“我既不觉得你那师妹温柔贤惠心地善良,也一点也不妒忌。”
“我就喜欢伺候我自己的师妹,就喜欢看我师妹被我伺候着,你待如何?”
正在喝水的方应许和皓胥十分默契地同时喷了出来。
就连纯陵的几个弟子也被他这坦荡又理直气壮地态度惊得一时失语。
……怎么,还有人有这种癖好的呢?


第四十七章
“……神经病。”
那几个纯陵弟子还从没见过谢无歧这种人,低声骂了一句便坐下。
沈黛耳朵却尖,闻言沉着脸起身:
“符止,你骂谁呢?”
被沈黛称作符止的修士见沈黛开口,显然有些下意识的畏惧。
但转念一想,沈黛又不再是他们小师姐了 ,有什么好怕的?
“还、还不是他先指桑骂槐,我骂他有问题吗!”
沈黛并未动怒,只是平静道:
“这时候你倒有仇必报,怎么往日你在试剑台上输了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沈黛到底也在纯陵待了那么多年,这些弟子是什么样的人她一清二楚。
“你——”
众目睽睽之下被沈黛怼到痛处,符止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符止。”江临渊呵斥一声, “滚回来坐下。”
那弟子闻言只好灰溜溜的坐下,不敢吭声。
沈黛大胜归来,难得骄傲得下颌都抬高几分。
谢无歧瞥了她一眼,眼尾弯弯,勾出数不尽的风流蕴藉,分明生了一张轻佻桀骜的模样,手中匕首却灵活翻飞,很快将一整只兔子切成块装入盘中。
“不错,师妹入门短短两年时间,看来已经学到我们阆风巅绝不吃亏的宗门精髓了。”
皓胥:“你们宗门的精髓就是这个?”
怀祯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世间因缘际会,吃亏未必是坏事。”
谢无歧:“那你的馒头我就分给我师妹了,正好我觉得我师妹太瘦需要补补,你就吃点亏吧。”
肚子叫了一路的怀祯:?
“不过,我倒是忽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沈黛将馒头还给怀祯,问:“什么?”
谢无歧意味深长道:
“从前我还真以为,这些纯陵的弟子们真被宋月桃耍得团团转,个个将她当做明珠一样捧在掌心,现在看来,和我想得倒有些不一样。”
沈黛看了眼纯陵十三宗那边。
衡虚仙尊正与江临渊看着常山附近的地图,计划明天的路线,宋月桃给两人送去晚饭,她低垂眉眼地说了些什么,看上去楚楚可怜,像是在示弱。
衡虚仙尊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接过了她那一碗汤。
旁边有弟子还在宽慰她,让她不必担心旁人的污蔑,师尊和师兄定会为她洗清冤屈。
沈黛咬了一口兔肉,肉烤得焦香,她一边缓缓咀嚼一边道:
“难道不是吗?”
以她在纯陵的人缘,沈黛觉得如果换成是她被指认成内奸,这些弟子最多唏嘘一二,绝不会这样信任她,宽慰她。
也就只有宋月桃能有这样的待遇了。
“你这样想,说明你还不够了解男人。”
谢无歧唇畔含着几分笑意,眼神却凉薄。
“皓胥,你师姐要是给你下厨铺床,你会怎么办?”
原本看热闹的皓胥忽然听到“铺床”,差点将兔子连肉带骨头的咽下去。
半响,一张瓷玉般的面容已憋得通红。
“别胡说!我怎会让我师姐做这些杂事!”
谢无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破,只道:
“你看,要是真正重视的人,怎么会愿意让她做这些粗活累活,就算阻止不了,也该帮把手之类的吧?”
沈黛眨眨眼,好像有所感悟。
谢无歧露出轻蔑讥讽的冷笑,一语道穿:
“你当他们好骗,被宋月桃迷得团团转,实际上不过只是因为宋月桃没有触及他们的利益而已。”
温婉柔美的少女如春风和煦,在纯陵仿佛一道绚烂美好的风景。
天冷了,会提醒他们添衣。
天热了,会给弟子们备下冰凉的梅子汤。
宋月桃从不会像沈黛那样责备他们,无论何时,她总是没有丝毫阴霾的笑着,让人见了欢喜。
四下安宁时,人人都愿意欣赏享受这风景,可若是狂风暴雨袭来,众人忙着躲雨时,哪怕再漂亮的花,也会变成躲雨人的脚下泥。
“你信不信?”
