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世家者亦想成世家,所以恶事种种永不歇止。
就如这些人,他们穿麻着锦,可是天生?
麻衣者想穿锦,那该如何?
正在这世家出身的陈五郎“感天问命”之时,卫蔷突然说:“我落了一把绣字扇子在茶肆,清歌,你去替我看看,到处看仔细”
小姑娘脚下一顿,看向带着帷帽的卫蔷,刚刚的喜庆贪玩之色顿时散了个干净,她握着剑手中一紧,只说了一个“是”字,便转身往茶肆方向快步而去。
陈重远也要转身跟上,卫蔷却拉了一下他的手臂,道:
“就是这了。”
陈重远抬头,看见店门前幡上书了一个大大的“林”字。
等他回过神抬脚进了店里的时候,卫蔷已经被迎进了一旁的小间里。
陈重远看了一眼,没有跟进去,他还在想世家寒门循环往复之事。
小间内,摘掉了帷帽,坐在了胡凳子上。
片刻后,只见一处木门打开,一个穿着褐袍的清瘦男子闪身走了进来行礼道:
“霄风阁林锦绣参见元帅。”
卫蔷笑了一下,道:“前几日的鹅黄酒不错。”
“能为为元帅护片刻安静,乃霄风阁洛阳司上下之幸。”
卫蔷一如既往的直来直去,直接道:“我来有三件事。”
她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这是旁人送来我这的水晶,我看着还不错,比现在能烧出来的玻璃要好一些,早点送回北疆,让匠人拿去给越管事磨成眼镜片,一应开销从我账上出。”
林锦绣打开木盒,之间里面是一尊半尺高的水晶佛,神态栩栩如生,造像极为精美。
身为林家商铺管事,又多年身处洛阳这繁华之地,林锦绣也算是见多识广,还真没见过如此剔透的水晶。
偏偏这样价值千金的好东西,定远军的一军之帅只想给自己的管事做眼镜。
“是,元帅。”
林锦绣也面不改色的答应了。
北疆是真的穷,可北疆最贵的是人。
一事已毕,卫蔷的食指在桌上一敲,眉目间柔和如故:
“第二件事,距离此地百丈之地有一茶肆,茶肆中的书生我已经派了清歌去盯住,我要他们全部活到通商之事有定论之后,不容有人借他们性命坏我之事。第三件事,其中有一人名唤窦黑,自灵州来……”
作男子打扮的定远公在暗室中犹如一块沉进水里的墨,她笑着说:
“生死不论,将他带来见我。”


第22章 非刀,事成,霓裳 章节三合一……
卫蔷去过林家商铺的第二日就有消息传入了定远公府,她所料不错,茶肆中带头喊世家害国害民的国子监学生当夜便出了事。
那些学生在南市吃了酒,回国子监的路上突然被人用刀刺杀,幸好被林锦绣派去的人救了下来。
林锦绣做事也极谨慎周到,为了不让人察觉此事有霄风阁的手笔,委派了几批人在路上分段护送,救下他们的是云麾将军李承继麾下的部将,李承继家住修行坊,正在国子监所在的正平坊北侧,部将在李家喝了酒出来,见到有人当街杀人,一时酒气上头,不仅将行凶之人抓了,还当街杀了一个……无论谁来看,救人也不过是一场巧合。
更巧的是,栾州李氏本就是两京世家之一,有他家部将出面救人,就让很多人暗处的盘算消失于无形。
只可惜那个自称叫窦黑的灵州文士并没有被抓到。
“我们的探子跟进了吴家酒肆内,二楼突有人以小弩射人,惊了食客,待我们追到二楼,那人便不见了,留在外面的也没守到那人出来,林账房已经派人盯紧了吴家酒肆。所得小箭乃是蜀国所制,未淬毒。”
把玩着手中那支箭,卫蔷点点头:“确实是蜀匠以钢所制,蜀人好精巧,还以失蜡法雕琢箭身,不是寻常细作能用之物。”
窗外的桃花已经谢了,院中几枝海棠又露了踪迹。
卫蔷将箭放在一旁,对一旁的卫行风说:
“先是混进国子监学生之中,指出世家不税之事,引动群情激奋,再假装世家之人将那些书生杀了,若是计成,寒门即使为了自家名声也要全力反对通商之事……我本以为有如此手段的既然不是南吴不留行里寻常的鸽雀,就应该是个鸿鹄,没想到,还真来了一只大鸟。”
卫行歌当即道:“元帅,我必将此人斩于东都之内。”
卫蔷点点头,又对传信之人道:
“霄风阁在东都诸多掣肘,既然碰到了不留行放出来的鸢鹫,这个临时的差事会失手也是情理之中,能把暗子埋进世家,林锦绣也算是用了心,你回去告诉他,我会写信告诉林管事不予他惩处,他呢,从今日起将眼睛放得亮一些,南市里鱼龙混杂,是那些杂鸟绝好的藏身处,他们能兴风作浪一次,就一定想着第二次,要做到在南市中耳目清明,也让人无迹可寻。”
“是,元帅。”
待传信之人走后,卫行歌低声道:“元帅,您如何察觉那人是南吴的细作?”
