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去,”宋羡没等陈子庚说话就道,“我们都能去。”
宋羡说完话,自觉失言,好在陈子庚只顾得高兴,忽略了他说的“我们”,只有他明白这话的意思。
谢良辰从疫所出来之后,他就不用这样眺望了,而是可以出现在她身边。
旁人都不知晓,唯有他自己暗地欢喜。
这样的滋味儿,略有些酸涩,但更多的是沁人心脾的甜,如同她亲手熬出的梨膏。
……
镇州宋家。
荣氏跪在庵堂中几日没有出门,自从宋启正和宋裕、宋旻上京之后,荣氏就开始茹素,穿着青色的衣裙,头上只戴了青玉簪,要么跪在佛前,要么抄写佛经。
“夫人,有喜事了。”管事妈妈笑着进门禀告。
荣氏抬起头,目光中一闪期盼。
管事妈妈道:“外面的铺子开了,可见城内安稳了。”
听到这话荣氏的目光渐渐沉下来。
管事妈妈没有看出端倪依旧道:“这次疫症我们府里上下都能平平安安,都是夫人吃斋念佛才换来了佛祖的庇佑。”
管事妈妈本是要谄媚荣氏几句,哪知道荣氏的脸色却愈发难看。
幸好赵妈妈快步走进来,见到这样的情形吩咐管事妈妈:“没瞧见夫人正在抄写佛经吗?还不出去。”
管事妈妈得以脱身慌忙应声。
赵妈妈伸手将庵堂的门关好,走到荣氏身边。
“夫人,”赵妈妈道,“在庵堂这么久,您也该去园子里走一走。”
荣氏声音低沉:“时疫真的没事了?”
赵妈妈道:“没事了,连着四天没有人被送去疫所,衙署煮药的大锅现在只剩下四口,官药局那边还将许多药材送去别的州。”
荣氏皱起眉头,脸上满是恨意:“外面是不是都在夸赞他?”
不用想也知晓,这么快就平了时疫,整个镇州也没有死多少人,现在还有余力帮衬旁人。
被帮的州、县也会记得他的好处。
赵妈妈没有回应,转身沏茶给荣氏。
荣氏拿起茶碗用力掼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道:“为什么?老天为何要帮他?偏偏不给我们母子活路。
我是继室身份入宋家,为宋家生了两个嫡子,好不容易执掌中馈,还没过上两天舒心日子,他就步步相逼,你看看这个家里上上下下可还将我当做夫人?老太太那里不准我去请安,老爷走的时候命我不得走出宋家大门。
我的两个儿子,一个都要没了性命,我却不能哭闹,不能为他打算。”
荣氏喘一口气,接着道:“倒是宋羡,他现在手握兵权,辖制整个宋家军,镇州、赵州都是他的了,就算老爷不将定州给他,他早晚会取祁州。
宋羡将三州拿到手,就可以向朝廷请封节度使。整个北方,除了这几个州之外,就是横海节度使和前朝余孽的地方。
即便老爷将定州给裕哥儿,裕哥儿岂能用一州与宋羡抗衡?”
赵妈妈上前轻轻拍抚荣氏的脊背:“夫人不要着急,来日方长……”
荣氏向后靠在榻上,神情冰冷:“他不会放过我们母子的,他早晚要向我们下手,如果赢不过他,将来就是死路一条,就算现在我跪在他面前求他,他也不会罢手,你知道的。”
赵妈妈连连点头:“夫人别急,会有法子的,往后那么远的路,总有机会……”
荣氏半晌长吸一口气,她看向赵妈妈:“那边还没有动静?”
赵妈妈谨慎地向外看看:“没有,从前我们传消息的几个铺子都换了人,您也知道大爷在北方抓了不少眼线,前几日……大爷带回几个人押在大牢里,听说是赵……手下的三爷。”
“什么?”荣氏惊诧地张开了嘴。
赵妈妈道:“所以现在谨慎起见,我们还是先不要有任何动作,免得被大爷抓住把柄。”
荣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救旻哥儿的最后一线希望就这样没了?
陈妈妈垂下头:“您也得为二爷做打算,不能……不能将二爷也折进去,您得等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想一想大爷等了多少年?
大爷能等得,您等不得?”
