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蔷哈哈一笑:“我方才说是养虎为患,说不定在那些人心里我才是真正盘踞北疆的恶虎,可世间事总得有人去试试,能及早发兵防患于未然是最好的。这天下有的是聪明人,越是聪明,越觉得火在远山,有千百种法可对付,可风起火急,笨人都跑了,死的都是聪明人。”
“你竟然如此看重羌人八部?”
“大梁国势不及先帝之时,羌人就像是北疆的豺狼鬣狗,见一膘肥体壮之人行动乏力,如何能不扑咬呢?”
崔氏捏着扇子的手指一紧,当年爱爬树的女孩儿长大了,却是长成了这个样子。
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却没有丝毫畏惧。
一个人若是有风沙在前也自泰然的风度,那她自然是经历了无尽的风沙。
风沙里长大的卫蔷自然不懂此时崔氏有什么柔软心肠,她面带笑意,双眸明亮如星月:
“崔姨,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在东都要做成的第三件事么?”


第6章 圣旨 “你可愿当这千秋天下间第一个女……
又是一日清晨,又是晨雾未散,两骡子并一驴的木车就被停在了陈府的门口。
镇国定远公卫蔷穿了她来时的黑布袍,伸了个懒腰。
“陈家的香枕软被着实醉人,可惜我是个劳碌命,又得在这车上奔波。”
经过崔氏的一番“斡旋”,陈家最终要给北疆的是黄金一千两,白银五千两,原定的铜钱一万贯换成了以未来五年中每年价值千贯的药草和价值千贯的粮草相抵,因为“惊吓”而多的那份“压惊礼”干脆省掉了,若是只看数目结果,陈仲桥本该觉得满意,可他一想到如今被定远公塞进了怀里的那些书信,总觉得自喉头以下,浑身都是苦的。
苦归苦,客套还是要有的。
“能得定远公一句称赞,是陈家上下之幸,若定远公返程之时还有闲暇,不如来小住几日。”
卫蔷莞尔一笑,看着他说道:“陈刺史,我不过与你客气一下,你也不必假作亲近到如此地步。”
陈仲桥:“……”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卫蔷又问:“银钱药材粮草都装好了吗?”
“银钱药材都已经装好了,价值千贯的粮食有万石之数,如今陈家只拿得出两千石,下官今日就安排人去采买剩下的……”
卫蔷点了点头,说:“嗯,青州齐州等地去岁风调雨顺,世家积存的粮食应该有不少,你从前又是青州刺史,青州上下总该给你点面子,你就让你手下的人往那去,买粮之后直接送往蓟州给刺史于成,绝不准去定州和太原府买粮。”
青州、齐州远在山东,虽然粮价会低,可距离蕲州要穿过几州之地,路上耗损必然不少,远不如在靠近北疆的太原和定州买粮,就近送入北疆,省了人力车马。
陈仲桥也是当过一州刺史的人,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定远公会如此要求。
难道她盘踞北疆与太原恒州的各家起了龌龊?
站在半丈之外,陈重远拎着自己的行囊规规矩矩站着,他小声问身旁的女孩儿:“为什么阿蔷姐姐不让去太原定州买粮?不是更近吗?”
卫清歌的腰间挂了几个连夜做的布兜,背上还有一个包袱,若是陈重远有心就能发现外面的包裹布都是他们家的桌布改的。
陈家客院里的陈设除了家具也不剩什么了,满园繁花灌木都差点被卫清歌当柴砍了带走。
摸了摸自己的剑,卫清歌说:“就是因为近啊,所以太原和定州的粮价不能涨,不然北疆老百姓就难过了,你怎么这也不懂。”
陈重远点了点头,他不懂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陈仲桥并不适应在自家大门口点头哈腰地听人一项一项指派,可昨晚他夫人掌灯之后才回家,也不许他再去叨扰定远公,诸多事情就只能这时候一件件问清楚。
卫蔷却有些不耐烦,险些又打了个哈欠:“剩下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东西备好,自然有人来取。”
看一眼渐亮的天光,她说:“也该来了。”
谁该来了?什么该来了?
