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人想要向成王求救,但成王根本不理会他们,大义凛然地表明成王对何家所为毫不知情,对何家弃如敝履。
这是极无情的行为,但成王一贯如此,京中人竟是也毫无意外。
何家人只能又去求嫁到光禄寺卿家徐家的出嫁女,然而徐家避何家唯恐不及,若非徐寺卿不愿背负无情无义之言名,徐夫人甚至想要休了何氏,当然不可能帮何家。
就连何氏本人,也恨不得离娘家远远的,以保全自己。
何家真真是求助无门,只能看着昔日门庭土崩瓦解,富贵烟消云散。
谢家只是起了个头罢了,但何家会瞬间倾倒,是因为成王的冷酷。
追随这样一个冷酷的人,看到了何家的下场,必然会有人物伤其类,谢家只是起了个头罢了。
至于其他传播流言之人,谢家的应对亦是如此简单直接、光明正大。
霎时间,再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谢家和尹明毓的是非。
到这时,谢夫人才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露面。
宴上无人提起“谢少夫人”,唯有尹明毓的嫡母韩氏,闲话家常似的说:“老夫人他们何时归京?这眼瞅着就过年了,得一家团聚才是。”
谢夫人笑道:“景明在养伤,不好折腾,不过已经去信了,这几日就回了。”
她笑容满面,周遭人眼神交换,有些亲近的人家,便出声附和几句。
谢夫人顺势便说几件他们在庄子上的事儿,语气亲近道:“尹家教养好,二娘是个极孝顺善良,有她在庄子上照料家里老夫人和孩子,我和相爷再放心不过。”
韩氏仿佛她说得就是事实,面色不变,谦虚了几句,转而又说起谢家表姑娘来。
两人一应一合,便将白知许要相看人家的消息放了出去。
谢家庄子——
极孝顺善良的谢少夫人正在被谢老夫人训斥。
她的身边,是蔫头耷脑的谢策。
他们面前的地上,一条小指粗细的小泥鳅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谢策不知什么时候藏了一条泥鳅带回来,巴巴地送给谢老夫人。
他甫一掏出来,谢老夫人以为是蛇,吓了一跳,缓过来才发现是一条死泥鳅。
姑太太担心谢老夫人迁怒,早就带白知许躲回了她们屋子。
而谢老夫人不舍得对疼爱的曾孙发火,气得直敲拐杖,良久才吐出一句不轻不重的“顽劣”,随即就将矛头转向了尹明毓。
是以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尹明毓很无辜,垂着头眼神示意谢钦为她说几句话。
谢钦坐在椅子上,略显无奈地看了她和谢策一眼,劝谢老夫人:“祖母,策儿年幼,不懂分辨,误以为好才送给您,您莫生气。”
谢策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点头。
谢老夫人瞧着他如此,心口堵得慌,再一瞧地上的泥鳅,嫌弃地摆手,“快些弄走。”
婆子赶忙过来捏着泥鳅出去,谢老夫人瞧不见那泥鳅了,依旧气难消,忍不住又瞪了尹明毓一眼,捎带也瞪了曾孙一眼。
谢钦起身,扶着谢老夫人的手臂往里屋走,劝她:“祖母,策儿只是孝心用错,再大些,懂事理便好了。”
他边走,边给了尹明毓一个眼神,示意她带着谢策离开。
尹明毓收到,拉着谢策出去,方才戳他的脑门儿道:“看你干的好事儿。”
谢策捂着额头,委屈道:“送曾祖母。”
尹明毓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门,又好奇地问:“你是如何带回来的?”
谢策学着她的样子,也回头悄悄看了一眼门,指了指羊棚,“羊。”
羊的衣服上有一个兜子,有时会装一些小玩意儿,大多时候皆是摆设,没想到现下被谢策用来偷渡。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鬼灵精怪。
但尹明毓不承认跟她有关,她就是无辜的。
是以尹明毓一本正经道:“你惹曾祖母生气了,需得好生认错,罚你写二十张大字。”
谢策小脸上全都是愧疚,乖巧地点头。
两人回到她的院子里,尹明毓便教婢女给谢策准备笔墨,谢策老老实实地站在椅子上捏着笔写大字。
过了一会儿,谢钦回来,见谢策如此,颇为奇怪。
尹明毓煞有介事道:“小郎君还是极有上进心的。”
谢钦对他儿子如今的脾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不置可否。
他并不再提方才的事,转而对尹明毓道:“京中来信,咱们择日回府。”
眼瞅着就要过年,尹明毓并不意外,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那头,正在写大字的谢策听到两人的话,眨眨眼睛。
待到回程那日,一行人准备离开庄子,谢老夫人瞧了一圈儿,没看见谢策,便问道:“策儿呢?”
童奶娘抬手指了指迷宫,对谢老夫人小声禀报道:“回老夫人,方才钻进去了。”
谢老夫人闻言,便走过去,打量了一圈儿也没瞧见人,便喊道:“策儿,咱们得启程了,快些出来。”
迷宫西北角,传出谢策的声音:“我不在。”
谢老夫人哭笑不得,顺着声音走过去,就见谢策面对着雪墙蹲着,小小一团,哄道:“莫耽搁了回程,快些出来。”
谢策抬头,满眼惊讶,显然没想到曾祖母竟然找到他。
但他紧接着便站起来,紧紧贴着雪墙,抱着墙,摇头:“我不想走。”
谢老夫人见他舍不得,便道:“你若是喜欢,回府再给你建一个。”
谢策想了想,迟疑地摇头,“不一样……”
这时,尹明毓和谢钦走出来。
尹明毓手肘碰了碰谢钦,随即去牵羊。
而谢钦走过去,单手揪着谢策的后襟,将他从迷宫里提出来。
谢策在空中踢腿,要下去。
尹明毓牵着羊走过来,拍拍羊背,叫道:“郎君。”
谢钦领会了她的意思,停顿片刻,提着谢策放到羊背上。
娇贵的羊忽然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量,腿一软,险些劈叉,四只蹄子一起倒腾,才站稳。
谢策则是坐在羊背上,懵了一瞬,忽然满眼惊喜,揪着羊背上的毛,自动自发地踢腿夹羊腹,嘴里奶声奶气地喊:“驾!驾!”