荣氏明知赵妈妈说的没错,但她就是心如刀绞,生不如死,她伸手将面前的笔墨纸砚全都扫落在地。
庵堂中传来荣氏的喊叫声。
宋老太太向庵堂方向看去,不禁摇了摇头:“天天茹素拜佛又能怎么样?心性依旧难改。”
说到底就是不知足,宋老太太又想念起陈家村来,看着仿佛什么都没有,走进去才知晓,陈家村什么都不缺。
“将这些东西送去陈家村,那些送去官药局给谢大小姐,”宋老太太嘱咐着,“千万别弄错了。”
等到马车从宋家门口离开,宋老太太这才满意地走回自己的院子。
管事妈妈低声道:“老太太,您好像没给大爷准备东西。”
宋老太太这才想起,整日为良辰牵肠挂肚,却将孙儿忘记了。


第185章 像石头一样硬
宋老太太迟疑了片刻就挥挥手:“算了,下次再给他拿,他的日子总比百姓好过。”
管事妈妈笑起来。
宋老太太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对。”管事妈妈道。
宋老太太接着说:“这些日子羡哥儿总去官药局,送过去的东西良辰不会自己留着,定会分给大家,说不得羡哥儿也能吃到呢。”
吃自家的点心还得拐这么大的弯,也就只有大爷了,管事妈妈想着又忍不住抿嘴。
宋老太太想的没错,镇州的官药局此时最为热闹。
许汀真调好方子之后,就开始在官药局做成药。
瀛州的疫病传的很快,又与镇州有一段距离,将药材运到瀛州之后,还要架锅熬药,再大的锅能供的病患也有限,更何况那些走小路才能抵达的村子,没有人手的情形下,成药方便运送和服用,更能解燃眉之急。
谢良辰道:“成药的药效不及现熬,也不能逐一问诊调方,但瀛州郎中人手不足,一个个诊脉,病患恐怕等不及……”
不等谢良辰将话说完,宋羡道:“我知晓。”
宋羡很想听谢良辰多说一会儿,但这些天她说了太多,嘴唇略有些苍白,下唇也裂开了几道口子,嘴唇里开始起皮……
“将军……”
谢良辰再次说话,宋羡这才将目光从谢良辰嘴唇上挪开。
谢良辰道:“将军,这是第一次大量用成药,成药都是同一药方,有些人服用之后不一定有效用,若是服用之后病情没有好转就要停药,等着郎中诊脉。”
宋羡颔首,对上谢良辰清亮的眼睛:“两权相害取其轻,我知晓这个道理,你们只管放心去做,后面一切有我。”
谢良辰早就知晓宋羡会答应,但她仍旧要说清楚,心中盘算好如果宋羡质疑她要如何说辞,但宋羡没有让她将盘算好的话说出来。
谢良辰道:“贾大人写了奏折送去京中,奏折的内容恐怕对将军不利。”这种事做好了自然不用说,做不好就要担起所有的罪名。
谢良辰对成药有自信,但是成药运送,发放中出什么差错都无法预知,那是横海节度使的地方,不受宋羡辖制,横海节度使的人可能会借此陷害宋羡。
贾似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写一封奏折弹劾宋羡,若是出了事,凭借这个就能为自己脱罪。
在谢良辰担忧的目光中,宋羡眉梢扬起露出笑容:“不用担心我,那些成药都是你的心血,一颗都不会浪费,都能送到病患手中。”
宋羡想到时疫到来之后的情形,她整个人瘦了两圈,都来不及与陈老太太、陈子庚说话,每日是睡两个时辰的囫囵觉,手指也磨出了伤口,眼下只是心疼和……更深的心动。
不分日夜的忙碌,谢良辰脑子里被脉案和成药塞满了,一时有些转不动,将宋羡方才的话来来回回想了几遍,这才感觉到其中的不同。
谢良辰来不及去体会其中的感觉,压在心头的担忧去得一干二净。
第一次谢良辰从心底承认,宋羡是个在某些时候,能给她安稳感觉的人,就像他那盏灯,那些承诺,她半点不用担忧,相信他定能做到。
“好,”谢良辰道,“那明天午时之前成药就能做好一部分。”
宋羡道:“不出两刻就能出镇州。”
谢良辰应声。
说完这件事,谢良辰一时想到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沉默。
直到常安端了一碗水递过去。
宋羡道:“喝点水吧,忙了一天,不吃不喝人要撑不住。”
哪有那么夸张,哪一顿饭她都没落下,吃的还比从前多了。
谢良辰将水喝完,常安自然而然地接了后退几步。
“有一件事我们要事先说好。”
宋羡再次开口,谢良辰抬起头,宋羡目光柔和,眉目舒展,嘴角微微上扬着,一抹笑容含在其中。
谢良辰有些恍惚,觉得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债主。
谢良辰道:“将军请说。”
宋羡道:“时疫过去之前,官药局我交给你了,人手不够,药材不足,我都会想法子,但掌管这些的人,我只信你,没有第二人,孰轻孰重你要知晓,莫将自己累垮了,否则真的会前功尽弃。
知晓了吗?”
谢良辰目光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又觉得这样似是……心虚?
宋羡这话没什么不对,她何必大惊小怪。
谢良辰道:“将军放心。”
宋羡瞧见方才她目光微不可见的闪躲,一股暖意仿佛从心口散开,他也没想到就这仿若不为人知地举动,能让他这般高兴。
他根本还没瞧见她对他有任何的欢喜。
一面自嘲稳不住阵脚,一面又暗自高兴,甚至想到日后……
宋羡竭力忍住才没有上前一步,靠她再近一些,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要嘱咐,那些也只能先藏起来,循序渐进。
“陈老太太和子庚来熟药所几次,看你一直忙碌就没上前,”宋羡道,“狗子一家的事,对陈老太太可能有些触动,我让人收拾了一间屋子,你可以在那里与陈老太太和子庚说说话。”
宋羡是感觉到了外祖母与往常不同?难不成外祖母是要将藏在心里的那些事告诉她?
宋羡接着道:“我会让常悦、常安离远些把守,你们说的话,不会有旁人知晓。”
谢良辰望着宋羡。
宋羡道:“之前查了越州,如今又抓了李琮,接下来我还会打听你父母下落,一点点的线索汇集,不久的将来我也能知晓一切。但现在要不要与我说,说多少都在于你,我不会让人偷听,也不会逼迫你。
以后常悦在陈家村也是一样,希望你我之间多些信任少些猜忌。”
谢良辰抿了抿嘴唇:“那就谢谢大爷了。”
从“将军”称呼变成了“大爷”,也许她心中也有触动。
宋羡见好就收:“那我让人将陈老太太和子庚带去后院。”
宋羡转身离开,谢良辰片刻之后也向后院走去。
听着背后的脚步声,没有半点的迟疑,宋羡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要怨怼一句,她这像石头一样的“硬心肠”,不知何时能被他焐热了。
谢良辰没等多久,就见到了陈老太太和陈子庚。
陈子庚快跑过来,扑入了谢良辰怀中。


第186章 身世
陈老太太看着拉着良辰不放的陈子庚,都说子庚聪明,可是在良辰面前,他就和寻常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腻腻歪歪地拉着他阿姐的手,恐怕谁将他阿姐抢走似的。
“好了,”陈老太太道,“让你阿姐歇一歇,你也别太闹腾,免得回去又要尿炕。”
陈子庚的脸“腾”地红起来。
谢良辰抿嘴笑,抬起头看向陈老太太:“外祖母是不是又将之前藏的糠皮拿出来了?”
