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隗不懂。”她开口:“先生今日到学堂来,究竟有什么诉求?”
士人深深吸了口气。
他不敢与秦王对峙,却是敢和夏阳君呛声的。
“是你居心叵测——”
“慢着。”
赵维桢却是一抬手,平静地打断了他酝酿好的长篇大论:“我是问你,你究竟有什么诉求。”
士人愣了愣。
赵维桢:“你说你为你儿讨个公道,我把卷子给你看了,分数也算明白了,倘若你觉得我批改不严格,自己再拿去好好检查就是。一场考试、几分试卷,我自诩明明白白,怎就能指责我到居心叵测上面去?”
士人拧起眉头:“既是官学,为何要男女同收?”
赵维桢:“这就居心叵测了?”
士人:“你——你少在这里装糊涂。”
赵维桢又是轻笑几声。
她飞快地抬眼,广场四周空空荡荡,早已为护卫围了起来。
但赵维桢还是扬起声音,好叫广场之外的人听见。
“好,就算我如先生所言,居心叵测、一手遮天,满打满算要培养第二名女子如我一样入朝为官。那敢问先生,我可做了任何不公平的事情?”
赵维桢弯下腰,慢吞吞地拿起长案上的考卷。
“即使我要培养女子为官,那她也得有相应的能力才行。”赵维桢掷地有声:“女学童的试题与男学童一模一样,她分数考的就是比男儿高,我为什么不要更聪明、更优秀的学生,反而收不如她的?
“我若是区别考题,那叫居心叵测。甚至我若是想就此‘居心叵测’,孟隗培养自家女儿不更合适?伯姜、仲姜,那是夏阳君和文信侯的女儿!
“我亲生骨肉尚且因为不合格而落选,孟隗偏生选一个既不认识、也无背景的女童,假如我当真居心叵测,何必舍近求远?”
她言辞干脆、语气郑重,一句一句抛出去,每一句话都让对方的脸色变得比刚刚更显苍白。
赵维桢知道这中年士人肯定是有备而来。
但不巧得很,她也是早就准备好这番话了!
“孟隗自以为问心无愧。”赵维桢最终又把话题绕回原点:“所以请问先生,今日你大闹学堂,撒泼打滚、出言不逊,如市井无赖一般,究竟有何诉求?”
中年士人憋了半晌,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赵维桢也不等她说话。
她这番话也不是针对面前的人,而是对没站出来的人说的。
甚至是,他当众闹一场更好——若不是当众,赵维桢又怎么把这番话说给公共场合的围观群众听。
良久之后,士子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抬起双手,向赵维桢俯身行礼。
“是我冲动了。”
士子缓声道:“听闻我儿落榜,我愤懑不已,是为后代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都是有孩子的人,还请夏阳君海涵。”
赵维桢闻言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平日总是笑吟吟地,勾起嘴角,只让人觉得亲切。
“原来是为了孩子冲昏头脑,口不择言呀。”赵维桢笑眯眯地开口:“小事而已。”
士子:“我向君上道歉。”
“学堂纠纷,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维桢和气道:“也用不着道歉,不过——”
眼看着士子的神情和躯体都因她和蔼客气的态度放松下来,说到最后,赵维桢的笑意骤然一收。
她话锋一转:“你句句诋毁我与相国架空国君、祸乱朝堂,这也是小事吗?”
中年士人大吃一惊!
他愕然抬头,再触及到赵维桢的面孔时,她已然拧起眉头。
“说。”
赵维桢凌厉道:“谁指使的你?!”
士人:“无,无人指使!”
秦王政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坐在长案后的少年,虽是笑出了声,但脸上仍然未曾展露出什么表情。他歪了歪头,以指节为枕,托住头颅:“寡人倒不觉得,夏阳君办个蒙学、教些不到十一二岁的孩子,就只手遮天,骑到寡人头上来了。”
说完,他从长案后起身。
“是否有人指使,不是你说了算的。”秦王政淡淡出言:“按秦律查下去,带走。”
这话是对后面的护卫说的。
之后的事情,无非是士子欲图自辩,又为兵卒强行拖走。秦王政无动于衷地转过头,看向身畔的赵维桢:“夫人不请我进学堂看看么?”
赵维桢抿了抿嘴角:“王上请。”
咸阳学堂的院落不大,充其量就是两个现代小学班级的容量——再多了,赵维桢也照顾不过来。
她走在少年国君身畔,出言介绍。
“广场中的告示栏,是为了张贴法令政令的。届时可派人在告示前驻留,为平民讲解。”赵维桢说:“上面也贴着一些公开课的开课时间。”
“公开课?”