羊不愿意动,但尹明毓拖着它,它不得不迈开蹄子。
谢钦的手不离谢策的后襟,谢策则是完全忘记了方才还舍不得迷宫。
而谢老夫人瞧见这对儿夫妻就这么轻易地让谢策欢天喜地地出去,再一想到方才她劝了好一会儿,“……”
老太太颇为郁闷,满含酸意的眼神瞧了一眼孙子孙媳妇。
再看向谢策时,她忍不住心里后悔:早知道就该收下曾孙的泥鳅,她的曾孙儿可是只送给她一人了。


第75章
流言满城风雨的时候,韩夫人无法抑制地担忧、焦虑。
待到谢家稍一抬手便将流言和传播流言的人按下,韩夫人见识到谢家的权势,重新认识到谢家权势能给自家带来的好处,那些负面的情绪,瞬间又压了下去。
她极拿得起放得下,和儿子一起到尹家,又极诚恳地为前几日的失言道歉,然后略带忧愁地说:“妹妹也是知道的,三郎马上就要春闱,全家都紧绷着,突然出了这么一遭事儿,我是生怕三郎春闱受到影响……”
韩旌亦是愧疚道:“姑母,此事皆因我而起,累及姑母和表妹们,本该我一力承担,却教姑父姑母费心,三郎实在愧疚不安。”
韩旌天赋、人品颇好,韩氏对韩旌这个侄子自然是极喜欢疼爱的,并不责怪于他:“你少年之心,非你本意,此事我不怪你,只是你自身需得反省一二,日后谨言慎行。”
事实上,便是没有韩旌之举,也挡不住有人存心构陷。
可人若是每每经事便先想要甩脱责任,不知自省,恐怕难有进益,前途受限。
韩氏对侄子实在是一片殷切、慈爱之心,才会如此提醒。
而韩旌确实心性难得,十分受教地拜下,“姑母说的是,侄儿日后必定三思而行。”
韩夫人在旁也不插言,直到两人话毕,才言笑晏晏地拜托道:“妹妹,你在京中人脉广些,三郎的婚事也劳烦妹妹上心些。”
韩夫人先前以为姜家有意,可等了许久也等到姜家的信儿,便是不甘心,也只能承认或许是她会错意了。
可即便如此,她心里惦记着姜家女许久,眼界不由自主地拔高,自然想自家儿子找一门好亲事。
她自己没有门路,只能依赖于韩氏。
韩夫人叹道:“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三郎,妹妹你疼三郎,想必能理解我的心情。”
韩氏能理解,却并未应答,而是转向韩旌,问道:“三郎,你如何想?”
韩旌拱手推脱道:“姑母,侄儿想以春闱为先。”
韩氏也是这般想,点点头,方才再看向嫂子:“嫂子莫要急躁,他是男儿,男儿得有本事,才能教人看重,日后建功立业也得凭他自身。”
韩氏还有些话,想要跟韩旌交代,只是不好当着嫂子的面,因此她便借口尹明麟找韩旌,将韩旌留了下来。
但不止韩夫人明白,她有话要与韩旌说,韩旌自个儿也知道,态度极恭敬。
韩氏以长辈之言劝说:“你母亲确是一心为你,甚至有些偏心了,但你不能自傲,也切莫全都随她,要端的正,免得日后兄弟隔阂,夫妻嫌隙。”
“家庭和睦,才是兴家之兆。”
韩旌认真地应道:“是,侄儿记得了。”
韩氏便又道:“景明今日回京,亲家母说要养伤到正月完,趁此机会,你主动些去谢家请教他。”
韩旌神情迟疑。
韩氏一见他神情,便知道他的顾虑,语重心长道:“都是姻亲,态度坦然些才是。且科举于你于整个韩家都极为重要,能抓住的机会便要抓住,莫要被年少时的自尊裹挟,待到时过境迁你就会发现,今时今日你所在意的这些,皆可一笑而过。”
韩旌依然有些沉默,却也没有反驳,“姑母,侄儿会好好考虑的。”
韩氏这才放他去找尹明麟。
但她看韩旌退出去,其实是有些可惜的,若是尹明毓嫁给韩旌,以她的心性,侄子的心性亦会受其潜移默化的影响,于他有利。
但世事难料……
韩氏不再多想,又命人去西角院找来四娘尹明若,再与她说起婚事。
尹四娘是尹家这一辈儿最后一个婚事未定的,前些日子因着尹明毓的事儿,婚事受了些影响,不过也没有大的妨碍。
韩氏见尹明若神情里并无惶惶不安,点头道:“近来一些提亲的人家确有门第高的,只是我与你父亲商议过,你性子柔顺安静,嫁入家世简单的书香门第最合宜。若明年春闱之后,有合适的人选,便会为你定下。”
这些门第高的人家,有一些明显是冲着谢尹两家来的,其中最功利直白的便是忠国公府,先前向三娘提亲,三娘不成,又转向四娘。
而尹明若十分顺从,“女儿皆听父亲母亲安排。”
韩氏便摆摆手教她离开。
另一边,韩夫人先回了韩家宅子,等韩旌午后回来,便询问他:“你姑母与你说了何事?”
