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子姜新庐为官才能远胜其兄长,二十岁便取了进士科状元,名噪长安,人人皆夸其才类其父,却因两年中接连失了长姐、恩师与爱妻,大病了一场,自此身体羸弱,最后辞官回了襄州老家,长子姜从竹也跟回去照顾父亲顺便读书,幼子因生得白,刚出生便被取名叫姜从霜,后来外祖一家秦家断了香火,他便被祖父亲自改名叫秦绪,正是现在这纨绔子。
听祖父问自己如何不叫卫薇阿姊,秦绪手指一转,将扇子收了起来,大声道:
“哈,当初我还唤她一声表姐,如今在我心里她连表姐也不配。为了给那七皇子当个小妾就给阿兰姐姐下毒,这等人我想起来都觉得脏了自己的脑子!”
姜清玄抬起头,看着自己也将及冠的幺孙,将指间的白子放回了盒中。
“如端,已经十余年了,你当初年纪还小,未知全貌……”
秦绪冷笑了一声径直打断了他:“祖父你是要与我说阿兰姐姐不过失了半年的音,不过是在东都过不下去只能随着伯父去密州找户人家嫁了,不过是至今仍不能回东都罢了,那卫薇可是在宫中做小伏低一路当了皇后啊!可对?
“她卫薇是失了父母兄长,也有祖父你一力庇护,为了她连亲孙女都可以狠心不见。您以宽仁教我们,可曾以宽仁教那卫薇?在那卫薇的不仁面前阿兰姐姐的柔善就成了可欺,我等兄弟的守礼就成了纵恶,这便是您教我们的道理?
“那卫薇到底是何等货色,看她对阿兰姐姐、对阿茵姐姐,我还有什么不知的?阿兰拦了她的路,她便让阿兰哑了,阿茵姐姐非你亲外孙,也是她亲姐姐,当初申家势大,连那些世家连你都避让不及,她一被迫的弱女子又能做了什么?那卫薇倒好,一朝得势,第一事便是说自己有一附逆的阿姊在长安!这便是你一心爱护之人。
“若说卫薇命苦,那我阿蔷姐姐呢?她失了爹娘兄长流落在外又有什么?我在定远公府看那卫行歌练武,浑身皆是伤疤,结果那伺候阿蔷姐姐的姑娘随口便说没人比阿蔷姐姐身上的伤更多的,她看着精神,却是离不得药的,这般无依无靠死里逃生无数次,您可心疼过?您可将您予卫薇的那些回护之心分了丝毫与她?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还是您从前一字字教我的,如今我看卫薇,左看你行事不均,右看我心生不安,她也配我唤她表姐?”
一字一句,秦绪憋闷在心中已久,他比一众哥姊年纪都小,可他并非不知事,从兰阿姊为人极好,一手金鱼画的颇为神妙,那是卫家阿茵手把手教了她,她又画来哄自家幼弟,可这样的如花女子们又落了一个什么下场?同是外孙,阿蔷阿姊又从外祖处得过什么?十分偏爱,九分九都被他祖父给了深宫中那给皇帝捧玉玺的皇后!
这话从前他不想说,如今他想说了,他祖父与其在东都陪着那皇后越陷越深,还不如去北疆看看风沙雪月。
姜清玄从棋盘上拈起了一颗子,多少军国大事都未扰了他的棋,今日亲孙子如此聒噪,他依然掌握这黑白之局。
黑子落在了白子之侧,与另一黑子遥遥相望。
秦绪扇子一展,想将心头火气扇去,勾唇欲笑,却笑得甚是难看:“您在棋盘间纵横无数,又将自己的心放在何处?旁人只当你与阿蔷姐姐祖孙成仇,我知你与她就如这两黑子,同色同源,却在两端,你在洛阳欲腾挪出方寸之地,她在北疆也自有前程,纵使有阻隔,你二人终归是同色的。可是,祖父,我一纨绔子,只知阿蔷姐姐是也姑母之女,你本该如疼爱那皇后一般去疼爱她,这十数年光阴您给了皇后,总该分些给我阿姊,不管如何算计,人心就是人心,会痛会伤!”
