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他自己仔细,知道自己老了,已经叫小徒弟来试菜了,这才发现了菜太咸的事情。
杨太监就坐在那里,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一向是运筹帷幄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像个孩子一般,完全没有主意。
然后在小徒弟关切的召唤声中回过神,突然有些悲戚。
他道:“我老了。”
小徒弟当时就跪了下去。
“师父,您不老,您可是陛下面前最得意的厨子。”
杨太监叹气,“再得用,都老了。”
老了,就得把机会让给年轻人。杨太监知道,自己这个位置已经被那些小崽子们盯穿了。
一个萝卜一个坑,他占着陛下一家的勺子,那其他人就没有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这般一算,他还是挺招恨的。
但杨太监不怕招恨,他还挺得意的。多少人记恨他,他就有多么得意。让他自己说,他这辈子,虽然只是一个膳食太监,但是,却比多少大官都强。
那大官得过陛下的夸赞?大官亲自给陛下布过膳食?杨太监知道,人家那些大官也不稀罕,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比他们强。
而且,大官们今日是大官,明日说不定就被贬了,他杨太监却不是。他是占住膳食防大太监这个位置几十年,从来没有一日变过,养了陛下的嘴巴,又养了皇后娘娘,最后还养了小主子们。
论起功绩来,他一点也不怵。
但是再得意,心里再觉得自己有千般万般的本事,终究岁月不饶人,无论是什么人,都有年老的时候。
杨太监知道,自己这股春风得意的劲头一旦碰上了“英雄迟暮”四个字,便该要被抢去了。
比如他,一个膳食房的大太监,如今嘴巴已经尝不出味道来了,脑子已经记不住盐放了几遍,那就是到了暮年。
于是就求了春隐,让她跟皇后娘娘说一说,让他在宫里面安享晚年。
太监到了他这个地位,这个年岁,有主子恩典是可以出宫去的。杨太监这么多年来积攒了不少银子,他去了宫外,便可以置办宅子和地,买几个奴才,日子过起来也是快活的。
但是杨太监不乐意。
他知道,自己都这般大了,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周边的人不知根不知底,又不是宫里出去的,没有人能跟他说的上话,住在那种地方自己也活的没意思。
索性就还住在宫里面,有小太监伺候着,这周围是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里里外外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何况这里还有陛下。
倒不是说他杨太监对陛下的情谊有多深,只好歹他是陛下面前说的上话的人,别人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所以就留了下来,没想过出去。这般过了两三年,他一次也没有进厨房,只是偶尔到御膳房里面去指导那些小太监们做膳食。
他的手艺也许不是最好的,但是陛下和皇后娘娘以及小主子们都习惯吃他的菜了,所以即便他的菜煮的不是最好,可依旧是小太监们想学习的东西。
杨太监觉得,只要有人肯学,那就说明他还是有用的,于是也乐意教导。
他就这样一日又一日的过着重复的日子。唯一变化的是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张桌子,刚开始缺个脚并不严重,拿一个东西垫在下面就可以继续用。
但摇摇晃晃的用了几年,桌子终究是不再牢靠,到了该散架的时候了。
杨太监也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他就想在自己死之前再做点什么事情,正好公主要回来,他觉得自己可以再动一动,若是能让公主吃的高兴,就说明他的手艺没有差。
谁知道做了一顿饭,还让公主亲自来看他了。杨太监自然要感激涕零的,等公主走了,他躺在椅子上面,想了再想,终于记起,比起他这个老东西来,刘太监又年轻得二十岁,倒是一直跟他称兄道弟,自己还要对刘太监陪小心。
他就叫小太监去唤刘太监来。因为大军回京,刘得福被皇帝差遣忙的热火朝天,一听小太监说杨太监叫他去,心里还有些怪不高兴的。
“真是越忙的时候越添乱。”
但嘴巴是这么说,人却还是来了。
“什么事情呀?着急忙慌的,听说今儿个公主来看你了?”