月光下,谢无歧的眼神有种洞察人心的力量。
“我们不妨打个赌,如果有一天需要在他们自己的利益与宋月桃之间做出抉择,这些人里面,一定不会有一个人牺牲自己来保护她。”
*
翌日一早,整装待发的队伍翻过山头,抵达了常山附近的城镇。
此镇名为临霁镇,因为地界偏远,没有什么大宗门坐镇,只有一个梵音禅宗设在常山的昭觉寺平日替镇民驱魔除祟,因此临霁镇并不繁华。
这是宋月桃写在卷宗档案里的家乡,陆夫人有意试探,便让宋月桃在前面带路。
宋月桃仿佛不知道她的用意,心情颇佳地在前面引路,指着镇上那些小摊和商铺娓娓道来。
这一家的包子皮薄馅厚,那一家卖糖葫芦的小哥爱吹牛,就连围坐在树下下棋的老爷爷瞥见宋月桃,都讶异道:
“这不是宋家的姑娘吗?都长这么大啦。”
宋月桃盈盈回之一笑:
“嗯,爷爷身体还硬朗吗?”
“硬朗得很。 ”那老爷爷慈眉善目,又看向旁边的沈黛,“这个就是小时候总是跟在你身边的阿丑吗?哎呀,阿丑真是女大十八变,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宋月桃的笑容凝固片刻。
“阿丑?”沈黛有些疑惑。
旁边与老爷爷下棋的男子指了指脑子。
“老爷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莫要见怪。”
说完他又对老爷爷道:
“什么阿丑,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阿丑早就死了。”
“啊,阿丑死了。”这老爷爷似乎才缓缓回忆起来,“好像是死了,我想起来了,那一年,宋家的姑娘也嫁人了,嫁给了太守家的公子对吧?”
陆夫人听到此处,已是心存疑虑:
“嫁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开口的却不是宋月桃,而是一旁的衡虚仙尊:
“陆夫人不必多心,此事我也知晓,当初我来此处除祟时,月桃确实差一点就出嫁了——沈黛,当年我们去平溪郡,你应该也有印象吧?”
被叫到的沈黛点点头。
前世今生两世的时间,有许多稀碎的小事沈黛已不太记得,但衡虚仙尊收宋月桃为徒的那年,她的确还有些印象。
那时她还未成为衡虚仙尊的座下弟子,只是纯陵众多内门弟子的一员,衡虚仙尊欲带几个内门弟子外出历练,让刚被选为亲传弟子的江临渊挑人同行。
机会难得,江临渊自然挑了沈黛。
到了平溪郡调查一番后,衡虚仙尊发现邪祟并不入流,他便放手让弟子们自行除祟。
江临渊自然带头,沈黛那时也是几个弟子里最出众的,两人配合默契,很快便将豺狼精逼退至荒野山岭之间。
伏妖只差一步,奈何倒霉惯了的沈黛又在那时出了意外,也不知是哪个弟子没贴牢封印的符箓,被沈黛经过时粘在背后,封印破开一角,让豺狼精逃了出来。
沈黛万分自责,不等其他弟子通知江临渊,便自己追了上去。
不过也算误打误撞,沈黛虽不幸独自迎战妖邪,却也救下了花轿里即将被豺狼精拆吃入腹的新娘子。
那时的沈黛胡乱包扎了一下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便匆匆赶去花轿旁安抚里面的人。
她掀开帘子,望着里面哭得梨花带雨,妆容糊了一脸的少女,从怀里掏出了还算干净的手帕递给她,让她擦擦脸。
还怕自己胳膊上的狰狞伤口吓着了对方,将手藏到身后,才对她道:
“别哭了,邪祟已除,你安全了。”
花轿里的新娘子怔怔看着她。
这便是沈黛与宋月桃的第一次见面。
之后,不小心放走豺狼精的沈黛回去自然挨了衡虚仙尊的一顿责骂,江临渊知道当面求情只会火上浇油,等衡虚仙尊离开以后,他才掏出伤药,将沈黛自己随便裹在伤口上的布料拆开。
沈黛坐在栏杆旁,偏头看着江临渊给自己仔仔细细地包扎,就算听他的数落也不觉得生气。
她双脚悬空,轻轻晃荡着,不远处一身嫁衣的宋月桃追来了他们落脚的客舍,跪在衡虚仙尊面前,说她不想嫁给太守之子,求仙尊可怜,收留她入仙门,哪怕是做个打杂的仆役也好。
她看着宋月桃磕破的额头,怜悯道:
“这世道不修仙,唯有任人宰割的余地,要是师尊能带她走就好了。”
衡虚仙尊当日没有立刻收下宋月桃,只说平溪郡弱水之滨有一株仙草,采摘不易,要是她能摘得,便是有仙缘,他可以带她回纯陵十三宗。