石路上,一阵马踏之声遥遥传来,像是一把利刃,刺穿了河中府静谧的清晨。
马匹嘶鸣,铁蹄几乎要将青石踏裂,陈仲桥眉头紧皱,连忙让人去唤来自家的部曲。
卫蔷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刚刚松散的肩膀微微挺直,脸上渐渐有了笑。
“吁——!”
疾驰到近前,人们才看这是有百多人的一队骑士,领头之人穿了青色劲装,背后缚了一把宽面重剑,她身材不高,与河中府寻常女子相似,又清瘦,看着那重剑几乎随时要将她压倒。
可这女子偏偏利落下马,轻松得仿佛身后什么也没有。
“咔!”
下马的一百多人单膝跪地,那女子背后的剑鞘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
“定远军麾下泰阿将军卫莺歌领命率泰阿部二百人五日内自麟州至河中府,今全员如期抵达,请国公示下。”
定远军!
陈重远瞪大了眼睛,因为胸中激荡,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七十多年前初代定远公率定远军横扫中原,才平定了先唐破灭以来的数十年战乱,有了大梁立国,定远军也被赐“定远镇国”之号,是无数百姓无数世家人心里的天下第一雄兵。
可十几年前,定远公全家灭门,蛮族趁定远军归属不定之时突然南下,短短几日之内,“定远”二字便湮灭于黄沙。
对于大梁来说,消失的不只是一支军队,不只是数万英勇男儿,而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一条不可横渡的河,一道永远令人安心的国之屏障。
那之后,北疆各州饱受屠戮劫掠之苦,在蛮族铁骑之下成万里焦土,太原城被烧,长安城被毁,大梁皇族带着世家出逃至东都……那些年很多很多时候,还没长大的陈重远都会想。
要是定远军还在该多好。
要是定远公还在该多好。
要是卫家还在该多好。
直到七年前,新任定远公卫臻重建定远军,几年间,定远军收复了北疆十一州,又在新帝登基群王造反的时候救了整个东都。
定远军……陈重远知道自己的手在抖。
很多渴望,只有看见它近在眼前,人才会知道那是噬心吞血不可抑制之向往。
站在前面的卫蔷此时也一扫身上的惫懒不羁之气,陈重远站在后面能看见她的脊背已经挺得笔直。
“该抓的人抓了吗?”
“回国公,绥州至麟州三处匪寨已被攻破,共抓匪盗七百四十余人。”
“该杀的人杀了吗?”
“回国公,匪首七人、恶贯满盈者三十六人,皆已经授首。”
“该追的人追到了吗?”
“回国公,在同州发现两处南吴探子窝点,已派人追查,昨日摸到南吴探子在河中府的窝藏之处,今日寅时一刻全数抓捕,死十七,生三,已经押在城外。”
“死的交给陈家。”
“是。”
短短言语,字字落地有声,仿佛已经交代完了无数事情,一旁的陈仲桥听得是悚然又茫然,最后听见交给“陈家”,他下意识也绷紧了身子。
卫蔷看向他,说:“陈刺史,十七具尸体连着前日那些刺客……都交给你了,别忘了给自己请这剿灭之功。”
“是、是……”陈仲桥拘谨得仿佛不是在自家大门口,而是在北疆的演武场。
“既然事情都办妥了,你们就先带着陈家给我们北疆的深情厚谊回去麟州,起来吧。”这些话,卫蔷是对卫莺歌说的。
娇小的女子低头称“是”,就被卫清歌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拉了起来。
“莺歌姐姐!你帮我把这些都带回去。”说着,卫清歌开始解身上的小小的包袱和布兜。
卫莺歌不仅个子稍矮,人也长得稚气,褪去了一身的肃杀之气,看着比卫清歌还要小两岁。
用手一抓最大的包袱,卫莺歌说:“你又把别人家的被子也拿走了?”
