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低着头,一一将那汉子的话说了。
“原来她在宫里,哈哈哈,好,好。”闻人瑾口中笑着,琥珀色的双眸里却浮现出点点泪光,整个人状若疯狂。
远亭侯闻讯赶来,见到儿子这般情态,了解情况之后,向来懒散的人第一次露出严肃的表情:“既然知道她们在宫中就好办了,瑾儿,这时候你更要冷静,我们该行动起来了。”
闻人瑾收了笑,往日瞧着格外温柔的黄玉似的眸子,陡然间竟有种兽类的森冷。
“我知晓了,父亲。”他一字一顿,缓缓道。
*
顾修宴离去之后,阿洛害怕他再回来,正焦急间,结果没多久便听见远处传来“咚、咚”一声接一声的浑厚钟声,那是皇帝驾崩才会敲响的丧钟。
幽幽的钟声响彻天地,在整个皇宫内回荡。
穗穗有些害怕地躲在娘亲怀中,奶声奶气地问:“娘亲,外面为什么敲钟?”
阿洛解释道:“那是因为皇帝死了。”
“皇帝死了,怪叔叔就要来抓娘亲了是不是?”穗穗瘪了瘪小嘴,可怜巴巴地攥紧娘亲的衣襟。
阿洛抚了抚她的小脸蛋,轻声安慰她道:“没事的,爹爹一定会来救我们。”
然而阿洛还没等来闻人瑾,就见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时她正在院子里观望,皇帝驾崩,宫内必定乱上一场。她原想着能不能找找机会,结果守在门口的侍卫仍旧板着一张脸,她脚还没踏出门槛,就把刀架了起来。
阿洛失望地正打算回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细细的女声。
“世子妃,留步。”
她转身,只见一身着繁复宫装的纤瘦少女被宫女簇拥着,站在大门前。
阿洛虽没见过她,但也隐约猜到对方身份,“太子妃?”
宋如岚是个弱柳扶风式的美人,因为年纪小,面庞瞧着便有些稚嫩,之前又落了胎伤了身子,一张小脸白地像纸。
“世子妃,可否谈一谈?”
之前那些拦住阿洛的侍卫,就好像没看见宋如岚一样,目不斜视地让她进来了。
看到这一幕,阿洛心中暗道,这个宋如岚恐怕并不如表面上那么无害,这些侍卫看似听命于顾修宴,其实恐怕早就在她的掌控中。
进了殿后,见红叶面不改色地朝宋如岚行礼,阿洛心下更加笃定。
宋如岚开门见山,表明来意:“世子妃,我知晓你是被迫而来,我可以帮你出宫,但我有一点要求。”
阿洛不动声色:“什么要求?”
宋如岚倏地在她面前跪下,道:“待七皇子登位,请你为我求情,饶宋家一命。”
阿洛心头一跳,惊疑道:“太子妃何出此言?陛下驾崩,太子即将登基,您到时候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了……”
“不,你在这里,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宋如岚眼里流出两行清泪,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殿下这几日,杀了太多太多人,如此暴行,百官绝对难以容忍。”
“可是,你们有那一万大军不是吗?”这个消息,阿洛是从白蕊口中听到的,事实上这事早就传遍了整个皇宫,太子大肆铲除异己的时候,就将这一万大军的底牌亮了出来,现在那一万大军就镇守在皇宫外。
宋如岚摇头,面色惨白,眼眸黝黑,两颗眼珠子黑洞洞深不见底,让她看起来宛如一个索命的幽灵。
“一万大军又如何,”她呵呵笑着,细声细语地说道,“我不可能叫他得偿所愿,他们那一对贱人,害了我的孩子,还叫我给他们养孩子,我每日里恨不得掐死他。”
宋如岚始终记得嫁给表哥前,自己心里有多么的期待,嫁给他后,又是多么的绝望。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每日里与另一个女人相亲相爱,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从不会顾忌她的感受。
甚至洞房那一夜,表哥都没进门,而是去安慰那个女人!
