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们距离叛军不过百丈之遥。
展着“卫”字大旗的车队缓缓走近敌军,马程忍不住抱住了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又瞪大了眼睛。
只见叛军撤去了拒马屏障,兵卒也纷纷站在两边,竟然给这队车马让出了足足两丈宽的通行之道。
叛军真的让了路!?
马程也顾不上怕死了,努力揉了揉眼,他看见了叛军中的“齐”字旗。
真的是叛军啊!怎么就、就让路了!
让路的不只这处。
五十余定远军穿着青衣,连铠甲都未穿,走在叛军的层层防线之中却如入无人之境。
这般走了足足大半日,马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这这这、这怎么就能走?”
曲幺娘回身,笑着说:“我说过,他们总会给定远军几分薄面。”
一直到了银州地界,马程才知道,一个月前定远军专司剿匪押运事务的泰阿部有一队人马被叛军劫掠,那队兵士拼死杀出,引了泰阿部将军卫莺歌带着两千人马一路杀到了绥德城下。
韩家几位郎君都征战在外,老家主韩重山拄着拐杖出城致歉,送上了劫掠之人的人头,才将这事平息。
这就是定远军的“薄面”。
秋风已起,马程却觉得周身燥热。
这“薄面”,天下儿郎谁不想要?!
到了银州,林琉璃便与马程道别,他打算现在北疆看看有什么发财之机,再回转南下。
马程连连点头,要不是他马车里还藏着郎君要他送回家的金子,刘家还有他的妻儿父母,他也想在这北疆多看看。
“马兄,我有一言,你最好还是听了,在北疆你行路虽然麻烦些,要在各处州府开具凭证,总比你走太原回沧州要安稳多了。”
听了这话,马程抬起头,再看那林琉璃,只见他已翻身上马,继续往北而去。
从银州到麟州的窟野河畔,骑快马不到一日就到了。
麟州城就在窟野河与长城交界线上,走上城墙,能看见长城蜿蜒,从西南而来,往东北而去。
这里也是北疆之主,镇国定远公最初的驻扎之地。
定远公府就在新建的麟州城西北角,林琉璃一路骑马过去,路过哨岗就举起一块铜制的腰牌,上面有大大的“霄风”二字。
名震天下的定远公所住之处实在平平无奇,一座三进的院子,黑瓦石墙,看着与一年入十贯的富户之家也无不同,当然,要是真说起来,定远公一年收入也差不多是十贯之数。
这么一看,这屋舍还挺配她。
到了门前,林琉璃越过两个要给国公送鸡蛋的老妇,问看门的年轻女子:“元帅可在?霄风阁西北管事林琉璃有事禀报。”
“元帅不在,云州来了人,她往东面城墙上去了。”那少女约有十五六岁,还与两位老妇人拉拉扯扯。“也就是元帅不在两位阿婆才来硬塞鸡蛋,要是元帅在家,你们早被劝走了!”
听这番抱怨,两位老妇笑着说:“雨歌姑娘不要生气,你将鸡蛋偷偷拿到厨房,元帅也不知道呀!”
卫雨歌是绝不肯收的,干脆双手一抱,蹲在了地上。
林琉璃转身,又骑马往东面城墙而去。
一路上,林琉璃能看见成排的新建屋舍正在敲敲打打,一群不知从何处来的女子一看就教养极好,拉着一些小孩子喧嚣而过。
再看新开的食肆正在卖胡饼羊肉之类,林琉璃摸了一下腹部。
上次来麟州是去年秋日,那时元帅正在云州,与那时比,有了元帅的麟州城似乎成了个小孩子,每日的样貌都要变上一变。
麟州东城门外有一片空地,空地上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正在缓缓前进。
周围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看这东西一边冒着黑烟一边往前走,没有牛马牵拉,底下也不像是有人伸着脚在走的样子,个个惊叹不已。
林琉璃寻到此处,抓住一个青衣少年问:“元帅在哪?”
那少年指了指“怪东西”。
“云州军械所说将这蒸汽车做出来了,元帅自己在里面捣腾。”
他刚说完,就听车里有人大喊:“这东西怎么停下来?”
