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着腿回去?阿蔷你怎能如此促狭?”
“哪里是我促狭?行歌、狸奴、如端三人拉着一队儿郎轮番与那小子喝酒,喝得他软了脚,我哪里说错了?”卫蔷单手叉腰,表情颇有些无赖。
自从昨日卫燕歌与杜明辛当着她的面定情,卫蔷这张嘴就无端刻薄起来,称呼杜明辛一概是:“那小子”。
见她理直气壮,崔瑶又是气又是笑:“我真是想起了从前二郎刚娶了我时,我阿爷每次见他亦是黑眉乌眼,可你自己也是个如花的姑娘家,如何有了这等阿爹做派?”
卫蔷一抬头,道:“又不只我自己如此,不说定远军上下,你让那些在后宅读书的姑娘知道了,怕是也要用石子丢那小子的。”
院中又是一阵欢笑。
定远公府比起柳氏所见过的世家门庭要朴拙的多,只草木丰茂,却没几处雕梁画栋,屋舍墙壁一概简单。
看在她眼中,只觉得处处不合礼数。
仆从说笑,兵卒往来……这是什么样子?!
还有,她明明是个女眷,如何要引入正堂?
待她到正堂见到了定远公,见了那身简陋衣袍,柳氏的心里又是一沉。
她竟要与如此不羁放诞之人交好?
一时又惊怕起来,她家兰娘要是也成了此副模样,那嫁妆真可省了。


第54章 起势 “定远公你们还真要掠了杜家子回……
初见柳氏,卫蔷就觉得郑兰娘生得更似其母,同是珠圆玉润,雪堆起来似的人,只是柳氏的眉目更媚更傲几分,加之当了多年当家主母,颇有几分气势,如果说郑兰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芍药,那柳氏就是一已怒放的艳红牡丹。
“前几日妾欲拜访国公府上,却生了些误会,幸得定远公宽宏大量,才让妾得入贵府。”
卫蔷笑了笑,摆手让柳氏坐下。
“兰娘在学中表现极好,已被点为助教,不仅照顾了自家姐妹,连其余姑娘也对她颇为信服,崔教授总夸兰娘灵慧妥帖极类其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说起女儿,柳氏勉强一笑,她从来极爱自己长女,也因为长女像极了她,不仅从小诗文算学一概教授,还精心为她挑选夫君,郑裘有意让兰娘去给那克妻的肃王做王妃她都不肯,只想给她找一稳妥世家,夫婿上进,翁婆和睦……如今尽数成了泡影。
什么学中,什么助教,十五岁的女儿家还不论亲事,一辈子已然毁了大半,谈这些又有何用?
“兰娘素来得家中娇惯……”想起郑裘让自己与定远公交好,她心中一痛,转而道,“若是有什么行事不当之处,国公大人尽管责罚。”
听她这么说,卫蔷挑了一下眉头,道:“柳夫人放心,学中有学中的规矩,兰娘只管好好学着,来日好好在北疆为官,我也没道理责罚于她。”
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卫蔷就觉得没什么意思,这柳氏如今不过是郑裘的一个传声筒,那郑裘自己得罪了她,就要柳氏来做讨好之态,实在是令人不齿。
柳氏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她相公乃是礼部侍郎,平日与其余妯娌夫人往来,也多是旁人奉承她,罕有她去奉承旁人的时候,这定远公既不戴珠佩,又不穿罗衣,连发髻也没个样式,身后更是没有一个夫君,她纵然想说两句夸奖之言都无从说起。
眼前这女子,除了手下兵马,掌中威势,又有些什么呢?
她想了想,又款款说道:
“看到如今定远公府,我就想起从前,如今国公大人承袭祖爵重振北疆,又有皇后撑起卫家声名,想来先国公与夫人在天之灵,亦该觉甚是欣慰,也不知定远公如此才貌,又该寻一个怎样的人家?妾在东都,亦与其他人家往来,若是国公大人不弃,不如下次来妾府上坐坐……”
卫蔷笑了一下,声音淡了两分:“柳夫人来此,是为了看女儿,也是为了我欲辞去丰州都护一事吧?”