那一夜,宋如岚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听见下人们在背后嘲笑她,对她这个太子妃毫无应有的尊敬。
太子明目张胆地偏宠妾室,宫人们见风使舵,宋如岚在东宫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只有自己才明白。
原本的倾慕,在一日日的冷待中,变成了深深的怨恨。尤其是当她好不容易怀上一个孩子,却被苏白薇弄滑了胎,表哥还劝她大度宽容的时候,宋如岚那一刻再也无法忍耐下去。
她不懂家族大业,她只是恨,恨太子、恨苏白薇,恨那个被塞到她面前的孩子。
“表哥想要皇位,那些大臣们不会同意,我也不会。我要他失去一切,要他尝一尝我的痛,要他一辈子都想要而得不到。”
望着眼前黑化了的宋如岚,阿洛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将穗穗往后边藏地更紧了一点。
“你、你怎么阻止他?”
宋如岚:“今夜七皇子该动手了,我早在表哥身上下了药。”至于是什么药,她没明说,“我唯一对不起的,只有家族,我愧对祖父父亲的期望,如今只希望能保住家人一命。”
阿洛道:“你与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宋如岚突地笑了:“你与七皇子妃交好,远亭侯世子也在为七皇子效力,你与你女儿的命换宋家人的命,应该是值当的。”
阿洛悚然一惊,宋如岚身旁的宫女已然窜了上来,将她与穗穗牢牢抓住了。
宋如岚悠悠站了起来,领着一行人往紫宸殿行去。紫宸殿乃是皇帝居所,皇帝殡天,如今还未停灵,仍在紫宸殿内。
走了小半个时辰,刚一靠近紫宸殿,就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哭号声。
转过一处回廊,只见紫宸殿门前跪着数百臣子,无数宫人嫔妃,全都身披缟素,为皇帝哭灵。
宫内龙榻边,顾修宴跪立在地,几位宗室长老形容肃穆站在他面前,询问皇帝遗诏的事。
一般皇帝都会提前留下传位诏书,放置于某地,告知给专人知晓,等去世后拿出便可知继位者。
但此次皇帝去世十分蹊跷,其他大臣们之前更不允许入宫觐见,直到这时才得以进宫哭灵。
众人心知太子有鬼,可在大军围宫的威胁下,无人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玩笑。
面对几人的询问,顾修宴理直气壮道:“父皇并未告知我遗诏在何处,我既为太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又何须遗诏才能即位?”
众人语塞,那些宗室长老沉吟片刻,正要点头应允。
便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刀剑杀伐声,以及无数人奔跑的脚步声。
顾修宴径直站起身,从殿内走出,冷笑:“果然来了。”
面对此情此景,他神色仍然镇定,并无多少担忧之色。舅舅正带领大军守在宫外,谁也无法阻止他登基。
其他人却都停了声,有的伸着脖子往那边瞧,有的满面惊慌。
拼杀声持续了一段时间,一阵擂鼓似的马蹄声骤然响在众人耳畔,一人骑一匹黑马从宫门处奔来,一袭白衣在风中飒飒作响,好似一柄雪亮的长枪般从远处刺来。
那人到了近前,一拉马缰,众人这才发现他手持长剑,雪白的衣摆上沾染着点点红痕,似那雪地红梅一般触目惊心。


第24章
顾修宴猛然瞪大眼,不可置信道:“闻人瑾!”
再一看闻人瑾满身血痕,墨发散乱,他便知道他是强冲进来的,忙吩咐左右随侍的侍从道:“快给我上去拦下他!”
可惜这话已经说得晚了,倏忽之间,那白衣人便掠下马来,侧耳听着周围凌乱的声音,一阵风似的来到顾修宴面前,雪亮的长剑直直指向了他。
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眨眼间,便见闻人瑾长剑抵在太子额前,白皙清俊的面容上一片肃杀。
周围的侍从们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举起武器,小心翼翼围在两人周边。
“说,阿洛在哪里?”闻人瑾语气冰冷。
顾修宴不敢出声,他知道闻人瑾耳力敏锐,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往后移动身体。
不料他脚步刚一退,闻人瑾长剑便是一刺,倏地刺穿了他迈动的那只脚掌,剑身连同他的脚扎在地上,摇摇晃晃。
“啊——”巨痛之下,顾修宴抱着腿摔倒在地。
他在军中待过两年,也不过是练就了一副强健的体魄,至于真正的武艺,却是无人教授,更别提让他上战场了。
今日一较之下,顾修宴毫无反抗之力,在无数人面前惨号出声。
闻人瑾循声俯身,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冷声喝问:“快说!我的阿洛在哪!?你把她藏在哪儿了!!”