沈黛听到的时候替宋月桃可惜,因为她彼时也想摘得那株仙草献给衡虚仙尊,作为他晋升元婴中期的贺礼。
可任凭她怎么努力,弱水之上,连根羽毛飘过也会沉下去。
沈黛刚到平溪郡的时候一连试了十几次,就差和这弱水同归于尽,却也不能靠近水中央分毫。
然而衡虚仙尊这样知会宋月桃的第二日一早,她便采得那仙草,双手奉给了衡虚仙尊。
回纯陵的路上,沈黛好奇问她是如何得到的,宋月桃却只是微微笑着,随口轻松地告诉她,她最开始去弱水之畔也没有想到办法,但当她准备放弃,路过市集的时候见一只小乌龟可怜,便花钱买了下来。
谁料那乌龟是弱水中的仙龟,为了报答宋月桃的恩情,便替她渡过弱水,采下仙草送给了她。
倒霉惯了的沈黛听完这个故事羡慕不已。
这故事听上去美好得像是寓言故事,想必之下,她在弱水之畔的那十几次的尝试傻呵呵的,仿佛一个笑话。
这时回想起来,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宋月桃的好运气就已经初露端倪。
沈黛简单的将此事与陆夫人解释了一番,衡虚仙尊又补充:
“当日月桃直接同我们回了纯陵十三宗,这临霁镇收养她的一家待她并不好,便没有知会他们,镇上的人只以为她嫁去了平溪郡,并不知道她已入仙门。”
如果说之前来临霁镇调查的弟子,只调查到临霁镇确实有个叫宋月桃的人,并且也确实嫁去了平溪郡,但不知这身份和人是否能够对上,此刻宋月桃本人亲自来了此地,对镇上的一花一草,风土人情都了如指掌,便算是彻底证明了她的身份。
宋月桃望着陆夫人,镇定笑道:
“陆夫人若是对我的身份还有疑虑,尽可以去问收养我的一家人,还有这镇上的街坊邻居。”
有陆家修士不服气地质疑:
“就算你是临霁镇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嫌疑,万一是有什么邪祟藏在此地,从小蛊惑你,给你洗脑,诱使你入了邪道,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宋月桃仿佛早已料到了他会这样怀疑,不疾不徐地答:
“这位仙君出身陆家,大约是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是如何长大的,不会仙术的老百姓,哪一个不是刚学会走路没几年,就要下地帮家里干农活的,我又是被人从河边捡来的孤儿,手脚再不勤快些,哪里还有饭吃?”
“从河边捡来的?”陆夫人蹙起眉头,“你是几岁被捡回来的?”
宋月桃淡淡地扫了皓胥一眼,答:
“七岁,虽然我被冲上岸的时候脑袋被撞过,但脖子上的长命锁却有我的生辰八字,不过之后这长命锁便被我养父母卖掉了。”
宫泠冰被掳走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
当初皓胥去纯陵认人的时候,比对过两人的生辰八字,就连生辰八字也是相同的。
再加上她容貌与宫泠月有几分相似,又是重羽族血脉,还撞坏了头被人从河边捡了回来。
如果不是宫泠月言辞凿凿的否认,说宋月桃绝不可能是她妹妹,任谁听了这些,都会觉得宋月桃就是宫泠冰。
事情仿佛走入了一个死胡同。
陆夫人偏不信宋月桃的身份当真如此清白,拉着她还要去当年收养她的那户人家问个清楚。
沈黛原本也打算跟着去,却被谢无歧忽然从身后拉住。
“衡虚仙尊,陆夫人,我们这么多人冲去别人家里,恐怕也会吓着人家,干脆就你们先去,我们几人就留在此处等你们如何?”
陆夫人忙着求证宋月桃的身份,谢无歧去不去对她不重要,衡虚仙尊更是见了谢无歧此人就厌烦,更不会说什么。
“什么吓着别人,我看就是想躲懒……”
“小点声,别被他听见了。”
谢无歧装作无事发生,待他们离开之后,皓胥才问:
“谢无歧,你又想什么坏主意呢?”
沈黛严肃地纠正他:
“我二师兄不会想坏主意,他想的都是一些聪明主意,对吧二师兄?”
皓胥:……
他有时候觉得沈黛很聪明,但有时候,又觉得她真的好傻。
谢无歧原本是刀枪不入的脸皮,但不知为何,见沈黛这样信任又依赖的眼神望着,竟然神奇地觉得——
还怪让人心虚的。
“看方才宋月桃的表情,就算去了收养她的那户人家,你觉得能查出来什么吗?”
