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姑娘……”
“想找你说说话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少女双手合十在面前拜佛般晃了晃,央求着道:“就说一会儿!”
印海抬眼望向房梁。
裴无双神秘兮兮地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大约是我出门忘记看黄历的日子。”
“你真忘了啊……”裴无双也不失落:“是你救下我满一千两百天的日子!你说是不是很值得庆贺?”
“……”印海微微笑了笑,没说话。
原来他已受难足足一千两百日了。
见他软硬不进,裴无双不由叹了口气:“你不是常说诸事讲究缘法么,你救过我性命,这还不算缘法吗?我究竟哪里不好,叫你这般躲着我?”
说话间,又朝他靠近了一步,似想叫他看清楚些。
女孩子眉眼间有些不服气,粉腮圆眸,樱唇微绷,身上的香气像是夏日里甜甜的果子。
印海微侧开脸,后退一步。
女孩子又朝他逼近两步。
“砰——”地一声,印海后背已贴上了紧闭的门。
“我乃出家人,心无杂念,且日后总归要重归佛门的,你我应当各行其道才是。”印海言毕,念了句佛。
“你总拿这些话来搪塞我,你在战场上杀过敌,也吃过肉喝过酒,彼时怎不提自己是出家人之事?”
印海轻咳一声:“师父当年命我下山助贵人定北境,亦有让我参悟红尘之意,参悟二字,讲究的自然是入世随俗……”
“红尘二字,又岂止是喝酒吃肉?既如此,我来助你参悟红尘可好?”裴无双认认真真地道:“印师父,缘法到了,躲不得的!为何不愿顺其自然呢?”
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脸颊,印海微吸口气,道:“你说得对,当顺其自然。”
裴无双眼睛亮起:“你想通了!”
“可否先闭上眼睛?”
闭……闭眼?
女孩子心口扑通扑通跳着,矜持道:“会,会不会……太快了些?”
印海微笑:“不会。”
裴无双紧紧攥着衣袖,微咬紧了下唇,眼睫颤颤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忽听有窗棂被推开的声音——
“姑娘……印副将跳窗跑啦!”外面的女使急忙喊道。
裴无双忙扑到窗边。
那背影不紧不慢地走着,头也未回地感慨道:“方才我观那扇窗,只觉其上赫然写着‘顺其自然’四个大字……”
窗内传出女孩子跺着脚咬牙切齿的声音——
“印!海!”


第087章 就得这么治才行
印海使人同衡玉打了个招呼后,便不敢耽搁地逃离了此地。
经过一座茶楼时,忽而下马,进了茶楼,径直往二楼而去。
他在临窗处有人的一张茶桌前坐下,叫心不在焉的柳荀吓了一跳:“你怎知我在此处?”
“你一大清早便出府,不在此处还能在何处?”印海提起茶壶替自己倒了盏茶水。
“吃惯了此处的茶水……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印海“哦”了一声,透过支开的窗棂,含笑看向街对面的包子铺。
铺子前,苗娘子正低头收拾笼屉,年轻伙计走过来笑着低声道:“掌柜的,您看那边……柳先生又坐了半日了……”
苗娘子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对面茶楼。
忽然对上她的视线,柳荀下意识地闪躲着,下一瞬又迫使自己从容地望回去,朝她微微笑着点头。
苗娘子一愣,旋即也朝他点了点头,而后便转身往堂中走去。
柳荀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视线受阻再看不到。
印海靠在椅背上,吃着茶感慨道:“果然,这情爱之事,还是看别人陷入来得更有意思啊。”
柳荀面上是显而易见地不自在,却也少见地没有再一味否认。
既是已下定决心之事,便再无回避的道理。
包子铺内,伙计还在孜孜不倦地跟在自家掌柜身后,小声说着:“……掌柜的,我怎觉得柳先生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胡说些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呢,您怎就想到了呢?看来掌柜的心里比我清楚多了……”伙计“嘿”地笑了一声,卖力地道:“柳先生一表人才,又这般有学识,更难得的是平易近人,没有半分文人的傲气……这样好的人,我若是个女子,我都想嫁了呢!”
“行了,快干活儿去!”苗娘子嗔了伙计一眼,掐断了他念咒般的絮叨,快步自往后院走去。
打起隔开前堂与后院的竹帘时,苗娘子忍不住翘起了嘴角,脚步也莫名轻快。
她挽起衣袖,来至井边,轻松地提了桶水,倒入木盆中,蹲下身来洗菜。
盆中水清澈如镜,看着自己倒影在水面的笑脸,她忽然怔住。
片刻后,她将半筐带着泥的红萝卜倒入盆中,将那张笑脸打散。
茶楼内,柳荀两次三番往窗外看去,都未能再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
“是该多坐会儿……”印海在旁点着头道:“明日你我皆需随将军去城外庄子上,料想多少是要住上七八日的。”
又道:“只不过近来无战事,你这包子突然不来吃了,茶也不来喝了……苗掌柜的会不会不习惯?”