顾修宴咬牙不答,对侍从喊道:“你们快抓住他!”
闻人瑾剑已离手,这是最好的机会。侍从互相对视一眼,一拥而上扑了上去。闻人瑾一把丢下顾修宴,垂首站立原地,感受着四面八方而来的劲风,几掌挥出将人全部击飞出去。
眼见那身着血衣的公子一步步靠近,眼底透着红色的血丝,好似一尊无人可挡的杀神,顾修宴恐惧地大喊道:“闻人瑾,你住手!你要是杀了我,苏洛嫣也要死!”
话音落下,闻人瑾骤然止步。
顾修宴豁然松了一口气,他心知自己找到了筹码,眼前这个人便再也无法威胁到他。
再厉害的人,一旦有了软肋,就根本不足为惧。顾修宴狼狈坐在地上,神情却充满了胜利者的高高在上:“是,苏洛嫣在我这里,还有你的女儿,哦对了,苏洛嫣肚子里还有个小孽种,她们被我关起来了,你想知道在哪里吗?”
闻人瑾身躯微晃,他身形瘦削修长,脸色苍白,一袭白袍裹在身上却给人空荡荡的感觉,长长的衣摆在风中飘摇,让他整个人都有种随风飘去的飘忽感。
在这紫宸殿前,无数人的注目中,顾修宴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得意地笑道:“你刺了我一剑,不如再刺自己两剑,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他早就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了。从很早开始,顾修宴就明白只有力量才会令人畏惧、使人臣服。所以他手段酷烈、残暴不仁、排除异己,只要他拥有力量,就算被再多人仇恨,他们也必须在他面前低下头颅。
片刻的沉默后,闻人瑾缓缓上前,慢慢伸出手,去拔那柄长剑。
“唔、唔唔——”不要!
阿洛被人捂着嘴,困在廊柱后动弹不得。隔着远远的距离,她望着那边的白色人影,眼眸里涌出滚烫的泪水。
宋如岚站在她旁边,目光同样投注在闻人瑾身上,喃喃道:“我曾经以为,你退婚是不甘受辱,可今日才明白,原来是为了他。所有人都误会了,你嫁给远亭侯世子绝不是不得已为之,而是蓄谋已久,对不对?”
阿洛眼泪扑簌簌落个不停,眼前一片模糊。
“罢了。”宋如岚轻叹一声,“这世上之事,总有些是羡慕不来的。”
正要叫侍从把阿洛放开,远处忽然又传来一阵骏马奔腾的声响,远远望去,一匹枣红色健马急奔而来,马上之人大喝道:“太子逼宫谋反、谋害先帝,证据确凿,所有人不得反抗、束手就擒——”
人群骚动,有人认出马背上那身披金甲、英武不凡的人竟是素来以不着调闻名的远亭侯!
再定睛一看,远亭侯手中提着一只头颅,血水滴滴答答沿途洒落了一地。
顾修宴勃然变色,“不可能!”
远亭侯身后亦有几人策马而来,齐齐到了近前,其中有七皇子、七皇子妃,还有本已下狱的赵太尉等大臣。
那颗血糊糊的头颅被扔在顾修宴面前,赫然便是那西北大将军宋壬州!
远亭侯朗声大笑道:“当日不过是我手下一名小卒,哪怕老夫年迈,亦能将他斩于马下!”事实上,当闻人颂出现在军前,便有不少西北军主动放下了兵器,这也是他们这么快赢了的原因。
这一切变故发生时,闻人瑾却只是定在原地,手中长剑斜斜点地,垂首似乎正在感受着什么。
远亭侯正想问他找没找到儿媳和孙女,却见闻人瑾陡然偏头,将脸转向一个方向。
与此同时,阿洛也狠狠张嘴咬向捂住自己的宫人。
宫人猝不及防撒开手,阿洛忙高喊一声:“夫君!”
