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日听三皇子的口气,他竟是早就知晓了。
“她盖房子我捏泥,谁也不笑话谁……”
段怡想着,皱了皱眉头。
她自问光明磊落,从未隐瞒任何事情,唯一的秘密,大约就是她并非是原来的段怡。虽然她一直矢口否认自己学了顾家家传的真枪法,但这种谎言,只要打上一场生死战,便瞬间戳破了。
可她光明磊落是她的事情,被人监视着一举一动,还真是令人不悦。
“三妹!”
段怡想着,眼前陡然跳出了一个人来。
她穿着紫色的披风,戴着兜帽,手中提着一盏一抽一抽的灯笼,看上去像个女鬼似的。
还是一个美丽的女鬼。
“哪里来的孽畜,竟是幻化成我二姐姐的模样!我们段家大家规矩,小娘子半夜是绝对不会独自出门游荡的,你莫要坏了我们老段家的百年清誉。”
段淑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颇为无语。
这熟悉的调调,熟悉的大家规矩,百年清誉……简直就是一记回旋镖,狠狠地扎在了她的脸上。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记仇”,段淑说着,一把上前,自来熟的搂住的段怡的胳膊,“听说你替你外祖父,去了三皇子府喝喜酒了。大姐姐怎么样?没有受委屈吧?”
段淑说着,顿时紧张了起来,声音也小了几分,“若是在京城,该是多么大的一场盛世。我阿姐从小,就梦想着这么一天了。可惜了……”
“三殿下体贴入微,又是同咱们一起长大的,在我心中,比先前东宫那位,要好得太多了。可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同我阿姐分开……”
“世人都说,待字闺中的时候,是一个女人最松快的时候;出嫁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烦恼。三殿下身边的那几个厉害的大丫鬟,没有对我大姐姐不敬吧?”
“那个松枝同桢琪,都是宫中下来的,是那位娘娘的心腹……”
段怡眼瞅着她已经要将宅斗变成宫斗,补充出一出婆母安插眼线,害死过门新妇的戏码了,赶忙打断了她。
“你说的那两个,我都不认得。你大姐姐挺好的,容光焕发。在她心中,应该是无比荣耀的一天。”段怡想着三皇子捏泥人的样子,捡了在人前看到的说。
段娴并未失体面,相反三皇子府十分的看重于她。
至于今后的日子,她一不是月老,二不是观音菩萨,不管旁人家事。
段淑一听,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将自己的头上的兜帽一掀,晃了晃脑袋,“那可真是太好了。阿姐过得好,我也就能够放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段怡听着,心中咯噔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段淑没有看她,拉着段怡拐了个弯儿,在园子里走了起来。
“大姐姐出嫁了,四妹妹也定了亲。接下来祖父肯定要瞄准我们两个人了,三妹妹有什么心悦的人,或者说想嫁什么样的人么?”
不等段怡回答,她又恶狠狠地道,“不许提寡妇二字!”
段怡好笑的摇了摇头,“没想过……天下男子皆配不上我。”
段淑脚步一顿,抬起粉拳,对着段怡就捶了过去。
她的力气颇小,锤得段怡毫无感觉不说,反倒是自己被震得手疼起来,“你怎么生得硬邦邦的,小娘子不都应该是软和的么?段怡,你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小娘子。”
“你若是天天习武,也同我一样,硬得像是一堵墙。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你出去几回,没有注意过么?在蜀地,姑娘们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像我这样的人很多。”
这边织锦刺绣业十分的兴旺,手巧的姑娘家,赚得比种地的男子还要多,兜里有银心中不慌,有钱的女大爷,那也是大爷。
又因为山民多,离番邦也不远,民风开放,小娘子的地位远比那些讲究礼教的中原地区高得多。
像段怡这样骑马打仗,基建盖房的,只是微微引起了一些波澜,他们很快便接受了。
段淑只当她谦逊,并没有放在心上,自顾自的说道,“以前我顾及着大姐姐,所以不敢太过出格。现在她已经出嫁了,我倒是也想,为了自己活上一回了。”
“我不想要像静妹妹一样,被祖父安排着,嫁给一个狗屁倒灶的人。”
她说着,双目亮晶晶的看向了段怡,“所以,先前你对静妹妹说的话,对我有效么?”