“嘶。”柳氏的笑还挂在脸上,手中罗帕被她生生撕出了一道口子。
“国公大人,此等事情……”
卫蔷却笑着道:“我不耐烦与人遮遮掩掩,方才说那几句已将我这十几日的客套都用尽了,郑裘恐我舍了丰州都护一职,‘标信法’废除,世家不能再谋通商之利,便想与我交好,又舍不得脸面,才让你来我面前做这应承之人,是也不是?”
这下,柳氏真正慌乱起来。
“国公大人,我久在深宅,这等朝堂之事……”
“看来是我猜错了。”卫蔷站起身,理了理袍袖就要往外走去,“既然如此,我唤人来带你去见兰娘……”
“不!国公大人。”
柳氏也连忙站了起来,她实在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如此无礼,连几句客套之言都不屑说出口,还有这语气情态,分明是不将她看在眼中。
可这般奇耻大辱,柳氏也只能忍下,她勉强道:
“那、那丰州之事,我家郎君确实……”
“你只管回去告诉郑裘,想要我撤回奏本,继续当那丰州都护,就让那杜晓将嘴给我闭上。”
说完,卫蔷转身,袍角一转,就如一片乌云盖在了柳氏的心上。
柳氏直愣愣看着眼前这位女国公,心中想起自家夫君是如何评价此人的。
“北疆虎狼,绝世凶兵。”
虎狼、凶兵,自然是不通礼法,不懂礼数。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来与国公大人交好,怎么就只成了个传声之人?
卫蔷可不管这柳氏心中在想着什么,她本因柳氏从前名声高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此人说话虚而不实,说起实事扭扭捏捏,只想先撑一个花架子,真与那郑裘一般自以为是。
于是又道:“不建边市,没有你们世家的银钱财物,只我们北疆自己与乌护通商,虽辛苦些,也不用我在这与你们这些人虚伪客套,有与你们往来的功夫,我多少蛮族都杀尽了。”
坐在马车上出了国公府,柳氏忍不住掀开车帘看向那府门。
无礼、无状、仗势凌人,不过是凭借刀兵之利、权势之威!
放下车帘,柳氏依然气息不稳。
她自问在两京世家中也是拔尖的人物,何曾受过如此轻慢?
定远公不过是借杜晓上书一事发威,逼着各世家自己推动丰州竞标一事,各家如何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只需拖上数月,定远公必是要先低头的。
回到府中她必要与郎君好好分说此事!
可待她真回了府上,又等了一个时辰,才看见自家郎君醉醺醺回了府上。
“大郎,今日我见了定远公……”
“可让她知道了我们郑家的交好之意?”
“大郎,那定远公无礼无状,只凭刀兵之利就要诸世家为之驱使,通商之事乃是长久之议,北疆出人力,世家出财物,我们何须低人一头……”
郑裘涨红了一张脸看向自家夫人,一双眼睛已然带了愠色:
“你可知今日我在那陆蔚府上见了什么?那保宁县公早就成了定远公的马前卒,与那裴道真沆瀣一气。于大卿总说于郑两家同气连枝,可他早知乌护商队一事却不告知于我,使我事事慢人一步。看着陆蔚与裴道真一口一个‘国公大人所言’,我这郑家掌家之人只能陪着笑脸,你可知我心中是何等滋味?那陆氏、裴氏借着女儿与定远公交好,我郑氏明明也有女儿在她手中,为何我就差了这一着?无礼无状?若是我郑氏步步落人之后,来日人人皆可对我无礼无状,你可懂?!”
柳氏呆立原地,扶着郑裘的手亦被拂开。
她与郑裘二十多年夫妻,也算是举案齐眉,极少有这般尴尬时候。
“大郎,不过是一点财物……”
“一点财物?”