纵知他在调侃自己,柳荀却也被提醒到了,轻咳一声道:“我会同她说一声的……”
“这可不兴说啊!”
“此话……怎讲?”
印海微微倾身,循循善诱道:“你且试想一二,如若你每日都能见到一人为你而来,风霜雨雪不曾间断,不觉间已习惯了此人日日出现,可突然有一日,此人前一日一切尚且照常,次日便突然不见了踪影,一连多日不知去向,你待作何感受?”
柳荀正色思索片刻:“我定觉得他是突遭变故或急症……该不会是死了?”
“……”印海默然一瞬:“无论作何猜想,总之免不得要牵肠挂肚,怅然若失。”
柳荀后知后觉听懂了他的用意,不由拿怀疑的语气道:“莫非你就是这般钓着裴家姑娘的?”
印海刚喝一半的茶水险些喷出来:“截然不同之事,岂可一概而论?”
柳荀深深看他一眼:“那便但愿你日后不会因此怅然若失才好……”
印海全然不理会,自顾问:“那你是认同这法子了?”
“咳,试一试……也无妨。”
翌日清早,侯府大门外,车马已备妥。
衡玉被萧夫人拉着手自府内行出,便见系着玄色披风的萧牧立在马前。
“母亲。”萧牧向萧夫人行礼罢,视线落在衡玉身上,见她穿戴厚实,心中遂觉满意。
“今日风急,看天色怕是要落雨,侯爷不若也乘车吧?”衡玉提议道:“我坐自己的马车即可,侯爷可与夫人同乘。”
萧牧还来不及说话,萧夫人已在前头开口。
却是嫌弃道:“我才不要同这臭小子同坐——”
“这一路闷得慌,我且要同我家阿衡说话呢。”她亲昵地挽着衡玉的手,笑着道:“便将你的马车让给他来坐可好?”
衡玉自无意见,当即点头。
“母亲,儿子——”
萧牧拒绝的话刚开了个头,便被萧夫人瞪了回去:“人阿衡一片好心,你可莫要不识趣。”
又道:“我瞧你近来似又清瘦了些,上回问严军医,还说需用心调养着,怎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爱惜的?那马就那般好骑,非得逞强去吹那冷风不可?还是觉得自个儿生了张俊脸,就非得时刻显摆给人瞧?”
“……”最后一句于萧牧而言堪称蛇打七寸,尤为致命,是以当即住口,听从地上了衡玉的马车。
看着他被迫上了车的背影,衡玉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臭小子脾气倔,就得这么治才行……”萧夫人拉着她上马车之际,轻声说道。
衡玉下意识地点头:“是。”
只是应罢便觉隐约有哪里不大对——
这怎有些像是她家祖母在传授嫂嫂如何拿捏兄长时的感觉……?
萧夫人已满眼笑意,嘴角险要扬到耳后根去。
萧牧乘坐的马车驶动之际,印海忽然钻了进来。
“你作何?”正襟危坐的萧牧皱眉看着日渐讨人嫌的下属。
“属下贴身照料将军。”
萧牧看了一眼被他坐着的位置,眼底多少有些嫌弃。
“吉画师这车内布置得倒果真清雅,不见熏香,唯有这黄梅香气……”印海说话间,轻触了触茶几上插着的一支腊梅。
坐得笔直,双手放于双膝之上的萧牧皱眉。
“这还有话本呢,将军可要看看解闷儿?”印海拿起一旁的话本。
“放下。”
“不看话本啊……那属下沏壶茶?吉画师这茶瞧着不错……”
萧牧看着他去碰茶匙的手,定声道:“将你的爪子拿开。”
在被踹下马车的边缘疯狂试探的印海还不及再有动作,只听对面坐着的人已下了最后的死亡通牒:“要么什么都别碰,要么自己滚下车去。”
印海便立即将双手收回,含笑作打坐状。
一行人马一路未停,于午时末抵达了温泉庄子。
入了庄内,不过刚安置下来片刻,交待了仆从去备饭菜,便突然有客登门。
衡玉和萧牧前后来到堂内,见到了来人。
“晏锦?你怎过来了?”衡玉奇道。
“族中在附近也有一处庄子,近日闲来无事便来瞧瞧……方才远远见有车马往此处来,瞧着便觉气势不凡,遂好奇前来询问,见了印副将,才知是萧侯亲自来此了!”
