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知道她话中所指。
“皇后就那么信王氏?”
“我不是信王疏月,我让她入宫,是因为皇上对她与对别人不同,而她是汉人出身,慧安皇太后的懿旨还悬在神武门的匾额后面呢,无论皇上日后多么喜爱她,王大臣们和议政大臣们都不会让她坐上皇后的位置,她的子嗣也绝不能被立为储君。”
太后听她说倒这里,肩膀终于慢慢松塌下来。皇后她思虑的是对的,子嗣急不得。但太后自己与皇帝的母子关系却越见微妙。是得有那么一个人,为他们说话。
“你竟是如此的用心,哀家总算能放心。”
“皇额娘,还有一句话,你要听我的。我知道您对废太子有愧,但是为了我们科尔沁,也为了您自己和皇上的母子情分,您再也不能见张孝儒,再也不能提废太子的事,您要像在先帝爷面前一样,把那个人,彻底地忘了。”
决绝的话,只能听别人对自己说。
有的时候活着,实不能全然自在。
宫里的人如此,宫外的人也是如此。
五月底,京郊出现了无铜钱缴纳赋税而逼死人的奏报。京城工部和户部的两个铸币所——宝源和宝泉铸币所(类似于清朝的中央银行,搞货币政策和财政调控的地方)的官员在新钱的铜铅比例上争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户部出了亏空单子,乌善执圣旨在户部堂中每日传问催还,逮紧了从前恭,诚王(十一)党的人催拿,甚逼得翰林院的一个老翰林一条绳子上了吊。
各衙门的人都勒紧了裤腰带拼命还亏空。
这日过了午时,王授文跟在皇帝的黄金撵下,一路行一路道:“这一批人吐出来,后半年就算四川要用兵也是不怕了。”
皇帝在撵上笑了笑:“你得空也嘱咐乌善几句,政务庞大,朕也不能一肩全挑。他从前在山东剿匪那不穿鞋(流氓)法不能摆到户部的大堂上,该松的松,该紧的紧。不能逼得六部给朕撂挑子。”
王授文道:“臣同他议过,皇上的意思他寻摸得很明白。就是徐翰林……可惜了,那真是被臊死的。”
皇帝哼了一声:“若是真是被有辱斯文臊死的,那朕还能赦他。这些人个个指望朕学先帝,翰林的水清了就放出去做学正,要不放他们出去捞污银子,就理直气壮地在户部借钱,朕开试取贤的心拿给这些人糟污得不成样子,当朕是不知道他们一路上吃消的‘辛苦费’,实上千两。吃不到了,还怪地方上不舍得孝敬。呵,圣贤书是这样读的,朕看也愧对孔老夫子!臊死是咎由自取!”
王授文理解皇帝的性格和想法,皇帝同先帝脾性不同。在惩治污吏,清整朝廷腐政上他是下了狠心的,因此也必须把十一,恭亲王这些掣肘的人全部碾平。手段残酷了点,但王授文还是认可的。历朝历代,要收权,安天下,哪个皇帝不拿自己的兄弟祭个天
他想起自己罪中给他下的那个判语:“君子之范,奈何煞气太重。还真是贴切。
“王授文。”
他正在莫名其妙的自我得意,冷不防皇帝在辇上唤他。他忙躬身道:“臣在。”
皇帝声音清朗:“要说翰林穷,你也是穷了好几年,朕记得,你没放出去做过学台。怎么户部递来的册子上,朕没看见你的名字。”
王授文道:“臣的家业小,前明时颠沛流离,好些人都散了,如今内人也去了,就剩了疏月和定青两个孩子,能开销什么,至于疏月……一直是皇上的银钱养着她,她倒也是个知恩的孩子,在长洲的时候,不肯在自个身上多花一分,您赠的银钱都投到精舍里头去了。”
“难怪她不喜欢花哨的东西。”
皇帝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想起了她说她喜欢自己赠她的那支簪子,那簪子就素寡得很。
原来根源是在这里。
不过女人素些好,素些稳重。
皇帝觉得王疏月平时不说话的时候也算是个好看的女人。
“如今疏月,哦不,是和娘娘,能伺候皇上,也是娘娘和我们王家的大幸,得以报答主子的恩典。”
听到王授文的话,皇帝这才发觉,自己刚才那句话让他听见了。
顿时有些自恼。
他正色地看了王授文一眼。王授文忙垂了面。
皇帝咳了一声,刻意沉声道:“跪安吧。”
王授文还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正准备请罪,皇帝发话撵他走,便跟得了恩赦一般,赶紧跪安了。
张得通见王授文走远。这才跟到皇帝身边道:“万岁爷,今儿您难得散得早,回养心殿歇着?”
