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她两眼咕噜噜一翻,手臂再次朝我脖子上绕紧起来,我咬咬牙使劲往地上一倒,放弃同她手臂的搏斗拼足了最后一点劲连滚带爬,用四肢硬是拖着喜儿把我俩带到了床边,一口气扑到床上,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枕头底下那几枚狐狸给我的钱币,留两枚夹在手指间,其余狠狠朝地上一甩,伴着铛铛一阵脆响,喜儿在我身上发出哇哇一声尖叫,随后一把松开了几乎把我脖子给勒断的手臂,咚地滑到在地上,抱着肚子哎呦哎呦痛哭起来。
看上去似乎肚子痛极,但这种时候我哪里能分心去管她,只死命按照狐狸教的方法,用手指紧紧夹着剩余那两枚钱币,一动不动同窗外那黑幽幽的身影对峙着,直至她瞪着我的那双眼睛慢慢变暗,嘴里发出一种类似呼吸般的呼哧呼哧的声响,一点一点离开窗台朝后退去,我这颗跳得跟擂鼓似的心脏才渐渐松弛下来。
“冤有头债有主,春燕,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缠着我……”
终还是意难平,所以眼见她身影变得有些模糊,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但话刚出口,我立时后悔,因为就见窗外那道原本已几乎看不清楚了的身影突然发出忽忽一阵风声,伴着风里凄厉无比一声尖叫,她倏地冲进了房内,径直扑到我面前,在离我仅仅半指的距离一巴掌抓向我!
却又倏地收回,分明是对我面前什么东西起了一丝忌惮,却又拼着一腔怨气轻易不肯退去,于是生生逼得这冤魂凄苦无比,盘旋在原地歇斯底里对着一阵阵啸叫,末了,霍然抬手,对着我面前那道地板恶狠狠一掌拍抓了下去!
手指抓过处,一片黑水,一片腥臭,直冲得我脑门心一阵剧痛。
对此我完全无法避开,也无法挪动,只能低头紧闭着眼,死死抓着手里那两枚钱币,尽量不对那怨气冲天的冤魂做出任何一点反应。
一心只盼她发泄完了所有的怨气后快点消失,岂料她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就像刚才那一片古怪的静谧一样,在她所制造出来的那股可怕的尖啸怨怒声过后,四周陷入一片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中,静得连喜儿的呼痛声也消失不见。
我闭着眼睛,所以无法知晓她这会儿到底在做什么,凭着感觉,我知道她仍在这屋里,并且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带着一种连我的皮肤都能感觉得到的怨怒。
随后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从我头顶上方飘了过来:“姑娘……我冤啊……姑娘……为什么不来救我啊姑娘……您忘了当日的承诺了吗姑娘……”
无比凄婉的话音,同之前的凄厉判若两人,也令我一时心酸得险些就想把眼睛睁开,去看一眼这个冤魂,问问她所说的最后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当日的承诺?
原来她缠着我并不是因为我能看见她,或者撞了她回魂煞的缘故么?而是因为燕玄如意对这个曾经伺候过她的贴身丫鬟许过了某种承诺,令她在死后仍念念不忘,并无比凄怨悲苦地一再相缠。
那她究竟对她承诺过什么?