宋如岚还沉浸在大伯身死的震惊中,甚至都没来得及悲痛,就看到那白衣杀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向她这处袭来。
曾经他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索命厉鬼。
宋如岚下意识地去拉阿洛,她第一反应与顾修宴一样,想拿捏住闻人瑾的软肋。
宫人们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这些宫人都只是些小姑娘,见过宫内的阴谋诡计,却不曾真正直面这样的鲜血淋漓。刚才听太子落败,又见闻人瑾一身凛冽杀气,好几个都禁不住腿软地瘫倒在地。
阿洛是最镇定的一个,她用力挣脱出一只手,拔出发间的簪子刺向身后抓她的宫人。
那宫人吃痛松手,阿洛大声道:“太子谋害皇帝,你们若是再助纣为虐,我定叫七皇子不饶你们!”
这一下,便有人开始迟疑。就是再忠诚的属下,也不可能不怕死。
趁此机会,阿洛一把过去将同样被捂着的穗穗抢了过来,紧紧抱在怀中,与她们拉开距离。
宋如岚气急败坏,使唤不动宫人,她便想自己亲自动手。
结果她身体太弱,刚走到阿洛身边,就被阿洛用力一推从回廊边摔了下去,掉进了旁边的花园里。
这时,闻人瑾已经跌跌撞撞到了阿洛不远处。他不清楚皇宫地形,中间撞到了几次廊柱。
“阿洛!阿洛!”他嘶声叫她的名字。
阿洛刚才一番剧烈动作,肚子开始隐隐做痛,想要应他却没力气开口。
从被抓以来一直都很乖巧的穗穗这时张着小嘴喊道:“爹爹!娘亲在这里!”清亮的童音传出去很远。
勇敢的小女娃看着娘亲苍白的脸色,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闻人瑾听见声音,很快就找了过来,还没等他靠近,穗穗就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爹爹,娘亲肚子痛!”小家伙声音里都是哭腔,拉着他奔到阿洛身旁。
恍惚间,阿洛感觉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了起来,这个怀抱有着她熟悉的淡香,又散发着她很陌生的浓浓血腥气,让她有一些作呕。
“阿洛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要不是那天我离开……”他在她耳边低喃,用脸颊轻轻蹭她的额头,仿佛一只离开主人一段时间的猫咪,在感受她身上的气息与温度。
阿洛蜷缩在这个熟悉的怀中,只觉一股安全感将自己笼罩,微疼的腹部也似乎有了好转。她看着闻人瑾瘦了一圈的脸,白地像纸的面庞,颤抖的眼睫,心中揪疼,细声细气道:“阿瑜……我想吐。”
闻人瑾全身一僵,很快反应过来什么,手忙脚乱剥掉自己身上那件染了血的外袍,只着一件中衫,将阿洛抱了起来。
穗穗知晓爹爹看不见,她学着往日里娘亲那样,在前面啪哒啪哒小跑着为闻人瑾带路。宫人们在他经过时全都瑟瑟发抖,等人走了才记起摔下去的宋如岚,却发现她磕到了脑袋,早就昏了过去。
去紫宸殿的路上,阿洛挽着闻人瑾的脖颈,几日里紧绷的情绪终于松弛下来,靠在他耳边,她慢吞吞地说:“不怪你,阿瑜,你已经在很努力很努力保护我和穗穗了,你没有错,错的是别人啊。”
闻人瑾没有说话,但那急促凌乱的呼吸,却一点点变得平稳下来。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沉沉“嗯”了一下。
径直到了紫宸殿,殿中还跪着不久前为皇帝诊治的太医,给阿洛把了脉说只是受到惊吓动了胎气,喝几副药便无碍。
听闻此言,闻人瑾下意识就要带阿洛去喝药,阿洛却道:“我现在不难受了,我们再等等好不好?”