“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
酉时,便是近黄昏了。
“先去翊坤宫。”
***
皇帝喜欢有金阳的黄昏,恰好今日便有。
黄琉璃瓦歇山顶,檐下斗拱,梁枋饰着的苏式彩画都在金灿灿的夕阳之下熠熠生辉。如红浪一般的霞云流过凤凰树的巨冠顶。王疏月站在西面饰万字团寿纹的步步支锦摘窗后,整个人都被昏时的暖光包裹其中。
她穿着一身品月色(偏蓝色)缎绣玉兰氅衣,头上仍戴着那只金镶玉的芙蓉花簪子,正低头,同身旁的宫人一起理书。
光线正好,修饰着她原本就十分柔和的五官线条。纤软的碎发扬在夕阳余辉中的书尘之间。人本身的气质,和周遭环境的温雅相容在一起,很顺眼。
皇帝以前爱黄昏,是因为行于其下不至于被人看穿情绪,而又余有光热,不至冷寂。这是他少时沉浮的自守之道,如今,对着这个女人,重新再一品——余有光热,不至冷寂,这八个字到很衬她。
皇帝跨入宫门。
翊坤宫还没有规整完毕,在庭中洒扫的宫人全然不知道皇帝这个时候会过来,吓得跪了一地。
王疏月听见外面的动静,隔着摘窗向外望去,恰与皇帝两两迎目。而后又彼此避了开去。
不多时,王疏月从殿中走出来,在屏门前请安。
“主子来的不是时候,奴才还没归置好,都没有地方让主子坐。”
皇帝径直往里走:“朕不坐,就过来看看。”
他想去看里面的陈设,又忘了叫起。人已经走到了那座巨大的博古架前时,才想起她还在后面跪着。
“你过来。”
他说这句话,何庆赶忙照着对娘娘的礼扶起她。
皇帝背对王疏月站在,一眼扫过那架上的书脊。她爱看的书,大多是前明的文人别集和诗集,皇帝扫到最顶上一排,甚至看到整一套的《明诗综》。再往下看,果然也有祝允文的字帖集。
“王疏月,你把朕给你的翊坤宫当成武英殿了。”
他随手取下一本书摊在手上。
“关奴才一辈子的地方。可不得用些心。”
皇帝笑了一声,翻着手中的书随口回了一句:“慎行司关不住你吗?”
说着,他合上书放回,“要糟蹋翊坤宫。王疏月,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
“当个犯了错的奴才呀。”
皇帝眉头一挑,回头看人。
“你也知道你在朕面前犯的错多。”
“从前犯的错多,日后也许也还会犯,奴才这么个人,规矩学不好,也不知道如何顺主子的心,只能把自己……当个有罪的人,日后醒自己,每日都要谨着慎着。”
“朕怎么你了,把你吓成这样。”
“主子没有,主子给了奴才大恩典,是奴才想收敛自己的性子,日后再不惹主子您生气。”
“奴才”这个自称,真是恭敬又疏离。
皇帝忍不住脱口道:“王疏月,改……。”
“主子说什么。”
皇帝摁住鼻梁,让王疏月改口是什么意思,他不就是要给她间屋子吗?