杨太监就笑着道:“刘得福,你的命够好的。”
杨太监如今想来,虽然刘太监这个人算不得顶顶聪明,可却阴差阳错得到了陛下的赏识,让他一步一步地坐在了大太监的位置上。
但凡陛下不是个念旧情的,刘得福就得给这宫里其他的人精让位。
杨太监就第一次以长辈的身份跟刘得福说话:“你这个人,聪明是很聪明的,也聪明到了地方上,得了陛下的喜欢。”
“可你还有一个死穴,你知道是什么吗?”
刘得福刚开始没想到杨太监着急忙慌的把自己叫过来是说这些闲话,但是想了想,这又不是杨太监的为人,他耐着性子问:“是什么呀?”
杨太监道:“你这个人,看着精明,但实际上心地软,做什么事情都下不了狠手,以为人人都留着点良心。这般下去,终究有人会代替你的。”
刘得福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闻言笑着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他都这把年岁了,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自己难道还能不知道吗?他自己心里有数。
刚要说,却见杨太监的精神越来越不济,他惊恐了一瞬,“老伙计,你该不会要死了吧?”
杨太监听见他这句话,就勉强睁开了眼睛,笑着道:“这几日可是大好的日子,公主班师回朝,我这老头子怎么敢在这上面触眉头,给主子不痛快?就算要死,也要过一阵子再死。”
他叹气,“我梦见小盛了。你说,你这般心地软,可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小盛吗?刘得福啊,人生在世,该狠还是得狠,吃了一次亏,上了一次当,就不要再吃亏上当了。”
刘得福还挺感动的。因为在陛下和皇后娘娘的眼里,小盛那件事情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其实对于奴才们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事情。
他刘得福知情不报,陛下只要言辞逼供,小盛为了清莺,可能就会把他供出来,到时候百口莫辩,毕竟这是欺君罔上的事情。
小盛这件事情完全就是刘得福运气好,碰见了陛下这个主子。可是一次能这样,那两次呢?
终究是会翻船的。杨太监有无数个徒子徒孙去让他说这些大道理,但是,他还是想要把这些话说给刘得福听。
刘得福便有些伤感。他又不是什么孩子,自然知道杨太监这是真的不行了。他哎了一声,“多谢你的好意,我记下了——”
然后道:“你给人做了一辈子的饭,临终前,可想要有人给你做一顿饭?”
杨太监就道:“怎么,你想给我做饭?”
刘得福撸起袖子,就给他炒了一碗蛋炒饭。他把饭放在杨太监的面前,“你还记得吗?很久之前,咱们两个都还没有进东宫的时候,你我都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当年我落魄的时候,你偷偷摸摸进厨房炒过一碗蛋炒饭给我。”
杨太监就仔细的想了想,发现自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笑起来:“所以我说你这个人喜欢念旧情,你这样的人,幸亏遇上了一个好主子。”
“只是主子终归是主子,脾气瞬息万变的,哪里就能宽容你一辈子,所以我告诉你的话,你千万要记得。”
他还要说更多,但小平已经过来叫刘得福过去了。他道:“干爹,陛下叫您去送东西。”
云州打了一场大胜仗,这次来了不少有功之臣。皇帝心里自然欣喜,就什么东西都愿意给他们一份。
皇帝要送,自然就有人为他跑腿。这跑腿的人不能太有身份,免得他们居功自傲,但也不能没有身份,给他们失了脸面。
所以,刘得福亲自去送,就合适的很。既不显得太过于张扬,也显得皇帝看重。
刘得福就辞别杨太监:“你可慢点死,等我忙完了这段时间,我还想再跟你喝一壶酒。”
说完就走,行步匆匆,杨太监看了,笑着摇摇头:“阎王叫你三更走,哪能留到五更回。”
他在椅子上面摇了摇,还有点兴致,唱起了小曲。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他在皇宫里面,看过了无数的起起落落,如今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
死后葬在哪里,他从来都没有去想过。一个太监,在活的时候能坐在他这个位置上几十年,就已经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人死如灯灭,死了之后的事情,杨太监一点儿都不愿意去想。他想,随便,他的尸体被狗吃了,那又怎么样呢?