郑裘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今日在陆蔚府上见着裴道真与陆蔚皆是一副“不建边市我们也可与北疆财物往来”的模样,郑裘就想起了初见定远公时自己脖子上搭的剑。
一步错,步步错。
那一日他郑裘利刃加身,那一日裴道真得了定远公青眼。
到了今日,就是他郑裘被通商之利吊得心惊肉跳,那裴道真却稳坐台上。
“罢了,你一妇人又懂什么,快回去后宅吧。”
他对柳氏如此说道。
说完,郑裘甩袖回到书房,呆坐到快要宵禁,才拿起了笔。
中书侍郎杜晓这两日过得甚是气闷,先是他极为爱重的侄子为了一不堪为杜家妇的女子说要去北疆,挨了一顿棍棒也不改其志,接着,他不过上了一奏本骂定远公,竟然引了光禄寺卿于崇、礼部侍郎郑裘等人纷纷写信将他一通臭骂。
“什么世家体统,为一点财物之利,这些人连脸面都不要了。”
将信甩在地上,杜晓快步走到家祠,隔着门缝看着杜明辛跪在牌位之前。
该说的道理他与大兄早就对着自己这侄儿说尽。
说起来,也不知为何,大兄对那卫燕歌还真有几分另眼相待,要不是侄儿执意舍了官职去北疆,大兄说不定还不会拿起棍棒。
看着那背影,忍了又忍,杜晓还是开口了:
“阿拙,那定远公乃是虎狼之辈,归朝不到两月,已将两京十三世家都招揽了个干净,我今日不过初一试探,那些世家就对我群起而攻之,来日怕是成魏武之流,难道你一杜氏子竟然要附逆不成?”
杜明辛身上有伤,从早跪到晚,早已摇摇欲坠,只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他这一生,还从未有如此坚决之时,偏偏心中不觉辛苦,更不觉后悔。
“叔父,自祖父去后,你与我阿爹心中所想便是重振杜氏门楣,可如今朝堂,真值得杜家如此全力以赴吗?”
说话时,他的脸上带着冷笑。
这不是卫燕歌面前那个会羞赧亦眼中有光的“阿拙”,而是真正世宦之家倾尽心血养出的继承家业之人。
抬头看了一眼密密麻麻摆放的牌匾,杜明辛轻轻叹了一口气。
“卫氏从前为先帝马前卒,先帝又是如何对卫氏的?祖父半生与国,因不肯附逆,与叔祖一同被杀,先帝回朝之后又是如何对他二人的?如今的圣人只差将‘寡恩’二字写在紫微宫的匾额之上,我们杜氏即使再掌半朝之权,又能如何?也不过是给一摇摇欲坠的天,加一根难承其重的柱子,这便是叔父与阿爹心心念念之事,何其可笑?”
“阿拙!你怎能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叔父!忠勇果敢四个字,我是从我家少将军身上学到的,少将军亦曾是定远公马前卒,可定远公肯为她之事屈尊找我,定远军兵卒极为爱重我家少将军,为了她就与我喝了一夜的酒……此等事情,你在如今朝中可敢想?我昔日在太学读书,见过‘观气’之说,何谓‘气’也?势耳。北疆上下一心,官军同德,此便是将兴盛之势,她定远公做不做曹孟德那是将来之事,我杜家如何能不去那将兴之地大展拳脚?”
“啪嗒”一声响,是杜晓打开祠堂上的铜锁。
他气闷道:“阿拙,此话你今日挨打之时为何不说?非要做那情深不改的痴态?”
杜明辛脸色苍白,晃了晃身子,看着自己祖父的牌位道:“我有此一劫,才能引了定远公来杜家,与叔父你,相谈……”
定远公?来杜家?
杜晓连忙回头,惊见一人正坐在自家墙上。
还对他摆了摆手。
“杜侍郎,我家燕歌担心她这情郎,你再迟来一刻,我就要破门掳人了。”
月夜之下,她一身玄色衣袍,就如一道浓云重影,偏偏罩在了杜家的墙上。
另有一人从屋檐下走出,对他拱手行礼,一双蓝眼在灯下清清楚楚,正是杜晓心中不堪为杜家妇的卫燕歌。
无声无息,竟让人进了家中,杜晓吞了一下口水,惊道:“定远公你们还真要掠了杜家子回北疆不成?”
