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玉玑点点头,请谷嬷嬷坐。谷嬷嬷却是传话之后就离开了。显然,晋南王妃身体不适,将这件事推给了尤玉玑处理。
林莹莹笑着说:“姐姐,歌舞谁能比得上姐姐?我听说奖励可丰盛了哩!”
尤玉玑却并不想跳舞。
在故土时,跳舞是一种情绪的表达。而在陈地,歌舞被称为俗事,跳舞是为了取悦别人。这种不自由的舞蹈,失去了跳舞的纯粹。
尤玉玑微笑着摇头:“许久不跳舞,我就不去折腾了。若你们有好的主意,倒是可以报上去。”
话音刚落,尤玉玑忽然想到府里这群小妾谁都会弹琴……
“夫人,奴先退下了。”红簪说。
尤玉玑颔首。
红簪向来每日早上点个卯就走人。
枕絮看着红簪扭着腰走远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姐姐,我累了,去里面躺一会儿。”司阙说。
尤玉玑应着。司阙也没走远,只是进了花厅一侧供人暂歇的小间。窄床床头的小桌上,放了几本尤玉玑看了一本的医书。司阙坐在床边,随手拿了一卷书,随便看看。
他并非累了想躺一会儿,而是嫌那几个小妾实在太吵。
要不是尤玉玑总夸林莹莹嘴甜,几个小妾能逗尤玉玑笑。他早就把那几个小妾毒哑了。
司菡站起来,说:“我去与姐姐说几句话。”
她好像不会笑似的,一直板着张脸。
尤玉玑犹豫了一下,大概猜到司阙并非倦了而是嫌吵闹,才点了头,让她进去。
枕絮看着司菡走进小间。默默扒拉了一下手指头,数了数世子爷现在有几个小妾了。
春杏、林莹莹、翠玉、方清怡、红簪、司国俩公主。
枕絮在心里默默抱怨着——世子爷以前还规规矩矩的,多年只一个通房。迎娶了正妻之后,反倒纳妾纳了个爽。好像有了正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纳小妾了。
枕絮望向尤玉玑。
虽然枕絮心里清楚尤玉玑并不在意世子爷纳多少个小妾,可她作为一个旁观者,还是替尤玉玑不平。
她转念一想,如今夫人有了心上人。虽……虽然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不伦之恋。但夫人实在太可怜了。夫人有了心上人,即使是个女人,也是好事。她应该帮帮夫人!
·
司阙抬眼,瞥了一眼走进来的司菡,收回视线,继续翻看着手里的医书。
“你为什么不救我?”司菡红着眼睛低声质问。
司阙没理她。
司菡冲到司阙面前,痛苦地低声质问:“你明明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救我,看着我被人欺辱!”
司阙又翻了一页书。
热泪盈眶,司菡奋力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湿润,咬牙切齿:“怪不得所有人都不喜欢你,你果然如父皇所说就是个畜生!”
尤玉玑之前听司阙说司菡欺负他。她不放心,跟去小间,刚将房门推开一条缝,就隐约听见司菡的话。
“我不会让你好过的!”司菡眼中迸出恨意。
司阙刚要抬手掐断她的脖子,听见了推门声。
他抬起眼睛,视线越过司菡,对尤玉玑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带着委屈。


第61章
“放肆!”
尤玉玑忽然怒颜训斥,将外面的几个姨娘都吓了一跳,顷刻间停了言谈和手中事情,歪着头朝小间望去。
这么久了,她们可从来没见过夫人这般动怒。
“污言碎语尊卑不分毫无教养!来人,拖出去掌嘴二十!”
景娘子板着脸大手一挥,立刻冲上来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压着司菡往外走。
司菡给孙广亮做过一段时日的妾,早已不是昔日心气高的公主。可她仍没有想到主母会因为她对旁的小妾说的两句话下这样重的责罚。
“夫人……”她欲辩解,景娘子立刻用帕子塞进了她口中。
“夫人大概不想听姨娘说话,对不住了。”景娘子客客气气地说着不客气的话。
人很快拖到庭院。掌嘴前,才把堵嘴的帕子扯了。景娘子动作不紧不慢地挽了右袖,接过木条,亲自掌嘴。
第一下打下去,司菡的嘴立刻红肿起来。
“姨娘忍一忍。”景娘子面无表情地好心提醒,手下的力道却一点都没留情。
她等着帮夫人立威这一日可等了太久!