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人。
“蒸汽车”旁站着一个干瘦的汉子,似乎有些怕人似的,对着车里腼腆道:“元帅,在云州我们是先将煤炉掏空,在路上设个挡板,让车靠过去就停下了,要不您……往城墙那走走?”
“你在说什么?”
一品镇国定远公的脑袋从蒸汽车里探了出来,一张脸已然被煤烟熏黑了。
“我第一次驾这蒸汽车,你就让我撞墙?不是说了要有刹车吗?”
那汉子更害羞了,头都埋进了自己的胸口。
“如何刹车,王大家还在研究,元帅,您先下来吧。”
“哈!”定远公从车上跳了下来,看着这车还在晃晃悠悠往前走,呼哧呼哧喷着黑烟,她挑了一下眉头,擦擦脸,眼睁睁着看着北疆第一辆蒸汽车撞了墙。
围观的百姓“嚯”了一声,看着那车还与城墙角力了一番,纷纷鼓掌叫好。
卫蔷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也已经满是煤灰。
可她还是高兴,不管怎么说,顾予歌说的“蒸汽车”,最基础的样子已经有了,这便是最要紧的一步。
有人递了帕子过来,她看看是一群麟州的小媳妇小娘子,还是用自己的袍袖上干净的地方蹭了蹭。
“制动要做,加速减速,也要有,我觉得这个东西可以从矿山往外运煤……你们再想想加上轨道。”
“是,元帅。”那腼腆汉子掏出一本子用炭笔将卫蔷所说的一一记了下来。
看着蒸汽车终于停了下来,卫蔷笑着说:“手里有了钱,咱们就先把麟州军械所也搞起来,等王大家也过来,你们也不用与那群道士抢地盘打仗了。”
卫蔷也是无奈,她回了北疆处理的第一件政务就是云州那处山里研究车的和研究火药的人打了起来,因为火药的炸声震坏了他们的器械,她当日就决定先把麟州军械所搞起来,这辆车就是这般随着一群匠人来了麟州的,后面陆陆续续估计还要搬上一个月。
“除了蒸汽车,其他的事也别落下,你们的那个制式模床如何了?”
“还在改进,一模一样的木料,圆的方的,都能一床制出,只是钻孔还有些难。”
都是要慢慢摸索出的东西,急也急不来,卫蔷点点头,终于放过了这位说话声已经如蚊子一般的汉子。
“元帅,霄风阁西北管事林琉璃有事禀报!我们在羌人处探得蛮族迭剌部与羌人有书信往来,传信路线是走乌护至甘州乌护一带。”
脸还没擦干净的北疆之主抬起头,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
“走,此事与我细说。”


第100章 牛肉 “这肉是定远军李千力卖了你吃!……
“六月二十七日,我们在怀远的铺子里来了一个用乌护金饼买茶的人,起先我们以为他是乌护贵族家的管事,便与他说好五日内凑齐他要的茶,到了第三日,他突然来了,说要提前拿茶走,我们自然不肯给,这时来了一汉子,说着含混不清的汉话,要从铺子里抢了茶走,一伙计阻拦他,两人动了手,伙计被打伤,可也看见那汉子的衣服里的链子上挂着海东青的毛。”
海东青是蛮族神鸟,在蛮族只有各部落首领可以饲养海东青,能将其羽毛挂在身上的多半是蛮族武士。
卫蔷大步前行,穿过了麟州的城门:“那个伙计如何?”
“断了三四根肋骨,被抢走了百斤茶叶。”
“因公受伤,抚恤上别错了。”
“元帅放心,我同您禀报完此次之事,就去为他请功。”
卫蔷点点头,有往来百姓看见她都笑着跟她打招呼,她也笑着对他们点头,没有人时,她又问:“那你们是如何知道那些蛮族是迭剌部的?”
“我们发现他们是蛮族之后就派人多方跟着,有一伙计通蛮语,听见他们说等释鲁做了可汗,他们要把乌护一并打下来。我们以此推测,他们多半是迭剌部的人,每日陪伴他们的是拓跋部的管事。”
元帅突然停下了脚步,林琉璃见状不禁紧张了起来,却见元帅看向了路边,还问:
“你一直赶路,还没顾得上吃饭吧?”