晏锦拱起握着折扇的手,笑道:“实在也是巧了!”
萧牧不露声色:“如此当真是巧极。”
“据在下所知,此处乃营洲唯一一处温泉所在,侯爷常年征战不得闲,此番来此可是为调理静养?”
衡玉在前开口道:“是为调理我身上的寒疾,因萧伯母也在,侯爷一片孝心,遂陪同而来。”
萧牧闻言微微抬眼看向少女。
她笑盈盈地,丝毫看不出是在防备着谁。
“原来如此。”晏锦酸溜溜地道:“我家小十七好大的福气,这处温泉,我尚无荣幸泡上一遭呢。”
萧牧:“晏郎君若有兴致,随时可以过来。”
晏锦喜道:“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目光在二人之间不着痕迹地打量罢,衡玉心有思索。
晏锦一贯也不与人客气,当晚便又过来了。
倒也不白蹭,延续了一贯财大气粗的做派,使仆从提了好些东西过来。
“使人查看过了,多为名贵药材,说是给吉画师泡汤用——”晚间,印海同萧牧禀道。
药材……
萧牧看向窗外院中一株松柏,眼前恍惚闪过两名幼童于松下追赶踢竹球的情形。
竹球上拿彩绳绑着铜铃,高高飞起落下,带起铃音阵阵。
“将军?”见萧牧迟迟未语,印海唤了一声。
萧牧的目光依旧定在那株松柏之上,问:“庭州那边,画像拿到了吗?”
“已拿到了,正在赶回的路上,年前可至。”
一晃眼五六日过去,衡玉每日除却泡汤,吃药,便是吃吃喝喝,腰间一掐都圆润了一圈。
晏锦几乎每日都会跑来蹭饭,一如既往与她说笑斗嘴。
萧牧多是在书房中处理公务,与下属议事——
衡玉知道,必当不仅如此,她已听严军医说过了,他的伤口每日皆要清理换药,遭罪程度非常人所能承受。
她也私下见过严明数次,谈了些不值一提的进展。
这一日天色不大好,萧夫人窝在房中正捧着她的宝贝话本观摩。
柳荀坐在一旁,被她夸赞了一番。
“……柳先生写得愈发好了,且更多了份真挚的情感色彩,这般精进之下,不知是否有缘由在?”萧夫人满面八卦地低声问:“柳先生莫不是有心上人了么?”


第088章 是否有些离谱
这话题来得突然,柳荀下意识地便绷紧了身子道:“夫人就莫要打趣属下了……”
见他反应,萧夫人一脸“承认了吧”的了然之色。
柳荀面颊发热,不敢直视萧夫人眼睛,片刻后,倒也微一点头。
“是哪家姑娘?”萧夫人眼中八卦之火越燃越旺:“还是说……是苗记包子铺的掌柜?”
柳荀微微一惊——他究竟是何时表露出来的?就这般明显吗?
“咱们侯府里的人,眼光果然都是顶好的……话说回来,进展到哪一步了?”萧夫人忍不住继续探问,并循循善诱地保证道:“放心,我必不会同其他人讲的……”
或是近来常常一同探讨话本子情节之故,二人之间的距离无声被拉近了许多,柳荀此时便也说了句真心话:“无甚进展可言,不过只是属下一厢情愿罢了……”
“是问过了?”
“不……不曾。”
“那便是还未表明心意?”萧夫人恨铁不成钢地道:“你问都没问,说也没说,怎知就是一厢情愿?”
搁这儿自己演自己呢?
柳荀忙解释道:“属下不敢冒昧……”
“以诚待人,怎叫冒昧呢?”
柳荀:“……”这真的和以诚待人有必然关连吗?
“且你也要设身处地去替苗娘子想一想……”萧夫人拿长辈的语气讲道:“我与侯爷固然是知你为人秉性如何,可苗娘子到底不同于寻常女子,身上背负着偏见枷锁在,于感情之事上必然愈发谨慎……你若不坦诚心迹以表诚意,她怕还要将你的好当作一时兴起,又怎敢敞开心扉呢?”
柳荀听得怔住。
他……倒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坦白心意也不等同是逼人回应,勉强于人……只是好叫人家看到你的真心。”
柳荀怔然半晌,复才道:“多谢夫人提点,属下明白了。”
“谢就不必了,等着你的好消息。”萧夫人小声道:“有何进展,切要记得及时说与我听,咱们也好剖析剖析不是?”