卫蔷看了他一眼,站起身道:“行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一事,你如何看?”
卫行歌想了想,说:“顾师说过,权利二字相辅相成,权为利而生,利为权之因,一旦一个人手中有权,必要为自己牟私利,并自以为是理所当然。世家不税便是因此而来。”
“没错。”卫蔷点点头,笑得很是欣慰,“你出身北疆,一字一句学过了你顾师写的书,自然明白世家这等行事乃是从根上便如此的。也正因如此,这东都人人都想成世家,那些国子监的学子难道没做过世卿世禄圈地纳民车马不税的美梦?他们想爬上去,是因为他们爬上去,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晨光渐暖,卫蔷靠在案前看向窗外。
“偏偏那个自称叫窦黑的,他没有这个梦,他也看透了世家之恶。可不做此梦,却从灵州千里迢迢来了洛阳,将世家之恶剖开给那些冲动的学子看,挑动他们痛骂世家,不论他是否有扰乱天下之想,在此时挑事,定然是来者不善。”
卫行歌懂了。
卫蔷又拿起了那支小箭。
“我大概也非第一次见此人。”她想起了自己归朝那日在东都城门处察觉到的杀气。
卫清歌端着一盘点心走进院子,正看见卫蔷在晴空下摆弄着一把长弓。
“家主,这个府里从前的演武场如今还荒着快成园子了,您要是想射箭,不如我找人收拾出来。”
卫蔷拉弓而不搭箭,将一把一石的强弓拉倒浑圆,右手上的长疤泛起了微红,还有余力笑着说:“我不过比划两下,若是真每日操练起来,你怕是早就写信回北疆告状了。”
卫清歌将点心放在石桌上,说:“越管事说过好几次,您最少是要修养半年的。”
“哪用半年?你看我连吃了半个月的药,每日都能睡三四个时辰,不是比从前好多了?”
收了弓又拉起来,长臂伸展,卫蔷又道:“自从离了北疆,每日大都是些不过脑的琐事,还算是衣食无愁,不管什么毛病都好得快。”
卫清歌在一旁看着,说:“家主,你总将弓对着天,是想猎雁吗?”
“雁?”卫蔷笑了一下,假装手中有箭,对准了苍穹中的一处,“这东都城里有只鸢或者鹫,若有闲暇,我真想亲手把他射下来。”
听到凶鸟的名字,卫清歌连忙抬头,天上只有几只寻常飞鸟,她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对卫蔷说:
“家主,现在没有老鹰兀鹫,你快收了弓来尝尝这个寒具,又香又脆。”
寒具便是用炸成了金黄的面食,因适合寒食节食用,而成其名,金灿灿的一盘也是刚出锅没多久,正是好吃的时候,卫蔷将弓收起来,拿起一块放进了嘴里,卫清歌接过弓挂回了书房,又噔噔噔跑了出来。
东西确实如卫清歌说的又香又脆,也没多放糖、蜜之物,纯粹的面香很是合卫蔷的口味。
连吃了两块,她把一块塞在卫清歌的嘴里,笑着说:
“我们的清歌管事每日都在盘算节省开支,怎么今日就舍得用油炸寒具了,油多贵啊?”