这下换做陈老太太目光闪烁:“家里的粮食够吃。”
“祖母、二婶和村子里的人又在囤粮食了,”陈子庚道,“明明饭里加了糠皮,却骗我们说是杂粮,我们怎么能不识得糠皮?”
谢良辰能想到陈老太太偷偷摸摸煮糠皮的模样,被发现了还要瞪着眼睛说瞎话。
陈老太太撇了撇嘴,她这个孙儿有能耐,就会在他阿姐面前告状:“村子里没炖鸡给你们吃?这几日没有稻米饭?”
陈子庚笑着道:“那是宋将军送来的。”
说到这里,陈子庚看向谢良辰:“阿姐,宋将军还与我们一起烧鸡蛋吃,不过将军太忙也只来了一次。”
谢良辰没想到宋羡不声不响地去了趟陈家村。
陈老太太道:“你四舅和初二他们在赵州也挺好的,赵州那边的铁匠炉就没停过。”
谢良辰颔首,前世因为这场时疫陈家村许多人都没了,幸好今生大家都没事,不光如此还救回了狗子和他姐姐。
谢良辰道:“狗子的姐姐怎么样?”
陈子庚道:“二婶照看着呢,说得养一阵子才能下炕,多亏宋将军让人去的及时,那些人已经要向她下手了。”
谢良辰又问:“狗子的阿爹和姐夫没了吗?”
陈子庚点头:“当着狗子姐姐的面杀的,狗子说等到时疫散了,就找到他阿爹和姐夫的尸骨,再将他们好生安葬。”
陈老太太叹气道:“命苦的孩子。”
“是那些辽人狠毒,”陈子庚道,“这是人祸,早晚有一日我们强盛了,那些人就不敢再作乱。”
说到狗子一家,陈老太太不由地想起藏在心头的那些秘密,其实这些话她本想等到良辰回到陈家村再说……
谢良辰低声道:“外祖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与我说?您放心外面有宋将军的人守着。”
陈子庚虽然不知晓外祖母准备说些什么,但在阿姐说完这话之后,外祖母的神情明显凝重了许多。
陈老太太半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庚哥儿说的对,这是人祸,有那些辽人奸细在,就不得安生。”
说完这话,陈老太太又陷入沉默中。
“祖母,”陈子庚低声道,“您有什么事就告诉阿姐,阿姐那么聪明定然会有好法子。”
陈老太太望着外孙女和孙儿,终于她决定卸下肩膀上压着的重担,让两个小的帮她一起担下。
陈老太太道:“我其实认出了许先生,知道她是从广阳王属地来的。”
谢良辰脑海中浮现出陈老太太徘徊在熟药所前的身影,那时候她以为外祖母是担忧她们走不出成药,现在想来,应该也在踌躇,要不要与她提及这桩事。
陈老太太接着道:“因为我们也是广阳王属地逃来的流民,整个陈家村都是。”
这没有让谢良辰和陈子庚太过惊讶,因为从前陈老太太就说过,陈家村是因为前朝覆灭战事四起才相携逃难的,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终来到陈家村。
所以即便陈家村从广阳王属地来,那也十分寻常。
陈老太太深深地望着谢良辰,继续往下说:“我们会逃出广阳王属地,那是因为带着你母亲,当年你母亲十四岁,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若是她露面于人前,便会有性命之忧,需要有人将她妥善藏好。”
谢良辰听着陈老太太的话,耳边夹杂着自己慌乱的心跳声,手脚发麻,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陈子庚也睁大了眼睛。
家破人亡,这几个字,足以让他明白一个道理。
陈子庚道:“祖母……姑姑……不是您的孩子?”
陈老太太摇头:“她不是,她是……”
谢良辰喉咙里终于能发出声音:“广阳王的女儿吗?”
陈老太太几乎以为外孙女已经想起了从前的事,可看到谢良辰求证的目光,她就明白了,一切都是良辰的猜测。
陈老太太点头:“你母亲就是广阳王和王妃留下的唯一血脉。”
陈老太太没有提及当年将小郡主带出属地的艰辛,陈家村不少人在半路上丢了性命,整个陈家村上下一心,都听从当时的里正,也就是陈老太爷的吩咐。
知晓真相的几个人帮忙遮掩。
陈家村对于陈里正多出来的这个女儿,并没有多加探听。
知晓真相的几个人,年纪大的与陈老太爷一样,逐渐离开了人世,剩下的人跟着陈咏敬去了军营,除了陈咏胜和陈咏义兄弟活着回来,其余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陈咏敬过世之前将陈家村托付给了陈咏胜,所以陈咏胜也知晓一些内情。
陈老太太道:“村里的那些妇人,表面上不说,背地里经常念叨,说你母亲是你祖父和外面的人生的,逃难的时候没办法只好与我过了明路,我是陈家的童养媳,不敢抗争,只好哑巴吃黄连。
虽说这样的话有些对不住你母亲,但也算为你母亲的出现寻了个好缘由。”
陈老太太说到这里心中一哼,如果真是老太爷在外面养了人,她岂能这般消停?到底是村子那些妇人没见识,谁说童养媳就只有受委屈的份儿?