“是……”柳荀应下之际,一种古怪感油然而起。
夫人为何会给他一种在追真人版话本的感觉?
“去吧,好好想想。”萧夫人端起了茶盏。
柳荀遂告退而去。
看着年轻人离去的背影,萧夫人满眼欣慰。
片刻后,又忍不住心生不甘。
“果然是个人都比那臭小子强百倍……”
萧夫人咬牙切齿,愤愤地拿起了一旁的话本。
柳荀离了萧夫人处,神情颇有些恍惚。
直到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又来给母亲理账?”
“将……将军。”柳荀忙行礼,继而又向萧牧身后之人施礼:“吉画师。”
柳先生突然被迫回神,脑子还不甚冷静,此时见这二人一同出现,脑中不受控制地就蹦出诸多笔下画面,一时眼神便有些不大对劲。
见此眼神,萧牧鬼使神差地解释道:“我与吉画师……只是凑巧遇到,同来向母亲请安。”
柳荀忙应道:“属下明白!”
他要清醒,清醒……决不可将话本与现实混为一谈!
衡玉的视线在二人间打了个转。
怎觉得这气氛有些莫名古怪?
柳荀略走远了些,才敢回过头去看那双背影。
就在三日前,他有一册刚修改过的话本丢失,他疑心是被自己不小心夹在了送给将军的那些军务账册里……
他胆战心惊,他坐立不安,只觉死期将至。
可三天过去了,将军并无问罪发落之举,想来该是他想多了吧?
衡玉与萧牧同萧夫人请安罢,被留了下来说话。
待二人坐下,萧夫人头一句话便是:“……八成又要办喜事了,柳主薄正琢磨着同苗娘子表心迹呢!”
春卷默默望天。
夫人方才说好的替柳先生保密呢?
衡玉并不意外,到底在有心人眼里,柳主薄的心意早已不是秘密。
萧牧则无甚表情地道:“那也要看人家答不答应。”
“答不答应总要试了才知道,难不成就在家里干坐着,等着媳妇从天下掉下来呢?”萧夫人不满地看着儿子。
萧牧莫名被怼了一句,又兼不慎看到了自家母亲手边的无名册子,遂微吸口气,将视线移到窗外。
“阿衡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萧夫人望向衡玉时,便换了幅温柔神态。
衡玉赞成道:“正是如此了,事事总是要争取的。”
“听到了没?”萧夫人又瞪儿子一眼。
衡玉:“?”
萧牧:“……”
这如坐针毡之感,生生在萧牧身上持续了两刻钟余。
而萧夫人的怒其不争之感,也一直持续到二人离去。
“我怎不是那老天爷呢?”萧夫人望着窗外,突然恨恨地道。
听着自家夫人因迟迟未能达成所愿而想法逐渐离谱的话语,春卷忍不住有些担忧其精神状况。
“我若是那老天爷,我就让他俩给我……”萧夫人话至一半,出于最基本的为人底线未再往下说。
春卷竭力控制住着自己不要往不该想的方面去幻想。
“神仙也要办实事的呀,不说将位置让贤,那也好歹下场雨吧?”萧夫人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俨然是同老天爷讨价还价起来。
春卷心中担忧愈甚。
严军医管不管治这个?
“若柳主薄与苗娘子姻缘可成,照这般势头,说不准侯爷践诺之日就在眼前了。”回去的路上,经过一片园子,衡玉与萧牧半玩笑道。
萧牧倒也从容接过话:“若果真有那一日,还要劳吉画师替本候多费心把关。”
“好说好说。”
二人已习惯每日插科打诨几句,眼看越扯越远之际,衡玉难得先收了手,将话题拉了回来:“……不过此事怕是不易,苗娘子背负诸多,实在是个可怜之人。”
或有人要说,被她“克”死的那些人才真正可怜,可所谓“克夫”一说,当真有凭据吗?
单因无凭无据之事,便要被冠以恶名,可怜且无辜。
不过……
“的确过于巧合了些……”衡玉思索问道:“侯爷可知那些男子都是因何而死的?”
萧牧听懂了她话中之意:“我亦只是耳闻,待回城后,可使人与蒋媒官同去查实一番。”
衡玉点头之际,忽觉额上落下冰凉之感。
她抬起脸:“落雨了。”
雨势来得急,雨珠很快变得密集。
萧牧下意识地抬手要解下氅衣,下一瞬却忽觉背后一暖——
女孩子踮着脚将自己的披风快速地披在了他的背上。
“……?”萧牧僵硬回头,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是否有些离谱了?