韩旌只说:“姑母教我趁着谢郎君养伤有空闲,多去请教。”
韩夫人一听,连忙劝道:“你姑母说的是,前途重要,千万莫要脸薄。”
韩旌不置可否,沉默片刻,道:“母亲先替我准备一份赔罪礼,我亲自去谢家赔罪。”
韩夫人觉得他这般做实在委屈,可也知道确实是这么个理,便答应下来。
谢老夫人他们今日回京,连谢家主都特意叮嘱了几次,府里自然是从早到晚的忙活,就为了迎他们。
正院和东院这些日子没落下打扫,不过无人住,烧的火便少了些,屋子里有些阴寒。
今日,两个院子早早便开始烧地龙火炕烘屋子,所以尹明毓他们一回来,踏进屋子的一刻温暖如春。
而谢夫人十分刻意地吩咐,不让人烧前院的院子,是以谢钦便要在东院养伤。
两人回到东院,尹明毓便有些夸张地扶着谢钦的手臂,玩笑似的故作紧张道:“郎君快快躺下休养。”
谢钦拂开她虚假的殷勤,淡淡道:“我只是箭伤,并未不良于行。”
尹明毓挑眉,意有所指地笑道:“是~郎君的身子骨好,我是见识到了的。”
谢钦瞧了她一眼,不作回应。
光天化日之下,便是没有旁人,他到底还是抛不掉守礼的性子。
尹明毓也没指望谢钦变得知情识趣,还是老古板逗着有趣些。
稍后,银儿带人进来安置行李,金儿则是禀报东院近来的事儿,谢钦去了书房,并未留在堂屋听。
晚膳在正院用,约莫快到时辰,尹明毓和谢钦便相携前往正院。
谢家主今日特地早早回来,问候谢老夫人,关心谢钦伤情,与孙子说话时,皆难得的有几分情绪外露。
就连对尹明毓,亦是比先前温和些许。
不过其他人比起谢策,当然还是差远了。
从前谢策便是父亲都不甚亲近,更遑论不苟言笑的祖父。
但如今谢策较从前大方许多,这次回来,更是对着祖父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极难辨别的童言童语。
但不需要语言清晰,只从他的神情状态,谁都能知道他在庄子上玩儿的极开心。
相比于前些日子的安静,谢家主享受于孙子的亲近,享受此时亲人团聚的热闹,眼神里都是温和的。
而这一切变化,皆是从尹明毓嫁进来开始的,谢家主对尹明毓这个儿媳又满意了几分。
晚膳后,谢钦提出与父亲去书房谈话。
谢家主抱着孙子,道:“有何事,皆可等你养好伤再说,不急于一时。”
谢钦没眼色,仍然道:“儿子的伤并无大碍。”
谢家主只得放开谢策,起身与谢钦一同移步到前院书房。
待到婢女上完茶,谢家主方才严肃地问:“何事?”
谢钦语气坚定,单刀直入,“父亲,儿子想要外放出京。”
谢家主微讶,“为何忽然有此念?”
谢钦这些日子,已经想得极清楚,于是有条不紊地回道:“祖父追封太傅,父亲又是当朝右相,谢家除非送女入宫,否则几无再进一步的可能。”
谢家主道:“我并无此意。”
谢钦自然知道。
谢家若有意,不考虑姑太太的性子,凭姑太太的美貌便可一搏,而如今谢家唯一的表姑娘白知许,容貌不俗,心性更胜其母,其实更适合。
但父子二人皆没有这个打算,他们不要滔天的富贵,只愿谢家如流水一般滔滔不绝。
如此,即便谢钦年纪轻轻便已官至五品中书舍人,是陛下近臣,各家同辈子弟皆难望他项背,他的一生,也注定要在父祖的光辉之下平庸。
“父子同在朝中为官,儿子在京中,本就极难寸进,外放未尝不是给儿子另一条路,而且……”谢钦眼中渐渐炙热起来,极其认真道,“父亲,儿子除了是谢家子,也想以谢钦之名真正做些实事,造福一方百姓。”
他一贯自持冷静,是谢家完美的继承人,难得有这样的时刻,用如此炽烈的眼神说着他的抱负。
谢家主心下有些感触,然谢钦的身份,每一步都可能对谢家的未来造成巨大的影响,于是他并没有立即作出决定,只冷静道:“此事,仍需仔细考量。”
而谢家主随即便又威严道:“且不说外放的事,你此次受伤,应是更有体会,意外不知何时便会发生,需得有万全的准备。”
谢钦点头,“是。”
谢家主严肃道:“谢家子嗣太过单薄,若是嗣子有任何意外,于谢家都是极大的打击,且策儿也需要兄弟扶持,你要有所计较。”
谢钦沉默,良久才平心静气地问:“我也需要兄弟扶持,父亲为何没早些计较?”