谢良辰道:“那我母亲和父亲……”
陈老太太道:“你父亲是我们逃难时遇到的,他在属地做些小买卖,为广阳王府送过东西,曾见过你母亲一面,不过这一路上他什么都没说,处处帮衬我们,后来被你外祖父发现端倪,差点就给打死了,还是你母亲求了情。
现在看来,你母亲没看错人。”
谢良辰试图在脑海中翻出有关父亲、母亲的一切,可得到的却是一片空。
知晓了这些,谢良辰心里却涌出更多的疑问,既然母亲逃出来了,还与父亲成亲生了她,又是什么事让他们离开了镇州,她真的是被人伢子拐走的吗?


第187章 希望就在前方
谢良辰的疑问,陈老太太很快就给了些解答。
陈老太太道:“你没有被人伢子带走。”
“当时你母亲和父亲要对付一个人,恐怕你有危险,于是先将你藏了起来,人不能平白无故就不见了,所以对外只说你被人伢子带走了。”
陈子庚毕竟年纪小,突然知晓姑姑的父亲是广阳王,阿姐也不是人伢子带走的,整个人都愣在那里。
谢良辰看到陈子庚的模样,心头满是愧疚和不安。
前世她什么都不知道,外祖母过世之前是不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子庚?子庚长大之后乘船出海会不会与父母的事有关?
子庚当年也就这样的年纪,要面对外祖母过世,陈家村死了那么多人,又要守着这样的秘密,眼睁睁地看着阿姐嫁入苏家……
无论哪个都不是好承受的,前世却一股脑地全都丢给了子庚。
怪不得子庚要科举,还有经商,一次次跑去苏家说要将她接出来。
子庚那般聪明,最终却被季远杀了,尸身都受尽凌辱。
她的阿弟……
外祖母病重之时心里又在想些什么?满是牵挂和不舍,死都不能安心。
还有那些陈家村的人。
谢良辰渐渐喘不过气来,她又想到了抚养自己长大的“义父母”,还有家中的下人……乃至余姚、越州因时疫过世的无辜百姓。
她知晓自己不能继续想下去,会让自己陷入一种极端的情绪里,这对她和往后该去做的事没有任何好处。
谢良辰道:“养育我长大的人,是不是我父亲、母亲?”
“不是,”陈老太太斩钉截铁地道,“你父亲、母亲在元平九年不见了,你被托付给了广阳王身边的亲信,我会知晓这些,是因为在元平十年,我收到了有人送来信函,信函中告知了一切,为了你的安全,信函中没提及你在何处。
我想知晓一些内情,然而送信的人只管递送东西,并不与我说话,也不愿意替我送回信。”
陈老太太长叹一口气:“你母亲虽非我亲生,但这些年她一心将我视为长辈,我也早就将她当成亲骨肉,可那时候焦急也没办法,只能照信函上说的去做,对外承认你被人伢子带走,你父亲、母亲为了寻你死在了海上。
我还是四处打听你消息,一来这样做合乎情理,二来也抱着一丝希望,或许能知晓你在哪儿。”
谢良辰感觉到手被拉住,她转过头看到了陈子庚。
陈子庚眼睛比往常眨动的更快些,但他还佯装镇定,试图安慰她。
谢良辰努力向阿弟笑了笑。
陈老太太接着道:“自从那次之后,我再没得到任何有关你的消息,直到前年冬天我才又收到信函,说可能会将你送回来,如果你回到谢家,让我不要将你接回陈家村,陈家村兴许不安全。”
谢良辰明白了,所以前世外祖母并没有立即将她从谢家接走。
陈老太太接着道:“我思量着,那些人可能是察觉到了危险,若是他们出了事,才会让人回到谢家。
而那些人曾送信来陈家村,不让我接你回来,是怕被人顺藤摸瓜找到这里,连累了你。”
谢良辰道:“外祖母那时候没料到我醒来之后,打定主意与苏家解除婚约,不再在谢家逗留。”
陈老太太道:“照我的思量,怎么也得等过了年之后再做打算,如果那些人没找上门,八成就安全了,我就可以与谢绍山撕破脸,没想到你比我脾性还要急。
经过这件事,我也将谢绍山和苏大太太看了清楚,包括谢氏的族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恐怕也容不得你。
不去想你的身份,你就是我的外孙女,我们娘仨宁可死在一处,也不能让你在谢家受罪。
更何况你一心想要与我这个外祖母相依为命,真的将你留下,你这心里该有多难过?
哪怕过苦日子,哪怕有危险,总好过心中不舒坦。”
谢良辰鼻子发酸,可这时候她却只想笑不想哭。
陈老太太拿起帕子给谢良辰擦泪水,她的眼睛一样发红,气息略有些不稳:“你父亲、母亲在外都做些什么,不与我仔细说,我也只是个农妇,眼光短浅,但将你接回陈家村我不后悔。
你心里对这些事是不是早有疑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整日里看你那么奔忙,怕你肩膀上承担太多,也怕你知晓了真去打听,会引来危险。
你母亲就是放不下你外祖父广阳王的死,这才……唉……我不是不让你查,我就是担心你。”
谢良辰知晓这个道理:“但是我不去寻他们,他们也要找过来。”
“是这个道理,”陈老太太道,“我也想通了,与其瞒着你,倒不如说清楚,你反而能有所准备。”
谢良辰思量着:“外祖母说父亲、母亲要对付一个人,他们要对付的是谁?”