卫清歌嘴巴小,被点心塞得满满当当,好一会儿才一脸辛苦又不舍地说:“油是宫里给的,管事说不能卖,带回北疆也不方便,就只能自己吃了,大厨娘说炸面食不染味道,晚上还可以炸肉条来吃。”
说起炸肉条,卫清歌的眼睛都亮了。
卫蔷也被她说起了兴致:“多炸一些,炸过的肉与菜同煮也好吃。”
“好好好!”
小姑娘去了厨房。
卫蔷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比从前略胖了些。
心里又生出了几分欢喜。
她微微一笑,自己端了点心盘子去给卫行歌与陈重远。
又过了数日,卫清歌的小脸儿又圆了一分,天还未亮就有人传旨让定远公入宫登明堂。
卫蔷心里知道,这是建边市与重建商路之事要有个定论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晃晃头,忍过了短暂的目眩神晕。
卫清歌抬手摸了一下她的里衣领子,触指一片湿润,默不作声,从柜中又取了一套新的里衣出来,卫蔷笑了笑,自己将里衣解了。
白衣垂落,露出了她瘦削的身体,自手腕往上,两臂各种伤疤细细密密,原本白皙的皮囊上斑驳如正午时密林投在地上的树影,双肩圆形的伤疤有五处,这是箭矢射入所致。。
后背一道长疤,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劈开,这是十年前她在长城下力战来突然遭遇的蛮族第一勇士,她身边只有百余,对方却是有备而来,带了五百人马,那蛮族勇士鲁哥这一刀没有杀了她,被她反刀斩下了首级。
那次虽然胜了,也是惨胜,百多人只剩了三十余,收了蛮族二百条人命,背上的重伤让她几次死里逃生,正逢蛮族趁势围剿于她,她在各州间穿插反复,上万兵马聚聚散散,用了一年终于熬过一关。
先帝亲征的消息就是在这时被顾予歌送到了她的手上,顾予歌明言先帝内外支绌,此战必败,卫蔷提兵北上,从云州奔赴幽州,数十日后,她从溃兵口中知道先帝兵败被围的消息,便趁势而起,救出了先帝。
边市、商路,世家所想皆是如何借此牟利之事,寒门所想什么国库存银、世家让利,他们都认为卫蔷要在其中大捞特捞,成吞金之虎,文武盈朝,无人去想一座被朝廷承认的边市能给北疆十三州的百姓带来什么。
而她这只“虎”想他们不屑去想之事已经想了千万次。
钱、粮、种子、匠人、读书人……随着边市繁盛,这些会让百姓过得更好。
“只要各位勤恳劳作,会有粮可食,有房可住,有钱可花,有耕牛器具可用,有书可读。”
她日夜想着这些,她就绝不会变成那些人以为的刀,那把可以金玉饰之,以威权掌之,以人心镇之的绝世凶刀。
因为有人信她。
银州、麟州、府州……北疆百姓对她以命相托,以信相许,不因为她是谁的刀。
这些,在这繁华东都无人知晓。
紫色的团花锦袍穿在身上,卫清歌终于学会了如何摆弄卫蔷腰间的玉带。
抬着手臂的卫蔷仰头看着窗外熹微的天,眼睛亮得像是琼宇中的启明之星。
明堂上,在丰州建边市之事终于定下了,在丰州建督府总管边市,定远公卫臻兼领丰州都督一职,吏部侍郎裴道真兼领丰州副都督。
此事既定,要争论的便是细节。
户部侍郎伍显文趁机上奏本,说的就是前几日南市书生所议之事。
“世卿世禄之家可借通商获利,而国库难有收入,此大弊也。”
寒门站出的是尚书省一位六部侍郎,世家站出的就是门下省一位谏议大夫。
“何谓世卿世禄之家,乃是家中代有报国之才,在朝上承皇命,在野下广教化,臣从未想过,臣自先祖起矢志报国,在伍侍郎口中竟成了错,敢问伍侍郎,世卿世禄之家如何获利?为何国库难有所得?”