沈黛回忆了一下方才宋月桃的神态。
的确,不仅没有一丝心虚,还有一种他们越查,她越高兴的感觉。
沈黛忽然灵光一闪,抬眸看向谢无歧。
“你是说——”
刚才树下的那个老爷爷!
一行人折返回去。
“爷爷,您这个年纪,没想到下棋还下得这么好啊。”
谢无歧蹲在棋盘边上,看了眼棋局,笑盈盈地说道。
那白发白须的老爷爷难得有人吹捧,笑得皱纹深深。
“别小瞧我老头子,我不仅棋下得好,脑袋也不糊涂。”
旁人都笑,谢无歧却顺水推舟地问:
“那是自然,我方才见您还能认出那个宋家姑娘,就知道您脑子一定不糊涂。”
“那是自然。”
老爷爷摸了把胡须,回忆道:
“那小丫头也算是我们镇上的人看着长大的,可不容易,当初从河里将她捡回来,瘦得像个小猴子,那时大家都穷,没钱给她请大夫,便凑了些小米白面,喂了三四天,好悬才睁了眼。”
“是吗?”谢无歧又接着套话,“不瞒您说,我们与这宋姑娘是朋友,却很少听她提起临霁镇的事情,您记忆这么深,一定也是觉得宋姑娘乖巧懂事,讨人喜欢吧?”
谁都没想到,这老人家听了谢无歧后半句话,忽然笑了起来。
“乖巧懂事?讨人喜欢?哎呀,看来这些年桃桃真是长大了,都有人会这样形容她了。”
他这么一说,沈黛等人皆神色一凛。
不对劲的地方出现了。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谢无歧就从这老人家的口中,套出了不少和宋月桃有关的事情。
有趣的是,他口中的宋月桃,与沈黛等人认识的宋月桃,很有些不同。
临霁镇的宋月桃,虽然失忆流落至此,但却并不是个柔弱可怜的性子。
收养她的人家将她当做家中儿子的童养媳,那男孩见她生得漂亮,在她八九岁时就对她手脚不干净,宋月桃绝不忍气吞声,提着菜刀追了她哥哥一里地,吓得那男孩当场尿了裤子。
因为这个,她养父母时常打她,可即便被揍得鼻青脸肿,下次她哥哥再欺负她,她也还敢还手。
实在打得很了,她就往外跑,在镇上到处大喊大叫,叫得街坊四邻都知道,她养父母也知道人言可畏,便不敢再下手太狠。
她就这样倔强张扬地长到了十四岁。
十四岁那年,她去给昭觉寺的僧人送菜,途中遇上了太守家的公子,太守公子自幼邪祟缠身,听闻昭觉寺内有仙人高僧,便驱车来此地,想寻个办法为儿子驱邪避灾。
太守夫人便得了一卦,说需要命属纯阳的女子与之相配。
消息传了出去,临霁镇上有女孩的人家,便争相将八字送往昭觉寺,就连宋月桃的养父母也凑了个热闹。
没想到就是这样巧,宋月桃正好命属纯阳,被太守夫人挑中的,当即就下了重聘,决定娶宋月桃回家。
此后的事情,就和沈黛知道的一样。
众人听完这些,既觉得好像有些事清晰许多,又仿佛觉得这件事变得更加复杂了。
怀祯在此时开口:
“我觉得有个地方,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沈黛:“什么地方?”
“就是说,太守公子需要与命属纯阳的女子相配这里。”
怀祯一贯埋头修炼,涉世不深,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因而不是很自信,但还是认真分析道:
“你们不是禅宗弟子,可能不太清楚,这种邪祟缠身的命格,配一个命属纯阳的另一半,虽然确实可行,但却不是上上之策,比起随意将女子许配给人,我们禅宗还是更偏向于用辟邪的符箓法宝之类的。”
谢无歧却不甚在意道:“这又如何,或许是这昭觉寺的弟子水平不够,不会写什么辟邪符箓,也没有什么高阶法宝——”
“一定不是。”
怀祯很认真地否认:
“因为驻守昭觉寺的师兄我认识,师尊让他来昭觉寺驻守,不是放逐他来这荒芜之地,而是为了让他历练,他对佛法悟性不凡,往后成仙成佛,大有可为,绝不会是连个辟邪符箓都画不出的人!”
谢无歧见怀祯说着说着,还有些恼怒,想着他平日与沈黛相谈甚欢的模样,很是坏心眼地说:
“那给宋月桃批命卜卦,让她嫁人的还不是他。”
“一定不是!”