陈老太太摇头:“那些事他们不告诉我,但我也隐约知晓一切,元平七年的时候,你父亲一直在外面走动,说是做些小买卖,其实是在打听消息,你父亲没有去南方,只是在易州、雄州一带。
那时候我们正与辽人征战,你父亲在我面前不止一次夸赞镇国大将军宋启正,说这北方的将领真正能与辽人对抗的也就是宋将军,横海节度使和那姓赵的都不行,那一战之后,听说姓赵的被辽人抓了,我还夸赞你父亲有眼光,你父亲却说不一定是被抓,是早就投靠了辽人也不一定。
除此之外,你父亲在我面前失言说,可惜姓赵的没有死。”
谢良辰听到“姓赵的”这几个字,立即想起赵兴宗,赵兴宗在元平七年被辽人抓走,后来改名叫萧兴宗。
难不成父亲、母亲要对付的那个人是萧兴宗?所以义父义母一直在抓辽人奸细,甚至可能暗中审问萧炽。
他们觉得当年广阳王的死与萧兴宗有关?
陈老太太道:“这次陈家村出事也跟辽人奸细有关,总之以后我们要多加小心,尤其是对那些辽人。”
他们始终避开了一件事,因为这件事都触动着他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谢良辰道:“外祖母,你觉得我父亲、母亲还在世吗?”
陈老太太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或许他们被人抓了起来,或许他们不方便露面,但我不希望你这样想。”
心怀希望,就有可能会失望吗?
这个道理谢良辰懂得。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谢良辰的情绪逐渐恢复平静。
陈老太太望着外孙女:“那日后你准备……”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谢良辰道,“我还是您的外孙女,子庚、黑蛋他们的阿姐,陈家村的辰丫头。”
这些不会变,她的想法也不会变,不过多了许多希望,也有了许多想做的事,该去做的事。


第188章 送暖
陈老太太将自己知晓的一切说的差不多了。
陈子庚站起身跑去给陈老太太和谢良辰倒了一碗水。
看着忙碌的陈子庚,谢良辰向着阿弟一笑。
陈子庚声音清脆:“阿姐别急,那些辽人没什么可怕,不但被将军阿哥打去了拒马河外,而且他们派来的人,一个个都落入府衙手中,等北方强盛了,他们便更没有了机会,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设法去探听消息,找到姑姑和姑父的下落。”
谢良辰拉住陈子庚:“阿弟说的对,眼下阿弟只要好好读书,照顾好外祖母和陈家村,那些事我们慢慢来。”
陈老太太的神情一如既往,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女和孙儿。
谢良辰对外祖母却有了另一番思量,外祖母说不知晓外面发生的那些事,那是因为外祖母从广阳王属地到镇州,见到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但如果外祖母自己不说,谁又能相信她的这些过往?
外祖母心中如明镜,让自己做一个农妇,何尝不是在保护陈家村和身边的一切,如果在父亲、母亲失踪时,外祖母就露出端倪,哪里还有之后种种。
谢良辰道:“舅舅过世也是因为去寻找父亲和母亲吗?”
陈老太太摇头:“你父亲、母亲不见了,我们怎么可能不着急,但除了陈家村之外,你母亲几乎带走了所有身边可用之人。
我与你舅舅怀疑,那些人是看到了你父亲的相貌,但不知晓他的身份,你母亲十四岁离家,这些年相貌虽有些不同,但遇到熟悉广阳王一家的人,难免会引起猜疑。
所以你父亲、母亲才会一起离开,只要他们不出现在镇州,那些人就无从下手,过些年风平浪静了,他们再回来就是,我们乱了阵脚,到处去寻人反而会坏事。
最稳妥的法子,就是留在村中静等消息。”
陈老太太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仿佛感受到了当时的心情:“谁知后来得到信函说,你父亲、母亲不见了,我和你舅舅可真是心急如焚,可又能怎么样?你母亲身边的人若是都寻不到她,我们不知晓内情,想要找也没有任何头绪。
那会儿辽人攻打北方城池,战事始终不停歇,衙署到处征兵,陈家村自然也不能幸免,你舅舅带着村里的人去军营,也是情势所迫,不过你舅舅也确然存了心思,想借机探听些消息。
说到底你舅舅和陈家村人的死,都是战事害人。”
谢良辰知晓外祖母没有骗她,但这话语里也有安抚她的意思。
谢良辰也不想陈老太太担忧,点点头道:“孙女知晓了。”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陈老太太站起身:“今日也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定然还有一些细节,日后我们再提。”
谢良辰应声。
陈老太太道:“我看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忙,你不要累着自己。”
说着话三人走出了屋子。
陈老太太放下了心事,这才能背着手看看这里,瞧瞧那边,官药局可真是大,来来往往不少医工。
陈老太太问谢良辰:“那些医工真是太医院来的?”
谢良辰笑道:“是,虽然不是太医,却对药材格外熟悉,有的还会针法。”
“都是吃官家饭的,”陈老太太喃喃地道,“在咱们镇州吃官家饭的也不容易。”要不是有宋羡镇着,恐怕早就散伙了。
陈老太太见过不少官员、将军,除了广阳王这个老主家之外,在她老人家心里,宋将军最是年轻有为。
谢良辰被许汀真叫去看成药,陈老太太和陈子庚就自己出了官药局。
刚走出官药局大门,陈老太太就见到了刚刚才在心里赞赏过的宋将军。
宋羡正在与身边人说话,发现陈老太太和陈子庚迎上前:“您这就要回去了?”
陈老太太向宋羡行礼,却被宋羡先一步扶起,陈老太太被这样礼遇,难免受之有愧,说到底她与宋家的交情,无非是陪着宋老太太说了几句话而已。
“是啊,”陈老太太笑着道,“官药局忙的厉害,我们就不留下添乱了。”
常安乜了一眼大爷手里被攥皱的公文,大爷立在这里的架势,俨然快成了庙里供奉的泥塑。
这来来往往的官员和医工都不停地抹汗,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就连他们自家的家将都来向常安打听:“大爷没事吧?是不是我们……”
常安只想翻了白眼,挑明了说:大爷现在哪里有功夫惦记你们?