“伤?”嘴中嚼着此字,姜清玄竟笑了,“为人做到阿蔷的地步,就如逆黄河而上,舟船艰难,须以手攀石,徐徐向前,纵使一身血肉模糊,也要将赤血和水饮,她哪会伤心?她不会伤心,才成了今日她。至于阿薇,她本可不入此局,可她入了,如端,也许过两三年,你就会知道从兰嫁一平凡人家相夫教子是何等喜乐之事。”
“喜乐?”秦绪皱眉冷笑,“被自家表妹算计,此等喜乐你们尚书令与皇后自然受得,别人还要命大才行。”
看着秦绪负气而走,姜清玄看着手中的白子,又想起了十数年前那一夜。
号称一场大火将卫家别院烧尽了的那一夜是下着雨的。
一家,又一家,河阴郑氏、栾州李氏、许州钱氏、并州陆氏、辅国将军……卫薇一家一家求过去,只求有人能借她令牌,让她能找禁军求救。
那些人家的门都是紧闭着的。
“求求你们!我阿爹已死了,阿娘也要带着阿茵死了!求求你们,救救我阿娘。”
得了消息的姜清玄撑着伞提着灯笼匆匆找过去,他也在想,他女儿被人逼死了,他这为人父者,又能做什么呢?
阿薇身上全湿透了,见了他,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外祖,我阿娘……我阿娘没了!”
小阿薇才十一岁,小小一个,轻得仿佛没有骨头,姜清玄将她背回家,一路上只觉自己的心都已经空了。
只是隐约想,他要报仇,也要让背上这小小的孩子平安长大,过得安稳,才能告慰女儿。
可他也没做到。
“如端,你还是不懂,阿薇给丛雪下了药,毁了的,是她自己最后那点安稳喜乐。”
白子落在棋盘上,姜清玄定睛一看,才发觉白子早已输了。
将白子一个一个拣起,他见棋盘上相距最远的两颗黑子,终究轻声一叹。


第73章 写信 “你这几封信只要够快,也许能救……
定远公府人来人去,对着一桌信笺,卫蔷才意识到替她写信的竟然走了个差不多。
“瑾瑜,来替我写两封回信。”
卫瑾瑜听姑母叫自己,吓得翻身上了墙。
“姑母,我素来不喜这些,您再找旁人吧。”
卫蔷站在墙下看着她,失笑道:“你这定远公世子还没到要政事避嫌的地步呢,快点下来。”
正如崔瑶之前担心那般,十九岁的世子,二十七岁的国公,卫瑾瑜看着整日嬉笑,其实心思极细,替卫蔷写信这等事,卫家那些“歌”都可做得,她是决然不肯的,在北疆的时候也整日只在军营少现于人前,甚至北疆各州刺史都常常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定远公世子。
偏偏卫蔷不在乎这些。
听自家姑母这般说,卫瑾瑜心中一软,却又听了一句:
“正好让我看看你的字如何。”
她脚下顿时也软了。
一刻之后,卫蔷看着卫瑾瑜写的字,皱起了眉头。
“你这两年给我写的信,都是找人代笔的吧?”
卫瑾瑜缩着肩膀耷拉着脑袋,小声说:“练字实在太闷了。”
“罢了,在洛阳余下的日子,你每日写十张字给我。”
“啊?”
“啊什么?光看你这字,在童学学了两年的顽童都比你强上三分呢。”
卫蔷自己是阿父大兄一点点教出来的,虽然她自幼就一门心思的金戈铁马,在诗文方面只能算平平,一手字还是不错的,只带着卫燕歌的时候,是拣着能用的教,到了行歌他们,就是教一些,再请旁人教一些,卫瑾瑜在东都呆了两年,回去之后正是她攻城略地,沿着长城一州一州驱除蛮族的时候,她上了战场,卫瑾瑜作为定远军的继承人就被留在了麟州城里,受着时任民部总管叶妩儿的教导,再后来北疆平定,卫蔷重整军政,叶妩儿升任麟州代刺史,卫瑾瑜又想从军,卫蔷又将她送到了卫燕歌处,一直待到如今。
这么一算,明明是定远公世子,卫瑾瑜反而没受过卫蔷的亲自教导。
大概也就是如此缘故,明明是被罚了写字,卫瑾瑜也觉得有些欢喜,笑嘻嘻地问:
“姑母,那我还替你写信吗?”