怀祯说不过谢无歧,沈黛见她师兄都要把人欺负哭了,连忙拉拉怀祯的衣袖,小声道:
“别生气,我师兄不是这个意思,我信你,既然你这样信任你师兄,那他肯定不会无故这样做的。”
十二岁的小和尚情绪稍缓,感激地望着沈黛。
“谢谢你沈师姐,你人真好。”
谢无歧:?
怎么这两人的友情还更坚固了呢?
等那边去宋月桃养父母家中的一队人回来之后,沈黛避开宋月桃,只对衡虚仙尊、陆夫人还有江临渊说了这边的事情。
衡虚仙尊也觉得不解。
“确实,虽然结亲改命不是不可以,却不像是梵音禅宗的那位佛子能做出的事情。”
陆夫人有些疑惑:“那位佛子,昭觉寺里的僧人,仙尊认识?”
“只是听说过,梵音禅宗一贯神秘,只是从前听过一些传闻,说是玄悟大师的得意门生,放他在外四处游历,参悟佛道,他便选在了常山,建了昭觉寺,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
玄悟大师的得意门生,小小年纪便道行深厚的佛子,当年那样做,必然会有特别的原因。
陆夫人觉得,想要弄清宋月桃的身份,昭觉寺这一趟是必须去的了。
只是谢无歧与下棋的老人家道别的时候,他听闻他们一行人要去昭觉寺,忽然神色凝重地摆了摆手,小声道:
“别去昭觉寺。”
沈黛疑惑问:
“为何?”
那老人家郑重其事地看了看四周,颇有些神神叨叨地在她耳边低语:
“那山中有妖僧,别去。”
妖僧。
怀祯虽离得不近,却也听得一清二楚,他毕竟年纪小,心性还未修到心如止水的程度,便有些气闷地拉着沈黛道:
“沈师姐,我师兄绝不会是什么妖僧,他人真的很好,不信我带你去看!”
沈黛懵懵懂懂,哦哦了好几声,被他拉着加快了脚步。
谢无歧跟在两人身后,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方应许看热闹不嫌事大,火上浇油地悠悠道:
“怀祯与我们师妹似乎感情还挺好的,果然还是要同龄人才能玩到一起,是吧师弟。”
谢无歧:?
谢无歧:“你什么意思?我和师妹不也同龄人?”
“你在说什么,你比师妹大五岁呢,二、师、兄。”
“……”


第四十八章
一行人入常山之时,天色已晚。
山寺远离人烟,鸟雀虫鸣声声聒噪。
盈盈月色笼罩山寺,晚风掠过山间松涛,似夜雨沥沥。
“沈师姐,我没骗你吧,这一路风平浪静,我师兄最是嫉恶如仇,绝对没有什么妖僧的。”
怀祯望着不远处近在眼前的山寺,心中不免升起了几分期待。
算起来,他也有四五年没有见过明寂师兄了。
江临渊叩响了昭觉寺大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着僧袍的小和尚出来应门,他睡眼惺忪地开门一看,见一群人乌压压地立在门口,登时吓清醒了。
江临渊:“叨扰了佛门清净,抱歉,我们是从纯陵来的,不知你们住持是否同你说过我们来此拜访的事情?”
这小和尚闻言半响才想起来,师兄最近似乎是说过会有人前来拜访。
他磕磕绊绊答:
“说、说过的,施主们请进,我这就去向佛子通传。”
寺院大门吱嘎敞开,众人鱼贯而入。
一入寺中,沈黛便觉得有些新奇,寻常寺院内大多古朴肃穆,庄严持重,这昭觉寺内却不只有葱茏的参天古树,还种了大片大片的紫陽花。
寺中石灯摇晃,月光下,紫陽花幽幽盛放。
“看来你这师兄也不是什么庄重佛子嘛。”
谢无歧嗅了嗅旁边的紫陽花,语调仿佛在故意找茬。
“这花照料得这么好,说不定是为哪个心上人种的吧?”
怀祯刚想脱口怒答“你胡说”,但他这一路上也不是没有长进,小和尚憋着一口气,声音不大不小地嘟囔一句:
“阿弥陀佛,谢师兄不也给沈师姐种了粉黛草,难不成也是给心上人种的?”