反正他自己是不知道的。
他躺在躺椅上面,等到太阳落西之后,才慢吞吞的让小太监扶起来,回屋子里面去睡。
结果第二天,他就没了。
这可真……刘得福哭的跟死了爹似的,“让你晚几天走,晚几天走,你偏不晚,我那里还有一坛上好的桃花酿,就是为了让你死之前喝一喝的,你这个没有运道的,做了一辈子膳食太监,还觉得挺有脸面,实则一点运道都没有……”
折筠雾也听闻这个消息,她恍惚了一瞬,道:“这是喜丧了吧?”
寿终正寝的,年岁也大了,没有痛苦的死去,倒算不得什么坏事。
齐殿卿百忙之中对于杨太监的死,只感慨了一句,又匆匆忙忙地跟大金和谈去了。
岁安和阿昭也在这场和谈之中,同样忙得不可开交,两人只让折筠雾帮忙送行,然后就脚步匆匆。
唯有阿黎哭了一声,“阿娘,又有一个人死了。”
折筠雾叹气点头,“对。”
一个老太监死了,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也不知道有什么人会为他伤心。她即便此时此刻是伤感的,过不了几日,也会渐渐的把他给遗忘掉。
甚至,她可能还会喜欢上别的菜肴味道。那他存在的痕迹都会慢慢的没掉。
可能人生,就是如此。
她摇摇头,道:“阿黎,行个礼吧,他待阿娘是不错的。”
她十二岁进东宫后,吃的就是他做的膳食。
阿黎嗯了一声,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母子两个人往回走,这场祭奠就算是完了。
刘得福哭了一阵子,抹抹眼泪,也得继续回去干活。
这场大秦和大金的和谈前前后后经历了一个半月才结束,在此期间,齐殿卿春风得意,走路都是带风的。
最终大金割地赔偿,金银珠宝等各种物品若干。晚间,一家子人齐聚,齐殿卿越看岁安越是欢喜,“如今,你已经有了功劳,朕想着,你也别熬资历了,索性一步登天,做云州大将军。”
岁安连忙摇摇头,“这哪里使得,使不得。反正,女儿是想一个脚印,一个步子走的,如今才一场战争,算不得什么的。”
若是想要走一步登天的路子,那她当初就不会在云州城里面风吹日晒做小兵了。
齐殿卿叹息,“别人家是找不到攀天梯,咱们家却是有攀天梯,你却不用。”
他是皇帝,早年做不得臣子的主,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如今自己越过越顺畅,但是女儿一个将军之位,他却还不能直接给。
但话是这么说,谁的子女有出息,谁自己心里知道。他就感慨:“你自小就懂事,有时候觉得你太懂事了,又于心不忍,可又怕放纵你,反而让你娇了性子,废了自己之前的功夫。”
做一个父亲并不容易。
折筠雾见他今晚如此感慨,好笑道:“你可真是,又喝了几杯酒吧?”
齐殿卿笑了笑,“如今你越发管的严了,竟然连喝几杯酒也管着。”
不过倒是放下了酒杯,改为让在旁边默默吃菜的阿昭提祝酒词。
阿昭:“……让儿子再吃几口菜吧。这段日子忙死了,都没有时间好好的吃饭。”
齐殿卿就看向阿黎,阿黎转了一下脑袋,低头吃饭,表示自己一句话祝酒辞也没有。
至于岁安,挥刀倒是可以,但是出口成章,实在是有些难为她了。
折筠雾咳了一声,“吃你的吧,哪有那么多讲究。”
阿黎便道:“是啊,阿爹,快起来吃饭吧,哪有那么多讲究。”
岁安却吃了几口,突然想起和大金的和谈之后,自己就要回云州了。她看向兴致冲冲正在啃猪蹄的阿娘,又看向不甘寂寞自己又开始让人摆上笔墨伺候的阿爹,再看看一心一意吃饭的阿兄和阿弟,最终还是没有把这句话在饭桌上面说出口。
只是,他们在京都已经逗留的很久了,有些已经受过表彰的将军早就回了云州,她如今是最后一批没有走的人。
她得走了。其他人也知道她得走了。折筠雾尤其夜不能寐,有时候想到这个问题,她就睁开眼睛,一双腿不断的往齐殿卿身上踢,齐殿卿被踢了,也不敢生气,只好握住她的脚,“珺珺,力气小一点,力气小一点好不好?”