大爷一颗心都在谢大小姐身上,恐怕谢大小姐知晓了什么,心中不快。
终于等到陈老太太和陈子庚走出来,两个人神情轻松,大爷这颗心才算放下一丢丢。
陈老太太笑着与宋羡说了几句话,热络地让宋羡去陈家村做客。
陈子庚也道:“等时疫没了,将军就来。”
宋羡伸手摸了摸陈子庚的肩膀:“好,下次去的时候,给你带一副好马鞍。”
陈子庚的眼睛亮起来。
陈老太太觉得宋将军是不是有些太抬爱子庚了。
祖孙两个一路走去陈家村,宋羡转头去看官药局。
常安直叹气,现在离天黑还有好久,不知道大爷要如何煎熬。
……
谢良辰再歇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吃过了饭食,谢良辰先侍奉许汀真歇下,她身世的事,她决定回到陈家村之后再与许先生说。
从许先生屋子里出来,谢良辰去了后院,叫了一声常悦:“大爷若是得空,我想要见大爷一面。”
常悦话不多:“官药局旁边有个小院子,大爷说了,您若是有事就去那处院子里等。”
谢良辰点点头跟着常悦走出官药局。
这处院子摆设简单,书房中放了暖笼,谢良辰走进去之后,下意识地站在暖笼旁温手,思绪渐渐拉远,仿佛在想很多事,也仿佛什么都没想。
“官药局里冷不冷?我让人再送些炭火进去?”
宋羡的声音传来,谢良辰才回过神,旁边的桌案上已经沏好了两杯茶。
“不冷,”谢良辰道,“炭火用不完。”
谢良辰向宋羡行礼。
宋羡道:“累了一天,坐下歇歇。”
谢良辰点头坐在了宋羡对面,低下头闻着淡淡的茶香,她没想瞒着宋羡:“外祖母与我都说了。”


第189章 予取予求
宋羡之前说过,只要谢良辰自己不愿意提,他就不会问。
宋羡给她这样的信任,她也不会对他处处防备。
谢良辰接着道:“广阳王战死之时,我外祖父从广阳王府救下了我母亲,整个村子的人护着我母亲一路到了镇州,辗转在镇州入了户籍,才有了现在的陈家村。”
宋羡看着谢良辰:“你母亲是广阳王的女儿。”
谢良辰点头:“至少我信外祖母说的话。”
宋羡略微思量,只是这样一个消息就透露了很多内情。
谢大小姐的母亲,广阳王府的郡主定然不信任当今圣上,否则不会隐姓埋名藏在陈家村。
谢良辰接着道:“我小时候也不是被人伢子拐走的,而是父亲、母亲将我藏了起来,这一切都是做给旁人看的。”
“当年我被带走之后,父亲、母亲借口出去寻我,其实应该是与我相聚,想要带着我离开镇州。”
“一定是中途出了什么事,父亲、母亲才不得不将我托付给了抚养我的李氏夫妻,他们两个人一直下落不明。”
“外祖母说,那年父亲曾去易州、雄州一带,父亲还提及了赵兴宗。”
“赵兴宗被辽人带走之后,我父亲还在外祖母面前失言说,赵兴宗私底下早与辽人有来往,可惜赵兴宗没有死于那一役。”
宋羡听到这里道:“赵兴宗被俘是元平七年,你从镇州走失是元平八年。”
谢良辰点头:“也许我父母在镇州发现了赵兴宗的人手,所以才会下定决心带着我一起离开镇州。”
宋羡接着道:“元平九年我被人绑去海上,一家人救下了我,之后我让人在海上四处寻找,却不见他们的踪迹,我也曾觉得可能是那些绑我的辽人将他们带走了。”
谢良辰抬起眼睛,目光刚好与宋羡撞在一起。
宋羡眼睛中微起波澜:“救我的一家人刚好是父母带着女儿,他们为了遮掩身份,告诉我的都是假名字和户籍,你身上还有那半块玉佩,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一切恰好能对在一起。
谢良辰想起外祖母说过,父亲觉得镇国大将军宋启正是当时唯一能对付辽人的将领,那么父亲是否认识宋羡?他们一直与辽人周旋,发现宋羡的行踪,所以伸手搭救?
当时父母带着她远走是为了遮掩身份,自然不能随便告诉宋羡,于是给了个假姓名,留下宋羡那半块玉佩,是怕日后有难,或许还能向宋家提及这个恩情,也算为她留一条后路?
宋羡道:“这么说你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救下我的人。”
宋羡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儿,他一直想要找到救他的人,当知晓谢良辰一家可能就是他的恩人时,他曾觉得大约这就是命运使然。
渐渐地对她怀有了一些别的心思后,每当念及此事又会觉得有些欢喜。
可现在当觉得一切将要成真之时,他又宁愿不是她。并非不想要她做他的救命恩人,而是觉得那些往事对她太过残酷。
做他的救命恩人有什么好?父母下落不明,她也必然受尽波折。
他情愿她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想到此,宋羡微微皱眉:“当日,如果我再多想些法子,找一找就好了。”
谢良辰道:“程二爷与我说过,将军被程老将军救下之后,一直不肯离开,就是在找……那一家人。”
“无论那恩人是谁,将军做的已经足够多,不必因此自责。”
她这是在劝慰他?