昙香映月的奴仆和各位姨娘带着的侍婢都偷偷望过去,人人大气不敢喘,十分默契。
二十板子打完,司菡的脸一片血肉模糊,甚至她衣衫的前襟也染了一大片血污。
春杏早就从椅子里站起身,缩着肩害怕地望着这一幕。那种对主母的畏惧,再次爬上心头。这段时日尤玉玑对她们太和善,和善得让胆怯的她也敢用寒暄的语气与主母说话。今日打在司菡脸上的二十板子也打醒了春杏——主母是主母,妾是妾。主母再如何和善,仍是捏着她们的性命。
翠玉和林莹莹也噤了声。她们不知道司菡为什么挨打,只是这一刻与春杏生出同样的感慨来——她们是低贱的妾。
若有选择,谁愿作妾。
两个人偷偷望向立在门口的尤玉玑。尤玉玑端庄立在门口,亲眼观看司菡行刑。
景娘子将板子递给身边的嬷嬷,转身望向尤玉玑,恭敬禀告刑罚已毕。
尤玉玑心口的那股气闷仍未完全消却。她开口:“即日起闭门思过,直至醒悟。”
这是打了人还不够,还将人软禁起来,连个期限都没有。
司菡如今的侍婢还是来了王府后分下来的,小丫鬟年纪不大,被这一幕吓白了脸,瑟瑟发抖地过去扶司菡离开。
尤玉玑冷漠地看着司菡被扶着艰难走出庭院,才转身。三个小妾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色。纵使向来能说会道的林莹莹,也一时哑言。
尤玉玑并没有在意她们三个现在的心思,她直接走进花厅一侧的小间。
小间的门一直开着,司阙刚刚看见了外面发生的事情。
尤玉玑迈进小间的门槛,也没关上房门。
她望向司阙,神色冷淡的眉眼这才逐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她并不压低音量,甚至微微提高了音量:“只要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外面的几个姨娘和满院子的奴仆这才确定了司菡是惹了阙公主,才被夫人责罚。
外面各异打量的目光望过来,司阙全然没有看见。他坐在窄床边,安静地望着尤玉玑,看着她含愠的眉眼慢慢展颜,对她温柔地笑着。
这就是有人撑腰的滋味?
司阙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当阙公主的时候,没人给他撑腰过。他当毒楼楼主的时候,不需要别人给他撑腰。
新奇的感觉丝丝缕缕地爬在心头,心上像是落了一场六月淅沥的绵绵雨丝。
见他没什么反应,尤玉玑朝窄床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去拉他的手。
“她在说胡话,不要往心里去。”她轻轻摇一摇司阙的手,声音越发柔软下去,“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枕絮眼皮跳了跳,生怕接下来的场景不适合为外人所观瞻。她赶忙快步走过去将小间的门关上,板着脸训斥庭院里的奴仆:“各做各的事情去,别聚在这里了。”
奴仆不敢再看热闹,赶忙散开。
春杏怯生生地开口:“帮我与夫人说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
翠玉和林莹莹也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外人都退下了,景娘子才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她望向紧闭的小间房门,心里生出一丝唏嘘来——
她好不容易盼来给夫人立威的机会,却没想到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小间里,司阙垂着眼睛,良久凝望着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对这个女人从最初的欲,逐渐又多了许多贪与痴。
尤玉玑没想到司阙仍旧沉默着,只当他想起旧事心里难受,她凑过去,用眉心轻轻碰一碰他的额头,低语:“别不开心了,好吗?”
“姐姐……”司阙长长的眼睫缓慢颤抬,他澄澈的眸子望过来,如水的眸子里浮着一层委屈和讨好,“你能不能……”
“什么?”尤玉玑微微用力握住他的手。她不知他想要什么,可瞧着眼前他脆弱的模样,他不管要什么,她总愿尽力满足。
“亲我一下?”
尤玉玑讶然。
司阙望着她的眸子里浮起一层涟漪,那层涟漪逐渐转为一抹可以溺人的温柔浅笑。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静坐等待着,感受着她逐渐凑近的气息。
她本就离得很近,很快凑近他的唇角,将柔软的唇贴了贴他的唇边。
酥柔的触觉从唇角开始,一圈一圈漾开,逐渐涤过他的身体,最终聚在他湿淋淋的心窝,一下子温柔炸开。
可他还来不及回味,她已经离开了他。
她怎这样小气,碰碰唇角就退开。
司阙的眼中还未染上恹戾,下一刻整个人被巨大的柔软包裹。她轻轻拥过来,手心安抚似地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她将下巴搭在他的肩窝,玉质细腻的脸侧温柔蹭蹭他的脸颊,她柔声细语:“她说的不对。怎会所有人都不喜欢你?我就很喜欢阿阙。”
她又嫣然弯眸,含笑接一句:“百岁也很喜欢阿阙。”
司阙却笑不出来。
幸好,她现在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不需要笑。他垂着眼睛,感受着周身溢满的她身上特有的雅香。
她喜欢的阿阙,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那个戴着面具的阿阙,不是真实的他。
这世上会有隐瞒一生的谎言吗?
若尤玉玑知道真实的他的确是个畜生,她会如何对他?恐怕再也不会对他笑,再也不会给予他一丝一毫的温柔。会厌他,更会再也不理会他。
幸好,他的一生很短。兴许瞒起来并不是很难。
他慢慢笑起来,乖顺开口:“我也喜欢姐姐。”
·
傍晚,陈安之气冲冲地来了昙香映月,气呼呼地质问:“尤玉玑,你好大的威风,谁准你打司菡的?”
尤玉玑正坐在方桌旁,修剪红胆细口瓷瓶里的一支红梅。
“你装什么哑巴?不是说我若同意签了和离书,你就不会再管后宅的事情?怎么,这回又要像上回拿走几个小妾身契时那样拿我母妃做借口?”陈安之冷哼,“还是你后悔了,不想和离了,所以才开始看我的小妾不顺眼?”
陈安之恍然大悟:“我懂了。你看看你把春杏、翠玉和林莹莹她们三个拾弄得花花绿绿的!你这是悄悄怂恿她们打扮成我不喜的模样!好啊尤玉玑,我今日才明白你城府深成这样!你这争宠的手段还真是高!”
尤玉玑一愣,手中的剪子一歪,将好好的一支红梅剪坏了。
陈安之看见了,嘲笑:“你这是被我说中了,所以心虚了?”