路边正是一家汤饼铺子,草编的锅盖刚一打开,就有热气蒸腾而出。
林琉璃悄悄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原本有些饿过了,现在闻着饭菜想起了,肚子又想起来了要吃东西了。
卫蔷抬腿走到铺子里,说:“来两碗酸汁冷淘,加点蒜酱。”
一见是自家元帅,那店家连忙去擦最当中的一张桌子,被卫蔷拦了下来:“我和人有事要说,挤在你们角落里正好。”
说着,她走到贴城墙边的一处坐下,自己取了陶碗倒了两碗水。
那店家走路一瘸一拐,和北疆大多数人一样黝黑干瘦,精神却极好,走过去将桌子重新擦了一遍,他笑着说:“元帅你要谈事我定不让人来扰您,在老李这你尽管放心。”
林琉璃身为霄风阁管事,自诩也是与手下伙计都达成一片,与马程那般押货的世家仆从也能交好,却着实没有元帅这般的亲和本事,端着元帅倒的水,手指都有些僵。
“拓跋部虽然私下小动作频频,可明面上还是对大梁称臣,哪怕真要在西北搞出事端,也定不会亲自出面,迭剌部与他们勾结,是想得到什么呢?你们可有讨论?”
林琉璃喝了半碗水将碗放下,道:“我们有几种猜测,迭剌部想要和羌人同时起事,西北东北同时进攻,可如今蛮族势力不及北疆,大将军在西北也已经是严阵以待,即使他们真的同时发兵,也难占到便宜。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遥辇部曾经依附乌护,他们可能怕遥辇部西逃,被甘州乌护收留,所以希望羌人扰动乌护?”
卫蔷低头想了想,道:“纥拖斯式微,几番在北疆和蛮族之间游移不定,甘州乌护趁着归义军内乱之时立国,至今也不到十年光景,若遥辇部兵败西逃,他们收了遥辇部,就是同时得罪了迭剌部和北疆,再者……沙州张氏还在,他们无论如何也是汉人,以张月娥的性情,能容忍曾屠戮汉家的刽子手就在自己鼻子底下求活?”
她所说的沙州,便是几十年前大名鼎鼎的归义军,沙州地处甘州以西,安史之乱,唐调拨陇右河西两部入中原援助平乱,大蕃趁势北上,先后攻占陇右、凉州、甘州,作为河西节度治所的沙州与中原自此断了联系,沙州百姓苦战二十余年,终于熬不下去,才降了大蕃。
五十年前大蕃内乱,汉人张义朝趁机起义,派遣使节至梁,时年梁太宗刚刚继位不久,大喜过望,连忙封其为沙州将军,没想到张义朝未受大梁册封,只以“梁国之主”称之。
后张义朝打下了甘州等十一州之地,大梁又遥封其为归义公,张义朝倒是没有名言拒绝。
八十一岁时,张义朝南归,进了长安城,大梁拜其为太保,次年病死在长安,又被追赠王衔。
那是二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张月娥是张义朝的第十四女,张义朝去后不久,归义军便陷入了权力之争,其侄、子、婿互不相让,外面又有乌护不停起兵,其中也有大梁挑拨其手下部将,甘州乌护趁机独立了数州之地,六年前,张月娥带着自己三个儿子杀死了自己意图篡位的姐夫,又将自己的侄子张台城扶上了归义公的位置。
同样是从孤悬在外的局面一点点打过来,卫蔷也曾无数次以阿父为自己所讲的张义朝的旧事所自勉,到如今,她也能对张氏一族点评两句,张义朝的子侄辈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只说性情,倒是张月娥更像其父。
有她在,沙州无论如何会是甘州乌护心口的钉子,哪会轻易接纳遥辇部?
卫蔷的手指在刀柄上轻摸了两下,突然道:“如果我们反过来想呢?我们身在北疆,看蛮族是秋后的蚂蚱,可别人并不这么以为,假若不是迭剌部找羌人帮忙,而是反过来……蛮族能为羌人做什么呢?”
正在想着,老李自己亲自端了面过来,煮透了的汤饼以冷水漂洗,再浇上酸甜的汤水,佐以蒜酱,别有一番风味。
卫蔷招呼林琉璃先吃饭,见老李又转了回来。
“元帅,昨日有一头摔死的私牛在西市挂着卖肉,我买了条牛腿卤了,你要不要来一盘?”