第八十九章 美人之苦
段怡眼睛一亮,瞬间精神抖擞了起来。
“说罢,你心上人是仇人的儿子,还是祖父丧心病狂叫你嫁给七十岁老叟?”段怡说着,拍了拍她的段淑的肩膀,“你打算怎么做?”
“是拜堂之时掀开盖头,同心上人杀出重围浪迹天涯;还是打算叫我去砍了那梨花树,叫他压不得海棠,来年只能坟头开花?”
段淑有些发懵。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去棺材铺子见识一下,你就直接想把我按进棺材里?”
段怡瞬间泄了气,“不然呢?”
段淑瞧着她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自嘲的笑了笑,“看罢,我都说你同我们是不同的,我觉得自己不想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是不乖巧了。”
“而你想的是惊世骇俗的事。我没有那么大的心思,折腾起这样的浪花来。你知道的吧,以前祖母总是想把大姐姐送进东宫。”
她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生得这样一张脸,祖母又怎么可能将我撇在一边呢?”
段怡收起了调笑之心,认真的听着段淑说了起来。
她今年都十六岁了,原配夫人所出的段淑,若换做旁人家中,早就定亲了。她一直被耽误着,其中定是也有故事的。
“三妹可听说过高国舅?”段淑轻声道。
段怡点了点头,“高国舅是皇后义弟,如今的吏部侍郎。”
“明面上是皇后义弟,但实际上,高国舅来路不明,身份不清,是陛下让他姓了高,做了皇后义弟的。高国舅虽是吏部侍郎,但是吏部尚书被架空,实际上那里就是他的一言堂。”
“祖父觉得,高国舅便是陛下留给新皇的辅政大臣。高国舅的妻子早些年间,生嫡长子时难产而亡。高国舅一直没有续娶,叫家中侧室梅娘养着那孩子。”
段淑说着,笑了笑,“剩下的事情,你肯定猜得到了。”
段怡皱了皱眉头,“祖父想要你嫁给高国舅做填房?高国舅比咱们父亲,也小不了几岁。”
“他哪里会看到这些?他只想着,姐姐入东宫,而我嫁国舅。早朝之上,虽然没有姓段的立锥之地,可是那大周后宅,便是我姓段的天下。”
“这是年前的事情了,那日祖父难得的领着我出门,去了一个园子,说是要为我庆贺生辰。一进门去,他便像是在等什么人一般,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
“后来我才知晓,那日他约了高国舅。可是高国舅表面上对亡妻情深义重,实则最是贪花好色。从前我们诗社,有一个叫吴越的姑娘,她是江南人,说起官话来,也是一口的吴侬软语的调调。”
“她父亲落了罪,被贬庶了,便求到高国舅头上去。高国舅他……太过恶心,我便不提了。”
段淑说着,手紧了紧,“吴越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么受得了那般奇耻大辱,便悬梁自尽了。在那之后,我收到了吴越留给我的信……”
“也正是因为那封信,我才知晓,祖父有让我嫁给高国舅的打算。我才想要静妹妹听我一言,不要遵从祖父的话,嫁给王占。”
段怡见她身子有些发颤,轻轻的怕了拍她的背,“祖父可不是能随便改变主意的人,然后呢?这件事为何没有下文了?”