尤玉玑轻叹一声,将剪子放下,转过脸来,认认真真地打量着陈安之。
不得不说,陈安之的确长了一张俊俏的脸。纵使尤玉玑十分厌恶他,也必须承认在这群皇子皇孙中,就属他容貌最为出众。尤玉玑也不是很明白,到底是因为他容貌太出众所以自傲成这德行,还是女娲娘娘当初捏小人的时候在他的脸上多用心了些,就忘了捏他的脑子。
“你看什么?”
“你为了讨好阙公主,花了大价钱买来司菡。但你事先可去了解过他们二人关系如何?”
陈安之愣住了。
尤玉玑弯唇,认真道:“我是在帮世子讨好阙公主呢。”
陈安之走的时候,一边想着尤玉玑的话,一边眼前反复浮现尤玉玑嫣然一笑的模样。纵使厌恶这个女人的不守妇道,陈安之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勾人的尤物。她对人笑的时候,世间万物都失去了色彩,让人的眼里只有她一个。
出了昙香映月,陈安之如往常那样去了暗香院的红簪房中。红簪毕恭毕敬地迎上来侍奉。
陈安之捏着红簪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后院的女人都知道世子爷喜欢清雅的女子,总是穿着白衣描淡妆相迎。可红簪并没有长一张素雅的脸,反而有几分天生的妩媚。她云鬓不戴朱钗一身宽松的素衣,瞧上去颇有几分不伦不类。
陈安之松了手,状若随意地说:“你衣橱里那件紫色的裙子挺好看的,也适合你。”
·
尤玉玑重新修剪了一支红梅放进花瓶里,抱着它走进寝屋。
百岁蹲在窗下的藤椅上,司阙坐在它对面的轮椅上。他拿一条尤玉玑的紫色丝帕逗百岁,百岁敏捷地抓住丝帕另一端不肯松开爪子。一人一猫各拽着丝帕一端,争着丝帕都不肯松手,丝帕绷成了一条直线。
尤玉玑瞧着好笑,眼尾轻勾着。
司阙一边跟百岁抢着丝帕,一边问:“世子又过来烦姐姐了?”
“已经走了。他烦不到我。”尤玉玑含笑将怀里的红梅暂且放下,环顾四周,思量着摆放在哪里更合适些。
她此刻心情不错。因为傍晚时景娘子派出去的人送回了消息——今冬要比往年严寒些,又时常落大雪,西太后并不会在东太后喜寿时提前归京。时间不会那样紧迫,让尤玉玑稍微松了口气。
尤玉玑终于找好摆放红梅的地方,她搬了个绣凳在高大的柜子前,一手抱着花瓶,一手提裙踩上绣凳。然而她抬起第二只脚踩上绣凳时,一不小心猜到了自己的裙摆,她提裙的手再去扶柜子已是来不及,不由惊呼了一声,身子失重朝后跌去。
“鸢鸢!”司阙脱口而出,松开和百岁扯拽的丝帕,立刻起身朝尤玉玑快步冲过去,将人稳稳地扶在怀里,就连她手中的花瓶,也帮她扶好。
受了惊的红梅颤了颤。
尤玉玑眨眨眼,侧过脸来望向司阙的腿。


第62章
跌倒的百岁把埋在脸上的丝帕扒拉开,好奇地盯着柜子前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一动不动许久,好奇怪。
尤玉玑先反应过来。她没说什么,而是扶着司阙的小臂,再次踩上绣凳,将怀里抱着的那瓶红梅摆放好。
她甚至慢条斯理地调整了花瓶的角度,让红梅开得更盛的一面朝外。她从绣凳上下来,动作不紧不慢地将绣凳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才款款朝床榻走去。她在床边坐下,抬起眼睛安静地望着司阙。
“过来。”她说。
语气是一惯温柔的调调,司阙细听,也没辨出她是不是在生气。
司阙朝她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他还未开口,尤玉玑弯腰,握住他的脚腕,将他的“伤腿”抬起来,放在她的腿上。她将他雪色的裙摆向上推了推,堆在膝上,然后又将他的裤腿慢慢向上挽去,露出被窄木板固定的“伤处”。
她将他腿上一层层白纱布解开,再把那固定的两片木板摘下来,终于看见他的“伤”。他的小腿完整无损,连一条划伤都没有。
“怪不得你从来不准我看你换药。”尤玉玑将他的腿放下,轻声说了这样一句,便不再开口。
司阙实在没从她的语气里听出生气。可他向来厌恶别人的恶意欺骗,设身处地地想,若他是尤玉玑,定然勃然大怒。
虽然她语气寻常,眉眼间也不见愠色,可司阙不相信她不生气。
他深望着尤玉玑,猜测着她心中所想,同时也在想着该如何解释。
忽然听见尤玉玑轻叹了一声,司阙立刻抬眼小心翼翼地望向她。
“不要这样。”她柔声,“不管是什么缘由,你都不该撒谎,让在意你的人为你担心难过。”
尤玉玑想起那一日他从书楼二层跳下去的一幕,心中仍旧不是滋味。过去这么久,每每想起那一幕,她还是会忍不住心悸。
司阙垂下眼睫,一时不想去看她的眼睛。他说:“姐姐怎么还是这样温柔的口气,都不生气的。”
他听见她说——
“跳下去是真,没有摔伤是庆幸。”
司阙闭上眼睛。
尤玉玑将手覆在司阙微凉的手背上,惊觉他的手很凉,把原本想说的话压下去,先问:“是不是冷?”
她捧起他的手,放在双手手心中暖一暖。温柔从他的手传来,慢慢让他整个身体都觉得温暖起来。
尤玉玑看他一眼,晓得他似乎不愿开口,便继续说下去:“我不会抛下你不管。本就病弱,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的身体了,好吗?”