因此下意识抬起头,我刚要睁开眼,突然一只手朝我眼睛上一按,在我朦胧看到前方一道身影前阻止了我继续打开自己的视线。
异常冰冷的一只手掌,激得我一个激灵,因此即便只是短短瞬间,即便视线非常模糊,我仍是看到眼前飘过一把银白色的头发。
轻轻飘飘晃动在我眼前,轻轻飘飘摇曳在我跟那个冤魂的身影之间。
随后一道年轻男子淡淡的话音冷冷打破了这屋子里坟墓般的寂静:“窦娥冤,冤使六月降大雪。然而,那却又都能有些什么用处。”
话音落,我听见喜儿一声尖叫,然后平地飒飒而起一阵狂风。
风力极强,在整间屋子里一阵兜转,带着股极强的煞气,以至声音大得几乎让我再也听不见其它任何声音。
但不出三四秒的时间,它就像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样戛然而止。
随后一切再度安静下来,与此同时,那只冰冷无比的手掌也从我眼睛上冷冷抽离了开来。
但纵使抽离的速度再快,我仍是用着最快的速度一把按在了那只手上,并将手指间所夹钱币不偏不倚压在他手背中间那块突起的骨头上。
不出所料,他这手微微一颤,没再能移动开来。
于是我不由自主抬头看向他,脱口而出:“你不是人……”
他眉头微微一蹙,半晌,冰冷的嘴角朝上微微一扬:“原来你也不是人。确切地说……不是这世间的人。”
“你是什么东西……”想起那晚在耳房见到的他身上与铘极其相似的鳞片,我再问。
他再度笑了笑,右手对着那只被我压住的左手轻轻一拂,我身不由己便仰天朝后倒了下去。
径直倒在昏迷了的喜儿身旁,待到挣扎着爬起身,那个跟铘一样有着一头银发的男人已端坐在窗台上,低头看着我,若有所思抛弄着从我手中顺去的那两枚硬币。
“你是什么东西!”于是我再问。
“东西?”他冷笑,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显然在他眼里,我才是那个所谓的‘东西’。“那么你又是什么东西。”然后他反问我。
我没回答。
因为就在这当口,房门突兀被人一阵敲响,随后外头传来一个老婆子异常轻快欣喜的话音:“姑娘姑娘,天大的喜事呀,素和家来人了,来的是咱未来的姑爷!说是要提前过来迎娶姑娘回素和山庄呐!”


第395章 青花瓷下 十一
素和甄提前上门迎亲。
门外那婆子喜滋滋冲屋里叫嚷着报出这条消息时,全然不知,我在里头瞬间被她这番话吓到面无人色。
以至几乎忘了春燕的怨魂,以及窗台上那个身份叵测的男人。
依稀只记得他看见我表情变化那刻所勾起的嘴角,其它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包括他离去时似乎对我说了句什么,也全然没放在心上。
这消息对我来说,着实是比见到厉鬼更为可怕,乃至五雷轰顶般的噩耗。
直面素和甄,直面如意小姐同他的婚姻,直面……
在这地方我整天所担心着的最大最糟糕的问题,没想到竟然被提前了,纵然早对此做过心理准备,那瞬间也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腿伤没好、狐狸远在北京、迫在眉睫的迎亲。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的?
一时只觉千种滋味百种慌乱,在我脑中如呼啸而来的飓风,排山倒海,七上八下,最终却只能苍白又无力地化作三个字:怎么办。
怎么办?
或许可寄希望于燕玄顺。
在稍稍冷静过来一些后,我突然想到了那个独断专行、倨傲严厉的老爷子。
以他那样一种类型的男人,强势惯了的,在面对未来女这种擅意到显见是不将人放在眼里的行为时,必定会感到受了侮辱。
并由此生怒。
继而愤然拒绝这桩婚事。
况且他原本就对这桩婚事提不太起兴趣,素和甄这番举动,无疑会成为动摇他决心的一个极强导火索。
若真是如此,那显然是太好的结局,连带还能省去未来诸多麻烦。
但理想虽好,终究敌不过事实,否则门外那婆子也不可能如此欢乐地送来喜讯。
燕玄顺并没如我所期望的那样勃然动怒。
按说,成亲这种事,必须是两家缔结了姻亲关系后,再一同选下黄道吉日,然后进行的。燕玄家跟素和家都门大户大,这方面规矩必然是做得格外讲究严格,所以素和甄突然间擅自登门迎亲,这行为无论怎么看,都是极为不合礼数,并且会令燕玄顺大为恼火的。
可是出人意料,燕玄顺并未就此对素和甄有所怪罪。
非但没怪罪,还当即拍板,点头同意了他提前迎亲的请求。当然,这并非是由于燕玄顺转了性子,或者突然对这桩姻缘突兀寄予了多大的热衷,而是因为,素和甄这番唐突行为背后的原因,着实让人无法为之计较和反对。