他叹息,看着她哭得像孩子一样,安慰道:“怎么年岁越来越大,脾气却越来越像个孩子呢。”
他劝解道:“有的孩子是雄鹰,注定是要飞向远方的。不仅是岁安,还有阿黎,都得飞走。”
“那将来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你若是还像现在这般,不还有的哭吗?”
折筠雾咬他的手,“我就哭!”
齐殿卿:“好,你哭,你哭。”
他哄了一晚上,最后没有办法了,干脆让岁安来哄。岁安懂什么呀,说来说去就一句话,“等过两年,我再回来看你。”
折筠雾哭的更加厉害了。但无论再怎么哭,该送的时候还是得送。
只是送走了,看着她骑上烈马,看着她乘风而去,她眼泪桌子又滚了下来。
孩子们终究是要长大离开的。这句话,再过了几年之后,又体现在了阿黎身上。
他被齐殿卿赶出去游学。阿昭时刻知道自省,虽然天赋不是很高,但是勤奋可以弥补。而且,阿昭做事情很有责任心,有一颗仁慈之心,确实是做皇帝的好料子。
岁安就更加不用说了,虽然对,情感上面有些欠缺,但是这对于父母来说,根本算不得是瑕疵,所以,她武能定疆,打赢了胜仗,不骄不躁,成了大秦朝第一个女将军,为父为母的,只有高兴的份。
所以,三个孩子里面,有两个已经成才了,剩下的一个懒洋洋,整天窝在园子里面不出去,只知道享受,倒是有天赋,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勤勉。
这般的小儿子,即便再受宠爱,那也要被赶出去的。齐殿卿就把他赶出去游学。
“你阿兄阿姐替你撑起了一片安详的乐土,那你就去这乐土上面看一看什么是人间疾苦。”
齐殿卿没有给他太多的银子,也不准他说出自己的身份,还专门给他捏了一个身份让他出门行走。
阿黎泪洒京都城门,想要求一求阿娘,却发现阿娘只有一丝不舍,却连滴眼泪水都没有——实在是跟当年阿姐离开城门的时候截然不同。
他灰不溜秋的出城去了。
等到阿黎也出去,园子里面更加安静。齐殿卿有时候想,等到阿昭也搬出园子,想来这里面会更加清静。
“到时候,不仅是阿昭,还有那些大臣们,都会又回皇宫里面去了。”
齐殿卿牵着折筠雾的手,一边往回走,一边笑着道:“朕有时候想想,还觉得舍不得这些让人生气的大臣们。”
虽然有时候他们气得他心口疼,但也有为之感动的时候。君君臣臣,一辈子了。
折筠雾就捏了捏他的手,“陛下,你是一个好皇帝。”
齐殿卿笑起来,“是,朕是一个好皇帝。”
又过了几年,齐殿卿五十岁了,他早就跟阿昭说好了这个年纪禅位,如今年岁到了,他坐在上首,手里拿着折子,笑着道:“朕都已经50岁了啊。”
过的时候没有感觉,倒是在快要禅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
阿昭跪在地上,哭着喊了他一句阿爹,齐殿卿倒是蛮高兴的。
“你不知道,你皇祖父当年,只让朕叫他父皇,那么多年,朕都不曾叫过他一句阿爹。”
他叹息,“所以朕这么多年,也没有让你叫朕一句父皇。”
君父君父,先皇只做到了君,没有做到父字,他问阿昭,“你觉得阿爹,做到父字了吗?”