“没甚,你听错了。”
“哦。是”
天光将漏尽,她又是背光而立,身上那件氅衣的银线绣折出些来,稍稍烘出她脸上的明快的笑容。
她没去再纠缠,郎声转道:
“主子,没地方坐,奴才去给您沏杯茶吧。”


第31章 声声慢(三)
不多时,她真的亲自端了一壶茶过来。
正殿的檀木椅都还罩着青布,王疏月便把茶放在了一张将将撒扫出来的香几上。斟满一盏递到皇帝手中。而后又与自己斟了一盏。
夕阳余晖快要落尽。
两个人一道背对着金灿灿的昏时光。
王疏月双手捧着茶盏,静静地嗅着茶香,皇帝端着茶,却仍在看架上的书脊。
一个仰脖,一个垂头。
张得通与何庆对视一眼,压低了呼吸和脚步声,双双退到外面的地屏前去候着了。
“你……以前在长洲怎么过。”
皇帝起了个比上回那个‘吃了吗’要自然些的话头。
“嗯……”
王疏月到当真闭眼回想起来。
长洲的那段时光甜到能流出蜜来。
纯粹的差事,一年四季怎么忙也忙不完。
纯粹的生活,偶有节余,她就要算计起来,去吃些什么,或者去什么地方看看。
还有一颗特别安静的心,守着那座书楼,拿着北方寄来的银钱,好像什么风浪都没有,什么都不用怕似的。
那时,她并不认识皇帝。
但人生最愉悦的几年,是皇帝给的。
“奴才记得您那时一年赐一千两白银与卧云,都是在年下赏来,那会儿书舍就忙得很,要给底下人派银,要结算各大书局,文斋的账上银。等把年下忙过了,就到了开春的时候,那时就要斟酌采买的事。春末到都秋末,就更得闲不下来,日日都例行抄录,修写,重拓的差事。”
说着她自顾自地笑了笑。
“再来,就又要入冬了,将入冬那会儿是一段休息的时间,先打发匠人们还家,在把书舍四处锁上,奴才也能和丫鬟们消遣消遣。”
她说话的时候,皇帝将目光从书架上移到了她的身上。
品月色衣缎将她的皮肤衬得越发白皙柔软。
她的话语也是娓娓,一点也不聒噪。
王疏月倒是不敢抬头,只得偷偷看着茶盏里的浮絮。”
“那你怎么消遣。”
“有几年,余下的银钱多,我便和家中人雇车,去临县的几处名胜转了转。只是那会儿天已经大寒,下了雪,车马就不大好行,偶尔也会在路上绊住。所以也不是日日都能成行,还得看天时。”
“你父亲说,你不敢懵朕这个主子,每一分的钱都是花在刀刃子上。呵,他到敢欺君了。翰林亏空户部,你亏空朕。你回京的时候,朕就该让乌善好好查一查你卧云的账目。”
王疏月抬起头来:“主子如今要查也是该的。出入每一笔奴才都亲自记过,现账本就放在家中,主子要查大可遣人取。只是亏空已经亏空了,主子查出来奴才私吞的主子的钱,要如何处置奴才,也让奴才披枷带锁吗?”
她似乎总是在有意无意的试探他,就像知道的自己有一日会落到他赐给她的凄惨下场中去一样。
皇帝心中不大自在,但他又还没有理清楚思路来问她。
于是,放下茶盏,低头理着自个的袖口,沉声道:“不至于。王疏月。”
说着,袖口渐渐翻出了龙纹,但并齐整。
王疏月见此,便走过来,半曲下膝去替他整理。
那一根折即断的脖子又露在了皇帝的眼前。
皇帝受用,但也还想着抬起手臂,迁就她站直身。
“你在朕里好生活着,只要你断绝与三溪亭的关联,你犯再大得事,在朕眼里也不过就是‘错’,还说不到罪上去,不用什么披枷带锁,朕在翊坤宫里就处置了。”
王疏月低头笑开。
“主子这话说得,就跟要包庇奴才一样。”
“你又在胡言乱语,朕从来不包庇任何人。不过,你王疏月花的是朕的私产,朕对你大可动私刑。”