谁能想得到呢,聘礼才送来没多久,素和甄的兄长突然病危了。
那个跟素和甄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说起来,我对他印象倒是极为深刻。
不仅因为他和素和甄长相上极端的相似,也因为相似容貌下彼此性格巨大的差异,所造就而成的一种特别。就如同这个世界所带给我的感觉,水中月,镜中影,触手可及,但毫不真实。
虽说那天遇见他时,的确感觉他看起来比较单薄和苍白,但怎么也没想到,就在离开万彩山庄后短短几天内,他竟会突发疾病,并且病入膏肓。
何其突然。
所以,纵然明知不合礼数,素和甄仍是冒着得罪燕玄顺的险,连夜赶到万彩山庄,恳请燕玄家同意将迎亲日期提前。一来,想为病重的兄长冲喜,期望以此能逢凶化吉。二来,倘若这病当真是无可救治,那至少能令他兄长在弥留之际亲眼见到弟媳被娶进门,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事。
众所周知,这南北制瓷世家的联姻,若不是素和寅主动打破两家的芥蒂亲自登门求亲,并伏低示好,以素和甄的性子,和燕玄顺一贯的固执,只怕将永远无法达成。
所以,于情于理,这请求燕玄家都无法拒绝,也令我完全找不到任何借口去拖延时间,或者干脆悔婚。
便只能暂时按兵不动,期望能等到某个合适的机会,在不被我身上的伤所妨碍的前提下,尽快逃离这段近在咫尺的婚姻,逃离万彩山庄。
只是这等待机会的时间并不多。
听婆子们说,两天后,素和甄就将带着我上路,所以,若两天内我始终不能找机会逃离这里,恐怕将只能得到一个束手待毙,乖乖被他们带去素和家的下场。到那个时候,无疑是跳进了火山口,别说本身行动不便,就算是身体健康,一旦落入素和甄的手中,呵,他的能力我是早已见识过体会过,漫说是逃,就是动都得看他的意愿才能动。
如此一来,那还不是得任宰任割。
想到这里,正烦恼得有些不知所以,忽见床上原本昏睡着的喜儿转了个身,捂着肚子发出轻轻一声呻吟。
见状我微微松了口气。
从昏迷至今,她已经一动不动地在我床上躺了三四个小时。
最初情况是很糟的,因为在把她抬到床上的时候,我留意到她小腹鼓胀,所以撩开衣服看了看,发现她肚脐左下有一块巴掌大的淤青。好似被什么撞物给撞出来的,其实并非如此,因为一旦接近狐狸给我的那些钱币时,它会嘶嘶冒出黑气,所以很显然,它是之前被春燕附身时滞留在喜儿体内的阴气,并且没能随着春燕的消失而消失。
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念头,索性把那些钱币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倒也是歪打正着,刚开始把钱币放上去时,喜儿肚子立刻不停地鼓动起来,好像肚子里有条活生生的生命似的,这情形让我紧张得有好一会儿几乎忘了自己的的处境。
后来,随着她肚子上那块淤青逐渐淡去,她肚子的鼓动倒也渐渐平息下来。
大约半个小时前,当她肚子上再次冒出几阵黑气后,原本跟怀孕似突起的小腹非常明显地憋了下去,也终于完全不再怀着鬼胎似地鼓动。直至她睁开眼,我才彻底放下心,因为虽然看起来还有些虚弱,但这丫头的精神头还算好,两眼灼灼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竟把我看得一时有点不太自在。
“你还好吧?”所以不由打破沉默,问了她一句。
谁知不问还好,一问她突然眉头一皱,眼眶一瞬间便红了。
但欲哭却无泪,因眼底分明透着一层很深的恐惧,随后匆匆撑起半个身子,朝四下迅速看了眼:“……春燕姐走了?”
我点点头。
她略松了口气,刚要继续躺下,随后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我茫然问:“可她……是怎么走的……”
我愣了愣。
原指望她醒后能将先前我所没能看到的那一幕,也就是陆晚庭用手挡住我视线后所做一切,告知给我听。但如今她的回答和她脸上那副费解的神情,无一例外地明白告诉我,虽然陆晚庭那个披着锦衣卫衣裳的妖怪突兀出现在我房间时,她分明还没昏厥过去,但她记忆里却根本没有他的存在。
看来,她先前昏厥未必是因春燕附她身阴气侵染所造成的,更大的可能,应是陆晚庭在驱除春燕时顺手对她动了点手脚。
这样的话,我自然就没办法据实相告了。
所以一时无法回答,而这短暂的沉默令她目光再次投到了我身旁的嫁衣上,有些费解地再问了句:“姑娘怎的突然将这些嫁衣取出来了?”