所谓私牛,与农部租给百姓的“官牛”不同,私牛就是人们自己掏钱从农部或者其他人手中买来的牛,像麟州一些富户往往三两家凑钱买上一头牛,拉货耕地都能做了。
偶尔有牛摔死、撞死了,有农部的畜医看过,确定不是瘟病而死,就可以在西市卖肉。
“牛肉?”卫蔷笑着拍了一下袖子,“我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能在你这吃碗冷淘都是要拽着钱袋子精打细算的。”
老李哈哈大笑:“元帅你好不容易才回来,老李请你吃盘牛肉还不是应该?”
“不行不行,我当初定下军规你又不是没看见,哪能自己破了规矩?”
见元帅坚持不肯要,老李转着圈儿又走了。
林琉璃伺机问道:“元帅,这位店家从前也是定远军?”
卫蔷喝了酸汤,说道:“从前是纯钧部队长,让他去农部管些杂事,他不肯,只愿意开个食肆。”
听了此言,再看那三十多岁的汉子,林琉璃不禁肃然起敬。
却见那汉子快步走了过来。
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盘碎肉倒进了两人碗里。
“从前打蔚县时从你手里分出来的羊腿我不知吃了多少,让你吃我口牛肉哪有那般艰难?这些碎肉卖也不值钱,只当给你添个味道了!”
生怕再听见推辞,刚说完就迈开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另一头去了。
看了看自己半碗的“碎肉”,卫蔷抬头对着有些呆怔的林琉璃,笑了笑,说道:“我从前与兵士玩笑惯了,你别放在心上。百姓视牛为耕种利器,不是这等时候,能吃到牛肉也实在不容易,咱们先吃吧。”
吃了一口牛肉,卫蔷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林琉璃:“说起牛,我倒想起了马,今年羌人的马场如何?”
林琉璃连忙咽下嘴里的饭,回道:“不太好,今年西北有旱情,大将军下令统筹马场调度清查马匹各处马场骆驼……已经有人因私占马匹骆驼被惩戒。”
“你说,会不会是拓跋部也私占了马匹骆驼,想要往蛮族脱手?正好蛮族两部将要开战,迭剌部也要更多的马。”
作为马上民族,蛮族人讲究一人三马一骆驼,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遥辇部全盛时往东北攻打室韦和靺鞨部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马匹,南下侵占北疆也是想要更多的草场牧马。
要是这时拓跋部提出来要卖马给蛮族,也难怪会有蛮族武士出现在西北了。
“我们还真未曾想过此事,元帅,我今日就传信回西北,让他们调查拓跋部自家马场是否有异动。”
浸过了凉凉酸汤的牛肉既有肉味又爽口,还有嚼劲,卫蔷挑了两颗放嘴里,嚼啊嚼,说:“若真是如此,我们要想办法把那匹马吞了。”
“是,元帅!”
老李站在滚沸的汤锅前,快刀将面团切成缕状投进锅里。
有人走过来,道:“来碗热汤面。”
他眼也不抬,说:“往东边坐,离着靠墙处远些。”
来人与他也是老相识了,探头看了一眼,越过蒸腾热气,看见了正在吃面的元帅。
“元帅在与人谈事?”
老李闭口不答。
那人笑着说:“瞧你这谨慎样子,还以为你这是又回了军中呢。”
“什么叫回了军中?”黑瘦汉子捞出一碗面,又浇上一勺热汤。
他抬着下巴说:“定远军什么时候赶了我出来?我可是一直在军中。”
“行行行,老李你生生死死定远军,那牛肉,五文钱,定远军李队长你给我切两刀?”
五文钱哪里能买了两刀被老李仔细卤好的牛肉?又哪有这般按刀卖肉的?
老李看了那人一眼,还是抬刀切了薄薄两片下来给了。
“这肉是定远军李千力卖了你吃!”