“有何不可?”卫蔷坐在墙上,笑着说,“杜侍郎,我有心来了,你纵使写一百本奏本骂我,也拦不住我。”


第55章 吃药 “可谓翻天覆地之法。”……
杜家的后院很清静。
杜晓杜侍郎的脑袋也很清静。
不清静他怕是要连头发都气得烧起来。
“定远公,今日你视杜府为无人之地,来日莫不是全天下你皆可往?”
卫蔷还坐在墙上,笑着看这杜侍郎,道:“有何不可?我手下精兵十数万,待我平了蛮族,南吴,西蜀,吴越,南汉……天下有何处我不可往?”
杜晓心中想要骂醒于崇郑裘之流,这定远公如此狼子野心,那所谓丰州边市只不过是她借以从世家坑骗钱财的幌子,那些财物到了北疆来日说不定就成了定远公带兵南下之资,居然还为了定远公写信来骂他杜晓?
他们才是愚不可及之辈!
于崇管姜清玄叫老狗,乃是因姜清玄会咬人的狗不叫,五十多岁突然一跃而起,抢了他的位置成了户部尚书。
而管杜晓叫瘟猫,乃是因杜晓一贯闷声不响,连寻常公事都懒得做,可偶尔一事,他就会突然发起疯来。
从前做御史时杜晓便是如此,半年不骂人,一骂骂半年。
现下杜晓就想把于崇家在河南府的祖坟骂烂。
“定远公英雄人物,在下望尘莫及,可杜家……”杜晓回头看了一眼杜明辛。
若不是这孽障,他们杜氏如何会卷入这等麻烦之中。
卫蔷轻笑了一声。
“杜侍郎,你我皆是被毁了家门之人,当日你和你兄二人被关在府中,看着你父头颅被血淋淋挂在了东都城的定鼎门上,我亦是在从北疆赶回长安的路上被人截杀,如此两次,好容易进了晋州城才知道自己爷娘大兄皆死。你那时可嚎哭过?怕是被你大兄紧紧捂住了嘴吧?我无暇流泪,因追兵就在身后,只是存了死志,想回长安杀了申氏满门然后自尽。”
申氏,先是害死卫氏嫡枝满门男丁,又在扶戾太子窃据大统之时杀了杜晓之父杜让能、叔父杜宏徽。
杜晓缓缓转过头来,神色已然变了。
卫蔷原本是跨坐在墙上,如今换成了两腿并坐,她看着杜晓:“申氏满门之血,可能洗清你心中怨愤?可能抵了你父辈血仇?”
自然是不能的。
杜晓直直地看着卫蔷的眼,肩膀亦挺直了起来,先对自己侄儿说:
“阿拙,你这苦肉计还要使到什么时候?还不早些回去歇息。”
在杜晓身后,杜明辛苦笑一下,艰难想要站起,可双腿无力,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却被一臂膀揽住。
杜明辛艰难一喘,笑着道:“我家少将军果然疼我。”
揽住了杜明辛的自然是卫燕歌,她弯腰摸了一下杜明辛的腿,直接以臂将杜明辛的小腿抬起,就这般将他整个人稳稳抱在了怀里。
“家主,阿拙身上有伤,我送他回去歇息。”
眼睁睁看着自己侄儿无比乖巧地躺在那英朗俊美的蓝眼女子怀中,杜晓几乎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再见自己侄儿满脸带笑,痴痴看着那女子面庞,杜晓终于忍不住抬起右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承影将军,你不知阿拙住处,还是我找一下人来……”
卫燕歌的脸上带着一丝浅笑,脚下不停,只轻声回道:“阿拙院中有一棵我从北疆带来的桂香柳,如今正是花期,我循香气便能找到,杜侍郎尽管放心。”
想起自己侄儿院中那棵自己还写诗夸过的树,杜晓瞪大了眼睛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侄儿竟还对他摆了摆手?!
再看那坐在墙上的定远公,此时也单手捂着脸,杜晓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亲近之感。
直到两个年轻人出了院子,杜晓才长叹了一口气,道:
“定远公,纵使申氏满门之性命也抵不了我父辈血仇,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戾太子死了,申家人死了,他一腔仇怨无处可诉,那又如何?他还是这大梁的臣子,他的家人血脉都在大梁,他又能如何?!