我便将素和甄提前上门迎亲的事对她说了一遍。
听后,喜儿最初是有些欣喜的,但过了片刻,却被我看出她脸上的异样来,似乎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想对我说,只是眼底仍被一层恐惧给压抑着,因此呆呆对着我那些嫁衣沉默,始终没能说出口。
所以我故意问了句:“你是不舍得我那么快出嫁么。”
喜儿忙摇头:“姑娘能早日嫁到素和山庄,喜儿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哪敢舍不得。只是……”
“只是什么?”
话问出口,喜儿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因此在又一次朝我目不转睛地看了阵后,她小心翼翼朝我身后那道窗户处看了看,然后抓了抓我的衣袖,挪到近前压低声对我道:“姑娘,不是喜儿多管闲事,若那东西放着终究是个麻烦,不如将它烧了吧……”
“……烧?”烧什么?喜儿这番话令我一头雾水。
但见她目光朝着我右侧不停闪烁,倒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原来她指的“那东西”,是说我身后那张梳妆台。
这倒立刻提醒了我。
先前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在我和她都没看到春燕冤魂显形的时候,她一听见窗外的唱戏声,就非常惊恐地对我指出那唱戏的是春燕。又为什么在认定了窗外唱戏者是春燕之后,她惊恐之下所作出的反应并不是对着窗户方向磕头,却是拉着我对着那口梳妆台磕?
所以立刻我就顺势问了她一句:“喜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喜儿能瞒着姑娘什么?”喜儿闻言怔了怔。
“记得早在没见到春燕出现前,你就对我大叫,说窗外那个唱戏的是春燕。这是什么道理?后来,你又使劲拉着我对着我的梳妆台磕头,这又是什么道理?如今你竟又要我将这梳妆台太烧了,这亦是什么道理??”
三个问题不带喘气一叠声问出口,就见喜儿原本已逐渐恢复如常那张脸,再次唰地下发白。
似乎有些困惑,又似乎有些慌乱,过了片刻,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然后吞吞吐吐着道:“姑娘是有意这么问喜儿的么?春燕姐自幼从戏班子里被领来,闲时总爱唱戏给我们姐妹几个听,姑娘偶尔听见了也会夸赞上几句,难道先前听到时……姑娘竟一点都没认出她的声音么……”
原来如此……原来春燕是个唱戏的出生,这也就难怪为什么喜儿一听到那段唱立刻会吓得面无人色。琢磨着,我避开她狐疑的目光,知道心虚的含糊反而会让人更为生疑,所以干脆地点了点头:“倒确实没有听出来。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对着梳妆台下跪,还对着它磕头?好不古怪!”
“因为……因为这是听春燕姐说的……”
“春燕?她说了什么?”
“姑娘难道又忘了么……”
“忘了什么?”
面对我步步追问,喜儿似有些收受不住,因此额头悄悄生出一星汗光,想答,张了张嘴却又不敢答。许是想到刚才自己脱口漏出的话给自己惹了麻烦,因此两只眼珠咕噜噜转动着,显然是既怕不回答惹我生气,又怕答了会更惹我生气。
这让我一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嘴快。
若一直这样憋着不再开口,倒也是麻烦,所以没再继续追问,我放缓表情沉默了阵,然后朝她坐了坐近,用尽量恳切的语气对她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我并不是在逼问你,只是你这个样子和先前的举动实在叫我感到害怕。你也看到了,刚才春燕的出现,那是真真实实的。按说,人死后纠缠不清,必有死不瞑目的隐情,既然她出现过一次,难保会在出现第二次,第三次……所以,假如你对她的死知道些什么,但说无妨,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怪你,当务之急,只希望她的魂魄能早日超生,不要再继续逗留在这里,免得日久变成祸害,你说是不是?”
“……但春燕之死奴婢可真的是一无所知啊姑娘!”
“那你为什么要示意我烧了这口梳妆台?”
“那是因为……”说到这里,她再度迟疑了一阵,但见我一味紧盯着她的脸,心知是逃避不过去,于是擦了擦汗津津的手,她哭丧着脸低头道:“那喜儿可说了……姑娘听后可千万莫要责骂喜儿……”
“保证不会。”
“那天……似乎是两个还是三个月前……喜儿来姑娘这里想伺候姑娘时,见春燕姐在姑娘的房中,所以喜儿就没贸然进屋,因为听见春燕姐在同姑娘说话。”
“说的什么?”