王疏月偷偷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来。手上动作到没有停。认真翻平最后一处褶皱,又用手掌去压匀。
“其实奴才在长洲的时候,也常这么吓那些固执的文人。”
“呵,你还敢吓那些人,朕都得哄着他们。”
“是啊,主子是不知道,重修卧云,其他都还好说。但照着从前的书录寻买一些狠难现世的古版,才是最最难的一样。古版大多是府内私藏,议价从来艰难。奴才是个女儿家,脸皮子又薄,起初总叫人多掏弄出好些银钱去。回去算算,又心疼。想着他们都说主子是个清水王爷,家底有一半耗在了奴才这里。奴才也心疼主子的银钱,便要让家人寻上门去和他们理论。每回,我都教家里人说,咱们是五王爷的奴才,办得也是五王爷的差事,就算在你们这儿闹开犯了事,最多也是回去挨顿板子。今儿,一定要把银钱算平了,不然,绝不依。”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
他记得那时剃头易服的屠杀才平息,满人的朝廷和汉人的文坛之间拉扯出了巨大的阵痛,文学艺术和科举仕途之间甚至被劈出了大裂谷。‘继前明之文风,不做鞑子之臣’这样的呼声在南方不绝于耳。文人结社也渐渐露出反清之风。
要把这些文人收拢回来,重新引上科举取试的正道,让结社思想与考科举,取功名相结,而不至于闹起精神反潮,这光靠一把砍头刀是不行的。在这个背景下,皇帝才命王家重修卧云精舍,一是不忍卧云精舍毁于战乱,二是借此为朝廷解决南方的学乱之风铺路,三是筹谋自己在江南文坛的声名。
但过去那些年,皇帝并不知道他无意间供养了一个女子的少年时光,可惜当时他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存在,否则到可多匀些钱给她,让她也买些簪子绒花儿戴。如今她已长成,正亭亭地立在他的面前。
这么一说,真不知道是谁亏欠了谁。
“朕的名声拿给你这样败,朕看你是不想活了。”
她没惧他这句话,直言道:“奴才没有坏主子的名声,奴才是觉得,就得让他们知道,到底是谁在护汉他们的那些心头爱。”
皇帝一怔,不管她有心还是撞鬼撞上了。这句话,真是和他当时的心意相通。
“主子手腕上的绳痕还没散好。”
她起了另外的话。
皇帝顺着她的话低头看了一眼,其实大多是好了,只是有些淤处还没有消干净,皮下泛着淡淡的褐色。
皇帝收回手。端起一旁半凉的茶喝了一口。
“好多地方留了疤,这里就算了,否则你万死都不得抵罪。”
说着他忍不住往她放在书架旁一方铜镜里扫了一眼。
痘疤这种东西看天缘,先帝爷少时出痘,虽熬了过去,但去在脸上留下了好些痘坑,到是没人敢说这是什么麻子,但毕竟有碍观瞻,皇帝算幸运,也是王疏月那根绳子用得好,当时出浓的时候没有纵容他抓挠,因此皇帝脸上只在右眼眼尾上留下了一处小坑疤。他记得王疏月当时劝他,说那是福坑,装他的齐天洪福的。
这比喻一点都没有要开解他的意思,听起来是真虚伪。
一想起来,他又想斥她了。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两个人各自端着已经凉透的茶,一同把整个翊坤宫的最后一丝昏时光线看尽。
太阳堕入阴阳界下,夜幕覆盖下来,天上腾出零碎的星点。
宫人们点起了七八盏宫灯。庭中的铜鹤影被灯光拖得老长。盛夏长日的燥渐平。
皇帝放下茶盏。
“你还是挑的西暖阁来住?”
“是。”
“东边不当晒,不好?”