“东宫大姐姐出了事,祖父那段时日焦头烂额的,便没有顾得上我。也算是我气运好,那段时间高国舅迷上了京城君子楼的一个小倌,无心亲事。”
她说着,睁大眼睛看向了段怡,“比起你同大姐姐,我一点都不聪明。但是我知晓,人不可能一直都逢凶化吉。大姐姐已经出嫁了,三殿下如今是最需要助力的时候。”
“高国舅尚未成亲,我担心祖父会旧事重提。这事儿若是定下了,我便推脱不掉,所以我想要在这之前,赶紧的给自己寻上一门亲事,十万火急的嫁了,离开锦城,离开段家去。”
段怡皱了皱眉头,“你都敢自己择佳婿了,为何不敢推脱这桩亲事?”
段淑摇了摇头,她轻轻地笑了笑。
段怡之觉得,整个夜晚好似都亮堂了起来,段淑当真是好看到天上的仙人路过,都要跳下来看上一眼的程度。
她拉着段怡,在一块大青石头上坐了下来,荷塘里只剩下了一些残枝败叶,吹来得晚风都夹着一股子泥腥味儿。
段淑晃了晃脚丫子,“我知道我自己,我没有办法牵连大姐姐。祖父一定会说,只要我嫁给高国舅,三殿下就一定可以入主东宫,大姐姐就能得偿所愿……”
“若是亲事定下我再逃婚,那就更加不可能,亲事结不成,反倒是结了仇怨。我名声有损,也会连累到大姐姐遭人白眼。”
段淑说着,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段怡也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知道,段淑找她说这么多,只是想要她听而已,实际上,并不需要她帮她做些什么旁的事情。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给她的长枪,留出任何用武之地。
过了许久,段淑方才仰起了头,她看了看天上的星空,落寞地说道,“我更怕的是,大姐姐来劝我,就像她劝静妹妹嫁给王占一样。”
“你一个人生活在剑南,不明白什么叫做相依为命。大姐姐虽然只比我大上一点儿,却是我心中却是像母亲一样的存在。我没有见过母亲,连她生得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我生得好看,从小到大,发生过很多令人难堪的事情,都是大姐姐替我挡住了那些令人恶心的视线……”
段淑说着,看向了段怡,“很奇怪吧,明明是生活在富贵人家。可是没有一个人,是活得轻松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楚。”
“我时常在想,兴许只有我一觉醒来,成了阿爷,方才会觉得心安。”
段怡挑了挑眉,“他心安什么?心安自己的子孙后代都是废物,还是心安半截身子入了黄土,日后葬在了段家的坟山上,还要被我踩来踩去?”
“你变成了祖父,也不会心安的,毕竟你得担心,一觉之后,还醒不醒得来。”


第九十章 夜访真贵人
“他能够冷血无情的将人推下火坑,你可以么?”段怡说道。
段淑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莞尔一笑,“你说得对,我不可以。同你说了之后,我心里舒畅了许多。放心,不是要你做抢新娘的山大王,也不需要你棒打恶人救鸳鸯。”
段淑说着,突然认真了起来,“只需要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拉我一把。可以吗?我段淑会一辈子都记得你的这份情谊。”
“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是不同意,岂不是显得我同祖父一般冷酷无情?”
段怡双手抱臂,佯装出一幅绝情的样子,居高临下的看向了段淑。
段淑反应过来,一拳头捶在了段怡的身上,“说定了”。
“要还的”,段怡说着,朝着自己的小院行去我,背对着段淑,挥了挥手。
被她这么一打岔,先前要想的事情,都忘得差不离了,段怡摇了摇头,懒得再想那些,回到院子里洗漱过后,沉沉的睡去。
十五夜里,月亮格外的圆。
段怡坐在坟地的逍遥椅上,仰望着天空,漫天繁星预示着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
枯枝头上乌鸦聒噪的叫着,像是为段家坟地里的老祖宗们,唱着一曲哀歌。
“姑娘,这串肉烤好了,刷了一层蜂蜜,香着呢!你快试试!”