遮月之云渐渐退去,留一弯明月高悬于天际。
月下,坐在墙上的女子双手交叠在一起,她腰上那长刀露了出来,平白勾起一线月色,使她身上有一道微光,而不至于真成了一道影。
“杜侍郎,不如与我同道而行,我们试试一法,看看能否解了心中仇怨?”
杜晓冷笑:“可是颠覆朝堂之法?”
卫蔷也笑:“可谓翻天覆地之法。”
……
大德殿内,一奏本被扔到了榻上,赵启恩叹了一口气,道:
“中书侍郎杜晓,到底还是将他之前那奏本撤了回去。有了那进了太原城的乌护商队,两京世家如今只将定远公看作财神。”
殿内无人说话,赵启恩看向站在一旁的石菩:“你说,那进了太原城的商队,真的是假冒的么?”
石菩低声道:“圣人,定远公早有报备,想来确实是假的。”
“真真假假……我现在想来,卫臻这假造的丰州边市,实在是假的太真了,若不是朕出了主意,此时都要以为那边市之事乃是确真。”
正到了殿内通风之时,数十位宫人一齐将窗打开,竖直的天光映进了店里,一道又一道。
赵启恩又问道:“姜清玄那边参奏定远公世子的奏本攒了多少了?”
石菩低声回道:“启禀圣人,约有八十七本,除了各位御史,还有辽州、邢州等地官员,皆是奏报卫瑾瑜行事无状。”
赵启恩点了点头。
他摩挲了一下手边的玉璧,道:“那卫臻,是真的不能生了么?”
“圣人,当年太医院的医案犹在,她身上损伤过重,极难生育子嗣。”
“对。”赵启恩点了点头,“父皇放她归北疆,也有如此考量,她无亲子,便只能做大梁的孤臣,可惜父皇去的太急,本想借她归朝奔丧之时废了她手中征地令,偏偏事与愿违,让她做大到如今。”
到了如今,赵启恩心中首要之敌就成了一众世家,要打压世家,他就得借卫臻这把锋刃。
几十个宫人又将窗子缓缓关上,映入殿内的条条天光复又灭了。
赵启恩轻声道:“她若是能将一众世家破门而灭,倒省了朕的麻烦。”
可惜卫臻并不会如此做,她要真的领兵入南下,第一个慌的就是他这当朝圣人。
“朕倒是真想看看,待那些世家在北疆投了大笔钱财人力下去却一无所得,又会是如何嘴脸。”
说完,他胸口一疼,面色陡然苍白起来,石菩急忙取了药丸出来,又端了热水。
“咳咳咳咳……”赵启恩扶着案几咳了足足一刻,几乎要将一颗心都咳出来,终于止了咳,又是一阵喘不上起来,石菩连忙将他身子提起,助他将气吸进肺里,片刻后,他终于缓了过来,将手心攥着的帕子递给了石菩。
“你看一眼,有没有血。”
石菩先给赵启恩喂了药,拿起帕子看了,低头道:“圣人,是干净的。”
赵启恩长出了一口气,脸上还带着憋闷出的潮红。
“已是四五日没有见血了吧?看来这新药还是有用,只是……”
慢慢坐正了身子,他又拿起另一奏本。
过了片刻,赵启恩又将奏本放回了案几上。
“唤个识字的来给我读奏本。”
说话时,赵启恩将右手垂下,由袍袖掩住,在袍袖之下,他的手正在抖。
这正是他这新药的不好之处。
不一会儿,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太监走了进来,跪在地上,捧着一奏本读了起来。
很快又到了要通风的时候,窗扉开启,天光洒入成了一道道的白,赵启恩听着奏本,恍惚间将那些白色的光认成了刀光。
刀光。
上阳宫里的刀光,紫微宫里的刀光……他两次身陷囹圄,身不由己,都是卫臻纵马而来,用那刀光救了他。
赵启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在上阳宫中与一干兄弟都被他们那好大哥关在一起不闻不问,他就再受不得室内的浊气,不是因为他的身子,只是因为若半日不通风,他就仿佛会嗅到那满室的便溺之气,耳边也会有不能止歇的哭喊嚎啕之声。
就像他从前爱喝鹿血酒,却被他的好兄长在酒中下了毒,从此也再不肯喝了。
那卫臻见了他最落魄的一面,他也不想再见了……本该是这样的。
这也是他身为一个君王最该有的心思。
“圣人?圣人?”