阿昭点头,哽咽道:“我们兄弟姐妹三个人,都感谢你和阿娘的付出。”
齐殿卿就笑:“也是,朕也觉得自己做的够好了。”


第164章 正文完结 正文完结
齐殿卿还是大秦第一个在还是皇帝的时候,想要禅位的人。他在琢磨出自己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时候,笑着给正在帮他缝补衣裳的折筠雾道:“珺珺,朕怕是要青史留名的。”
折筠雾闻言抬头,将衣裳往身前笼了笼,拔掉簪子,挑了挑面前的蜡烛,也笑着道:“嗯,你很厉害。”
齐殿卿走过去,歪在榻上的另外一侧,调笑她:“你好敷衍。”
折筠雾便放下衣裳,认认真真的道:“陛下,你真厉害。”
齐殿卿哈哈大笑,随意拿过一本书握在手里,趁着她心疼他,道:“珺珺,来,再给朕读读书。”
折筠雾就白了他一眼,“我还替你补衣裳呢。”
齐殿卿还留着当年阿昭当年锄出来的田地和茅草屋,他自己这些年也经常下地干活,然后就对田地之事就懂一些了。
人在不懂的时候,对这些不懂的事情兴趣不高,但懂了就要折腾。
齐殿卿自觉自己已经懂一些种植之术了,前些日子还让人移栽了一些刺树进土里面去种,说是以后这些刺树可以让云州那边的沙漠好一些。
其实按照折筠雾的看法,这树木长在南,就有长在南边的模样,长在北方就有长在北方的模样,这应该就是陛下跟她说过的橘生南为橘,橘生北为枳。
所以,你在京都种刺树,跟你想把它们移栽到云州有什么关系?
你种的再好,它们也证明不了能在云州活的好。但这些话她不愿意说,陛下向来聪慧的人,如今做了蠢事,说明他心不静。
心不静,种的就不是树。她便随他去,只心不静的时候,做起事情来恍恍惚惚,衣裳也常被刮破,她也不给他拿新衣裳,便给他缝补。
衣裳是旧的,他倒是没有说什么,还觉得挺好的。
“人不如新,衣不如故。”
折筠雾:“……”
行,又让你感慨上了。
她就白了他一眼,“还要不要读书了?”
齐殿卿便一脸你终究妥协的神色,“读读读。”
他把书递过去,折筠雾拿起一看,笑了,“你就让我读这个啊?”
是本戏折子。
还是个说负心汉的戏折子。
折筠雾就道:“那我读了?”
齐殿卿是随意拿的,闻言笑了笑,背挺的直直的,“你读吧,朕又不怕。”
他又不是负心汉,他怕什么。
折筠雾便笑着摇摇头,慢慢的给他念里面的戏词,见他闭着眼睛,一脸的享受,倒是好奇:“陛下,你真听进去了?”
齐殿卿:“……”
其实没有。
禅位大典在即,他心也是乱的,怎么可能静得心下来听戏折子,只是他心绪不宁,若是身边没有声音,反而心里闹的很,有个人给自己念念书,反而觉得心静一些。
折筠雾看看他,索性也不给他读书了,放下戏折子,走过去,歪在他的身侧,去用手贴他的手背,“你是不是害怕了?”
齐殿卿没有说话。五十岁的人了,却突然像个孩子一般,拉着折筠雾的手咬了一下,道:“珺珺,朕心里慌,咬你一下,好像能把慌张能咬出去一些。”
折筠雾便伸出了另外一只手,“那你再咬咬吧?”
然后,她突然凑到他的耳朵边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陛下,你长的好好看,都五十岁了,还这般的迷人,根本不像个五十岁的,比四十岁的人还年轻。”
那不就是三十岁!齐殿卿闷笑了几声,他道:“真的啊?”