知路说着,拿着蒲扇扇了扇,从铁架子上取下来一串烤肉,递给了段怡。
段怡接过之后,手用力一掷,那羊肉串儿像是一支离弦的利箭,朝着上山的地方飞去。
知路的惊呼声还未出口,崔子更便从那阴影处走了出来,他的左手提着一个荷叶包,右手拽着一坛子酒,手空不出来,便用嘴叼住了段怡投过去的羊肉串儿。
“荷叶鸡?桂花酿?你倒是会馋我家老祖宗”,段怡说着,接过崔子更手中的吃食,毫不客气地打开了那坛子酒,倒了两碗,将其中一碗,推到了崔子更面前。
崔子更坐了下来,“你的鼻子倒是灵,狗见了你都要自愧不如。某本打算送给即将见面之人。”
他说着,咬了一口那羊肉串儿,一股带着蜂糖香的辛辣味儿冲刺着他整个鼻腔,差点儿没有将他给送走。
他强忍了吞了下去,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大口,方才压下去了那古怪的味道。
“为何又甜又辣?”崔子更无语道,“狗都不吃。”
段怡挑了挑眉,“狗刚才不是吃了么?不是要送给即将见面之人么?你怎么自己也喝了起来?虚情假意的人啊。差点忘记告诉你,老鬼他吃素的,不饮酒。”
崔子更将那羊肉串儿搁在了桌面上,站了起身,将知路赶到了一旁去,拿起刷子,十分娴熟的烤起肉来,不一会儿功夫,整座坟山上头,都飘散着一股子肉香味儿。
知路惊呼出声,“同样是手,同样是调料,怎地烧出来的味儿这般不同?”
崔子更将那串儿翻了一个面,刷了一遍,冷冷地说道,“因为有的人的手是手,有的人的手是蹄子,自然是有天壤之别。”
段怡瞧着气鼓鼓的知路,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崔子更手脚麻利,不一会儿的功夫,便烤好了一捧串儿,他做了下来,拿起其中一串啃了起来,直到全部吃完了,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先前段怡给他的那串味道古怪东西的威力,不亚于谋杀。
段怡不客气的拿起串儿,分了一些给知路同知桥,然后方才愉快的啃了起来。
崔子更这厮样样都不好,倒是有一样甚得她心,这厨艺好得想让人将他带回去,关在小厨房里,一日做饭四十次。
待酒足饭饱,段怡看了看天色,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走罢,带你看看什么是不夜城。”
她说着,给了知桥知路一个眼神,领着崔子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锦城不是京城,却也是京城。贵族们聚居在一片儿,平头百姓在另外一片儿,还有一群无根之人,在夹缝中求生,三教九流之人居于一隅,像是蜂巢里的工蜂。”
段怡说着,又是一顿,想着崔子更未必知晓工蜂蜂后之事,又解释道,“在蜂的世界里,分为工蜂同蜂后。工蜂密密麻麻的,采花酿蜜的,同大周百姓一般,忙碌一生一无所获。”
“蜂后则是负责繁衍子嗣……你不知道,蜂巢的结构十分的玄妙……”
崔子更认真听着,看着段怡一张一合的嘴巴,有些出神。
段怡说起这些时候,神采风扬的,同她平日的样子截然不同,她的脑袋里仿佛有许多奇思妙想,说着说着,便恨不得就地刨出一根树来,想要复刻出一个蜂巢来。
“你很喜欢盖房子么?”崔子更不自觉的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想着,又补充道,“上回听三皇子陈铭这么说。他捏泥巴,你盖房子,是挺般配的,像工蜂一样,辛劳一辈子,到了不光盖好了陵墓,就连陪葬的兵马俑都捏好了。”
段怡无语的瞪了他一眼,“我倒是觉得,你同他更般配。”
“他捏出各种美人儿端盘子,你便把做好的菜直接搁在上头,这样你们吃顿饭都吃出了纣王的味道,岂不是绝妙?”