她在灯下垂头笑了笑。
“主子给的地方都好,但奴才……喜欢看黄昏。少年时就喜欢,尤其是有金阳的黄昏,像今日一样。”
脱口而出这一句的瞬间她便后悔了。
“是因为什么。”
而皇帝也不负她所望地问起原由来。
王疏月不敢答他。
她喜欢黄昏,是因为那东西和她有一种的莫名相似的宿命感。
她出生的时候,大清已经入关。
大明的王朝日薄西山。
从前喧闹美好的东西被北方破开的那条大口子,一口气全吸了进去。剩下的只有那昏时的萧索的光,在阴阳界前苟延残喘,吐纳着她和前明那一点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丢尽清傲。
王疏月不是春环,也不是皇后。
如今,她尚且把这份傲气藏在深处,但她不确定皇帝什么时候会看穿她,会不会也像当年剃头易服一般,摘掉她的脑袋,也一定要逼她把最后那点点骄傲全部吐出来。她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是要脑袋呢,还是要那点子骄傲。
所以忍不住拿言语试探。
但什么都试探不出来。
毕竟皇帝这个人,在言语方面有自己一以贯之的习惯,从来都是冷言冷语往人面上砸。
只是那冷言冷语之下有真实的恩情,而恩情背后却并不见尊重。
对大清皇族而言,尊重也许并不存在,不过王疏月,还是想要。
“大概……大概是因为一句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小的时候奴才喜欢读,觉得意境很美……。”
她为了糊弄过去的,随意从脑子扒拉出了一句诗来。话一说完,就因为心虚而红了脸。
王疏月本就白,脸上再起一阵潮红,相互衬着,映在灯下便格外动人。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皇帝望着她那副模样,也不想细问她。自顾自地琢磨起这句话来。
今日与她在翊坤宫站了这半日,此时月已快到正中天,这半日算不算人约黄昏后。如果算,那她王疏月是什么意思。汉人的表达含蓄,这个他知道,汉人的女人矜持,这个他也知道……
“主子一会儿去什么地方,奴才送主子。”
她把他凌乱的思绪打断了。
“哦,朕回养心殿。”
“那奴才跟着主子的辇走走。”
她根本不知道皇帝糊里糊涂地想到另外一件令人后耳发烫的事情上去了。只怕他看出端倪来。不断地找话和事去搪塞。
“看了你大半日了,朕烦了,你自己回西所吧。走了。”
“那奴才送主子出去。”
皇帝转身跨出正殿。
何庆迎上来道:“主子,今儿没翻膳牌……”
皇帝摆手示意何庆退下。
回头对一路跟出来的王疏月笑道:“王疏月,你这个地方朕不是只来这一次。”
“啊?”
这话对王疏月来说也微妙得很,硬是把她逼糊涂了,竟对着皇帝啊出声来。
皇帝看着她那憨懵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他抬气手朝她点了点,又愤愤地放下来。
“朕就是告诉你,今儿别送了!”
说完,梗着脖子上辇去了。
王疏月站在宫门前,望着璀璨的灯阵簇拥着皇帝远去,不由垂眼,渐渐笑出了声。
善儿行到她身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远去的仪仗。
“皇上都走远了,主儿乐什么呢。”
王疏月扶着她的手跨出宫门。
“也没乐什么,就是觉得有的时候,他也是,挺蠢的……”
“谁蠢啊,是不是惹到主子了。”
王疏月哪敢跟她说实话啊,边走边摇头。
善儿却不依,她从前只是个普通的宫女,后来让曾少阳派给了王疏月,照顾她起居,也算是脱了苦差,谁知这位姑娘竟然鲤鱼跃龙门,一下子成了翊坤宫主位。她也跟朕做了有头脸的大宫女,时时地醒着自己要把大宫女的姿态和气度摆起来。
这会儿正是替主子做事的时候。
王疏月虽不说话,她却跟在旁道:“敬事房给主儿宫里挑的人,奴才都过了眼,难道还有蠢笨的不顺主子的心吗?”