折筠雾点了点头,“真的。”
她认真的道:“你自己也照镜子的,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如此年轻么?”
那自然是发现了的。其实说起来,齐殿卿对自己的容貌是越老越在意。可能权势在手了,稳当了,对自己其他的地方也在意起来。
他这个人,其实打心眼里喜欢那些长得好看的,一般这种人对自己的容貌也是在意的,于是一国之君,倒是偷偷的让人熬了养黑发的汤喝。
他是瞒着折筠雾喝的,但是折筠雾都知晓!
她也不点破他,只继续装不知道,但时不时的,就不经意间夸夸他,倒是准能让他高兴一会儿。
怎么说呢,她越发觉得陛下不是个完美的人,但是陛下这般,她却越喜欢。
年轻时候的他在她眼里没有一点儿不好,成婚之后,他的毛病越来越多,她有时候看他也不耐烦的很。
——附庸风雅,现在还要拉着她去看桃花雨,喜欢作诗,还总是要她跟着一起吟诗。此两种,都是强逼着她陪着。
——他还喜欢管东管西,有时候吼他,他还觉得自己挺委屈的。
这些小毛病都是她越老越看不惯他的毛病,有时候他讨人嫌的时候,她就看他浑身是毛病,找不出一点优点。
但这不妨碍她觉得陛下越来越有魅力了。
折筠雾便笑着道:“等你做了太上皇之后,便没有忧心的事情,说不得以后还能更加的年轻。”
她给他戴高帽,“陛下,我知晓,这些年,你很不容易。”
陛下做太子的时候就勤勉,做皇帝的时候更加勤勉。这么多年,他还推行新政,时时刻刻都担心着百姓,在折筠雾眼里,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皇帝。
自古好人不长命。折筠雾知道这句话是对的。
因为好人操心多,比如说陛下,早上起来到晚间歇息,从没有一刻是清闲的。有一日咳嗽了,还发热,他还想坚持去上朝,被她骂了一顿才回来躺着歇息。
这是他那么多年,唯一一次没有去早朝。后来又病过几次,合起来也不过七八次罢了。
折筠雾感慨道:“以后你让人给你写传记的时候,可别忘记把你这辈子只七八次没去上朝写上去。”
三十年的皇帝生涯里,他这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折筠雾一说,齐殿卿就也感慨道:“珺珺,朕是个好皇帝吧?”
折筠雾肯定点头,“是,是好皇帝。”
齐殿卿便搂着她,“那朕睡一会,睡一会再起来。”
有了她这句话,梦里也应当安心。折筠雾心疼的在他鬓角边吻了一下,“睡吧,我陪着你。”
三天后,便是禅位大典。
真到了那一天,齐殿卿反而不害怕了。他看着穿戴一新穿着龙袍的阿昭,笑着道:“这天下,是你的了。”
阿昭跪在地上磕头,郑重的道:“阿爹,你放心,天下交予儿子手上,定然会延续你的心愿,让着天下大安,海清河晏。”
“盛世之下,百姓安康乐业。”
齐殿卿欣慰的点了点头,“还望你不要忘记今日所说。”
曾经想了无数次的事情终于做完了,大典走完,群臣跪拜,齐殿卿摆了摆手,把衣裳换了,摘了皇帝之冠,然后再出大殿,就已经是太上皇了。
阿昭亦步亦趋的陪在他的身边,齐殿卿反而觉得他此时此刻不需要儿子陪。
“朕没事,真的没有事。”
他不需要儿子的感激,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他道:“阿昭啊,朕此时此刻只想马上回夏园。”
他知道,珺珺一定在等他回去用膳。
“今儿晚上,她说吃烤全羊。”
齐殿卿笑着道:“你就不要回来了,此时此刻,朕只想跟你阿娘一起。”
阿昭点头,“儿子知道了。”
禅位的时候,岁安和阿黎都没有回来,这是齐殿卿吩咐的。他觉得没有必要特意回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