第101章 差事 “这也是个好材料,可读了书?懂……
到了八月底的麟州城里的人算是渐渐闲了下来的,城中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种地是一年到头都要忙的事情,进了六月中冬麦就可以收了,接着是粟谷、春麦、豆、棉花……麟州城外大片大片白色的棉花被采摘下来,大片大片的粟谷、豆粒和麦粒铺在平整的土地上,剩下的茎秆要么进了灶膛,要么送去沤肥。
农部管土地田亩的收获统计和器械、牛马分配,财部统计支出收入的盈余赤字,民部处理各种百姓间的纠纷,还要兼顾一应牺牲或退伍伤兵家中的田亩照料,可谓是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伍家兄妹的算才早被卫蔷在心中夸了又夸,各州刺史也早就对这兄妹二人垂涎三尺,当初北归的车队刚进了应州,应州刺史就想将人抢了,可其余各州刺史能在卫蔷手下摸爬滚打到今日,哪个又是好对付的?
远一些的如蓟州刺史于成、檀州晏青红、麟州刺史叶妩儿都是派人来抢人,近一些如云州刺史贺咏归、朔州刺史长孙琴都是骑马亲自来抢人。
伍显文和伍晴娘哪见过这等阵仗,偏偏那唯一看着可靠的定远公不知何时退到了三丈外,他们兄妹二人晕头晕脑,最后伍显文被贺咏归直接拉走,伍晴娘被晏青红派来的两女官连拖带拽拉上了去往檀州的马车。
蔚州刺史孙幺儿一贯是个爱捡便宜的,他不去抢那两兄妹,反而盯上了卫蔷带回来的一群女学生。薛洗月、李若灵宝的名字,他早记在了心里,等那些人转来抢这些学生的时候,他已经靠着哭诉蔚州财部之难把薛洗月招揽到了自己手中。
他还盯上了房云卿和郑兰娘,李若灵宝与房云卿只想跟在卫蔷身边做个文书,卫蔷也想留她们二人三年,至于郑兰娘,卫蔷有心让郑兰娘去麟州财部历练,好歹把人留下了。
倒是陆明音被朔州刺史长孙琴说动,跟着她去了朔州。
卫蔷也不意外,长孙琴在胜邪部呆过,又曾与越霓裳共事,在各州刺史中是最讲究法度创设与维护的,定然能和了陆明音这小姑娘的口味。
余下除了七八个立志要在学中教书的,十四岁以上的女学生几乎都被各州抢了个干净。
陈重远看着蚂蚁搬米一般抢了人就走的各州刺史,眼都要瞪出来了,好家伙,长孙刺史着实战力超群,竟能把贺刺史甩出去!晏刺史派来的人也着实配合默契,三四人一挡,云州刺史的人怎么也挤不进去……正看着热闹,少年人转头,看见蓟州刺史派来的于管事捏了捏他的膀子。
“这也是个好材料,可读了书?懂算学?学过排兵布阵?”
底子里有些憨的陈五郎脑子还未动起来,嘴已经回答了:“都粗学过一些。”
于管事那与伍显文不相上下的小眼睛登时就亮了。
陈重远心中也凉了。
再后来燕歌领命去云州,剩下的人都跟着卫蔷和崔瑶到了麟州。
麟州州学草创,看着是有了屋舍、床铺、书笔,可崔瑶又是何等细致的人物?这些准备在她的的眼中简直是千疮百孔,刚到了麟州的崔瑶以链锁缚住了自己两面大袖,就要大干一场。
思及她到底是初来乍到,卫蔷让卫清歌去帮她,除了那些女学生,崔瑶顺手把房云卿也拉走了,只说先借两月。
这样一来,待郑兰娘去了财部,卫蔷身边就剩了两个帮她写信的秦绪和李若灵宝。
好像有谁被遗落了?