段怡说着,又道,“我喜欢盖房子,就像你喜欢做菜一样。虽然在世人看来,君子好庖厨,小娘穷建设,都是离经叛道之事。但那又如何,架不住姑奶奶喜欢。”
崔子更勾了勾嘴角,将手背到了身后。
走在他前头的段怡,突然小跑了起来,在不远处的一道栅栏前,小王爷苏筠正趴在栏杆上,冲着他们挥着手,他的笑容大大的,像是一轮太阳,照得黑暗如白昼。
“段三段三你快来,我刚买了一兜子山栗子,一颗没有吃,就等着你来呢!老鬼已经回来了,少了一根手指头,好家伙,他嗷嗷叫得厉害。”
“旁人见了,哪里晓得他是丢了手指根,还当他没了子孙根!”
跟上来的崔子更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头。
他见过小时候的苏筠,乖巧可爱得紧,像是一个雪团子一般,如今却是满嘴的诨话,“你怎么当着小娘子说这些?”
苏筠突然被说,挠了挠头,“子更哥也来了啊!我才瞧见你!我们段三那是一般的小娘子么?那玩意算什么,段三想有什么就有什么!”
前头徒手捏板栗的段怡一听,差点没有栽倒在地,少年,这个我真没有!


第九十一章 无名小贼
好在崔子更没有继续发问,便被那大栅栏后头的景象给吸引了。
虽然如今已经是半夜了,可这里灯火通明,一座三层的佛塔拔地而起,在那塔得周围,搭着架子。上下往来的工匠,忙忙碌碌的,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唱着蜀地的小曲儿。
段怡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两个抬着木料的壮汉,瞧见了她,热情的向她打起招呼来,“三娘许久不来了,关老爷子前脚刚刚走,倒是错过了。”
段三笑了笑,“今儿个不寻他。算算时日嫂嫂怕不是要生了,到时候记得请我喝喜酒。”
那打头的壮汉一听,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儿,“就这几日了,祈郎中说是个闺女。我都生了三个儿子了,好不容得一个闺女。”
“我们卖苦力的,没有读过什么书,可能取三娘的怡字?”
段怡哈哈的笑了出声,“那倒是我得了好处,搞不好日后还要沾你闺女的光了。”
壮汉也跟着哈哈哈的笑了起来,他扛着木头,朝前行去,还不望一步三回首,“到时候叫祈郎中给您送红鸡蛋儿!”
段怡点了点头,领着崔子更一拐,进入了一条小巷子里。
同外头热火朝天的情形不同,这里倒是安安静静地,几个穿着打扮十分艳丽的婆子,端了小凳子坐在门前嗑着瓜子儿,见到段怡三人过来,抬头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这三个人,一看就不会来她们这里的客人,不用浪费口舌。
又拐了好几个弯儿,崔子更只觉得这里像是迷宫似的,绕来绕去不说,还一会儿上天一会儿下地的,根本就搞不清楚,只是是在上山还是在下山,还是在穿山。
直到三人走的巷子越来越僻静,几乎听不到歌声,段怡方才在一棵老桂花树前停下了脚步。
“看到那个树墩子了么?原本是个老槐树。这屋子的主人叫做老鬼,老鬼怕撞鬼,所以把老槐树给砍了,新种了桂树。”
段怡抬手一指,同崔子更说道。
身后的苏筠已经一跃而上,咚咚的敲起门来,他敲的声音两短一长,颇有节奏。
不一会儿的功夫,门便开了,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伸出脑袋看了看,见是段怡,脸上一喜,“三娘来了,快来劝劝我家那个老东西,也不瞅瞅自己多大年纪了,还非要折腾来折腾去。”
她说着,警惕的看了一眼崔子更,见段怡没有解释,她迟疑了片刻,也没有多问。
段怡余光一瞟,瞧见那主屋窗户上的人影儿,眉头一挑,“看来家中有贵客,先我们一步。”
老鬼原本姓魏,是这锦城之中,一个没有名气的盗墓贼。
这是家中祖传的本事,兴许是盗墓太过有损阴德,老鬼家中八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索性绝了后,寻了多少妾室,也是一无所出。
待过了四十岁之后,他灰了心,索性死了一回,遣散了后宅,只留了老妻一人。又在那坟山之上,立了自己的衣冠冢,抛弃了原本的名望,换了住所,只让人叫他老鬼。