司阙沉默着。
他莫名觉得有些累,不想戴着笑脸面具来演戏。他收回被尤玉玑握在双手里的手,起身朝窗下的美人榻走去。
他在美人榻上坐下,拿起榻上小方桌上的酒,慢悠悠地斟了一盏。
陈安之过来与尤玉玑说话时,他本来在这里漫不经心地饮酒。一壶红梅酒几乎快被他饮尽,酒壶里剩下的酒已不多。
他摇了摇酒盏,看着烛光下轻晃的酒水,一饮而尽。
尤玉玑默默望着他的一举一动,眉心慢慢拧起。
司阙饮尽杯中酒,将酒盏放下,又倒了一杯。
尤玉玑起身,快步朝他走过来。司阙握着酒盏刚要喝时,手腕被尤玉玑握住。
司阙抬抬眼,望向她。
“我很久前就想说了,你身体不好,着实不该饮那么多的酒。”
司阙仍旧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没说话,也没松手。
反倒是尤玉玑先移开了目光,她垂着眼睛,声音噙着丝低落:“最初我想找一个男人帮我生下一个孩子,我只想要一个孩子,不想与孩子的父亲有过多交集。我想着,这个孩子没有父亲,我可以给他双倍的疼爱,让他幸福健康的长大。可是我的母亲对我很重要,父亲亦是。若一个人没有父亲,就算得了再多母亲的疼爱,也是憾事吧?”
她眼尾微微泛了红,温柔望着他。
“对自己的身体好一些好不好?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不曾被父亲抱过,更不记得自己父亲的模样。”
司阙目光落在她眼尾的洇红,低声问:“怀了?”
尤玉玑微怔,轻轻咬唇。她有些尴尬地松了手,失落地低下头。那种因为没有怀上而产生的失落与泄气再次席卷而来。
司阙将目光落在手中的酒盏。杯中酒仍旧在灯光下轻晃着,飘着淡淡的酒香。他将酒盏放在唇前,轻轻抿了一小口,让酒的芬芳在唇齿间多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他将酒盏放在桌上。
从这一日起,司阙这一生至死再未沾过一滴酒。
“姐姐。”他慢慢展露笑颜,又把那张漂亮的笑脸面具戴上。
他拉住尤玉玑的手腕,将人拉进怀里。他将掌心覆在尤玉玑的手背,交叠地覆在她的前腹,再唤一声:“姐姐。”
“嗯?”尤玉玑转过脸回望,柔软的旖唇轻柔滑过他的脸颊,从唇角到鬓侧。
尤玉玑并非故意,她不由尴尬地向后稍微退开些。
“以后我都听姐姐的。”司阙的语气极尽乖顺。
他又捧起尤玉玑的手,辗转亲吻她的指尖。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的指背上,恨不得将她吞入腹,又怕她疼,只好留恋地印下一个又一个吻痕。
他忽然想,若能多活一两年,好像也没那么差。
夜里,尤玉玑沉睡时,司阙漆眸沉静地望着她的睡颜。时间缓缓流过,星月在夜幕里攀爬,又谢幕,他凝望着尤玉玑的目光却未曾移开。
就在今天,他心里又多了一层贪。
未来的某一日,若他的笑脸面具被摘下,让她看清他真实的嘴脸时,他祈求也能得到她今日千分之一的温柔与宽恕。
至少,别难过。
司阙抬手,用指腹轻轻抚过她眼尾的轮廓。
·
翌日清晨,枕絮和抱荷两个人躲在角落,小声议论着什么。她们两个站在游廊角落里窃窃私语了太久,惹得许多下人注目。偏生两个人讨论得太专注,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的眼光。
景娘子看见了,不赞赏地摇摇头,嘟囔:“真不像话!也就夫人宽仁,换个主子抽你们鞭子!”
景娘子提高音量:“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进去伺候!”
枕絮和抱荷这才不做声了,眼神交流了一番,整理了一下衣摆,快步进屋去侍奉。
进了屋,她们看见站在窗下的司阙时,都不由多看了两眼他的腿。
“断了的腿这么快就能好吗?”抱荷忍不住在枕絮耳边小声嘀咕。
抱荷没回答,反而说:“这对咱们的计划来说也算好事儿!”
抱荷眼睛一亮,心想这话也对!
为尤玉玑梳理云鬓时,枕絮一边为她绾发,一边状若不经意地开口:“夫人,我听说涟水那边最近的夜景可好看啦。”
“涟水?”
枕絮急忙说:“嗯嗯。大概是因为快过年了,再加上东太后喜寿。现在那边已经早早装扮起来。夜间浮灯铺满水面,满天星河映在水面上,游湖水上,美不胜收!”
一旁递上步摇的抱荷嫌弃枕絮说得太委婉,赶忙接话:“我听说那边还有一棵三百余年的合欢树,有情人相伴树下许愿,能定下三世的浪漫牵绊!”
抱荷想起阙公主身体不好,急忙又加了一句:“也能求平安康顺!夫人若是带着阙公主过去散散心,也是极好的!”
尤玉玑从铜镜里好笑地望着她们两个,笑问:“该不会是你们两个在府里待得无聊,想出去转转吧?”
枕絮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们是为了夫人好!”