伍显文既然敢在朝堂上提及此事,便是有备而来,他抬声道:“敢问于大夫,您家一年缴商税几何?”
那谏议大夫一脸清正道:“下官诗书传家,耕读为要,不涉经商之事。”
“好!”伍显文击掌道,“于大夫出身河南于氏,乃光禄寺于大卿之族弟,既然河南于氏不涉经商之事,此番边市通商之事便与河南于氏无干。”
“你!”
眼看于氏族人中了伍显文言语之计,又有一人出列道:“重建商路乃举国之举,于大夫如何能与之毫无关系?”
今日的伍显文犹如一孤狼,时时一副待扑咬之态,转身便又盯上了那人。
“敢问吕少卿,齐州吕氏去岁缴商税几何啊?”
“下官久在东都,不问家事,为皆伍侍郎之惑,下官这便写信回齐州。”
伍显文冷冷一笑:“吕少卿不必麻烦,天下税赋之账下官不才,记了个分明,齐州去岁商税七百贯,六百贯是行商、坐市之税,与吕氏无关,请问吕少卿,齐州绢天下闻名,前唐之时一月便有万匹,如今,齐州丝绢何在?莫不是都存在了你吕家的库房里?”
不待吕少卿回话,伍显文对着珠帘一行礼,道:
“皇后娘娘,若商税不明,齐州吕氏的绢便永存库中,不管是开了西域商路还是东海商路,又有何用?”
“皇后娘娘,微臣惶恐!”吕少卿跪了下来,“今日本是议边市商路之事,微臣实在不知伍侍郎这连番诛心之言是从何而起!”
“皇后娘娘,我等世代事君,自高祖起从无遇过被人当庭问税之事。”
数位大臣出列,纷纷行礼或下跪,一看便知道他们是声援吕少卿的世家之人。
卫蔷没听他们的废话,她看向了伍显文……的脑袋。
天下税赋之账都记了个分明?
此头颅大好!
朝堂上此时已经乱作了一团,世家出身的大臣们扑簌簌跪了一地,有人大声道:“伍侍郎,你构陷朝臣,意欲何为!”
伍显文声音更大:“构陷?账簿之上白纸黑字如何是微臣构陷?皇后娘娘明鉴,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既然一众世家皆躬耕陇亩不涉财货往来,臣请奏,三年内商税、路税不及千贯之世家不得与边市通商!”
他一语既落,身后亦站出数名朝臣附议。
一时间,朝堂之上剑拔弩张。
伍显文毫无惧色,世家想要通商,就要交出钱来,不然,这通商之事就是以朝廷之人力物力丰世家之囊。
今日之事,他只联络了几个亲近之人,连恩师都未曾告知。
这时,一人站了出来:“皇后娘娘,朝中决意兴边市,重整西域商道,自然是为朝廷开源,既然如此,与事之人越多,自然越好,世家数代积累,比寻常百姓更多些家财,若是愿意多换些丝绢往边市换来西域财货,这是自然是好事。”
他说话不疾不徐,配一张端方正直的脸仿佛字字出口都是道理。
说话间,他又看向了户部侍郎伍显文:“伍侍郎过目不忘、精于算法,大才也,老夫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乾宁十一年明经科第四名,出为符离县令,直到乾宁十八年,姜尚书保举你为户部员外郎,同光四年,你领旨清缴废清河王家财,以一本度支册算出清河王暗藏白银十万两,从此平步青云,两年内便成了户部侍郎。伍侍郎,你与吕少卿、于大夫同朝为官,还为他们各家一算财税,实在辛苦,如今边市将起,朝中事务无尽,伍侍郎也不必将心力虚废在同僚身上。”
三言两语,就将伍显文的家底揭了个干干净净,说他以给逆王算家财成名,如今“算”到了同僚身上,暗示之意不言自明。
说话之人就是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出身河中府陈氏,世家在朝中真正能与尚书令姜清玄分庭抗礼之人。
他在朝上极少开口,被人暗地里称作“闭口相公”,可他每有动作都能搅动大局,所以,他不常开口,开口便有千金之价。
陈伯横最后道:“皇后娘娘,当务之急乃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看看有无前朝旧例可查,至于其他,皆是琐事。”
户部侍郎伍显文跪在了地上:“娘娘,要定税法,请先清商税之数!前事不清,后事难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如何能予之通商之利?”