“写什么?旁人一看还以为是我趴在猪身上写的字呢,你就在我面前练字,这书案让给你。”
“是。”卫瑾瑜又拿纸又磨墨,看着卫蔷收了一沓书信去了院中。
挑着最要紧的信回了几封,卫蔷想了想,自己还是有人可用的。
房云卿还要修养一两日,她大可从后院找个擅书文的小娘子出来先用着。
瞟见姑母起身出了院门,卫瑾瑜的头也抬了起来,却见姑母在门外看着自己。
又连忙低下头,做出成书圣的样子来。
卫蔷见她这般,笑着摇了摇头。
“你要找个人替你写信?”崔瑶面前的书案上书卷比从前多了许多,连她爱用的小香炉都退到了窗边,听了卫蔷要找人替她写信,她找出了几篇文章递给卫蔷。
“这几个人是行文、书法都还看得过去的,性子也算妥当。”
卫蔷拿起来看了看,抽出其中一份:“就要这份吧。”
崔瑶接过来一看,对窗外说道:“将李若灵宝叫过来。”
见崔瑶的仆从去唤人,卫蔷笑着说:“李承继怎么给自家女儿起这种名字?”
崔瑶也笑:“他自己是不信鬼神的,可家中老母爱妻都怕他死在战场上,女儿就如道家灵宝,儿子就似佛家金刚。”
卫蔷眨眨眼:“他儿子叫李似金刚?”
崔瑶点点头,卫蔷捂住了眼。
李承继与她大兄年纪仿佛,从来看不惯她大兄,年少时立志要立不世功勋,让李家胜过卫氏,谁能想到当年那总气呼呼的少年郎后来生了个儿子叫“李似金刚”呢?
“这名给他自己用倒还合适些。”
听卫蔷这般调侃,崔瑶忍不住笑着拍了下她的手臂:“促狭!”
这么一比,李若灵宝这名字好歹还灵巧可爱些。
小娘子人生得倒是不像这个名字,肤色微黑,身量瘦高,十四五岁,看着与卫瑾瑜年纪差不多。
“你就是李若灵宝?看你这行文比你父小时候好太多了。”
李若灵宝不像陆明音她们那般锋芒毕露,崔瑶也是第一次旬考出了成绩之后才注意到她,细论起来,她的功底怕是比被郡公夫人一手带大的陆明音还要好些,再听说她从第一天就开始在夜里看书,崔瑶对她这秉性就更满意了几分。
这才把她的文章拿到了卫蔷的面前。
看着老老实实垂着眼的小姑娘,卫蔷坐在胡凳上笑着问她:“你在家的时候,读书写字是谁教的?”
李若灵宝小声回答:“是外祖。”
年代久远,卫蔷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李承继是娶了司马家的女儿。
“你外祖是从前太常寺太卿司马循?”
“是。”
卫蔷笑着说:“没想到司马太卿的孙女也入了我这府里。”
司马循曾在先帝朝时任右拾遗、太常寺太卿兼任史馆修撰,也是德行昭昭、才名远播之人。
“我与司马太卿还有一面之缘,他身子可还好?”
李若灵宝轻咬了一下嘴唇,道:“外祖……被废王打成了重伤,撑了两年,去了。”
卫蔷不由得一默,司马循与她外公从前也算至交,再加上秦绪的外公秦朝暮……太宗至先帝前几年,大梁风调雨顺,国库有了些钱粮,恍惚有些前唐气象,文坛也渐有起色,这三人当时都是声名极盛的才子,到如今,只剩了她太公姜清玄一个人。
秦朝暮死于长安变乱。
司马循死于洛阳逆乱。
还有杜明辛的祖父杜让能被申荣所杀,再加上她自己的父亲卫泫……整个大梁的气运汇聚而成诸多风流人物,又随着这些人的惨死而消散,如卫蔷这样见惯了生死的,心中也深深一叹。
“你外公去后你文章练字都没落下,想来你外公若是知道了,也会觉欣慰。”
这等安慰人的话对卫蔷来说也是极难得的了。
李若灵宝低了低头,小心道:“谢谢元帅。”
“你也不必跟我拘礼,我这有些书信要写回信,你可愿替我执笔?”