“喜儿可真的不是有意偷听啊姑娘……”
“我知道,你讲。”
“喜儿原是想立刻离开的,但见春燕姐神色有些不妥,怕有什么事,所以喜儿走的脚步就慢了些,也因此,无意中就听到春燕姐对姑娘说……她说……春燕的性命就全在姑娘这口梳妆台里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望姑娘牢记当日的承诺,救春燕不死……”
“……她是这么对我说的?”
“……是的……所以一见春燕来找姑娘,喜儿想……想必就是为了这口梳妆台了……所以……”
“可是她命为什么会在梳妆台里?”
“……这个……这个喜儿就真不知了……”
见她神色再度惊惶起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我便停了口。
只是由此对春燕的死生出莫大一个疑团,亦对自己如今所占据的这个身体主人,油然产生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原以为燕玄如意只是简单普通一个大户家千金。
坐在深闺,等待出嫁,等待一生就这样慢慢过去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
但她似乎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单纯。
她生在制瓷世家,却不得继承制瓷之术;不得继承制瓷之术,却偏偏对制瓷带着一种不太甘心的热衷;安于困守在监狱般的万彩山庄,心自由起来却是连路遇歹人都能不管不顾的勇猛;简单、又热切地爱着一个自己或许并不了解的男人,对自己身边的奴仆,却带着一种看似亲善、实则却有些微妙的疏冷。
细想起来,那可真的是一种疏冷……
否则,怎会迫使一个陪伴多年的贴身丫鬟用一种交易且略带胁迫般的方式,对她说出那种乞求救命的话呢?
想到这里,正准备继续向喜儿询问下去,看能否从她口中详细探听到一些关于春燕以及燕玄如意过往比较有用的东西,好让我从中试着判断一下,究竟那口梳妆台同那两个女人存在着怎样的联系,会被春燕称作为自己的命。
但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突兀终止了我这番打算。
随之从门外传来的那道话音,则让我脑子嗡地一阵巨响,险些转身往窗户外跳出去:“如意姑娘在么?虽是唐突,但思之再三,素和甄觉得还是应该先同姑娘见上一面,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不便。”
这两个字足足过了一分多钟,才总算被我从牙缝里勉强挤了出来。
说完屏息止气,于是就连喜儿也感染到了我这份异样的紧张,当即瞪大双眼一动不动盯着我,惶惶然不知所措。
“那么不妨隔着此门,能允我同姑娘说上片刻话么?”
“不便。”
再次斩钉截铁从嘴里丢出这两个字,原以为那男人会继续说些什么,但此后门外一片静默。
隔了片刻我瞥见喜儿朝我摆了摆手,示意外面那人已经离去。
我不信。
又坚持着等了几分钟,听见门外一阵喧哗传来,是众仆役将我屋中陪嫁物件往外抬的声响。
一路从我卧房门前经过,我仔细听着,始终没听见他们向素和甄问安的声响,这时才确定他确实已经离去。当即腿一软,我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伴随着脑中空空如也的感觉,好一阵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直至听见喜儿一遍遍焦急地叫我名字,这才缓过神来。
此时此刻哪还有闲心再去向她打探些什么。
关于春燕,关于梳妆台,关于燕玄如意家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了。脑中清清楚楚只有三个字:赶紧逃。
可是归根到底,连路都走不利索,我却又怎么逃?
刚想到这里,突然飒地一阵风从身后吹来,直吹得我激灵灵一个冷颤。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怎么会起风?
但这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随着那阵风起,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本是傍晚,虽然夕阳西斜,明瓦处总还透着光,令这房间一直都还算亮堂。可是那风刚一起,整间屋子就跟突然被罩住了似的,一瞬间暗到伸手不见五指。
这可不就有诡了么。
意识到这一点,我忽然发现喜儿在面对这一切突变的时候竟然没吭声。
是胆子变大了,还是一瞬间被吓傻了?