闻人瑾脚步一顿,眼帘无声无息垂落下来,抿唇站住了。
阿洛瞅他一眼,又瞅他一眼,凑过去不着痕迹亲了亲他的耳朵,悄声说:“不是在意他,我只是想看看他最后凄惨的样子。”
大殿中央,顾修宴神色灰败,七皇子叫人压着他跪在龙榻前向皇帝忏悔。
尽管如此,他依然不甘地大放厥词:“顾祁楼,我知道我败了,但你就以为你胜了吗?我是太子,父皇定下的储君,只要他一日没有废弃我,我就一日是太子。哪怕今日你坐上了这位子,后世也只会说你谋害兄长才夺得帝位,是名不正言不顺!”
一位宗室长老出声道:“只要有遗诏,便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七皇子殿下,陛下曾与老臣说起遗诏之事,不知您是否知晓遗诏在哪?”
七皇子思索片刻,无奈摇头:“父皇不曾告知过我。”
顾修宴闻言大笑出声,笑声里都是幸灾乐祸。
后一步赶来的苏太傅听到这话,他沉吟一瞬,上前一步道:“老臣或许知晓,先帝遗诏藏于何处。”


第25章 【完】
苏太傅与皇帝相识已久,二人亦师亦友,他对皇帝的了解,其他人无法想象。
皇帝会将遗诏放在何处,苏太傅其实早有猜测。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苏太傅径直走到殿内一不起眼的烛台前。那烛台镶嵌在地面上,手腕粗细的灯杆,上方是莲花状的灯托,灯托上是新换的白烛。
苏太傅将蜡烛拿下来,双手握住莲花托,用力转动。
只听咔咔两声响,那与柱身连接地严丝合缝的莲花托竟然被他拿了下来!黄铜柱心内亦是真空!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顾修宴更是目眦欲裂,满眼难以相信。
“怎么可能!”他控制不住失声道。
“老臣幼时曾与陛下发现这一处关窍,不想竟果真在这里。”苏太傅肃容从柱身中抽出一卷金红圣旨,他没有打开,而是慎重地交到了七皇子手中。
七皇子也没看,先给宗族长老过目。
宗族长老跪地叩首,再打开圣旨,一时间众人皆恭敬地跪了下来。
只有闻人瑾抱着阿洛没跪,有人瞧了他们两眼,却也什么都没说。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太子修宴无德不仁、心性暴虐……今废之……皇七子祁楼仁厚明德……令其继位……”
顾修宴瘫软于地,面无人色。一旨念完,众人口呼万岁,跪在殿外的人也听到这一席话,同样跟着跪地叩首。
“阿瑜,我们走吧。”最后看一眼那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男主,阿洛抱紧了闻人瑾,轻声道。
他低低应了,“好。”
白衣男子怀中紧紧抱着妻子,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儿,一步步走出这庄严肃穆的皇宫。
途中不时可以看见拼杀的痕迹,有伤者在呻吟,鲜血洒在厚重的宫墙上,印出斑驳的血痕。
为了照顾女儿的小脚步,闻人瑾走得很慢。
阿洛伏在他肩头,一点一点打量着重重宫墙围绕着这一方天地,一边轻声道:“阿瑜,一切都结束了。”
他温柔地“嗯”了一声,紧了紧双臂。
路过一处宫殿前,阿洛听见有女子在歇斯底里地哭喊:“殿下呢!殿下为什么还不来?我是贵妃你们敢拦我!殿下!殿下!”
慢慢地,那声音也逐渐远去了。
“我们去四处看看好不好?我早答应过你的,陪你去四处行走,名山大川、四时春景、皑皑雪山、浩渺大海,我都要带你去看。前几年你为了迁就我,为了照顾穗穗,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接下来,换我陪你好吗?”
“……好。”
“以后我们要一起走好多好多地方,直到再也走不动了,我们再回京来,给小家伙们照顾孩子,怎么样?”
“好。”
“快到冬天了,等落了雪,我们一起去苍梧山看雪景吧?”
“都好。”
“嗯?你今天真好说话,那我想多生几个孩子好吗?”
好说话的夫君终于摇头,嗓音柔和:“恐怕不成,阿洛,我前几日吃了副药,以后再也无法孕育子嗣。”
阿洛大惊失色,差点从他怀里跳下来,惊声问:“吃了药?什么药?不能生孩子了?”