说完,他脱冠叩到:
“臣户部侍郎伍显文请奏。”
陈家老爷皆有美髯,陈伯横抬手轻抚,转身看了伍显文一眼。
尚书令姜清玄与陈伯横为敌多年,如何不知被他盯上之人绝无好下场,抬脚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只见站在武官之首穿着紫色团花绣袍的定远公突然站了出来。
看看满地跪着的人,她一笑,然后朗声道:“我有一法可让世家交钱交得明明白白。”
伏在地上户部侍郎本以为自己这般咄咄逼人必然又会引来世家众人的攻讦,闭口相公已然开口,此事终了必是他以己身为卵,去击世家磐石,落个蛋碎石存的下场。碎便碎了,他这卵是个臭的,也得把世家那石头熏个臭气熏天。
没想到定远公却在这时接了话,还说得极为笃定,转眼间,所有人都忘了他这趴在地上的户部侍郎。
姜清玄转向定远公,一振衣袖,他说:“请定远公赐教。”
卫蔷未语先笑,笑得甚是可亲:“本国公有一法乃名为‘标信法’,诸世家车马入丰州,须要丰州凭信,每三年丰州督府发六份凭信,无凭信,世家车马不可入丰州。”
听此言,有人已经皱起了眉。
“敢问定远公,何谓‘无凭信世家不可入丰州’?”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丰州乃我北疆之地,我又是丰州都督,本国公说让谁进,就让谁进,本国公说不让谁进……”
女子看了一下满朝文武脸上的惊讶不忿,笑容更灿烂了两分,没有再说下去。
可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实际上的北疆之主,她说不让进,那自然是,不能进的。
有人胸中陡然起了刺骨凉意,
她是在笑?
分明是猛虎露齿待噬人耳。
“请问定远公。”尚书令姜清玄问她,“那凭信又如何可得?”
卫蔷并未看他,而是看向了陈伯横、郑裘、于崇等世家之人:“钱,粮,人……兴建边市并非小事,重通商路亦要养兵以为护卫,可我北疆没钱没粮没人,堂上诸世家想要通商之利,朝廷也想要,既然想要,各家便要掏出本钱助我兴建边市,我以五万贯为一标,二十标可稳获一份凭信,若是不到二十标,便是标数最高的前六家得凭信,自边市建好算起,三年中可来边市通商,那之后,则是每三年来丰州督府竞标一次,同样,标数最多者可获凭信,至于换标得来的钱,入国库。”
听她如此说,姜清玄慢声:“多谢定远公解惑。”
一时间,除了他之外,朝堂上再无人说话。
户部侍郎伍显文忍不住从定远公身上移开视线,看向了出身河中府陈氏的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不少人如他一样,看向自己身边世家之人。
谁也没想到,开边市通商本是世家通力促成之事,可转瞬之间,定远公就先向世家发难。
她向世家要钱、要粮、要人,还要诸世家比着送,送少了就是白送……可送多了,多少是多呢?