“……”
谢无歧难得说不出话。
沈黛却没听到两人对话,只是下意识地拉了一把走在前面的一位陆家修士。
“小心。”
那修士收回脚,这才发现他差点踩到边上一株不起眼的花苗。
前面引路的小和尚循声回头,见他差点踩到花苗,大惊失色:
“没事吧——”
修士还以为他是在问自己,刚要答没事,便见小和尚神色匆匆过来查看花苗。
见没踩到,他才松了口气。
“还好没事,施主们小心些,这些都是明寂师兄精心照料的花,可千万不要随便摘花踩花。”
陆夫人责备了一声那修士,对小和尚道:
“失礼了,我们会注意的。”
小和尚心有余悸的双手合十,抬脚继续朝寺内深处走去。
他停在松风堂前,轻叩三声,道了句从纯陵来的施主们到了。
这更深露重,沈黛本以为这位佛子恐怕早已入睡,他们要等上一会儿,不料里面很快传来回应:
“进来吧。”
是个青年的声音。
虽是青年,音调却很独特,或许因为是佛刹中人,音色也像是古钟沉沉,带着一点悠远余韵。
门扉无风自开,外面分明月光皎皎,却半点照不亮这漆黑内殿。
殿内只有一座半人高的缠枝烛台,几枚烛火微弱摇曳,勉强能众人看清旁边跪坐在蒲团上的身影。
身着黑色僧衣的佛子神态平和,气质出尘,光影忽明忽灭地映在他如玉般质地的面庞上,分明是俊逸秀美的五官,却无悲无喜,好似他身后垂眸悲悯世人的佛像。
“诸位远道而来,茶水皆已备好,请用。”
众人这才发现,眼前蒲团和茶杯,不多不少,刚好够他们一行人所用。
茶水还滚烫,应是从他们跨入昭觉寺时备下的。
这样润物细无声的洞察力,就连衡虚仙尊也有些意外。
“明寂师兄!”
怀祯许久未见这位幼时对他多有照拂的师兄,原本守礼的他也忍不住先开了口。
“许久未见,不知师兄还记不记得怀祯?”
明寂眸如点漆,望着怀祯瞧了瞧,面上神色很淡,却不会让人觉得冷漠无情,只觉得他生来情绪便这样淡罢了。
“长高了。”他语调虽然平淡,话说得却有些人情味,“师尊与我传过讯,说你十岁结丹,很不错,但须知金丹以后,举步维艰,万不可大意,佛道修心,不可闭门造车,知道吗?”
怀祯一听便知道,师兄还是从前的师兄,眼泪汪汪道:
“怀祯知道!”
此地到底不是叙旧的场合,怀祯说完这句便坐了回去,接着衡虚仙尊将他们此行目的告知了明寂。
“……如我所言,我们此行目的有二,一是寻找我在常山失踪弟子陆少婴,二是求证我门下弟子宋月桃的身世来历,不知对于这两件事,明寂佛子可有印象。”
“陆少婴之事,之前我便同贵派派来的人说过,我虽知道纯陵有修士来常山除祟,却没有见过这位陆仙君,只知道他在常山山下逗留了一段时日,没有去除魔斩妖,那妖邪倒是找上了他,失踪以后我也派人搜寻过,但未曾找到他的踪迹。”
这番话陆夫人不是第一遍听了,但她再怎么追问,明寂说的还是那套说辞。
她只能按下,转而指着宋月桃。
“那她呢?”
去宋月桃的养父母家中时,陆夫人得知,昭觉寺平日用的蔬菜都是宋家供应,小时候的宋月桃除了干农活之外,还要负责将一车的菜都送去昭觉寺。
“明寂佛子,这位姑娘,你可曾认得?”
昏黄灯火下,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望了过来,宋月桃被看得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半响,那可怕的眼神才从她身上移开。
“认识。”
陆夫人还不相信:“真的认识?你不再仔细看看?她——”
“临霁镇宋家的女孩,闺名月桃,今年大约该有十八岁,从前负责送菜来昭觉寺,从她八岁的时候,她八岁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
陆夫人这才收了声。
宋月桃的心似也终于落地。
那些纯陵弟子也轻松了起来,附和道:
“我就知道,月桃师妹一定没问题。”
“虽然陆师兄还没找到,但至少洗清了月桃师妹的冤屈,也算是一件好事。”
“是啊,现在月桃师妹没了嫌疑,要是能在找到陆师兄,我们紫府宫又能和从前一样了。”
纯陵弟子一片轻松氛围,那边的陆家修士却是气氛凝重。
明寂两边都没理会,只看着宋月桃,忽然开口道:
“你没有嫁给那太守公子,而是拜入仙门,不知从前与你交好的那位阿丑姑娘,是否也跟着你一道入了纯陵十三宗?”