急忙想叫她一声,但没等开口,赫然瞥见眼前若隐若现出一对绿幽幽的东西。
仿佛燃烧在黑暗中两点鬼火,它们无声无息游移屋子里,时而近时而远,时而闪烁着朝我的方向轻轻靠近片刻。
立时我脑中就空了。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别的什么感觉。
那感觉让我心跳加快,口干舌燥,却又唯恐自己判断失误,从天堂跌入低谷。
所以迟迟没能让喉咙发出一点声音,只艰难地朝那对幽幽的光亮看着,直至它们的主人终于觉察出我的视线,并由此微微一怔。
随后倏地声轻响,直觉一道身影仿佛一只巨大的猫儿般轻飘飘从我面前掠过,径直朝着窗户方向飞纵了过去。
他想走。
而我哪里能就这样轻易放他走。
他的出现实在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个意外而天大的机会。
不把握住,还能有下一次?
当即出手!
虽然手抬起的时候明显感到异于往常地沉重,我仍是用着从未有过的速度一把朝前抓了过去,凭着一股子没来由的超然直觉,不偏不倚正抓在那人飞掠而过那把长发上。
明显感觉到他因此而停顿下来,我心跳得更加厉害,因为非常清楚他停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所以没有任何迟疑,我继续凭着直觉朝前一伸手,再次不偏不倚一把抓在了他高高竖起的那对耳朵上。
狐狸的耳朵,从小摸到大,即便他这会儿造出比黑洞还要黑暗的世界,又怎可能让我在这种狗急了必须跳墙的境地中犯下哪怕一丁点的错。
所以一旦抓住后,我是绝对不会再松手的了,即便他会像对付妖鬼怨灵一样地对付我,我也要让他清楚知道,作为一个在孤立无援的世界里刚刚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女人,到底会迸发出怎样一种天赋和力量,能让他堂堂一只九尾的千年老狐,直接跪下来对着我唱征服。
当然,最后他并没有跪下来,也自然根本不可能对我唱征服。
他没有一弹指把我甩到墙壁上再顺手把我捏碎,我已经谢天谢地。
在被我紧抓住了他耳朵后,他停下身形一动不动,似乎石化般静站了足有五六秒钟。
那短短一点时间逼得我几乎要哭出来,因为觉得自己心脏都快跳得裂开了。
不知他是否感觉到了这层来自后背的冲击。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能感觉他抬起手要朝我抓过来,然后毫不犹豫把我一瞬从他背上扯下去。
但片刻后方向一转,他翻掌朝前一扬,前方那道窗由此霍然开启的那瞬,他带着我一跃而起,朝着窗外纵身飞了出去。
那一刻虽然如我所愿,我心里却突然五味交杂,着实不知究竟是喜还是悲。
喜的是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突然从天而降,像个神奇天使一样带着我轻易脱离了眼前迫在眉睫那道困境。
悲的是,他这样行踪诡谲,偏在燕玄如意即将要出嫁的时候跑到她的闺房,并将她带走,难不成原就是存了心的要抢亲来的?
可是他抢的是什么亲?
燕玄如意??
断然不可能是我林宝珠。
他压根就不知道我是林宝珠,难道不是么。
可是他为什么要来抢亲。
他为什么要抢燕玄如意……
更多五味交杂的东西随着这最后一个念头近乎恐惧般冲进我脑子的时候,我没能继续再往更深的深渊里响。
因为狐狸飞行的速度着实暴力。
暴力到我还没被自己脑子里层叠而起的各种可怕想法击碎之前,就先让我晕了过去。
也好。
算他在这鬼地方里再一次救了我的小命。


第396章 青花瓷下 十二
昏迷的过程里,似乎总在做梦,我梦见自己好端端地坐在自家店里。
跟往常一样,空气充斥着点心的甜香,我背靠着窗,晒着太阳,昏昏欲睡地看着忙前忙后招呼客人的狐狸,膝盖上团着咕噜噜打着呼噜的杰杰……画面如此清晰和真实,以至让我一度以为这一切是真的。只可惜,无论逼真到何种地步,终究只是个脆弱的泡沫,外力轻轻一个打击就能让它支离破碎。
所以,当身上那股散发着阳光气味的温暖突然消失,我很快被一阵清冷的气流给激醒过来。遂不得不睁开眼朝前看去,没看到明朗的窗户和明晃晃的阳光,只看到一点烛光闪烁在四下昏暗的空间里,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拍得摇摇晃晃,依稀勾勒出一座废弃古窑的轮廓。