被石菩从一阵恍惚中唤醒,赵启恩摆了摆手:“罢了,不必念了。”
不知何时,窗子又合上了。
双眼从刚刚那抹光所在之处移开,赵启恩道:“今晚去山斋院。”
本是听着奏本的人不仅走了神,还在上午就想好了晚上的去处。
不过他是圣人,自然没人说他什么。
石菩连忙道:“圣人,新的紫袍已经制好了,今日就送去?”
“不要紫袍,要最早那件黑的。”
“遵旨。”
文思殿议政结束,皇后坐在肩舆上缓缓往北而去,两个内侍迎上来跪在地上道:“回皇后娘娘,圣人今日看了几本折子就有些累,吃了药已歇了。”
卫薇左臂撑在一边,道:“歇了?那午食你们便让人做得精细些,少些荤腥,省得圣人刚一醒就吃饭食,没有胃口。”
“奴婢遵旨。”
过了片刻,卫薇又问道:
“圣人歇了之前可说过今晚如何安置?”
“回娘娘话,圣人今晚在大德殿,不召人侍寝。”
皇后叹了口气,轻声道:“总觉得自从定远公归朝,圣人身子好了许多,唯有召寝之事比从前淡了。”
这话中似乎能让人察觉出几分闺怨之气。
内侍们不敢应声,也不敢抬头,
挥手让他们退下,卫薇还是去大德殿外转了一圈,才回了自己的飞香殿。
飞香殿前新挖开一水池,池中也养起了通体银白额上一点红的锦鲤,卫薇下了肩舆,在池边站了一会儿。
“英武女将军,不羁世家子,年少相识,引为知己,又是多年好友,知根知底,唉,这是多好的姻缘,不比去北疆打打杀杀要好?木兰从军还没有这般好结果呢!她和她养的那蓝眼狼崽子硬是视我为蛇蝎。”
片刻后,她又说道:“她自己也一把年纪,再过两年,旁人都要抱孙子了,她呢?自己的事不操心,只为别人之事张目,怎能傻到如此地步?只将别人当家人,又将家人当仇人,卫家大娘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又啰嗦了两句,卫薇抓起一把鱼食扔进了池中,拍拍手,她说道:
“传信给我外祖,既然东都留不下卫燕歌,那就去留卫瑾瑜,让定宁将军卫铭带着他的家眷搬来东都,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本事将定远公府的爵位拿到手。”


第56章 国士 他裴道真!定远公心中之国士也!……
更深露重,静矗于洛阳城西的上阳宫里一片死一般的静。
这片大兴于武周时的宫室到了前唐玄宗时,便已成了用来幽禁犯错宫人之所,不知多少人被拖到此地,从此不见天日。
至先帝时,花了足足七年时间,上阳宫终被重新建成,之后几乎成了先帝每夏必至之地,可惜戾太子造反,将无数皇亲锁入上阳宫,待宫门重开,其内已横尸无数。
到了如今,入夜的上阳宫依然像一座鬼城。
只有攀着树的藤在肆意地生着——自从当年变乱之后,这里的花草藤蔓都生得极好。
像是喝足了人血,都成了精怪。
一豆幽灯无声无息地飘入上阳宫东北角的一处,光从繁茂的叶上流过,又流入了一毫无光亮的殿门之中。
这灯实在太暗了,放在人的眼前,那人也不会立时就醒来。
过了片刻,躺在床上的女人才悠悠转醒。
隔着灯,她闭着眼又睁开,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来人的脸。
张了张嘴,她又转过了头,到底没有说什么。
“皇后娘娘,奴婢来看看您。”提灯而来的人有一张清朗英俊的脸庞,说话慢声细气,柔得像是一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