小姑娘点了点头。
卫蔷带着李若灵宝与崔瑶告别,还未到前院,却见卫瑾瑜带着一皂衣男子人正快步走过来。
“姑母,霄风阁来人,说有要事汇报。”
卫瑾瑜身后,那男子一拱手,道:“启禀元帅,霄风阁青州主事林琳琅来报,青州吕氏私盐管事强占盐工田地妻女,盐工吴、李二人带上百盐工以乱石击杀管事,吕氏派五百人围剿……因霄风阁人未敢深入,不知究竟死了多少人,只见吕氏焚烧筐、杵等物,皆带血迹。青州刺史郑衷为助吕氏封锁消息,软禁了北海县令杨知章。”
制盐的木杵,装盐的筐子上都是血,已可想见其中惨状。
卫蔷身后的李若灵宝哪里听到过这种惨事?差点惊叫出声,她自己死死捂住了嘴。
“吕氏。”卫蔷说了这两字,面色已经沉了下来,“霄风阁尽量搜寻其中遗孤,若能寻到立刻送往蓟州……”
手指在刀柄上摩挲,卫蔷问:“你们有把握救出杨知章吗?”
“若是动用青州、密州……”
“罢了,不用。”卫蔷转头看向卫瑾瑜,“燕歌奉命寻人第一处是不是去了密州?”
卫瑾瑜愣了一下,道:“是。”
卫蔷一把拉住了身后小姑娘的肩膀,道:“今日得劳烦你多写几封信了。一封信给承影将军卫燕歌,让她赶往青州,见机行事,救出北海县令,一封信给北疆民部、财部、工部管事,青州这么一闹,怕是一两月无法供盐,为防贵盐害民,让他们统筹一番,往德州沧州等地多放些盐,两封信分别给中书侍郎杜晓、河中府陈氏陈仲桥,将此事告知于他们,只说是承影将军在寻人路上得了消息。”
回头见小姑娘浑身颤抖,卫蔷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道:“你这几封信只要够快,也许能救了几条性命,有不懂的就去问你崔教授。”
“是!”李若灵宝脸色涨得通红,双手拉起淡青石榴裙转身往崔瑶房中跑去。
见她走了,卫蔷的神色又凌厉起来,又问那霄风阁信使:
“郑衷可是出身河阴郑氏?”
“是,郑衷是礼部侍郎郑裘堂弟。”
“又是堂弟。”低低笑了一声,卫蔷对卫瑾瑜道,“霄风阁青州势力薄弱,东都城中定然有人比我们先得了消息,我出去一趟,待那小娘子写完了信,你在燕歌那封信上加一句,我欲在东都将吕氏连根拔起,只缺个由头。”
没有由头,自然要制造由头。
卫瑾瑜明了其中深意,点了点头:“您放心。也未必用燕歌,一会儿我便到街上走走。”
卫蔷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东都城里比她消息更快的有两个人。
听到定远公来访,尚书令姜清玄手中的棋子差点跌了下去。
他对面契尘和尚抚掌笑道:“孙儿来访,姜施主甚是惊喜。”
惊喜?
惊吓还差不多。
姜清玄站起身,理了一下衣袍,道:“和尚竟不知道定远公已经是名满东都的恶客?被她找上门的定然没有好事。”
契尘还是笑:“卫施主在贫僧心中已然是这天下一等慷慨人物,贫僧可看不出她哪里是恶客。”
风吹竹动,听到定远公来,那竹林里的争论之声都小了。
姜清玄抬头看向竹林尽头,只见小径上一着雪青色衣袍之人疾步而来。
是当朝定远公。
也是他女儿之长女。
“国公大人,不知你今日登临寒舍……”
长眉明目的女子脸上似笑非笑,只道:“尚书令大人,我突然想起我阿娘生前留下的嫁妆,想来问一句,您是不是都给了皇后?”
“嫁妆?”姜清玄有些诧异,那些从竹林里出来的众人听见了,也纷纷做惊诧、不屑之状,他们原本以为是什么军国大事,没想到竟然也是来要钱的。
“别的也就算了,我阿娘有几匹青色金丝锦罗,那是明明白白说过要给我的,不知尚书令可否还我?”