她说着说着,眼神控制不住往下瞄,开始忧愁起自己下半辈子的性福来。
明明看不见,闻人瑾却像是察觉到她在想什么一样,耳根微微发红,温声说:“不影响……其他,只是无法使你受孕……”
阿洛恍然大悟,立马松了一口气。
这么一打岔,她的情绪也升了起来,问闻人瑾:“阿瑜,你方才怎么知道我在那边?”
“我能感觉到你在看我。”闻人瑾说。
他的五感敏锐,对人的视线尤其如此,更别说是放在心上的人。
这时穗穗在爹爹身后奶声奶气地告状:“爹爹,之前那个坏叔叔,说要让娘亲当贵妃,爹爹,贵妃是什么呀?”
小家伙懂事又乖巧,自己迈着小短腿走了这么久,一直都没喊过累。她虽然年幼,但也知晓在爹爹心中,娘亲才是第一位的人,大多时候并不会太过依赖闻人瑾。
闻人瑾步伐顿了顿,还未开口,便感觉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挠了下他的脖子。
阿洛伸着脑袋回答女儿:“穗穗,贵妃就是小老婆的意思。”
穗穗皱起小眉头,撅着小嘴说:“娘亲才不给他当小老婆呢!娘亲是爹爹一个人的老婆!”
闻人瑾忽而低眉浅笑,眸光清润,眉目疏朗。
即便身份尊贵如贵妃,在他的阿洛心中,也不过只是个不值一提的虚名罢了。
他又有什么惧怕的呢?她从未动摇过她的心,从未犹豫过向他靠近,他又何必患得患失?
她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从来没有改变过。
*
之后的事情,就没有多少悬念了。
七皇子继位,太子成为阶下囚,宋家满门抄斩,女主苏白微与她的儿子被网开一面,贬为庶人。可惜阿洛曾见过的那个笑容宽和的贵妃,在太子发动兵变那一夜,自己喝了一杯鸩酒,陪同先帝同去了。
苏太傅又被七皇子请去当太傅,教宫里头还未成年的小皇子,结果过了没多久,赵秋晨传出怀孕的喜信。
远亭侯出了一次大威风,叫人刮目相看,可过了那一日,他又成了原来那个不着调的远亭侯。
只是现在很少看到他去喝花酒听曲子了,倒是经常见他背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在京城里走街串巷地游荡。
过了一年,他背上的小女娃成了个小男娃,时不时还给他尿一身,尿完又张着无齿的小嘴巴哈哈地乐。
远亭侯府的一个小郡主和一个小世子,从小便是他们爷爷外婆外公舅舅带大的,至于他们的父母反倒常年不见人影。
但要问起来,整个京城没人不知道,那可是最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了。
又一年秋日,京城边上那座种满了红枫的小山整个都变成了红色,管道上驶来一量普通的马车。
拉车的马走得不快,脚步慢悠悠的。坐在车辕上的一对男女,身子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我猜那座山现在又变成了一片红了,是不是?”白衣的男子道。
上了年纪却依旧眉目如画的女子打趣道:“对啦,每次经过这里你都要问一遍,不腻呀?”
“不腻,与你说什么都不腻。”白衣男子鬓边发丝有几缕已经斑白,温柔的琥珀色眼眸是那样的温和从容,饱含历经岁月才有的包容与沧桑。
他望着山的方向,阿洛凝望着他。
他的面貌已经不年轻了,脸上有了皱纹,眼睛也凹陷下去,但这一切丝毫未减他的魅力,让他看起来犹如一坛珍藏多年的老酒,醇香而厚重。
“你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闻人瑾微笑起来,转过脸“看”向妻子,眸中带笑。
他说:“我在你眼里逐渐老去,可你在我这里,永远如当年那样年轻美丽。”
阿洛忍俊不禁笑起来,有被他的甜言蜜语安慰到。她越老,脸皮却好像越来越薄,以前还会时不时逗逗他,现在他只是对她笑一笑,她都会忍不住脸红心跳。
她似乎越来越爱他,伴随着漫长岁月,时光变迁,那份爱历久弥新、永恒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