听见她们说话,陈仲桥清了下嗓子,连被子都拿走,这才是他最熟悉的那个刮地皮的北疆作风。
看向自己的儿子,他本来想再说两句留人的话,可见到儿子那双盯着北疆人马快着火的眼,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定远军行动极快,既然接了新的军令,他们就毫不含糊,卫莺歌拉着卫清歌亲自一辆辆清点清楚了车马财物,登记造册,又让卫清歌在册子上签了字,最后对卫蔷行了个礼,然后拉上东西就走。
而此时,晨雾还没散尽。
看得陈家上下目瞪口呆。
自己的兵走了,卫蔷的肩膀又垮了回去,粗陋乌黑的袍袖一甩,她说:“心意收到,我也该走了。”
走走走!赶紧走!
陈仲桥深深行了一礼:“国公大人,犬子年幼,少经风雨,一路上若有冒犯……”
“放心,真冒犯了我就写信跟你要钱,或者跟你那在东都的大哥要钱。”
卫蔷说的毫不客气,陈仲桥却莫名有些心安了。
要钱就好。
要钱总比要命好。
察觉自己的想法,陈二老爷心里又是一梗,完了,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觉得眼前的定远公只要钱不要命就是个好人了?!
卫蔷刚坐上马车,又有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奔腾而来,这次却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
东都的方向。
“传圣人谕,太子太保,镇国定远公,兼西京都御留守,权知北疆五地节度,上柱国,无终郡主卫臻,蕴是韬略,竭节保邦,悉心陷敌,复振国威。靖群氛於海表,凝庶绩於天阶……”
回到自家的院落,陈仲桥的脚还是有些软,正房门前,崔氏已经等在了那里。
“听闻有给阿蔷的圣旨。”
“是,听说定远公回朝圣人的身子一下大好了,还下了圣旨褒奖定远公,赐了她全套亲王仪仗,又让满朝文武在东都门外迎接她归东都,圣人实在是比大兄所想的还要看重她呀。”
崔氏面色平静,只是有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悬在唇角。
“这岂非好事?二郎为何闷闷不乐?”
陈仲桥叹了一口气,北疆来的定远军,那个当风而立的背影,他儿子看见的,他也都看见了,此时也依然不能忘怀,喝了一口茶,他说了一句他对自己大兄也绝说不出口的话:“我只觉得有些怅然,亲王仪仗又如何,没有定远军半分风貌,名刀当以风沙伴,敌血洗,斩蛮族王旗,复万里河山,请她归朝,实在有些辱没了。”
叹完之后,他摇摇头说:“名刀也好,狼匪也罢,好歹是走了,五郎跟着她去学武,我倒是比从前宽慰了些。四娘,你说得对,陈家不能只看着朝中那一点地方,五郎想要给自己找找出路,我拦着,他反而恨了我这个当爹的,不如出去摔打一番。”
说完,拈两下胡子,陈二老爷又起了诗兴,想写一首送儿子学武的诗,过几天寄给儿子。
看一眼书案,他说:
“四娘,你怎么有兴致看起了《孟子》,平时你不是最烦这些文章?”
崔氏犹是在笑,合上书册,她轻声说:“昨日突然想看看了。”
低眉垂目之间她又想起了昨日自己听见的话。
“北疆十一州,半数官、七成吏皆是女子,崔姨,为了让我入东都,北疆官员已经在吏部悉数入册,我欲将女子为官之事在天下推而广之,第一步,女子可以抄录公文黄册做小吏,第二步,便是女子科举。您才华卓著,居深宅而知天下,世间罕有人能及……三年内,云州、麟州各要开女子州学,我也打算设学政一职。我世间罕有的崔姨,你可愿当这千秋天下间第一个女学政?”
这就是,阿蔷要做成的第三件事。
何其可笑,何其荒谬,何其狂妄?!