宋月桃眼中的笑意倏然冻结。
“……明寂师兄有所不知,阿丑,在我离开临霁镇的那一年,就已经意外死了。”
明寂仿佛已预料到这个答案,面上情绪毫无波澜,只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天色已晚,施主们远道而来,还是早些歇下,明日再商议寻陆仙君的事情吧。”
*
沈黛等人被安排在离松风堂不远的厢房住下。
她本就没有睡觉的习惯,现在又心事重重,连打坐入定也做不到,只能推开窗棂,看着外面皎洁月光下寂寂盛放的紫陽花发呆。
常山,昭觉寺。
临霁镇,宋月桃。
平溪郡,太守公子。
这一团线索好似快要串在一起,却又少了点什么而没法连贯起来。
空气中弥漫这紫陽花的味道,还带着些风雨欲来的泥土气息,大约是要下雨了吧。
沈黛抬头望了望天幕,皓月当空,却又不像是有雨的样子。
……诶,等等。
月亮悬挂的方向,怎么好像是东边?
沈黛有点不能理解地望着月亮,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要后仰跌倒。
“师妹——!”
耳边的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烦人。
“师妹你醒醒!快用力呼吸!别晕啊!快闻!”
就在意识要归于黑暗的前一秒,沈黛的鼻尖嗅到了一缕清冽苦涩的味道。
差一点就要沉寂的意识再度苏醒过来,她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张脸,微微蹙眉,开口第一句便是:
“我死了吗?怎么会看到死人的脸呢?”
她话说得很认真,陆少婴刚刚绽开的笑容瞬间凝固。
换做别人,他躲躲藏藏在此处潜伏了三个月,好不容易见到了可以信赖的人,刚要感动就听对方来句“死人脸”,他早就火冒三丈破口大骂了。
可说这话的人是沈黛,他忍了忍,将脾气憋了回去,只说:
“……你没死,我也没死,但再不抓紧时间,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了。”
沈黛有些头疼,她敲了敲脑子,半响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陆少婴。
而且是生龙活虎的陆少婴。
沈黛反应很快,见他出现,便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没被邪祟抓走,你是自己躲起来的,是不是?”
陆少婴没料到这么快就被沈黛想明白,他点点头。
“我来常山,就是为了失踪的,走之前留下的那些信息是为了引你们怀疑宋月桃,不过来这里之后我也真的发现了一些东西——怎么样?我失踪以后,宋月桃有没有被抓起来严刑拷打?”
满脸脏污的陆少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沈黛,但她却平静地告诉他:
“没有,不仅没有被严刑拷打,还多了一个重羽族的身份,差一点就被认作重羽族族长的妹妹,身份更上一层楼了。”
陆少婴大惊失色,不敢相信。
“怎、怎么会……”
那他藏在这里三个月,岂不是白费了?
“我师尊和师兄呢?我都失踪了,他们就没有一点怀疑宋月桃?没抓她逼问我的下落?”
“也没有。”沈黛看着他的眼神略带怜悯,是那种觉得他傻得可怜的同情,“你师尊师兄信不信我不清楚,但你那些师弟,倒还挺维护宋月桃,说她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陆少婴大怒:
“怎么不会!她怎么就不会了!!一群白痴!被那女人骗得团团转,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沈黛没说话,只是是瞥他一眼。
陆少婴说完也觉得好像有点不对,他这话杀敌一千,自损一万,句句骂的都是他自己。
……以后还是换个骂法吧。
沈黛看着眼前与往日大不相同的陆少婴。
他一身污泥,头发都打了结,身上那水墨色的门服早就脏得看不出颜色,沈黛方才被他扶了一把,感觉自己身上都沾染上了那股奇怪的味道。
陆少婴见她盯着他碰过的地方沉思,意识到自己三个月没整理仪容,涨红了脸道:
“我身上这个,是去挖紫陽花根茎做解毒香囊的时候染上的,我这么脏也是有原因的,这时候就不要嫌弃我了……”
“紫陽花根茎。”沈黛没理会陆少婴的废话,只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这常山紫陽花,该不会是紫陽万华境吧。”
陆少婴眼前一亮:
“你也知道紫陽万华境!”
这是十洲修真界失传多年的一种秘术,最早由一个叫千极宗的门派创立,但此幻术普通修士不易习得,便渐渐失传,最后辗转流落入魇族手中。
紫陽万华境构造秘境,催动人的七情六欲,正好能配合织梦吸魂的魇族,助生心魔,一旦心魔结成,再为魇族所食,便可功力精进数倍,所以魇族得了此秘术,反而将其发挥出了十成十的功力。
前世修真界与魔族魇族混战时,不少修士都吃了大亏。
“普通的紫陽万华镜也不过是制一些紫陽花香之类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种了这么多的紫陽花……”
说到此处,陆少婴忽然反应过来。
“这秘术失传多年,偏门典籍里都不一定有记载,你是如何知道的?”