宋羡低下头,遮掩住自己欢喜的神情,片刻之后道:“你母亲遮掩自己的身份,如今陈家村和你也该如此,不能让朝廷知晓这秘密,当年广阳王属地被围,皇上没有出兵解救,这其中或许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谢良辰应声:“前世我阿弟的死,或许也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直到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晓。”
即便是过去的事,想起来难免还会懊恼。
宋羡不会安慰别人,仔细想了想才开口:“我也不知还有这样的内情。”
想一想所有事的前因后果,谢良辰叹口气:“早知如此,当年我也不让何三去给大爷送信。”
反正她会回到十二年前,何必拖拽上宋羡?还欠下这么大的人情。
“你后悔了?”宋羡道,“即便是前世,子庚也是因季远而死,当日没有将季远杀死,现在你才应该抱憾,因为永远无法回到那时候,让季远付出代价。”
谢良辰没有反驳:“大爷说的有道理,只不过牵累了大爷。”
多亏牵累了他,否则现在的他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只要想想就会觉得遗憾。
宋羡道:“你不是怕牵累我,是怕我让你守诺、还债。”
宋羡声音与往常不同,颇有几分怨怼,站在外面的常安都想要堵上耳朵,他家大爷竟然还有今天。
谢良辰本来略有些沉闷的心情,被宋羡这样搅合搅合,忽然有了些变化。
宋羡接着道:“你只记得不好的,却没想到好的。”
“我是不是还说过,我一向不亏待自己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常悦来寻我。只要你不会故意害我,我不会再威胁你和陈家村的性命。”
“我有没有言而无信?”
谢良辰抬起眼睛,宋羡目光中仿佛映着月光,格外的明亮,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光的缘故,他的眼稍和脸颊略微有些发红。
本来宋羡说的是寻常话,可听起来怎么有些哄着人的意思,声音也比往常要柔软,生怕吓着谁似的。
谢良辰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宋羡接着道:“以后也是一样,答应你的都能做到,绝不会食言。”
眼看着谢良辰神情微变。
宋羡道:“冤有头债有主,当年辽人也向我下手,新仇旧恨早晚我会找萧兴宗算清楚,我在辽国也有眼线,我会让他们去查找你父母的下落。”
话说到这份儿上,生怕她觉得又亏欠了他,宋羡摆出债主的气势,她还能与他周旋,他如今这样,她倒不知该如何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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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宋将军软的一塌糊涂。


第190章 说不如做
宋羡始终看着谢良辰,望着她因为他的这番话,眼睛中闪过一丝迟疑,心中一阵慌跳,这就是他现在在她心中的位置了。
至少能让她心烦意乱地迟疑片刻。
他摩挲着面前的白瓷茶盏,茶盏里的水还是温的,暖着他的手,又因为他指腹逗留的时间太久,蕴出了火热,将他灼得滚烫。
等待了许久,宋羡心中欢喜的能开出一朵花来,他也听到谢良辰的回话:“那就谢谢大爷了。”
她没有拒绝。
宋羡嘴角忍不住上扬露出一抹笑意,更多的欢喜则留在心中,让他擅自心中喟叹,做了这么多努力,在她心里,他总算还有些分量。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似平静,茶盏中的水却一直微微起着波澜。
放下茶盏,宋羡道:“狗子提及了属地还有不少广阳王的旧部,一直暗中蛰伏想要为广阳王报仇,那位张渭河将军如今六十有余。”
宋羡说着向外看了看,这扇门没打开之前,常安也不会擅自靠近,所以他能放心地提及前世。
宋羡道:“前世我拿回属地的时候,张将军已经亡故了,属地内乱死了不少人,战乱加上饥荒,整个代州几乎没有人了,我接手之后,不得不从北方各州迁户过去。”
前世宋羡是趁着属地内乱动手收复,大兵打仗之人,心中总有轻重缓急,自己麾下的将士性命为重,那些前朝余孽治下的百姓虽然可怜,但宋羡不会为了他们去冒险。
更何况那时候的宋羡心肠并不柔软,为达目的自然会有死伤,他并不放在眼里,现在却不同了。
她知道她在意,而他也因为她不得不去正视那些性命。
谢良辰想不起宋羡收复西北是什么时候,但她大致知晓,北方平定之后,宋羡一直在西北戍边。
宋羡道:“我早就想要拿回广阳王属地,在西北也安插了一些人手,这次至少能赶在属地内乱之前弄清楚那边的情形。”
又要查问她父母的下落,又要让人去西北,宋羡还要防着横海节度使和宋启正。谢良辰道:“大爷的人手不够用了吧?”
宋羡微微一笑,平日里冷峻的神情化开,如同吹过一阵春风:“是不够用,镇州这边我会撤走些亲信。有曲承美坐镇,我也能安心。”
谢良辰刚要点头,宋羡接着道:“你若是能体谅,就多帮帮忙,镇州的春耕我就交给你了。”
谢良辰道:“大爷放心,周围适合种药材的山地,定然不会空闲,我与几个村子……”
宋羡觉得自己可能被程彦昭影响至深,愈发没有脸皮了,明知道谢大小姐心无旁骛只是与他说春耕之事,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直盯着她瞧,耳边是她那悦耳的声音,但说话的内容他却半点没听进去。
等到谢良辰停下来。
宋羡才回过神:“好,都照你说的去做。”
谢良辰微微有些惊讶,却没有表露出来,宋羡这话算是问非所答了吧?她明明是在问,朝廷有没有试种的种子?
宋羡却回答:都照你说的做。
他是没有听到她在说些什么吗?那他在做什么?神游太虚?
谢良辰想到这里,隐约有所察觉,周围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局促,她想要重说一遍,念头刚刚闪过就又放弃了。
春耕并不着急,先平了眼前的时疫再说,何况现在她的精神也有些倦怠,太多思量挤在脑海中,来不及去理清楚。
谢良辰起身向宋羡告辞:“我先回去了。”
宋羡将谢良辰送到门口,眼看着她提着灯越走越远,他很想快步走过去挡在她面前,与她再多说几句话。
刚刚的气氛的确很不错,可如果他开口说想要求娶她,她会怎么样?