窑在地下,相比外面显得潮湿并阴冷,因为一口宽阔的蓄泥池占去窑洞几乎一半的空间。里面没有烧瓷用的粘土,只晃荡着半池清水。纵观四周,宽广的空间内虽仍保留着较为完好的格局,不过除了这片池和池边几口破碎的大陶罐外,什么也没有,就连输送陶泥的水槽也只剩下一些似有若无的砖痕,徒留四壁被经年累月的烟火熏得一片漆黑,充斥着一派死气沉沉。
倒是正中央的窑炉上方拓着一行字,大概因为沾了人气的缘故,看起来还稍带着点生机,虽红漆刷的面早已褪得七七八八,但被那片焦黑砖面四下一衬,倒也看得清清楚楚:‘落月凝晖,依映青瓷’。
简单八个字,形容的应该是当年这座窑所产瓷器的特征,挺美的,引人遐想,只是我不明白狐狸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所以不由自主对着那行字发了阵呆,直到突然想起狐狸不知去了哪里,怎么这么半天工夫连点动静都没,这才忙不迭搓了搓胳膊爬起身,提起搁在蓄泥池边的蜡烛,小心沿着周围的墙壁在这窑洞里绕了圈。
但差不多把每个角落全都绕遍了,我始终没能找见他,也没看到有这地方有任何类似出入口的东西。
这让我一下子有点紧张起来。
没有出入口,不就意味着我被狐狸封闭在了这个地方?
而封闭等于囚禁,所以,之前我对狐狸所做的种种猜测难道都是错误的,他突然从北京悄无声息返回万彩山庄,赶在我和素和甄成亲之前把我带走,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抢亲,而仅仅是为了绑架。
绑架万彩山庄庄主唯一的女儿燕玄如意。
但,原因却又是为了什么?
狐狸既不缺钱,也不是个瓷器爱好者,更与燕玄家无冤无仇,亦不需要靠燕玄家升官□□……除非,他这么做是为了针对某个人,譬如即将迎娶燕玄如意的那个男人。
这么一想,突然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在我的世界里,素和甄和狐狸间的关系看起来那么诡异,并充斥着一股触手可及的暗涌波涛,甚至趁狐狸不在家时,他强行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说是要让我亲眼见证些什么。
如此看来,一切问题的开端,难道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么?
刚琢磨到这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叮当一阵脆响,我忙转过身,就见前方原本空荡荡的蓄泥池边多了个人。
修长身影背对着我,静静坐在池边,好像在那儿早就坐了很久似的,他低头有一搭没一搭撩拨着池里的清水。
姿态真美。
一眼看去好像悬空在黑暗里一幅素净温婉的画,偏偏披着一身红衣,露着半肩,放肆张扬得好似黑暗里灼灼燃烧的烈火。
有句话怎么形容来着……真真是扑面而来一股狐骚味儿。
浓烈得即便看不清他的脸,仍是让我一眼辨认出来,他是狐狸。不是故作清冷故作优雅的碧落碧先生,而是那个嘴上缺德的,心眼儿黑白不分的,时常拿肉麻当有趣的我的狐狸。
那一刻,我心跳狂乱地加快了几拍。
但没有立刻朝他走过去,因为没法确定这熟悉的姿态和这平静似水的表象背后,他到底在做着一番什么样的盘算。很显然,他已经不打算继续在燕玄如意面前隐藏他的狐狸尾巴,所以这会儿他看起来几乎就是我原本世界里的那只狐狸,妖冶,妩媚,如果不说话光看背影,兴许会被人以为是个美丽至极的女人。
但即便如此,即便两者再相似,即便此刻我的情绪再怎样如翻江倒海地波动,仍是有一丝痕迹微妙地闪现,提醒并压制了我朝他飞奔过去的冲动。
我熟知我世界中的那只狐狸,不仅妖娆和妩媚,他身上还有一种能让人亲近的暖和。
那种即便离得很远,甚至在他试图弃我而去时,都能感觉得到的暖和。
而眼前的他却没有。
虽然在意识到我的目光后,他抬头朝我笑了笑,但那笑容令我反而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
几乎想立刻找个地方躲避开来。因为那眼神真冷,一种隔着几百年时空,于是无论用什么样相似的感觉也无法将之缝补起来的冷。
所以张了张嘴,我原想试着跟他说些什么,但挣扎半晌,仍还是觉得应该继续保持沉默。
他却似乎像没见到我脸上这层层变化,只兀自收回目光,微笑着、乃至带着点关切地随口问了句:“醒了?”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姑娘的病体恢复得如何了?”