抱荷眼珠子转了转,却说:“我们自然也想出去玩啦。”
枕絮诧异地望了抱荷一眼。
抱荷继续笑着说:“但是夫人更重要啦。我们两个是瞧着阙公主身体好了不少,若是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尤玉玑回头,望向司阙。
他不太爱听侍婢们叽叽喳喳,已经走了出去,孤身立在庭院。尤玉玑从开着的窗户,只能看见他的一点衣角。
“也行。”她说。
枕絮和抱荷相视一笑。
计划的第一步,成功!
等到了涟水,她们还有第二步、第三步……
今日尤玉玑去花厅时,明显感觉到春杏、林莹莹和翠玉她们三个比以往话少了些。林莹莹和翠玉还好些,春杏几乎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尤玉玑心里明白为什么,却不想提昨日的事情。
她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感受着热流在身体里暖着。她开口:“听人说涟水最近的夜景不错,打算过几天去瞧瞧。你们可一道去?”
春杏想拒绝,可是她不敢第一个拒绝。
林莹莹弯着眼睛甜甜地笑:“好呀!我陪姐姐去!”
尤玉玑便也对她笑,随口问:“最近没怎么瞧见你做女红,你妹妹大婚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
“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还剩几样小东西,让她自己做就是。”
尤玉玑又问了两句林莹莹妹妹夫家的情况,林莹莹笑着一一回答。翠玉偶尔在一旁接话。气氛逐渐热络,又回到了往常的样子。
春杏在一旁安静地坐了许久,略僵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
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水,心想自己的惧怕恐怕是有点多虑。夫人和善,明显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也无意针对打压。若不惹恼夫人,夫人总是这样和善的。
春杏抬起眼睛,偷偷望了一眼安静坐在夫人身边的阙公主。忽然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不太对。不仅不能惹恼夫人,也不能招惹那位阙公主。
景娘子进了屋,禀告卓文回来了。
尤玉玑动作自然地将手中的袖炉递给身边的司阙,起身走出去,听卓文的禀话。她让卓文去追查伊玉环的下落,可是卓文按照尤玉玑说的路线追过去,并没有寻到伊玉环的踪迹。
尤玉玑皱了皱眉,却也只能命卓文继续去查,别无他法。
本来,尤玉玑今晚就会去枕絮和抱荷说的涟水转转,可她月事在身,身子重也不能碰凉水,才把去涟水的日子往后推了推。
等她月事过了,偏又遇到连日的大雪。只好等这场大雪也结束,寻了个晴朗的好日子,带着几个小妾乘车去了涟水。
涟水并不远。
他们用过晚膳才出发,马车到达涟水登上画舫时,也才刚刚暮色尽。
齐鸣承立在酒楼的二楼窗口,正为东太后的寿宴烦躁。他挑眉远望,望向水面的盏盏画舫,一眼看见迈上画舫的司阙。
齐鸣承懒散的身体顿时挺直。


第63章
尤玉玑租了个二层画舫,漂浮在涟水水面。
她带着几个小妾迈进画舫,她在窗下长凳侧坐,望向窗外。那边落日昏黄的光影余晖暖暖,这边月亮已挂在天幕,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伴着些暖黄色的朵朵河灯。
软糯的水乡小调不知从哪座画舫传来,伴着缠绵的琵琶声。让这冬日的夜风也因这婉转的唱腔变得柔情脉脉。
河岸上时不时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孩童追逐嬉戏的欢笑,还有偶尔响起的烟火声,一片岁月静好的年底喜色。
尤玉玑听着丝乐,垂眸望着潋滟水波上轻晃的船影,唇角勾笑。经历过战火的人,再看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总是难免感慨。她只是觉得有一点可惜,可惜父亲看不见。
从外面传进来的唱腔的确不错,画舫里的几个人暂时没开口,安静地欣赏到这首民谣唱完。
良久,林莹莹才感慨:“这人唱得真好听。”
翠玉在一旁打趣:“嗓子是不错,可比不过你,你也来唱一支呗?”
“不了不了。”林莹莹连连摆手。
“就唱一支嘛,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咿咿呀呀唱个不停。”翠玉继续笑嘻嘻地怂恿。
林莹莹望向尤玉玑,尤玉玑轻轻点头。林莹莹这才清了清嗓子,斜倚雕花小窗,清唱了一支歌谣。不是什么有名的歌,词曲都简单。她本来就声音好听,唱起小曲来,嗓音更加特别。轻柔婉转中,还带着一丝空灵。
画舫里的主主仆仆都望着她,放下手中事情,沉浸在她的歌声里。
——除了司阙。
他没与其他人坐在一起,坐在最里面,和别人隔着一道镂纹繁多的木屏风。这扇飘着檀香的木屏风将画舫里一分为二。镂纹繁多,倒不能遮了视线,两侧互相看得见。
他坐在木屏风里侧,慢悠悠地独自品一壶西湖龙井。
荡漾的画舫里,美好的月色,理应品酒。可他已改了嗜好,当起斯文的品茶人。
画舫两侧一扇扇窗户开着,林莹莹的歌声传出去,飘在水面上。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外面的喧嚣似乎也安静了些。
“我唱完啦!”林莹莹甜甜地笑。
“我就说莹莹唱的比刚刚那人好听!”翠玉一脸骄傲,好像唱歌的人是她一样。
林莹莹并不自谦反驳,只是弯着眼睛甜甜地笑。
窗外忽然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
“这歌声实在动听,比涟水还要温柔。不知小生可否有缘一见?”