她才将身世的秘密告诉他,他这样作为是不是以此为要挟,逼迫她应允?或者以重生为借口,强行将她捆绑在身边?
她捋清这些就要花费许多精神,岂能再分出心神好好思量这些?
更何况他要的不是一纸婚书,也不是勉强的逢迎,要的是她真正的欢喜。
尤其察觉到她对他的情绪波动之后,他更为相信,他们之间并非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总有一天那阻隔会消融。
与其空口说那些,不如做些什么真正的分担她的忧愁。
谢良辰回到官药局,梳洗之后躺在炕上。
闭上眼睛,她脑海中一片纷杂,今天知晓的还是太多了,前世今生种种都混在一起,外祖母、阿弟、父亲、母亲,太多人和事需要她去思量。
完完全全心平气和地对待那是不可能的,她只要想到父母可能在辽人手中,她心里就像装了一块火红的烙铁。
广阳王府的灭顶之灾,还有属地那些豁出性命要为广阳王报仇的旧部,京中甚至还有一个嘉慧郡主。
太多要去做的事,但眼下只能一步步的来。
谢良辰强迫自己静心,一定要睡着养好精神,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迷迷糊糊中,谢良辰睡着了,她甚至做了个梦,只觉得自己身处危险之中,面前依稀有只作恶的野兽在吞噬着她身边人。
她不停地将手里的箭射向那野兽,那野兽中箭不倒依旧狂吼着向她扑来,却在这时候忽然跳出只白毛大虎咬在那野兽脖颈上。
那种毛骨悚然的恐惧顿时消失殆尽。
第二天谢良辰醒来的时候,竟然觉得神清气爽,回想晚上那场梦,不知道那白毛大虎是怎么回事?
这世上还有生成这般模样的大虫?
……
比起镇州的情形,瀛州俨然乱成一团。
秦茂行等着镇州送来的药材,简直是望眼欲穿。
“宋羡会不会趁机对付我们?”
营中的将领低声议论。
“节度使远在京城,我们乱了,将来对宋羡只有好处。”
“说送药来,真的有药?”
秦茂行皱起眉头就要呵斥那些将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背地里耍阴谋诡计那一套。
“将军,”军头禀告道,“从镇州的药材到了。”
秦茂行心中一喜,顾不得别的,带着人出了营帐向前迎去。
镇州来的骡车浩浩荡荡进城。
旁边的人数着:“二十三驾骡车。”
立即有人道:“才这么点,能送多少药材?”
秦茂行不理会他们,而是大步走上前打开了前面骡车上的箱子。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摞放着几只木匣。
秦茂行掀开木匣,里面是一颗颗大小相同的药丸。
秦茂行的手略微有些发抖,这就是宋羡书信上说的成药?陈家村谢大小姐和许郎中帮忙做出的成药。


第191章 感动
一颗药丸比上一碗药,这是宋羡信上说的。
秦茂行读到信函时十分讶异,亲眼见到这药丸的时候更为震惊。
二十三驾骡车,如果拉药材不会有多少,但换成这样的药丸就不一样了。
秦茂行身边的郎中上前道:“前朝有些药是这样做的,只不过很少,这样多的数目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郎中是苏怀清留给秦茂行的,瀛州有了疫症之后,苏家药铺的郎中一直帮忙诊治,其中一个郎中甚至不慎染上了时疫。
如今瀛州药材不够用处,患病的百姓越来越多,城内人手不足,所有的大锅都被秦茂行用上了,每日不间歇地煮药,却都不够病患服用。
这样直接服用的药丸,简直就是解了瀛州城的燃眉之急。
可是用药丸是第一次,而且宋羡也有自己的条件。
宋家有一队人马就在瀛州城外,秦茂行决定用成药,就要允许那队兵马入城,宋家兵马入城后会与他一起看管服用了成药的病患。
秦茂行明白宋羡的意思,宋羡是怕有人趁机暗中动手脚。
到时候这些成药不是来帮瀛州的,而会变成宋羡蓄意“害”瀛州。
秦茂行吩咐身边副将,先将骡车和押送成药的将士送去事先准备的院子中,他则拿了一匣子药丸向衙署走去。
瀛州知县等人都坐在衙署二堂,秦茂行先将药丸递给几个郎中查看。
郎中迟疑片刻,向秦茂行道:“可否让我等尝一尝?”
秦茂行点头,郎中试探着将药丸送入嘴中,仔细品起来,就能尝到其中依稀有大黄、防风几味药材的味道。
郎中道:“大黄、防风这些药材对时疫有效,但做成这般模样……一颗代替一碗药,不知是否可行?”
另一个郎中道:“虽然药丸不大,但药量够的话,应当能起效用,每人一日只需两三颗,再加上我们直接熬煮的药汤,至少病患都能吃上药了。”
瀛州知县、县尉盯着那几个郎中。
县尉忍不住道:“你们真觉得此举可行?不是宋羡拿来……拿来……”
秦茂行冷冷一哼,替县尉将话说完:“你以为宋羡会拿成药来害那些患了疫病的百姓?不要说朝廷容不得这样的事发生,还会坏了宋羡在北方的名声。”
瀛州县尉被秦茂行这样一挫,声音弱了几分:“之前没听说镇州府用成药,也许是宋羡想要用瀛州试药。”
秦茂行皱起眉头:“那是因为镇州疫症不重,如果郎中能及时改方,何必用成药?瀛州的情形就不同了,能吃上药的病患恐怕都不到一半,就算镇州送药材来,瀛州也没有多余的锅灶煮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