吕氏武氏也未成就之功业,她卫蔷怎么就如此信誓旦旦呢?让别人听见,都会以为她是一场大梦不肯醒。
手指抓了一下《孟子》,今年已四十岁崔瑶不得不承认,幻梦极美,她动心了。
她竟然想,同赴大梦。


第7章 归朝 “一颗心只想着忠君二字。”……
托了远房侄儿是定鼎门守备的福,刘老汉在洛阳城的定鼎门里支起一个小灶,摆开几根条凳,专门烧些茶水供进京的人歇脚,也常有住在附近坊里囊中干瘪的书生在这里花上两文钱,坐上一两个时辰,聊天说话,倒是比去茶楼实惠得太多。
刘老汉左右卖饼、卖面的都不喜欢这些一整天连个烧饼都不肯买的酸儒,可刘老汉素来好说话,他喜欢人多的热闹,也爱听这些儒生讲些自己听不懂的热闹。
去年上半年他听得还是什么东家的少卿不过是个庸才,全靠有个好出身,才能年年拿到上品评议,不过二十多岁就做到了四品。
下半年儒生们说得最多是皇后娘娘给什么夫人发了什么赏赐,闹得满城风雨。
到了今年,皇后娘娘派人把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小姐都接进宫里去了,哎呀,那段日子刘老汉过得甚是痛快,热闹看得多,茶水卖的也多。
这一日,太阳刚升到一半,日影子还长着呢,突然一骑一马“哒哒”从内城奔了出来,吓得刘老汉的手里填炉的柴散了一地。
“唉。”他苦着脸叹了一声,把柴从地上捡起来,也不往炉子里塞了。
小心拢了一下怀里包着铜板的布包,他弯着腰对着四周行了个礼:“各位客官,这马从内城里奔着定鼎门守备就去了,今日怕是要封门清街,喝完了碗里的水,咱们就各自回家吧。”
“封门清街?”当街临风端着白水细品的儒生看看左右,眉头都皱了起来,“逆王也死了,什么逆党也尽数斩了,怎么这定鼎门还天天封门清街?”
他旁边坐着的另一个年长些的儒生连忙说:“嘘,这话可不能乱说,清街之事也有可能是亲王回京。”
“大梁哪还有在外的亲王?年初肃王回京也没封街啊。”
早起风凉,一个缩在灶前取暖的书生伸了个懒腰,说道:“诸位在此地论尽天下大事,怎么竟然不知镇国定远公返东都之事?”
那年长的儒生正往嘴里猛灌热水,闻言险些“嘴里进,鼻里出”,脸涨得像个烤了一半的黄黍面饼子:“国公?开国四家国公,高家已然没了,井家因为卖官之事被降等,陆家子嗣不丰,旁系夺位,也是降等袭爵,如今都不过是个县公,卫家更是……卫、卫家?”
他猛地站了起来,刚刚辛苦猛灌水的陶壶被碰洒了都毫无所觉。
“是定远军卫家那个女国公?!”
“女国公?”其他的儒生也被吓了一跳,有人说:“她不是在北疆好几年都没回来吗?”
也有人说:“女子怎么能当国公?”
条凳倒地,陶壶倾倒……小小的水摊乱成了一团。刘老汉穿梭在儒生中间,小心地拣起那些喝水碗,生怕被砸碎了一个,这般乱糟糟,碎了一个怕是都不知道该找谁要账去。
一只手把一只陶碗送进刘老汉的怀里,是依然站在灶前的那个揣手取暖的书生。
那书生展了展脏兮兮的袍袖,看着竟然比别人气定神闲了许多:
“镇国定远公,凭一己之力收复十一州之地,又有两次千里救驾,两次诛杀逆党,这般功勋,竟还盯着她是男是女?可见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家国天下,脑子里却离不开脐下三寸之地,不足与谋,不足与谋啊。”
说完,这书生袖子一拂而去,可惜刚走出十步远就又被冷风吹得缩起了脖子,正碰上兵卒执长矛来清街,青石主道已不许人走了,那书生又被挡了回来。
“清街清街,一干人等不可再上路。”
刘老汉连忙抬起了扁担,前面装得是陶壶茶碗,后面装得是烧水的木柴,水桶都是另一只手连提带抗,只剩泥炉子来不及处置,被兵卒用矛尖儿给捅了个稀碎。
引得那个怕冷的书生“哎呀呀”惋惜了两声。
长矛立在地上,兵卒挡成了人墙。
越发显得青石路上空空荡荡。
“哒哒哒”两辆青皮马车从内城方向驶了出来。
不一会儿,又有几台轿子。
接着,马车、大轿络绎不绝,更有无数骑着马的人纷纷来到了西城门内。
酷爱热闹的刘老汉想走,却舍不得热闹,缩在了巷口,抻着脑袋往外面看去,同他一样的还有那个书生,一时间两人像极了两只蹲水里等鱼的呆鹅。
一时间,洛阳定鼎门处冠带逢迎,衣袂相连,玉佩环响,黑色的官帽几乎要塞住宽阔的西城门。
“哎呀呀,这可都是官啊,六品文官、四品武官、三品文官……竟然还有郡王……好大的排场。”书生鹅细细盘点着说道。
一旁的老汉鹅已经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穿着郡王锦袍的不过是个少年,从马车上下来便被一群人围着行礼,又有人引着一直走到了前面。
书生鹅眯了眯眼睛,说:“看年纪,这个郡王应该就是圣上仅剩的两个弟弟之一了。”
皇上的弟弟?!