沈黛打坐调息,将体内的毒素逼出,又封住了嗅觉,这才能从地上缓缓站起。
“没时间闲话了,你既然没死,还不去救其他人?你母亲也跟着来了,再说下去——”
陆少婴在昭觉寺潜伏三个月,不是没有见纯陵和陆家的人来过,但之前他都没有露面。
就是觉得这昭觉寺不对劲,宋月桃的来历也不对劲,他不信任旁人,要么他把真相整个查清,要么是沈黛亲自来,否则他都不会轻易露面。
此刻听到他母亲也来了,陆少婴带着紫陽花根茎制成的香囊便要出去。
走了几步,又在门口停下,他回头扔给沈黛另一个备用的香囊,嘱咐沈黛:
“你去找师尊,找我大师兄,或者找你那几个师兄也行,总之不要一人独行,那个明寂非常危险,你,一定不要逞强,我去寻了我母亲,很快便来找你——”
沈黛捏着手中香囊,有些意外。
她没想过,这辈子还能从陆少婴口中听到“不要逞强”这句话。
她一边朝谢无歧他们所在的厢房跑去,一边在心中升起了一种怅然的心绪。
这话若是前世十三岁的她听了,大约会很开心。
可惜了,十三岁的她不会再回来,如今的她,也不会被这种话打动了。
跨出院子,沈黛才发现今夜陆少婴并不是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衡虚仙尊虽对紫陽万华境了解不多,但毕竟修为深厚,在察觉到这里不对劲的第一时间便化去了紫陽花的毒素,同时将其他的纯陵弟子也一并唤醒。
谢无歧等人也十分警惕,叫醒差点中招的怀祯后,他们立刻奔赴沈黛这边,见沈黛安然无恙地出现才终于放心下来。
沈黛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少了个人:
“宋月桃呢?”
陆家的修士有陆少婴管,应当是无事的,可宋月桃是纯陵的人,此刻衡虚仙尊和江临渊等人都在,却独独不见宋月桃。
怀祯体内还有些毒素未除净,此刻脚步有些虚浮,却还是一字一顿地说:
“不会是明寂师兄,不会的,他不会设下这种邪术……”
这下沈黛也不知该如何宽慰怀祯了。
那边陆家修士也匆匆赶来,眼眶通红的陆夫人身边跟着蓬头垢面的陆少婴,众人还没为陆少婴的忽然出现而震惊,便听见纯陵弟子中有人高声呼喊:
“鬼!是怨鬼!那边,那边全都是——”
众人循声抬头,入目便是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常山月夜下,密密麻麻、数量不知凡几的怨鬼流魂踏着月色而来,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令整个常山都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衡虚仙尊毫不犹豫地掐诀结阵,张开能护住在场所有人的御魔结界。
这些怨鬼流魂像无头苍蝇一样奔向他们而来,哪怕在撞上御魔结界的同时就被强大的灵力灼烧成一缕青烟,他们也没有丝毫畏惧,像是被什么人操控着的傀儡,眼中唯有目标,没有生死。
“怎么会有这么多!怎么会有这么多啊!”
这些前仆后继看不到尽头的怨鬼像是没有尽头,与衡虚仙尊一道结阵抵御的纯陵弟子们虽修为不低,见了此情此景也难免被震撼得腿肚子都在发抖。
陆少婴在此地潜伏了三个月,连藏经阁也溜进去过,对于这个紫陽万华镜已经算是颇有研究了,因此对于眼前这场景也有所预料。
他咽了口口水,颤声解释:
“……这里不再是你们来时的那个常山,从你们跨入昭觉寺开始,这里就变成了佛子明寂构建出的紫陽万华境。”
“紫陽万华境需要强烈的七情六欲驱动,因此我猜测,他杀了很多人,然后将他们的魂魄都拘在紫陽万华镜中,用来困杀被他丢进来的人……”
他们避开了紫陽花的毒,却不代表他们能不被这个紫陽万华境困住。
佛子明寂的修为深不可测,且对于这秘术的掌控程度已入至臻之境,那个解毒香囊可以使他们保持清醒,但想要从这里出去却没有那么容易。
这里许多人都没听说过紫陽万华境,但并不妨碍他们知晓这个东西的可怕之处。
唯一值得宽慰的,就是他们有衡虚仙尊这位元婴期大圆满的大能在,还能够抵御一二,否则就他们这些筑基金丹的修为,怕是耗也要被这些怨鬼耗死在这里。
“少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