尤玉玑意外地抬眸,她从对面的窗户只能看见一个青衫男子立在一只船的船头,人被遮了大半,看不清模样。只能看见他穿了一件青色的长衫,腰间坠着一把折扇和一块古隶的玉佩。
林莹莹愣了一下,骂一句“哪来的书呆子”,然后“啪”的一声,将她身边的窗户关上。
画舫两侧小窗一个挨着一个,这一扇窗户关上,旁的窗户却仍开着。书生从开着的窗户望进画舫那抹粉色的身影,在林莹莹的妇人髻上多停留了一眼。他作揖,再歉声道一句:“小生唐突。”
不多时,撑船的长杆入水,带起一阵阵水声。书生所在的小船向前面划去了。
林莹莹见多了这种人,并不当回事。转眼将人抛之脑后,她笑嘻嘻地说:“咱们来玩樗蒲吧!”
“好哇!”翠玉附和。
翠玉又邀尤玉玑:“姐姐也来一起玩,咱们四个一起!”
尤玉玑蹙了下眉,才说:“我不会这个。”
翠玉脸上的笑立刻一僵。是了,这种玩意儿,夫人应该不会。
不过尤玉玑紧接着含笑道:“你们来教我。”
“好呀好呀!”林莹莹拍手,“姐姐聪明,一学就会。”
林莹莹只是随口哄人的,却不想尤玉玑听了她们的讲解,的确立刻就会了,连赢了好几把。
司阙慵懒地坐在木屏后,目光落在尤玉玑身上。
看着她蹙眉研究手里的投子,后来学会了怎么玩,赢了钱,她也会开怀地笑。
有时候,司阙看不懂尤玉玑,时常觉得她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对她最初的印象,是一个过分漂亮的草原姑娘,眼尾有钩子,穿骑装时腿特别长。她会围着篝火起舞,也会不服气地和草原男子赛马。那年大宴,她的《薰娥引》名扬天下。可是司阙却觉得她跳得最好看的一支舞,是那年她在篝火旁开心地即兴跳舞。足链上银铃悦耳,她的笑声更悦耳。那一年,她好像只十五六岁?
后来在晋南王府真正地接触,他才知她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那日她来找他,要一个孩子。
她还是那样大胆。昔日草原狩猎时的胆魄还在。
她很绝情,说不在意陈安之,竟真的连一个细微的心情、一个眼神都吝啬。绝情得好像没有喜怒的石头心。
她又那样容易心软。他只要扮扮可怜,她就会心软退步,好骗得很。
看,多矛盾。
司阙看不懂尤玉玑的矛盾,觉得她是一个谜。
一个勾人不断靠近的谜,让他不由自主将越来越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上,来探谜底。
枕絮走进画舫里头,给司阙重新添了一壶茶水。她步履款款地走出去,一到船头见了抱荷,立刻愁眉苦脸。
“夫人和几个小妾玩樗蒲呢!阙公主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里面,深情地望着夫人!”
抱荷叹息:“可惜了,夫人出来玩必然将几个小妾都带上。独处!独处!咱们得想法子让夫人和阙公主独处!”
两个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一通。
两个人想好说辞,进了船舱,才发现尤玉玑已经没有在玩樗蒲,她绕过木屏,到了里侧,正坐在司阙身边。
隔着木屏,枕絮和抱荷看见两个人紧挨而坐。她们俩对视一眼,欣慰地笑了。
抱荷笑着开口:“夫人和几位姨娘别只在画舫里瞧风景,出去转转呀。外面好热闹哩!”
尤玉玑转眸望过来,吩咐:“你们几个想出去走走就去吧。枕絮,你让卓文将侍卫安排好。”
“姐姐不去吗?”春杏小声问。
“我过会儿再下船。”
林莹莹和翠玉都是坐不住的性子,立刻下了船,开开心心地去河边闲逛。春杏本来不想下去的,她规规矩矩坐在长凳上,望见木屏另一侧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莫名觉得有点尴尬,赶忙带着丫鬟也下了船,脚步匆匆追上翠玉和林莹莹。
“姐姐怎么不去?”司阙枕在尤玉玑的腿上,握了尤玉玑的手,仔细把玩着她柔软的指尖。
“那你想去吗?”尤玉玑柔声问。
司阙没说话,目光落在尤玉玑的指尖。他像个小孩子被玩具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眼里只有她的手。
不知是哪家的顽皮孩子跳进涟水里嬉闹,激起一大片水花,从开着的窗户溅进来。尤玉玑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弯腰,将司阙护住。凉凉的河水浇在她的后背。
她坐起身,回望后身,轻蹙了眉。
她错过了司阙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他真想将那个孩子活活溺死。可尤玉玑在这里,他不能。
司阙起身,说:“姐姐,我们去楼上换一件衣服。这水凉,不能让姐姐着凉。”
尤玉玑点头,和他一起往楼上去。
楼上只一扇小窗,此时也关着。身处楼上,外面的喧嚣仿佛都隔得远了些。楼上备着尤玉玑和几位姨娘的一身衣裳,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尤玉玑侧坐在长凳上,从箱笼中取出衣服。她刚要解腰侧的衣带,抬眸望向司阙。他立在紧闭的窗户旁边,正摆弄着一个贝壳风铃,弄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来。
尤玉玑稍微犹豫了一下,又觉得不必避着他,继续换衣。她虽带着身备用衣物,却没有多带一条裹胸。犹豫了好些时候,她才将湿了的裹胸摘下来,在心衣外面直接穿上中衣和外衣。
衣衫虽宽松,未束裹胸,总是有些遮不住。
尤玉玑将斗篷穿好,拢了拢衣襟,对司阙笑:“走吧。”
司阙望了她一眼,笑着说好,与她一起走下画舫。
尤玉玑虽不喜自己的腴润日日裹胸,可今日不得已不能裹胸时,亦挺胸抬头举止大大方方。
“夫人,这头岸边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坐小船往下游去,听说下游才热闹呢。”抱荷出主意。
“想去吗?”尤玉玑柔声问司阙。
“去。”司阙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奇奇怪怪的抱荷,不知道这丫鬟搞什么鬼。
与漂浮在水面上几乎不怎么前进的宽敞画舫不同,岸边拴着许多小船。这些小船没有船夫,趁着夜风与水势会将小船送到热闹的下游。
司阙抬步跨上晃悠的小船,再朝尤玉玑伸手,将人扶过来。小船一阵晃悠,尤玉玑跟着身子晃了晃,司阙立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腰。
枕絮赶忙将拴在岸边的绳索解开,再推了一把,小船慢悠悠地开始移动。
今夜风不大,水面上零星向下游飘去的小船漂浮的速度都很慢。
枕絮和抱荷站在画舫船头,默默望着小船飘走。
枕絮再次疑惑:“抱荷,咱们这样做是对的吗?”