谢家主:“……”
莫名的气氛在父子间蔓延。
在朝堂上百官之首的右相,今日又难得的无言以对。
最后是谢钦出言道:“子嗣一事,乃是福缘,不可强求,如今最紧要的,应是教养好策儿。”
谢家主若无其事地颔首,顺水推舟岔开子嗣一事。
第二日,韩旌向谢钦递了拜帖,谢钦直接回复韩家的下人,让韩旌直接来谢家便是。
当日,韩旌便带着赔罪礼出现在谢钦面前,歉疚道:“谢郎君,先前的事,皆是因我而起,害得谢家和少夫人受流言所扰,本无颜来此,只是思及未能当面道歉,便还是来了。”
“谢郎君怪罪我便是,与少夫人全无干系。”
韩旌极为诚恳,甚至为了避嫌,连“表妹”、“二娘”这样的称呼都不叫了。
谢钦对他没有恶感,甚至其实是颇为欣赏的,但是,欣赏归欣赏,完全没有芥蒂也不可能。
是以谢钦忽视了韩旌的赔罪,面无表情地询问起韩旌的文章。
韩旌还未准备好是否要继续向谢钦请教学问,忽然见他如此大度,仍然关心他的功课,顿时羞愧不已。
谢钦皱眉,“读书需得孜孜不倦,难不成你近日有所懈怠?”
韩旌确实因为流言所扰,有些分神,但他微微抬头瞄见谢钦的神情,便有些不敢承认,连忙心神紧绷,认真回答起来。
他学问是扎实的,是以对答还算流畅,只是谢钦临出京前留的文章,简单描述之后,粗糙的他自个儿都羞于启齿。
甚至无需谢钦训斥,韩旌便自动检讨起来,还给自个儿定了颇为严格繁重的惩罚。
他如此自觉,谢钦倒不好更加严格了,只得道:“我近日无事,下次再过来,莫要忘了提醒明麟。”
韩旌巴不得有人与他一同面对“严师”,立即便应下来。
谢钦道:“回去吧,收心读书,科举为重。”
韩旌答应,随即看向他带来的赔罪礼,“谢郎君,这礼……”
谢钦扫了一眼,平静道:“我会转交给明毓,你若有愧也是该对她,我不便替她言原谅与否。”
韩旌闻言,更加佩服谢钦的品行,越发释然。
待到韩旌走后,谢钦便带着他的赔罪礼回到东院,不动声色地说明它们出自何处。
尹明毓是爱财,对这赔罪礼却态度平平,只从谢钦接下礼之举,询问道:“郎君不责怪他?”
“这取决于你的态度。”
尹明毓微怔,是说因为她态度坦然,所以并不介意韩旌如何……吗?
而谢钦说完这一句话便转身进了书房,并没有继续对他方才的话进行补充之意。
韩旌登谢家门,瞒不过谢家周遭的几乎人家,其他有心人亦很快便得知。
韩家对外自然声称是探病,但有些人私底下仍然在悄悄议论,对此说辞有所怀疑。
但韩旌腊月最后一日,又亲自带着年礼上门,顺便将他的文章交给谢钦批改。
腊月底和正月初,整个谢家都极忙,便是尹明毓惫懒,也需得跟在谢夫人身边学习年节一应事的流程。
谢夫人还顺带捎上了白知许,教她们看着学着,有空闲了便指点几句。
就连谢策都要不间断的跟着启蒙先生读书,反倒今年谢钦因为养伤,成了最闲的一人。
他连教导谢策时都极为严格,教导韩旌和尹明麟,自然更是不含糊,每每言辞犀利,教两人在谢钦面前笑都不敢露,生怕被抓住了态度不严肃的问题而更严厉地训斥。
以至于这满城张灯结彩的喜庆年节,两人在家里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韩旌无法避免的要与一些同科举子交际,交谈之时,举子们便得知了谢钦对他的指点。
谢钦之名,大邺读书人少有不知的,韩旌竟然能得他教导,一时间惹得京城举子们颇为羡慕嫉妒。
至于那些流言,对于举子们来说,哪比的上这实实在在的进益好处。
而且若真有其事,谢钦哪能如此指点韩旌?
不止举子们这般想,京中越来越多的人听说之后,也都渐渐认为先前的流言是有人故意污蔑谢少夫人了。
只是有人对于这般结果,却不甚满意,便给谢钦送了一份特别的年礼。
一个垂髫小童满面忐忑地来到谢家所在的街上,按照吩咐,敲响谢家的大门,而后将木盒扔下,匆匆留下一句“给谢郎君”的话,便逃也似的跑走。
门房将这莫名其妙的木盒拿起,打开一看是个画轴,也不敢多看,便交了上去。
护卫检查过画轴,方才交给谢钦的小厮,而谢钦在书房里摊开画,只一眼便确定,这便是韩旌所画的那幅画,因为落款的字迹就是韩旌的。
但究竟是何人送了画来?又是有何目的?难不成是有人好心帮谢家吗?