仍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一贯厌憎定远公,此时却觉得那着紫挎刀的女子已经张开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只等着世家钻进去,顿生心旷神怡之感,他甚至有些想笑。
“定远公,这、世家争……”有人开了口又顿住,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
堂外明光照在卫蔷的脸上,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微微挑了一下眉头,正色道:“诸世家就在朝堂联络有亲互称兄弟,想来必会温良恭俭,互相礼让,做不出什么你争我夺之事,大可以每三年选出六家,每家出五万贯,享三年通商之利,《大梁世家录》上除了我卫家和裴家,还有世家七十又二,如此一算,三十六年可全轮过一次。”
明堂上再次鸦雀无声。
人们都知道,她不是好心在帮人算账,正相反,她是在世家之中放了火。
站在裴道真身后,郑裘的手在抖,他本想提议将边市开在西北,可西北四州羌人年年作乱,实在不安稳,薛大将军也无意担下护卫商道之事,现在,他心中猛然有一想法:
“早就知道这恶虎为财噬人,怎么就迷了心窍?谁说她是世家之人?世上有这般的世家之人?边市之事一定,她不思如何与诸家往来获利,竟然做出这等要卡住诸世家脖子之事!”
他想问问之前在木楼上信誓旦旦的于崇,他当日所说什么定远公是世家之人守世家的规矩,难道是梦话吗?
“被人磨刀相向,这边市,还不如不开。”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却不敢说郑家不去丰州参与那竞标之事。
他家不去,若是别家去了呢?
可要是去,一标五万两……
这、这人不是世家从北疆请来砍寒门的刀么?怎么就要从世家身上砍下血肉来了?
一时间,大梁东都紫微宫内的明堂上人声杳杳。
“以世家之力筹建边市,倒是解了国库之难。”珠帘之后,有人轻声说道,“只是不知,若寻常人家担货至边市,又该如何呢?”
卫蔷回道:“回娘娘,入丰州要途径胜州一线,丰州督府将设卡于胜州,查清车马货物,给付凭证,待到了边市,再对凭证,若相符,则收税之后允许买卖,若不符、或无胜州之证,则以逃税论处。”
姜清玄也道:“设两处关卡清算货物,只是费些人力,倒也能免去有人换货以避其税。”
礼部侍郎郑裘出列道:“定远公所提设两处关卡之法极好……”
“郑大人过奖。”卫蔷打断了郑裘之言,“世家人多、绢多、车马多,若是也用两关卡查之,费时费力,甚是不妥。再者,为管束民间行商纳税之事,我已决定在丰州设了商会,这一套,实在不和世家气度。”
郑裘还要再说话,却见卫蔷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中只有浅浅笑意。
她腰间悬着那把长刀,而他还记得长刀当颈之感。
喉头一动,他想说的话竟然没有说出口。
卫蔷又转身看向了珠帘后面:“陈相公说得极是,当务之急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求的便是一个快字,我这定远公兼领丰州都督就在面前,若是明堂各位再无他法,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此事怎能如此定下!郑裘心中着急,其他世家之臣只会更急,河南于氏的谏议大夫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看见卫蔷又转身看向群臣,道:
“想来,各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刚刚和伍显文好一通你来我往的谏议大夫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堂哥于崇,却只看到堂哥轻轻摇头,要他不要再轻举妄动。
要开边市之地在北疆,在丰州,那,是她定远公的。
突然明悟此道理,谏议大夫不禁后退了一步。
定远公笃定至此,是因为丰州一切都在她的指掌之中,这时站出来另提他法,只她不肯,就无可成之理,说不得到头来还是要依着她的心意行事。
七十二世家分六标,此时顶撞了她,可会让她恶了自家,再使出些绊子?
乱念丛生,便失了与人当庭争辩之势,他终究没再说什么,退回班列之中。
他是如此,其他世家出身的朝臣也是如此,无心通商之事自然也无意得罪了定远公,若是有心,又越发觉得自己得罪不起。
只有几个人仍不肯束手待毙,却又不舍得竞标的银钱,便想着丞相陈伯横能再说些什么。
可陈伯横什么也没说。
“此事着定远公呈一奏本,我转呈圣人。”
随着皇后一言落下,这事算是告一段落。
郑裘走出明堂,看着阴云密布的天,再想起几个时辰之前自己上朝时以为通商事定的满心欢喜,顿觉这人世都荒谬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