老汉鹅恨不能把眼睛瞪得如碗口大小。
不只是他,在这里扒着墙角看热闹的人都被这场面给震到了。
只有那个书生微微笑了笑,如叹息一般说:“满朝文武城门相迎,上次有这场面还是六十多年前初代定远公灭刘返京,可惜过了不过三年,那定远公卫奇就死了,天下名刀,皆非死于战,毁于用刀者手。”
天热起来了。
等在西城门的贵人们纷纷喝水,也有小官避着人拿出了干粮在啃。
兵卒们没吃更没喝,嘴唇都干了。
书生见了,又对刘老汉说:“要是他们没捣了你的灶,现在好歹能烧口水喝。”
恰好此时,一骑飞马敲着响锣入城门。
城门处立刻安静了下来,文武大臣纷纷立定不言,无数双眼睛看向门洞深处。
先是身穿铠甲的持剑仪卫步行在两侧,接着是一色白马,骑士持长矛,戴高锥铁盔,在众人夹道之中昂首而过,再后面是成列的仪车,指南车、白鹭车、辟恶车、皮轩车,仪车旁边旗幡卷动、扇盖如游,等了好一阵,人们终于等到了一辆装饰了白色牦牛尾的六驾四望车缓缓入城。
紫色的轻纱遮蔽了车子四周,只能影影绰绰看见车内坐着一名穿着黑色袍服的人。
“……蕴是韬略,竭节保邦,悉心陷敌,复振国威……诸臣行礼。”
连成一片的黑压压的官帽如山倾一般压了下去。
躲在巷子里看热闹的百姓,也有人跪在了地上。
刘老汉跪了。
那书生却站着,他眯了眯眼睛,手指摸向了袖子里。
紫云萦绕的四望车在低下头行礼的满朝文武面前缓缓向前,一直行到群官队伍之末。随着一声“起”,大臣们抬起了头。
而此时,整套亲王仪仗不过堪堪进了城门。
“等一下!”一个身穿六品官袍的男人突然挣开仪卫的阻拦,挡在了车前。
“定远公,今日百官都门相迎,您坐在车里坦然受之,任由一朝文武行礼,也不说一声谢么?”
果然,圣人给定远公赏下了亲王仪仗,还是刺痛了有些人的心呢。
车内安安静静。
那六品官看看左右,声音又大了几分:“定远公,站在这里迎你的,多是曾与你父同朝为官的长辈,竟然连你只言片语的谦让之词都不能得么?”
其他人渐渐走过来,看着这六品文官与当朝国公对峙。
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不由得转头看向一个穿着二品官袍的瘦高文士,那文士面无表情,垂眉敛目,仿佛面前无事发生。
车里还是悄无声息。
透过纱障能看见那人无动于衷。
“你这人好奇怪。”
车驾前面披甲骑马之人开口,人们才发现层层铠甲之下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子。
“百官亲迎是圣人说的,这么漂亮的仪仗是圣人赏的,要谢也得先谢圣人,怎么还有出来抢着让人道谢的人。”
她高居马上,环顾四周,一双明眸熠熠生辉:
“你们这些人,都想让国公先给你们道谢吗?”