谢钦打量着画,沉思。
忽然,谢钦的视线定在画上年轻郎君手中那支桃花上,渐渐皱起眉头。
晚膳前,谢钦独自回到东院,周身带着几分不明显的冷意。
尹明毓如常招呼他落座,如常地一心在膳食上,吃得极为专注。
谢钦胃口不佳,随便吃了些,放下筷子,淡淡道:“帕子。”
尹明毓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从绣中取出一方锦帕,递给谢钦。
谢钦面色冷淡地接过她的帕子,一垂眼便看见帕子一角的桃花枝绣纹。
他很早之前便注意到,尹明毓的帕子上皆有绣这玩意儿,不止帕子,还有些别的绣品,也喜欢绣桃花样儿。
且不止桃花,她还不拘一格,格外喜欢桃木……
谢钦倏地握紧手中这方帕子,随即一下一下地擦拭手,脸色越发凛若冰霜。
尹明毓吃着吃着,抬头便见他都要将她的帕子擦烂了,提醒道:“若是手脏,不妨教婢女打盆水洗洗。”
谢钦:“……”
尹明毓一边夹菜一边吩咐婢女:“给郎君打盆温水。”
谢钦冷着脸,将帕子扔脏东西似的扔在桌上,起身去洗手。
他洗得极仔细,每一个指间缝隙都没有放过,洗得骨节分明的手越发白净好看,方才接过帕子,缓慢地擦手。
他的手极修长好看,尹明毓冷不丁瞧见他的动作,忍不住便盯着谢钦的手瞧。
谢钦察觉到,擦手的动作更加缓慢,身上的冷意稍稍散了些许。
残羹冷炙撤下,离就寝时辰还早,两人移步到书房。
尹明毓拿了个话本,便靠在榻上看。
谢钦在书架上扫过,停在了尹明毓的诗集上,取下来又瞧见了封面上的一枝桃花。
他头一遭瞧见这诗集上的字迹,便觉着与桃花不相称,如今看着,更是十分突兀,突兀至极。
谢钦手握得极用力,冷冷地看了一眼封面,手背到身后,拿着诗集走到书案后坐下。
尹明毓舒服地靠在榻上,手边儿的小几上还有几碟小食和果茶,边吃喝边看话本,看到受不了的地方,脸上还露出了些许嫌弃。
谢钦瞥她一眼,手翻开诗集,恰巧那一篇写得是莲。
清冷的声音缓慢地念道:“芙蓉并蒂不染尘,零落芳心瑶池中。”
尹明毓正咬着果脯,忽然听到这熟悉的诗句,尴尬地浑身一抖,回头嫌弃道:“我知道我写得不好,你看便看,念出来作甚?”
谢钦抬眼,凉凉地说:“并蒂莲?芳心零落?”
“是啊。”尹明毓面皮还是厚的,尴尬过了,便淡定地重新躺回去,咬了一口果脯,道,“想吃藕不成吗?莲子降火,我每年都吃。”
谢钦一滞,又继续往下翻,瞧见这一页名为“相思子”,便有些用力地翻过去,书页翻得哗啦作响。
然而翻过去之后,手绷紧,又哗啦翻回来,一字一句地念道:“素手红豆,桃花飞雪,相思何处寄?”
谢钦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象,一对儿已经情投意合的年轻男女,站在桃花树下,少年送给少女一支桃花……
尹明毓听到这句,却是身子都侧过来,一脸认真探讨地说:“郎君,凭良心说,我这一句还是颇有意境的吧?应该算不上匠气?”
“呵~”谢钦冷笑一声,“红豆最相思,倒不知你这意境为的是谁。”
尹明毓觉得他是在嘲讽她,与他分辩道:“俗气,谁说思的便一定是那个红豆?”
谢钦听她辩解。
“红豆香糯软甜,久未食便思之。”
尹明毓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想吃红豆沙包,便扬声招呼银儿进来。
银儿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掀开门帘走进来,“娘子。”
尹明毓吩咐她:“明日教膳房给我做红豆沙包,再煮一碗红豆糖水。”
她说完,转头问谢钦:“郎君,你要喝红豆糖水吗?”
谢钦:“……”干脆扭开头,不理会她。
他今日着实莫名其妙。
尹明毓对银儿道:“那就做我一人的,郎君不爱吃糖。”
银儿悄悄瞧了一眼郎君黑沉沉的脸,小声应下,低下头赶忙退出去。
而谢钦手中依旧翻诗集翻得哗啦响。
这一页写的是:“青娥戏沙汀,石落惊仙凫。”
谢钦面无表情,仙凫肯定不是鸳鸯、比翼鸟了,但她就是这么欠。
尹明毓完全不知道谢钦看她的诗都在想什么,不过听到这一句,忽然又有些馋了,便又叫了银儿进来。
银儿缩着肩走进来,根本不敢瞧谢钦,小声地问:“娘子?”
尹明毓道:“我明日还想喝老鸭汤,你记得吩咐膳房。”
银儿点点头,迅速退出去。
谢钦这诗集教她搅合的,实在翻不下去,直接合上,起身离开书房。
尹明毓觉得他奇奇怪怪,但也没搭理,继续躺在软榻上看话本,直到看完一个完整的情节,天色已经很晚,才起身去洗澡。
她回到内室时,谢钦已经阖上双眼,安静规矩地躺在床外侧。
尹明毓从他脚下跨上去,被子一裹,便闭上了眼睛。
良久,谢钦睁开眼,大度豁达道:“你说对韩旌全无情意,我自是信你所言,但那画我瞧见了,便是不心仪,这桃花许是也有几分特别的涵义。”
“过去便过去了,再不提便是。”
他说完,便等着尹明毓的回复,然而尹明毓一直都没有动静。
谢钦霎时便以为,桃花果真对她有重要的意义,倏地攥紧手。
尹明毓翻了个身,背对谢钦。
谢钦胸膛微微起伏,扭头看她,这才察觉不对,撑起上身去看。
尹明毓早就睡着了……
谢钦:“……”
尹明毓,你可真是没心没肺……


第76章
尹明毓一梦到天明,睁开眼发现她竟然还双臂箍着谢钦取暖。
这可是极稀奇的事儿,谢郎君可是受伤都要卯时晨起读书的人,今日竟然还未醒。
尹明毓松开他,也不好像往常那般一睁眼张嘴便喊婢女,而是探身取过床榻边挂着的衣衫,在床里慢慢穿。
她动作轻,但还是发出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谢钦觉浅,迷蒙中睁眼。
尹明毓还是第一次瞧见谢钦初醒时慵懒的模样,瞧着他眼神朦胧地看过来,毫无防备的眼神,一瞬间没忍住,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
上天实在是偏心。
她都忍不住要偏心了……
不过大概是因为谢钦平时格外冷静自持,所以此时难得的这种样子,才显得格外特别。
而谢钦眼神渐渐清明,便想起了昨夜的事儿。
她一个人睡得香甜,什么都不知道,他不忍打搅她,独自失眠到深夜方才睡着。
那时,画和诗集已经不是扰乱谢钦的东西,扰乱他情绪的,归根结底只有一个人——尹明毓。
连婢女都看出他的情绪,尹明毓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她那样聪慧敏锐的人,除非不在意,否则根本不可能迟钝。
谢钦真正介意的,是尹明毓的态度。
他从不曾如此过,还未理清楚该如何应对,于是立即从尹明毓身上抽回眼神,径自起身穿衣。
尹明毓:“……”
瞬间就不可爱了。
既然谢钦已经醒了,尹明毓便也不磨蹭,抓紧穿好衣服,下床梳洗便催促银儿早些安排早膳,她请安回来就要喝老鸭汤!