金丝锦罗?怎么也过去十几年了,非要来找什么锦罗,哪里是来找嫁妆,分明是来寻晦气的。
见不得定远公竟然在恩师府中气焰嚣张,有人意图走过来,被闻讯而来的秦绪给拦了下来。
“别管别管,那定远公还能给我祖父一点颜面,你们这些人去了,她……她可是前日才当众杀人。”
那些人便停下脚步,只远远看着听着。
姜清玄低声道:“什么嫁妆?”
卫蔷看了秦绪一眼,又对姜清玄冷冷笑道:“可见已是没了,救不了自己女儿也就算了,人人称赞的姜尚书令连女儿的嫁妆也是保不住的。”
姜清玄低下头,片刻后抬起来,道:“样子你可还记得?五色提花也就罢了,旧日那些金丝样子早就寻不见了,不知道我能不能用别的抵了?绫罗绸缎,七八年便换一轮样子,上哪里去找十几年前你阿娘给你的?”
说完,他低头摸了下棋盘旁的书册。
卫蔷看着他,冷笑道:
“抵?我就爱我娘留给我的,要带了回北疆,你用别的给我,我也舍不得。”
神仙似的尚书令叹了一口气。
“女儿家怎么成了这般样子……颜色是青色?同色同纹,我使人南下往找找。”
“好,我等尚书令几日,月内我要个结果。”
秦绪坐在竹林与亭子中间,眉头紧皱,旁人都当他是担心定远公这杀神与自家外祖闹起来。
在尚书令府上只待了片刻卫蔷便出来了。
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吕氏将盐卖去了南吴,通敌卖国之罪是跑不了了。
定远公终于走了,众人见姜清玄脸色难看,纷纷退回了竹林之中,姜清玄缓步回了房中。
阿蔷要救杨知章,杨知章乃是伍显文旧部,自己说让伍显文上书救人,她还舍不得。
摇了摇头,姜清玄苦笑,自己好不容易有一个精通算学的弟子,她是一定要带走了。
“罢了,还能怎么办呢?”如端有一句话说的对,他给阿蔷的,真的太少了。


第74章 求道 “你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们在抢……
又是夜里,陆明音正借着灯光看书,一人从窗前走过,敲了一下窗子。
“陆秋风,今日李若灵宝自回来之后就不说话,你可知道她发生了何事?”
陆明音摇了摇头,对着站在外面的薛洗月说:“问过几次,她呆呆坐着也不肯说,我问崔教授身边仆从,崔教授和元帅也未斥责于她。”
可好端端一个人从前面回来就一声不吭,只呆坐着,又如何能让人安心?
陆明音放下手中的书,对薛洗月道:“我为这为她留了个甘瓜,你我一同送去吧。”
薛洗月笑着说:“你昨日连背了四章《孟子》一字不错才换来的甘瓜,就舍得这么给出去?”