“挺好的。”终于找回自己声音,我点点头回答。
“那个水鬼冤魂可有回来再次缠扰过?”
“……来过。”
“可是按着我说的方式将它收走了?”
“没有,但……”
“但什么?”
“但是后来庄子里来了个异人,把她驱走了。”
“异人?说的可是陆晚庭么。”
简单一句话,带着一派轻描淡写的平静,让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心说,原来你全都知道。
这么看来,要不是他用了什么法术掐算到了这一点,就是在陆晚庭出现的时候,他应该已经藏身在燕玄如意的闺房附近。既然这样,倒是明确了我先前的推断——他的确是存了心要绑走燕玄如意,以此针对即将来迎娶她的素和甄。所以无论是看到春燕的冤魂出现也好,看到陆晚庭出现也罢,他都按兵不动,以防生出事端扰乱了自己的计划。
但他这么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这一点着实让我感到费解。
因此落在狐狸身上的目光不由自主有点出了神,这令他若有所思地朝我看了看,随后话锋一转,极为突兀对我说了句:“听说燕玄家自宋代以来,便一直有妖异蛰伏。”
我一愣,因这话题对我来说实在难以回应。
好在他原本也就没打算等我回答。只略微停顿了下,一眼看出我眼神里的不知所措,于是再次朝我笑了笑:“而常言道,自古妖魅可惑众,因此燕玄家素来所制瓷器,听说件件皆是颠倒众生,备受世人青睐,直至鼎盛时期,更是有禹州瓷圣之美称,从而得以在后来的战乱中侥幸保留至今,并深受朝廷宠爱。如意姑娘,这一番典故,不知碧落说得可对?”
呵,我怎么可能知道他说得对不对。
这种无从开口的感觉令我既不安又难受。
不用多说,他这番说法一定是在试探我,因为站在这儿看着他跟我攀谈的这一幕情景,毫无疑问跟我过去见到的若干次他对他那些对手所做的盘问,是一模一样的。
所不同的,那会儿我是心安理得地躲在他身后,他是我坚强有力的保护者。
如今则截然相反。
头一次站在这样一种立场跟狐狸交谈,谁能想到这是一种多么难以描述的五味交杂。
不过转念想想,兴许这对我来说还并不算是件太糟的事。
既然试探,很有可能意味着他对我的身份已经开始产生怀疑。当然,也可能仅仅只是对燕玄家那段有妖异蛰伏的历史感到有兴趣。
而这一点对我来说不知会得到怎样一种结果。
一则,也许我可以借机让他感觉到我不是燕玄如意本人,进而对我本人究竟是谁产生出追究的兴趣。但如果反之,一旦当他感觉到我并不是燕玄如意,从而对我失去了交谈和研究的兴趣,那我不是更难以找机会向他表明我是宝珠了么……
种种念头在我脑子里飞驰而过的当口,意识到狐狸若有所思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我胡乱点了下头。
但没想到这样随意一个答复,却似乎答出了问题。
在轻轻一声嗤笑后,狐狸一拂袖站起身,几步踱到我面前,低头朝我瞥了一眼:“有意思,原以为那不过是市井不入流的传说,如今一见,倒也有几分可信了。”
“信什么?”突然逼近的距离让我脑子一时有点空洞,所以我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
他见状没再继续往前走,只依旧用着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我,淡淡道:“我相信,即便燕玄家的制瓷手艺并没有被妖异的东西给沾染过,但如意姑娘自身,只怕或多或少脱离不了干系。”
“先生的意思是,我被妖怪附身了?”
“这倒也解开了在下曾经的一些困惑。”
“……什么困惑?”
“为什么一个肉眼凡胎之人能轻易见到怨魂在回煞夜所显的本体,且在向我提到这件事的时候,除了肉身的苦痛之外,看不出丝毫的恐惧和惊诧。想必,姑娘对此一定是见多识广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