谢钦听着她中气十足的声音,胸口不由自主地发闷,只能转身眼不见为净。
谢老夫人为了谢钦好好养伤,先前发话免了他们晨间的请安,不过尹明毓起来还是会出门转一圈儿,权当散步。
谢钦的肩伤只要不扯动,也不影响他行走,是以谢钦回京后也没有断了请安。
两人一路无言地走到正院,谢夫人已经坐在暖房里和谢老夫人说话。
今日是除夕,整个京城一醒过来,外头便爆竹声不断,谢策的启蒙先生休假,谢策便也跟着休息,在屋里极有活力地跑来跑去。
他一见到他们过来,便飞奔着跑向两人,嘴里还喊着:“父亲!母亲!”
尹明毓顺手挡住他的冲势,随即向谢老夫人和谢夫人行礼,闲聊了几句,便告辞欲离开。
谢老夫人问她:“你急得什么?”
尹明毓诚实,笑呵呵地答:“祖母,我教人做了瓦罐老鸭汤,在院里等我呢。”
谢老夫人得到这么个回答,竟是也觉得不意外,摆手赶她走,“走走走,快去喝你的汤去!”
谢策一脸向往,也想喝。
尹明毓便道:“稍后让人送来一罐。”
他们离开不久,尹明毓果然让人送来了一罐。而谢钦坐在桌旁,见只尹明毓面前有一罐老鸭汤,才知道尹明毓送走的是原本他那罐。
更气闷了。
尹明毓见他盯着她的瓦罐,良心使然,便道:“郎君,你我喝一罐汤吧?”
谢钦答应了,亲自拿着勺子盛汤,每一勺都极实诚。
尹明毓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碗,再去盛时,勺子只能捞出一点汤和配料渣,不敢置信地看向谢钦,很想问:你不是克制吗?不是养生吗?喝多了不嫌撑吗?
谢钦不紧不慢地喝汤,抬眼还问:“怎么?”
他一转眼,视线又落在汤勺上,问:“可是我喝得多了?我碗里还有些……”
说着,他便要抬手端他的汤碗给尹明毓。
尹明毓扯起嘴角,婉拒了。
她绝对不是嫌弃,她是理亏,谁让她先送走了谢钦的汤?
反正她还有豆沙包。
而谢钦虽是微微纾解了些气闷,瞧她没吃好,又不忍心,膳后便吩咐婢女明日早膳再为尹明毓准备一份老鸭汤。
晚间守夜,谢家所有人祭祀过祖先之后,都聚在主院。
谢家主与谢老夫人、谢夫人坐在一处说话,谢钦作陪。
外头的爆竹烟花不绝,厚实的窗纸也挡不住烟花骤然划破的绚烂。
尹明毓心痒,谢策也一直趴在窗户边,不管能不能瞧见都透过窗纸向外瞧。
终于等到天黑,尹明毓穿上毛披风,谢策也一溜烟儿爬下椅子,要跟她一起出去。
谢老夫人没拦着,只教婢女给谢策多穿些。
谢家主瞧着尹明毓和谢策的身影消失在屋内,抚着胡须,带着几分温和道:“策儿开朗了许多,极好。”
谢钦侧头望着门出神片刻,也默默起身,穿上氅衣出去。
谢家主注意到,抚胡须的动作一顿,不苟言笑道:“景明……也开朗了些,嗯。”
谢钦问过侍从,一路走到园中,在回廊下驻足,看向梅树旁一大一小两个至亲之人。
园中挂满灯笼,昏黄的灯光,照应在尹明毓的脸上。她始终含着笑意,正指着梅花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谢策也在附和。
时不时有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她的眼里便映出绚烂的光。
这场景在谢钦眼里,温馨至极,美如画卷,他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
而远处,尹明毓和谢策说的事儿,丝毫跟“美如画卷”不相干。
尹明毓道:“红豆沙、松仁、杏仁……蒸糕、青圆……万物皆可捏梅花。”
谢策仰头,双眸明亮地问:“好吃吗?”
尹明毓煞有介事地点头,“是要好吃些,吃食不都讲究个色香味儿俱全吗?”
谢策便道:“要吃。”
尹明毓也想吃,“明儿便让膳房做。”
谢策认真地点头,“明儿做。”
谢钦一走近,便听到两人煞风景的话,立时便收起脸上自作多情的笑,还轻轻瞪了尹明毓一眼。
他神情转变太过明显,尹明毓瞧见,后知后觉地确定,谢钦这两日确实极为不对劲儿。
不过文雅人嘛,毛病多些也是正常的。
而对谢钦这样又板正又文雅的别扭之人,尹明毓眼神微微一动,便只走过去,轻声问:“郎君,你心情不好吗?”