“咱们夫人命苦嫁了那么个人,能让夫人开心就是好事!”
枕絮第一百零八次下定决心:“行吧。走,下一步!”
随波飘着的小船和寻常船有些不太一样,简陋的船舱是用黑棚子搭起来的,比寻常小船高些,人可站立在里面。却又特别狭窄。两个人站在里面,一个转身都能互相磕碰着。
尤玉玑感受着船身的晃动,扶着司阙的手腕,小心翼翼在长凳坐下。
司阙在她身边紧挨着她坐下,问:“姐姐,你那两个丫鬟搞什么名堂?”
尤玉玑从随手带着的盒子里取出一粒蜜饯喂给司阙。她对他笑,柔声说:“她们大概误会了咱们有些奇奇怪怪的关系,绞尽脑汁让咱们避开旁人单独相处罢。”
“你既识破了还依着她们?”司阙问。
他最讨厌那些小手段,若是他身边的人敢擅作主张这么做,早就被他扔进了毒池喂毒蜘蛛、蝎子和蛇。
尤玉玑又捏了一块蜜饯自己吃。
蜜饯很甜。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尤玉玑抬起眼睛,对他温柔地笑。蜜饯外面滚着的糯粉在她旖红柔软的唇上沾了一点。
司阙没再注意她说什么,目光凝在她的唇上。
他抬手,指腹抹了一下她唇上的糯粉,没抹净。
他望着雪白的残痕,说:“姐姐,我想吃。”


第64章
“我不是刚刚才喂了你一……”尤玉玑话还没有说完,自己反应过来,他不是要吃蜜饯。
尤玉玑侧首,从腰间的绣包里取出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小铜镜,对镜而照,望见唇上的白色残渍。
忽地风大了些,小船随之晃浮。
司阙立刻抬手,护在尤玉玑的腰侧。
船身很快稳下来,尤玉玑微微抬起下巴,略凑近些司阙,柔声:“帮姐姐弄干净。”
弄干净。
司阙护在尤玉玑腰侧的手,逐渐压过去,将她纤细的腰身彻底拢在怀中。尤玉玑偎过来,柔软撞进他的胸口。隔着衣衫与胸腔,轻轻撞了一下他的心头。
他另一只手微蜷着抬起尤玉玑的脸,拇指沿着她柔润的唇线轻轻抚过,力道由轻到重,直至将她唇上的残渍尽数沾在他的指腹。
“好了?”她眼尾轻轻勾起,对他笑。
“好了。”司阙望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将捻过她唇线的指腹放进口中,仍旧能够尝到一点甜。
船身仿若撞到哪里,更大幅度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光线一下子暗下去。
尤玉玑侧首望过去,原来是小船飘到了桥下。桥梁横跨,遮了光,船里变得一片晦暗。这边水面上飘着的河灯也不多。
尤玉玑正望着外面,司阙忽然拉下绳索,将船舱两头的帘子拉下来。一瞬间,船舱内彻底暗下去。
尤玉玑回头,望向司阙。太黑了,她一时看不见他。
“姐姐。”
她很快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
“嗯?”尤玉玑寻到他搭在她腰侧的手,轻轻揉了一下。
“我唇上也弄脏了,也想让姐姐弄干净。”他声音低低的。
一片漆黑里,尤玉玑隐约感觉到他低着头,他长长的眼睫好似轻滑过她的脸颊。
可惜一片黑暗,司阙看不见尤玉玑此时眉眼间的嫣然。
尤玉玑再次动作轻柔地捏了捏他的手。此时,她心里一片柔软。又觉得他委婉的索吻有点可爱。
她凑过去,将娇软的唇贴上去,动作缓慢地轻轻蹭了蹭。这一次,她没有很快退开。她的唇仍旧贴着他的,她轻声问:“弄干净了吗?”
她在说话,贴过来的唇轻轻开合。
司阙闭上眼睛,沉默了一息,才说:“没有。”
他隐约听见一丝轻柔的笑。带着暖意的笑。
尤玉玑再一次贴着他的唇磨了一遍,问:“这样呢?”