这宅子便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住着,显然现在除了他们之外,还有第三人。
老鬼的妻子闻言,眼眶一红,“这回老东西遇险,差点儿丢了命。多亏这位大兄弟,在墓里头伸了一把手,要不然的话,老鬼断的,可就不是手指头了。”
她说着,屋子里传来了一个老者说话的声音,“可是三娘来了,我就知晓,苏筠那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话间,正屋的门一下子被打开了,一个短小精悍的老者,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短打,虽然干瘦,却看上去精神抖擞的,一张脸蜡黄得像是被烟熏过了的腊肉,在他的右手食指处,裹着白布,应该就是苏筠说的伤了。
在他的身边,站在一个白面男子,约莫四十来岁,留着一嘴的大胡子,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弯刀,一看便是个不起眼的江湖人士。
段怡瞧在眼中,记在了心里,她不动声色的看了那白面男子一眼。
站在上头的老鬼眼中精光一闪,说道,“这位是黄雎,同我做一个行当的,在西北颇有名气。这回我们下同一个墓,多亏他救了我一命。”
“行走江湖的规矩,段三你再清楚不过,救命之恩大过天,兄弟不能不讲义气。”
老鬼说着,又指了指段怡,“这位是我的小友段三,富贵人家的姑娘不懂事,瞧什么都好奇。咱们带出来的东西捏手里,那都是死物,得靠有本事的人花出去不是么?”
那黄雎恍然大悟,朝着段怡拱了拱手,“鬼兄既然有贵客登门,那黄某便先告辞一步,明日再寻哥哥饮酒。”
老鬼点了点头,目送那黄雎离去,转身进了门。
崔子更瞧着这院子的门,缓缓关上,巷子里最后一丝灯笼的光亮,都瞧不见了,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可信么?”
段怡笑了笑,径直的进了门,“老鬼比我们老段家的门匾还可信。”
那个叫老鬼的老者,拿出一颗古怪的木头,放到鼻子边吸了吸,“救命之恩大过天,段三救了我三次,我得为了她死三回,方才会坑她。”
他说着,看了崔子更一眼,“我们这一行的,虽然是亡命之徒,但多少也懂一些奇门异术,旁的看不出来,至少看得出来,哪些人是惹不起的。”
“我们管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说着,走到了桌案前,拿出了一个卷轴,递给了段怡,“这回下的大墓,我都画下来了,就知晓你想看,一早准备好了。”
崔子更听着他的话,余光打量着四周。
这间屋子,说是会客的堂屋,不如说是一间库房,博古架子上,地上,到处都随意的放着一些古玩,一看便是来路不正的。
老鬼瞟到他的一举一动,却是没有做声,“以前都是祈郎中或者小王爷来拿,今儿个你自己个来了,可是有旁的事?”
段怡没有接茬儿,却是看着老鬼的手问道,“你是老手,很少遇险,平日里都是独行侠,鲜少同旁的人一起下墓,那黄雎是怎么回事?”
老鬼摇了摇头,“这回阴沟里翻了船了,同你说的那个大墓没事儿。回城的路上,却是偶然发现了个小小的将军墓,就在离锦城不远的地方。”
“岂料里头凶险得很。黄雎比我先下去,救了我一命。刀口舔血,哪里有不遇险的。”
段怡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绢帛,递给了老鬼,“有一张残图,想要你帮我看看,是在什么地方?已知的是在锦城周遭,应该有地宫。”


第九十二章 五平之山
段怡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绢帛展开来,铺在了桌案之上。
“我的舆图,不及你详尽。这锦城周边的山头,你都踏过,可有什么印象?”
老鬼没有回答,只是认真的盯着那张图看了起来,他一边看着,右手手指一边在空中乱抓,口中也是念念有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跳大神。
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苏筠都快要忍不住打呵欠的时候,老鬼方才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