终于要发现了吗?
谢钦故作冷淡地瞧了她一眼,不言语。
尹明毓借着披风的遮挡,悄悄将手伸进谢钦氅衣大袖中,摸到他的手,往他手心里钻。
隔了两日,才想要哄人,若是轻易教她哄好,定不会珍惜。
是以,谢钦推开她的手,便没有其他动作,淡淡道:“你庄重些。”
尹明毓的手还在他氅衣里,当即便窥见他的口是心非,心下腹诽,手指划过他的手腕内侧,一点点向下滑,直到手指穿过他指间,握住。
她轻轻依向谢钦手臂,声音极轻,“郎君~”
谢钦耳朵有些痒,想着夫妻缘分不易,他们又约定好坦诚相待,尹明毓也不知道他的情绪来源于何,这般冷待确实不妥。
而且他身为男子,理应胸怀宽广些,不能教尹明毓一个女子一直主动示好。
谢钦很快说服了自个儿,立即回握住尹明毓的手。
未免教人发现不甚庄重,他还调整了大袖,将两人的手遮得严严实实、不着痕迹。
尹明毓得到他回应,以为没事儿了,本想收回来的,但她一动,谢钦的手握得便紧了些,力道不重,却不许她抽离。
尹明毓便放弃了,和谢钦并排站在梅花树下,看着谢策像只快乐的鸟儿似的跑跳。
三人在外待了两刻钟左右,方才回了正院,继续守岁。
尹明毓不可能干坐着守岁,提前请示过谢老夫人,便让人准备了酒菜,一家人围炉饮酒。
晚些时候,姑太太和白知许到了,谢家主规矩重,寻常用膳也就罢了,却不好与庶妹、侄女、儿媳妇在暖房里守岁,因此早就独自去了堂屋。
谢钦回来后,也与父亲一处。
暖房内,白知许凑到尹明毓身边儿,笑容带着几分暧昧道:“表嫂表兄好兴致,还一道赏梅赏烟花。”
她平常知道表嫂去处,肯定要去寻的,只是今日得知表兄一起去了,这才没有跟过去。
尹明毓哪能教她的话臊到,两根手指捏着酒杯,反过来戏谑道:“表妹明年若是订了婚,兴许下个冬便有表妹夫陪着赏梅赏烟花了。”
白知许除了父亲早逝,未吃过苦楚,父母感情好,到谢家,谢家也是人员简单,又见着表兄表嫂感情融洽,自然是向往夫妻情笃的生活。
但她一个闺阁女孩儿,对这种事儿面皮薄,尹明毓还未说什么,便害羞地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尹明毓瞧着少女娇羞的脸庞,没说什么,端起酒杯慢悠悠地喝。
少女思春,本就是极美好的,谁没思过呢?长大就知道了,还得是更爱自个儿的女子,更容易掌握主动。
烛芯噼啪作响,谢策今年第一次跟长辈们守岁,熬不住,眼睛迷迷瞪瞪地渐渐阖成缝,小脑袋一点一点。
尹明毓瞧见,蹭过去,手指轻轻戳他的脑袋,微微一使力,便将谢策的脑袋扒拉到另一侧。
谢策头重,一个没坐稳,身子也跟着脑袋倾过去。
他要栽倒的一瞬间,一激灵,从睡意中醒过来,四肢挥舞着,稳住身体,两只小脚重新落在炕上。
尹明毓拿稳酒杯,忍笑。
谢策不知道咋了,傻乎乎地冲她笑。
片刻后,他又开始犯困,这下子整个小身子都在打晃,一会儿前一会儿后。
尹明毓就开始戳他肩膀,谢策往前倾,她就戳着他的肩膀向后,谢策往后,她又在后头抵着他。
谢策睡得嘴巴都微微张开了,但就是没能好好倒下睡。
姑太太坐在炉子旁,“得亏侄媳妇没自个儿孩子,手忒欠。”
“说得什么话?”还得亏没有孩子……
谢老夫人瞪了她一眼,而后转向尹明毓,嗔怪道:“你莫弄他,教他好生躺下睡。”
尹明毓倒是对姑太太这句话没什么感觉,小孩子不拿来玩儿,等他长大些人嫌狗憎,再长大些一本正经,就不好玩儿了。
不过老夫人都发话,尹明毓便扶着谢策的头,将他放下,又随手扯了被子给他盖上。
过了子时,谢老夫人也有些扛不住,谢夫人劝她去睡下,谢老夫人也未勉强撑着。
其他人一直守岁到天亮,互相拜年,或送或得了压岁钱,及至午后,方才得了空回去补觉。
尹明毓戌时醒过来,见她又在谢钦身上,左右也醒了,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手指便微微拨开谢钦的领口,轻轻摩挲他的锁骨。
谢钦感觉到痒意,一把攥住她的手,微微睁开眼,直接侧头,目光找到尹明毓,“明日还要回尹家,为何不睡?”
尹明毓心下可惜没见着昨日他初醒的模样,侧身躺着,手肘弯曲支起头,直接问他:“郎君可是心情不好?为何?”
谢钦摸到她指尖的凉意,攥着她的手放回到被子里,沉默稍许,反问道:“你为何喜欢桃花?”
尹明毓挑眉,虽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却也坦然地回答:“辟邪。”
“辟邪?”