司阙忍了忍,才再次开口:“还是没有。”
这一次,他刚说完还没来得及抿唇,柔软的舌尖探了进来。司阙搭在尤玉玑腰侧的手忽地紧握。他很快反应过来担心弄疼了她,又急急收了手。
尤玉玑侵到他的唇缝,慢条斯理地舔了一圈,最后碰碰他的舌尖。
“这样呢?”
司阙明显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有了变化,似乎没了先前两次问他时的笑意,声音变得越发低柔。
司阙没有回答。
用肆无忌惮的侵吻作答。
一阵凉风吹起水面涟漪,磕碰到桥下一块横木的船身终于动了动,再次慢悠悠地往下游飘去。许久后才终于飘出桥下。
光影从木棚船舱的缝隙漏进来,带着点水波的潋滟光斑。
尤玉玑睁开眼睛,从棚顶的细小孔洞望向夜幕里一颗眨眼的繁星。她软软地推了推司阙。
“快到了。”她说。声音低软,有些无力。
司阙将脸埋在她的锁骨,不肯起身。他仍旧闭着眼睛,轻嗅她身上特有的淡香。尤玉玑推他,他没动。仍旧拥着她。他问:“姐姐,今天是不是红笔圈起来的日子。”
是不是红笔圈起来的日子?
尤玉玑仍旧从棚顶的孔洞,望着遥不可及的夜幕。她回忆了一会儿,轻轻摇头:“不太记得了。许是,许不是……”
司阙低笑了一声,说:“那就是。”
尤玉玑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似乎快要到涟水的下游了,岸边又重新热闹起来,耳畔的喧嚣声逐渐多了些。
司阙直起身,将尤玉玑稍皱的衣襟整理了一番,才将船舱两头的帘子拉起来。
“好多河灯!”尤玉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外的惊喜。
司阙的目光从尤玉玑的脸颊移过去,望向水面。从上游放的河灯尽数堆在这里,一盏一盏河灯密密麻麻地浮在水面,时不时碰到船身。
尤玉玑挽袖欠身,捧起一只河灯。河灯里的蜡烛只剩了一点点。尤玉玑将河灯捧在手里,河灯上的水顺着她的手心滴滴答答流淌下去。
她念出河灯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花醉良辰。”
尤玉玑一下子笑出来。
司阙不知她为何而笑,正用自己的裙摆,仔细给她擦手上滴滴答答的水珠。
“这是枕絮的笔迹。她以为她换了左手来写,我就认不出!”尤玉玑将河灯放在船头,再次欠身,拿了两盏飘过来的河灯。
这两盏河灯上,分别写着“两心知”与“情投意合”。
司阙也捞了一只河灯,念出上面的字:“情比金坚,不畏流言。”
“姐姐,你身边的人可真有趣。”
司阙头一次觉得擅作主张的奴才也没那么讨厌。不扔进毒池也行。
见尤玉玑望过来,他立刻摆出一张纯稚灿烂的笑脸。
天水间耀然的星河也不敌他明澈的眼眸。粼粼水面的光影映在他的面孔上,多出几分流光溢彩的逸美。
尤玉玑恍惚一下。
她忽然想起来……她上次感慨女娲娘娘捏陈安之的时候,多花了几分心思在他的脸上,所以忘了捏脑子。
如今她却觉得自己上次的想法简直大错特错。
陈安之那张脸,哪值得女娲娘娘费心。不过是女娲娘娘甩泥点子的时候运气好,使他五官没太歪而已。
面前这张无可挑剔的脸,才是女娲娘娘仔细雕琢过的绝色。
“阿阙,你的眼睛真好看。”尤玉玑忽然说。
她抬手,指腹轻轻沿着他眼睛的轮廓温柔抚过。然后她又接了一句:“尤其是对我笑的时候。”
司阙知道。他知道尤玉玑喜欢他这张乖顺的笑脸面具。
“到了。”他说。
司阙先起身,迈到岸上,再向尤玉玑伸手,将她扶下船。他已经看出来了,尤玉玑虽然能在马背上驰骋,似乎不太习惯坐船。
“两位留步!”
尤玉玑和司阙刚要走,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抱着一捧鲜花跑过来。小姑娘仰起脸,认真地说:“昨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了观音菩萨,观音菩萨让我今晚等在这里,数着上岸的人。若第七十七个上岸的人是两个人一起,那就是天造地设的三世眷侣。我得把这捧花送给他们!”
小姑娘嘴巴捡豆子似地快速说完,然后将手里的一捧鲜花塞给尤玉玑,转身就跑。
司阙把呼之欲出的冷笑憋回去,用寻常的语气询问:“这也是姐姐身边那俩丫鬟搞的鬼?”
尤玉玑含笑摇摇头:“不清楚。”
她凑过去闻了闻这捧鲜花,香气扑鼻。
司阙瞥过来,望见她眉眼间的笑意,心底的那股子无语便散去了。两个人往前走时,他状若无意地牵起尤玉玑的一只手。
尤玉玑垂眸望一眼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再次闻了闻怀里这捧鲜花的鲜活香气。花草纯粹的芬芳,是任何香粉香料都比不得的。
因是夜色,虽灯火众多,若非离得近了,并不会注意到旁人的脸。是以,司阙今晚也没戴帷帽。
他在一个卖烟火的摊位停下来,看着小贩如何跟客人眉飞色舞地讲自家的烟花多好看。
“咦,这不是阙公主吗?”一道尖细的女声带着嘲讽,“昔日高高在上的公主,今日身份低微的小妾。居然也能出来闲逛。早已不是曾经的公主了,还有钱买烟花吗?”
女子的声音引得周围的人好奇望过来。
司阙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