昨日早上崔教授使人带了十个甘瓜,奖给将四章《孟子》一字不错之人,秋部总共只有四人得了,其中就有陆明音。
薛洗月算学学得好,背书却差了些,这种事她只有眼睁睁看着的份儿,只能心里暗暗盼着什么时候伍夫子也能考上一场,给考得好的也来一点小奖励。
说来也奇怪,如甘瓜这等不算名贵的时令水果,还在家时,哪怕洗净切好放在面前,薛洗月都未必吃两口,如今到了学中,看见别人赢去的甘瓜,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定然美味至极。
掌上甘瓜转了一圈儿,陆明音笑着说:
“总是要给人吃的,给我这三餐暴食之人,还不如给饿了半日肚子的。”
说着,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发簪将长发轻轻一挽,才一手举着灯,一手拿着甘瓜走出了房门。
这才见薛洗月的手上端着一碟胡饼。
见陆明音挑了下眉,薛洗月笑吟吟地说道:“我好歹是个助教,求大厨娘帮忙留两个胡饼还是能做的。”
“啧。”
李若灵宝此时并不在房中,院子一角单独做了兔笼、羊圈,她坐在一旁木墩上,一根草喂兔,一根草喂羊。
在她身旁的木墩上,郑兰娘身上裹着件袍子也弯腰捡了草喂羊。
薛洗月轻声道:“没想到郑春部如今也会关心旁人。”
郑兰娘轻轻咬了下嘴唇。
薛洗月被她牵累入了上阳宫,她一直心中有愧,却有不知该如何弥补,看看静默不语的李若灵宝,她也小声说道:“我本就是来看轻玉的。”
‘轻玉’是小羊的名字,因它通体雪白,跑起来还一蹦一跳,便被叫“轻玉”,有只白兔也是通体雪白,极受小娘子们喜爱,也有了个名字是“团雪”。
薛洗月与郑家之事,一众小娘子们也都知道了,之前大家排挤郑氏女也有此因。
陆明音也是最近才对郑兰娘有所改观,她晃了晃手中灯,道:
“郑春部来喂羊,我们来喂人,也算是同路。”
说完,她在李若灵宝另一侧坐下了。
李若灵宝还是不言不语,捡起一根草叶沿着兔笼缝隙递进去,看着小兔的三瓣嘴动啊动。
陆明音将甘瓜放到她面前,说道:“不管你在想什么,饭总是要吃的。”
又是胡饼又是甘瓜,陆明音看见李若灵宝的手边放着几块用帕子包了的粟糖,转头看了郑兰娘一眼,郑兰娘一直只歪头看着羊。
薛洗月也看见了那糖,将糖拿起来,一并放在了盘中,又对李若灵宝说道:
“明日还要去替元帅写信,若是没了力气可怎么办?”
听见“元帅”二字,李若灵宝的手顿了顿。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薛洗月,月光如水,照得她脸面如覆霜,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薛助教,你曾替元帅做过事,你可曾想过,自己在做的是何事?”
这话听着令人心惊,薛洗月摸了一把兔笼,看着李若灵宝的脸,轻声道:“不过是些该做之事,到如今,北疆便是我等出路,不管是做了什么,听了什么,又或者见了什么,你都得藏在心里。”
“不。”李若灵宝摇了摇头,“我并非是被所做之事吓到……我确实被我所做之事吓到,却并非是你所以为那般。”
借着月光,少女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指比旁人要粗些,因为她从小练字就是悬腕坠石,在墙上以水练字,外祖生前说过,她的手比寻常考中的进士还要稳。
可也就是这样的一双手,今日却是抖的。
“你这几封信只要够快,也许能救了几条性命……”
“青州吕氏私盐管事强占盐工田地妻女……”
“盐工吴、李二人带上百盐工以乱石击杀管事,吕氏派五百人围剿……”
“只见吕氏焚烧筐、杵等物,皆带血迹。”
“青州刺史郑衷为助吕氏封锁消息,软禁了北海县令杨知章。”
那些她听到的话一直在她脑中回响,写一封信何其容易,措辞格式她闭着眼也不会写错,可那时她已想不起这些了,只想着自己能快些,再快些,若是真能救了人,她真的想能救了人。
不管那个人是被软禁的县令,还是盐工的家眷。
能救一个人吗?能吗?我可以一个字都不改,让我救一个人吧!
她每写完一封信,崔教授都会替她看,她的最后一封信就是给崔教授的夫君,也唯有那封信,崔教授让她改了两次。
改到一半,过几日要给她们当夫子的房娘子也来了崔教授院中,开口便道:“吕氏这些年在青州越发跋扈,这般屠戮百姓,定不会有好下场。”
李若灵宝又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写信——因为很多人死了,还有很多人可能要死了。
她快些写了这些信,就能救了这些人。
写完了信,她还在想着,一遍一遍地想,从白日想到天黑。
因阿父常年在外带兵,李若灵宝的阿娘在家里修了佛堂,每日除了吃斋就是念经,弟弟李似金刚是男丁,祖母养在了膝下,至于她,则被外祖带回司马家教养,外祖好黄老之学,醉心于为《道德经》做注,拿来教她的也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之类的养性之言,学得久了,李若灵宝自觉也放下了心中的苦闷郁结。不再去想为何自己的阿娘与祖母都不肯养她,也不去想同是阿父的孩子,为何弟弟就能集众人宠爱于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