这个理由实在离谱,但又实在符合尹明毓的作风。
而尹明毓的手在被子里,也不甚老实,慢慢打着圈,慵懒道:“郎君不是见过我的桃木剑吗?在我床头自小挂到大的。”
她又慢慢靠近,压在谢钦的手臂上,问:“所以,郎君为何心情不好?”
回答她,以为她喜欢桃花是因为韩旌吗?
谢钦缄默,头一次难以启齿。
尹明毓轻声问:“不是约定好坦诚相待吗?”
谢钦一翻身,单手撑在她上方,故意曲解她的话,贴在她耳边,低沉地诱道:“那便坦诚相待吧……”
尹明毓肩头有些凉,看明白了他的狡猾,好笑地问:“明日不是还回尹家吗?”
谢钦直接堵住了她的唇。
烛火轻轻晃动,帐幔上鸳鸯交颈,影影绰绰。
第二日,两人在婢女们悄悄交换的暧昧眼神中,神色如常地梳洗,准时坐上马车出门。
尹明毓是真如常,一上马车便熟门熟路地奔着点心碟子去。
谢钦是假正经,轻咳一声,邀请道:“上元灯会,你我同游吧?”
尹明毓爽快地答应下来。
谢钦立时眉目疏朗,便拿起书闲适地看。
然而,尹明毓回娘家,便约了四娘尹明若去灯会玩儿,尹明若在待嫁不便出门的三娘尹明芮面前,欣然答应。
灯会前几日,白知许也与尹明毓说起灯会,想与表嫂一同去玩儿。
尹明毓也是一口答应。
等到灯会当日,谢策这小娃娃不知道从何处捕捉到她们要出去玩儿的事,也歪缠着谢老夫人,“要去看灯。”
若是从前,谢老夫人定不会允许他在这时节出门,但自从年前他小病过一场之后,没少在外头跑,皮实的很,因此谢老夫人便没有拦着,直接让尹明毓带着他去灯会玩儿。
于是,当谢钦从前院回来接尹明毓出门,就发现她身边跟着一个大的一个小的,两个拖油瓶。
带着他们,还得带更多的随从护卫……
谢钦的教养,甚少言语刻薄,但看到白知许和谢策的那一刻,他脑中就是闪过了这个词。
而白知许感知到表兄的情绪,尴尬地问好:“表兄。”
谢钦冷淡地颔首。
谢策就没什么心思了,蹦蹦跳跳地走到尹明毓身边儿,小手握住她的手指,仰头可爱道:“母亲~”
谢钦皱眉,轻斥:“不成体统,稳重些!”
谢策眨了眨眼睛,便稳重地走到远离父亲的一侧,稳重地牵着母亲的手。
谢钦吸气,抬步先行。
待到一行人到了灯会上下马车,谢钦又看到了尹家马车以及从马车上下来的尹四娘。
他的内心已经没有波动,两个拖油瓶和三个拖油瓶,没甚区别。
众人汇合,尹明毓为白知许和尹明若互相引见,而后便直奔举行灯会的长街——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乃是京城的主街,从京城南门始,至皇城门口终。
上元灯会,是京城一年中最盛大的活动,一连三日不设宵禁,整座城彻夜不眠,整个灯会从外城一直延伸到皇城前的横街。
一个皇朝的欣欣向荣,最是能从百姓的脸上直观体现出来。
月色皎洁,天子脚下,长街上灯火通明,百姓们纷纷走到灯会上来,垂髫小童、耄耋老人、妙龄少女、倜傥郎君……一片昌平之象。
因着白知许的容貌……还有谢钦的容貌,实在太过招摇,尹明毓一到街上,瞧见一个卖面具的摊子,便带着众人直奔过去,让他们选。
谢策坐在奶娘的怀里,一眼便相中一只红狐狸的面具,伸出小手指着那面具,“母亲,要!”
尹明毓抬眼一瞧,那面具是成人的,边让摊主取下边选中旁边一张小的红狐狸面具,让谢策自个儿戴。
谢策自然喜欢那个大的,可戴不上去,就接受了小的。
小手扶着面具脸,在后头说话:“母亲,看我!”
尹明毓看了他一眼,将红狐狸面具递给谢钦,而后又选了一张白色狐狸面具,系在脑后。
那边,尹明若和白知许也选好了面具,走过来。
谢钦单手拿着红狐狸面具,瞧着尹明毓的脸藏到了面具后,而后将手中面具系在腰上,付钱时又跟摊主买了一张白狐面具,扣在脸上。
众人这才继续向前。
尹明若聪慧,也有眼色,瞧见谢钦换面具的举动,便轻轻扯了扯白知许,道:“白姐姐,咱们走后头。”
白知许顺着她的视线,瞧了眼并肩而行的表兄表嫂,会意地点点头。
护卫们就不远不近地护在他们周围,是以童奶娘抱着谢策,跟在谢钦和尹明毓身后,也没有走太近。
前方,有沿街游行表演的人,穿着各种传统服装,跳着祈福的舞,缓缓走来。
谢钦握着尹明毓的手腕,往街边靠了靠,护着她不教人群挤到。
而后侧头看了看谢策等人,见他们都在护卫的保护之下,便又转回来,观赏表演。
他们对面的二楼,是一群士子的文酒雅集之会,褚赫亦在其中。
士子们听到街上舞乐之声,便知道是游行表演开始,纷纷暂停吟诗论学,行至窗边,推开窗户观赏祈福舞。
褚赫端着酒杯,一眼便瞧见人群中极显眼的谢钦,即便谢钦戴着面具,也从他身形气质中一下子认出了他。
实在是谢钦的气质太过独特出众。
褚赫扬声喊道:“景明!”
谢钦抬头望去,两人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