见她只是笑,还是不出声,善儿只当她初为嫔妃,还不愿意摆嫔妃的谱,越发替她不平:“主子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跟奴才说,明儿奴才就同敬事房的周公公讲去,把那些不好的,都趁早打发了,再给主子换新好使的人来。”
王疏月怔了怔,一时把皇帝套入了善儿的话里。
对,趁早把皇帝打发了出去,再给她王疏月换个新的人。
这可真是大逆不道了。
但王疏月偶尔就是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恶趣味。
一时乐不可支,笑得停不下来,又不敢再宫道上过于失态,只得对着宫墙,拼命忍回去。惹得善儿在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32章 声声慢(四)
六月,翊坤宫收拾停当。
王疏月择了后殿的西暖阁为寝处,主殿西面的稍间又被辟出来做了书房。
其间,皇帝执著地做了一件事,命造办比照着养心殿三希堂中的那长紫檀木书案,造了一张一模一样的书案,大费周章地搬进了西稍间。这还不算完,皇帝还亲手为西稍间写了一块匾额——驻云堂。
那匾上的字写得是皇帝最得意的那一手行楷。
据何庆的嘴说,皇帝最初写的是“驻月堂”,都送内务府刻样了,结果皇帝一觉醒来的,又绷着脸叫张得通亲自去追回来,把中间那个“月”字改成了“云”字。也许是皇帝无法接受,也绝不愿意承认,这匾额后面有自己如此腻歪的意思。
这还是多少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尴尬。
不过在皇帝面前,不论何庆的多么心思活泛,也不敢作死地去揶揄皇帝。
但如果皇帝知道,何庆把这事说给了王疏月听,估计会气得打他一百板子。
王疏月与善儿一道站在次间与稍间联通的地罩前,抬头看内务府的太监悬匾。
其实不管是驻月,还是驻云,意思都不大好。“钩月樵云共白头,也无荣辱也无忧。”云月都是自由的风物,一旦为谁停驻,荣辱喜忧,就都要袭来。
不过,那字是真的好看,下笔收笔,起承转合,顺势取极,笔道流畅。
王疏月抱着手臂,仰头细细地品着每一个字的功力,不得不说皇帝在女人装扮这件事上的审美是很没底,但其在书法造诣和汉学修养却是极深的。
何庆道:“咱们万岁爷的墨宝虽不少,但从来没给赏赐过后宫的主儿们。和娘娘,您这个……”
他竖起一根手指,“这一朝头一份呢!”
善儿在旁道:“公公您这话一说,可得捧杀咱们翊坤宫了。”
何庆笑道:“善丫头,你也懂‘捧杀’啦。不容易啊。以前听曾少阳说你就是个糊涂性子,调教不出来的蠢丫头。”
善儿脸一红,顶道:“何公公胡说什么,那分明是曾公公不会调教人,咱们主儿不一样,心性好,不骄不躁,成妃娘娘她们不好相与,主儿在她们面前也把自个的体面收拾得好好的,我冷眼瞧着,这才叫真尊重。我既有福气跟了这样好的主儿,还不得用心学着,不给主儿添事。”
王疏月看向善儿笑了笑:“去看看水滚了没。”
“欸,是。”
何庆看着善儿去了,才道:“成娘娘不好相与,您不能闷着啊,得跟万岁爷提,万岁爷啊,待您和其他娘娘不一样。”
王疏月重新望向那块匾。
“提了不得挨训斥。公公要害我呢。”
“哎哟,您说这话……”
他说着就跪了下去,到吓了王疏月一跳。
“万岁爷自个不肯说,奴才们啊,却多多少少都瞧出来了的,从前谁敢冒犯万岁爷的身子,他偏听您的话,再有啊,娘娘,您伺候万岁爷以来,万岁爷对奴才们发的火都少了好些,从前奴才们犯错,那是话都没有就拖出去打板子,如今,万岁爷啊,还肯人忍恕奴才们一二,咱们养心殿的奴才,都当您是大恩人啊。”
“起来。大恩人就大恩人,别行这么大的礼。”
“娘娘啊,您得惯奴才们给您行礼,您是翊坤宫主位娘娘,那是得在翊坤宫里行杀伐的,哪个不尊重了,该责就得责。”
王疏月垂了眼,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影从她的身上晃过。一明一暗。
“我哪有那个心,我还拿万岁爷当主子吧。”
何庆看她低落得很,轻声道:“娘娘那么怕万岁爷,是不是还想着春姑姑的事。那不一样的,万岁爷对奴才们是严厉,但那也是咱们有错处,像我师傅说的,谁不是撑过棍棒才能挑大差事的,春姑姑选那条路,始终是她福薄智浅,可是娘娘不一样啊,奴才伺候万岁爷这么多年,哪里见万岁爷跟娘娘们挑过簪子,说着,他向王疏月头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