第089章 不必将水端得这般平
因震惊而怔神的间隙,衡玉已将披风替他系好:“侯爷,风大雨急,咱们先去前面的亭子里避雨吧?”
萧牧鬼使神差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去。
此处为园中,前方草木遮掩,小径蜿蜒,他一时并未看到她所说的凉亭。
而下一瞬,少女便隔着衣袍握住了他手腕上方,拉着他就往前跑去。
无论战场还是私下,戒备心甚重、反应敏锐的萧牧此一刻只觉一切都变得迟缓起来,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知转头看向那拉着他往前跑的少女——
雨珠如线,她一只手攥着他手腕,另只手横在头顶挡眼前的雨,发间珠花上镶嵌着的宝珠随跑动而轻轻摇晃着。
“……”萧牧贴身的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夫人早已暗中收买、咳,交待过他,要他时刻留意侯爷与吉画师之间的进展,事无巨细报于夫人。
所以,他晚些是要去告诉夫人,落雨之际,侯爷披上了吉画师的披风,然后俩人跑得贼快吗??
而正如衡玉方才笃定的那般,拐入另一条小径后,果然有一座凉亭在。
刚入得亭中,萧牧便要立即解下披风。
衡玉忙道:“侯爷不必同我客气——”
萧牧坚持解下,替她披上之际道:“我身为男子,却要占你的披风,这如何像话。”
见他将披风还给自己还不够,似还要去解自己的,衡玉立即道:“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谁说女子只应被人护着,侯爷这何尝不是固守偏见?需要者取之,方为正解。”
萧牧动作一顿,心情愈发复杂。
需要者取之?
“……你的意思是,本侯较之你,更为娇弱?”他不知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来的,更不知为何会用上娇弱一词。
“我绝无此意。”衡玉解释道:“只是近来托侯爷的福,调养得当,畏寒之症大有改善——而侯爷身上旧伤无数,才更应避寒气,以免触发旧症。侯爷之安康关乎北地安危,断然马虎不得。”
她听严军医说过,他身上的毒,会让他尤为怕冷。
所以方才来不及有思索,便将披风给了他。
她末了不忘拍一句马屁,萧牧不知是否受用,看了她片刻,未再多言,只问道:“当真不冷?”
“避着雨呢,不冷。”恐他要继续解披风,衡玉伸手握了他一只手,坦然问:“侯爷看,没撒谎吧?”
她的手柔软温热,只握了一瞬便松开了。
此一刻,萧牧仿佛听到了战事前那密集震彻天地的战鼓之音。
片刻,他方才反应过来,那竟是他的心跳声。
萧侯尽量面无表情地向她微一点头,“嗯”了一声,而后身形微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望向亭外雨幕。
幸亏有这雨声——
他暗暗庆幸着。
她极快握过的那只手被他半藏于袖中,无人知晓他的小心翼翼,如同安置一件宝物。
“侯爷,小的去取伞来!”亭外的小厮咧嘴一笑后,便跑得没了影儿。
雨声淅沥,将天地间的喧嚣一时遮尽。
“得此片刻闲时看雨,倒也是桩幸事。”衡玉望着雨水,语气轻松地感慨道。
此一刻可听一听雨声,暂时不去想那些费心之事。
雨水之外,她尚有艰险之事需应对谋划,而他的处境要比她更难百倍。
但这一切都不急于此时去思虑。
萧牧颔首,也看着亭外雨雾。
八年前的那个雨夜,是他逃亡途中稍得喘息的一夜。
那一夜他虽不曾熟睡,但时而听着身侧女孩子的呼吸,便尚觉世间万物仍是真切的,于无所归属中终于抓住一丝安稳,心内那堵岌岌可危的危墙才未曾坍塌。
善意二字,无论是得到还是付出,都会得到切实的内心回馈,自成力量支撑心内乾坤,留给光亮洒落进来的机会。
萧牧下意识地微微转头,看向身侧之人。
少女微仰着脸,侧颜如一朵沾着晨露的粉白海棠。
她发间被雨水沾湿些许,不再似往常那般柔顺如绸缎,又遭风吹过,迎着光有些毛绒绒地,叫人莫名想要揉上一揉,顺上一顺。
这念头一起,萧牧忽然想到前两日晏锦来时,与她说笑间揉她脑袋的画面。
哦,细想不止昨日,揉过不止一次。
“吉画师认为晏郎君此人如何?”他忽然问。
“晏锦啊。”衡玉思索了一下,道:“也是个有很多秘密的聪明人。”
也——
萧牧未细究什么,只问:“所以吉画师知道他的秘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