杀人诛心。
偏偏诛心之人毫无所觉,她看看仿佛被掐断了嗓子的人群,扬声道:“把这人拉开,继续走。”
自始至终,对这场短暂的闹剧,镇国定远公未发一言。
巷口里,书生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转身离开了。
瞬息之间离开了围观人群的不止他一个。
左转右拐,他们消失在了东都城的坊市小街之间。
车又走出几百米,幔帐内有人长出了一口气。
卫蔷缓缓松开了自己握着刀的手。
“清歌,明日写信回北疆,让燕歌下次来的时候带一队鱼肠部的人,南吴的不留行都快把这东都钻成筛子了。”
“是,家主。刚刚人实在太多了,不然我也能抓几个人。”
“是啊,人太多了,不然……有个人我还真想一刀杀了他。”
“家主,是南吴派了什么高手来吗?”
车上的卫蔷伸了个懒腰,说:“不是,应该不是,那人没什么武艺,是杀心太重,他距我至少十丈之遥,我却能察觉到他,也不能说是杀心,他不是要杀我。”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卫蔷把手放在胸口。
是一种比杀意本身更让她感到熟悉的感觉。
沉思片刻,她决定把这事暂时搁下。
“清歌,你把马让给我,我骑马去紫微宫。”
“家主?马车坐着太闷了吗?”
卫蔷掀开帐门,站在车架上看着东都城,笑着说:
“圣人赐我仪仗,是让百官以亲王礼迎接我,我若是真坐着这马车去了紫微宫,到了应天门前,那就是对陛下不敬了。”
卫清歌“哦”了一声,她乖乖翻身下马,看着卫蔷直接从行进的车驾跳到了白马上。
长刀当腰,驾银马驰天街过御河……听到定远公是这样单骑而来,坐在御座上的当今圣人赵启恩笑了。
“她一贯如此,一人一骑一刀,什么体面、什么威仪全不在乎,一颗心只想着忠君二字。”
听见圣人如此夸赞卫蔷,一旁坐着的皇后脸色有些难看。
她的名字,叫卫薇。


第8章 针锋 ““皇后?就算圣人休了你再娶,……
“臣卫臻,叩见圣人!”
看着下面单膝跪地的黑衣女子,赵启恩笑了。
“阿臻,你上次回来时就说下次见朕会好好行蹈舞之礼,朕可是等你跳舞足足等了四年,怎么你只说了七个字就不动了?”
“启禀圣人,微臣、微臣不瞒陛下,微臣不是故意不学,可北疆偏远,微臣问了几位刺史大人,他们多是寒门出身,也未有幸得见圣颜,仅剩于成大人会号称自己会蹈舞之礼,可他上次跳舞已经是十七年前了,十七年间修长君子变成了一个黑粗汉子,一跳起来便地动山摇,微臣学了两下,倒觉得于大人之舞该用在阵前,千万人齐跳,定然吓破敌胆!”
“哈哈哈哈哈哈!”御座上的人笑得几乎要歪到一边。
“卫二郎啊卫二郎,你也是堂堂国公了,怎么说话还这么促狭,赶紧起来吧!”
卫蔷站起身,笑着说:“谢圣人体谅,圣人要是想看微臣跳舞,改天我们一起去御苑骑马,我这次就带回来了身边一个婢女,唇齿笨拙,不懂规矩,唯独烤羊的手艺极好,到时候让她给您烤肉,我带人给您跳北疆的祛病刀舞。”
圣人又笑:“好,此事你尽快筹备,我可不想再等四年。”
明堂罕见的热络的气氛中,坐在圣人一侧皇后缓缓开口道:“如今正是春冷风凉之时,满朝大臣战战兢兢,无不以圣人圣体安康为要,定远公,你一回来就说什么骑马、烤羊、刀舞,若圣体有失,你担待得起吗?还有蹈舞之礼,这是臣子本分,你未学好,这是有失本分,圣人体谅你,不罚你,那是圣人宽厚,你如何还能在明堂上肆意言笑?”
自从进了明堂,卫蔷就没有看过御座旁的那个侧位,听皇后这么说,她一双眼睛还是看着圣人,只是口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