哦,是那自己抱着酒坛“嫁”来了北疆的前大理寺少卿杜明辛。
杜明辛也乖觉,到了麟州之后他出去转了半天就给自己找了个整理历年刑事卷宗的差事,顺便学起了北疆律条,卫燕歌在麟州有一间二进的院子,他竟然就抱着酒坛住了进去,俨然真把自己当了私奔来北疆的新人,每日出出进进,有人问他怎么住进了承影将军家里,他都会笑着说:“将军主外,我来给她主内的。”
卫蔷听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抽查麟州刚入州库的粮食,闻言差点把粮袋子扎了个对穿。
“这话务必记下来,等燕歌回来,我们得多嘲笑她几次才行。”
李若灵宝也笑着拿起了笔。
除了秦绪和李若灵宝,元帅府里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叫卫雨歌,她是接替卫清歌专门照顾卫蔷起居的,比起卫燕歌和卫清歌,她算是又小了一代,话还不太会说的时候卫蔷已经打下了麟州,比起前辈们更活泼一些,也更像秦绪印象中洛阳城里同龄的小姑娘。
当然,在看见这小姑娘一鞭子抽飞了一只来抢鸡的鹰的时候,秦绪就知道自己还是见识太少了。
这位小姑娘再过一两年,也是能在他的话本里一鞭子卷了敌将直接入洞房的狠人物。
作为元帅府中唯一的“男丁”,秦绪也引起了麟州城里很多人的注意,知道他是元帅的表弟,很多人不惜走过半个城来看看他生了副什么样貌。
虽然从小就长得好看,秦绪却从未受过如此追捧,看着堵门“赏”自己的那群人,他难得有些羞赧,又有些生出了“你们只看我的脸,不知我胸中才华”的颓唐意味。
还未颓唐起来。
一个老妇人仔细看着他,说道:“脸型有点像元帅,眉目上差了些,嘴巴,嘴巴也生得像元帅,可见元帅脸型嘴巴都随了母家。”
“这位小郎君生得不太像元帅呢,唉,我本还想让我女儿与这小郎君结亲,将来给我生个像元帅的小孙儿出来。”
“净说些昏话,你生了这般样貌,你外孙有一分像你,那倒也不必再像元帅,平白污了人家好相貌!”
那老妇人一听,不禁气急:“我自家生的不好,自然要给女儿找漂亮的小郎君,怎么我还说错了?”
正巧碰上卫蔷回来,看看这局面,不由笑着说:“怎么?宋阿婆,您还特地来看看我表弟?”
见了卫蔷,一群人顿时将秦绪扔在了一边。
秦绪摸了摸自己的脸,漂亮了快二十年,他也没想过有一日旁人看他美貌,都是因他是旁人的表弟。
不过,他家阿姊确实好看得紧,偏偏一副好皮相,又是她身上最不招人喜欢的地方。
从阿婆堆里好歹挣了出来,卫蔷回了府中就叫来了李若灵宝。
“我有几封信今日要寄出去,与你说完,我还要去军屯,过一个时辰有人来取信。”
李若灵宝点点头,笔墨都已经齐备。
在东都的时候,她已深觉元帅不得清闲,等到了北疆,就住在元帅偏房里,她才终于明白清歌姑娘为何将元帅吃药之事看得如此要紧,元帅每日卯时初就起了,辰时之前用了早食出门,若是出城,午时就定是赶不回来了,哪怕不出城,她也要去各处,每天都有人找元帅,先在府门前问一句,接着就捧着文书去寻,云州的事、蓟州的事、棉的事、盐的事,军的事、民的事……总有事要找到元帅。
元帅偶尔回来用午食,也顺便要让她写几封信,给北疆各处的,给中原的,扒几口饭,交代完了书信之事元帅就又走了,再回来时天都黑透了。
这么一算,她每日要在外面奔波七个时辰,要是睡不好,那必是不行的。
说是北疆之主,元帅实在不是个能坐在一处批示文书的人,或者说,她看重文书,又更愿意看到文书之外的东西,她想要让别人知道自己更希望在文书上看见什么,每一次回信都是要更详实可靠的消息。
这在旁人眼中实在是一件劳心劳力又吃力不讨好的事,可她就是一日一日地在做,北疆的文书也确实与旁处的不同,更简练直白,更看重实在的数字。
李若灵宝挺喜欢回这样的信,信上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实在在,哪怕是诘问或者申辩,都简单明快如澄澈溪水,好像人心也铺排其上,又轻易不会沾染。
短短两个月,李若灵宝已经喜欢上了这般的日子,比起在东都女学时忙碌的多,能读书的时候少了,能去问的大人也少了,可她却觉得自己每一日都过得很好,她在做自己想做之事,去寻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