“嗯,就设立在广场上,请几个先生来讲一讲秦律秦法、民风民俗。”赵维桢回答。
嬴政点了点头。
他思忖瞬间,开口:“寡人看子嬴姑娘是在派发纸张。”
赵维桢回答:“是。吕不韦的主意,收了纸张的士人,可写下自己的治国强国之策,若言之有物,可去相国府领百金的赏赐。”
嬴政失笑一声:“倒是仲父的风格。”
二人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便步入了学堂内部。
赵姬监督修葺的学堂,与昔日咸阳宫的院落如出一辙,充其量就是大了一些。
眼下还没开课,院落里空空荡荡。赵维桢与少年嬴政伫立其中,院子里还回荡着他们走路的脚步回声。
“那名士人。”嬴政直接了当:“必定有人指使。”
赵维桢一哂。
她一点也不意外。
从怀疑考试舞弊,到斥责女童不可与男童同学,把二者牵连至一处,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我办学堂,不在男女、出身设限,迟早会有人出言攻讦。”赵维桢平静道:“甚至是以此污名化我。”
说出身?孔子办学讲究“有教无类”,有这位圣贤在前,利益受到侵害的贵族阶级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但他们却可以拿性别指责赵维桢,就像是刚才那般。
嬴政侧头,一双锐利凤眼转过来:“寡人以为夫人早就做好了准备。”
赵维桢轻轻勾唇。
她直视着嬴政的双目。
如今少年人长得已比师长更高了,赵维桢选择与他直视时,再也不需要下蹲或俯身。
二人平视片刻,赵维桢放缓声调:“我自然是早有准备,王上呢?”
嬴政沉默以对。
一句话足以少年明白赵维桢的意思。
那位士人斥责她想培养第二个“赵维桢”入朝为官,是真的。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赵维桢都不想成为后无来者的“唯一一个”。
少年国君甚至明白,赵维桢期待自己的回应。
于是他低了低头,颇为认真地说:“早在邯郸时,寡人就曾经考虑过一个问题。”
赵维桢:“什么?”
嬴政:“同为年轻女子,为何夫人就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而我的母亲却终日惶惶,总是毫无主意呢?你们二人年龄近似、出身近似,可在头脑方面却是大大不同。”
赵维桢:“……”
回想起邯郸的时候,赵姬还会情急之下打孩子呢。
“那时寡人甚至在想,若是夫人是我的阿母就好了。”嬴政说:“夫人若是我的阿母,我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亦毋须承受母亲的指责和迁怒。”
说到最后,秦王罕见地用了“我”而非“寡人”。
赵维桢不禁动容。
一句“若是我的阿母”,比秦王政赏赐给她的封地、官职,都更来得真心。
但动容归动容,赵维桢脑子仍然很清醒。
“我不能取代你的母亲,王上。”她感激却也冷静道:“我至多也只能做你的先生。”
“我知道。”嬴政难得地笑了笑。
谈论起亲人的时候,他仿佛默认了自己并非孤寡。
少年人坦坦荡荡:“可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生活稳定下来,阿母不再害怕,她就不会再无端指责我、放任我受人欺凌。阿母还会主动识字,问我在学堂上,夫人又说了什么关于秦国的事。”
赵维桢故意揶揄道:“这是我的功劳。”
她的语气跳脱,本意为玩笑。但嬴政却是重重颔首:“是夫人的功劳,但我意不在此。”
“王上是指?”
“太后并非生来聪慧,可她也能学着去上进。从惶惶妇人,到今日主持修葺官学。”嬴政说:“既是如此,我想,能为秦所用的女子,理应不止是夫人一人。”
少年国君说到此处,才收敛了眉眼之间的温情。
“若是男子受到教育,可为秦所用,那女子受到同样的教育,又有何不可?”嬴政终于说到了自己的观点:“如夫人所说,夫人并非对男女偏袒,任人唯能,寡人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赵维桢:“……”
嬴政见她不说话,眉梢微挑:“怎么,寡人以为夫人会高兴呢。”
赵维桢还能说什么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深深行一礼:“孟隗谢王上。”
秦王政不是一个拘泥于世俗、传统乃至当世生产力束缚的人,这点赵维桢早就知道。她敢不设限的办学,也是笃定对少年嬴政的了解。
她相信他能从细枝末节方面想明白的,他一直能。
只是,赵维桢不论如何也没想到,少年嬴政竟然是从自己母亲的改变中得出了结论。
那可是赵姬啊,历史上不曾为始皇帝留下任何正面影响,甚而为了情人与私生子而背叛他的赵姬啊。
赵维桢当年根本没想这么多。
她只是于心不忍罢了——同为女性,赵维桢不忍心就这么抛下赵姬,将其视为弃子丢到一边。
最困难最危机的时候,赵维桢还为自己的心软而后悔过。
而仅仅是一名女性命运的改变,竟然能引起一名未来帝王的认知改变。
“无妨。”
嬴政看出了赵维桢的心情,也不多言,只是抬了抬手:“寡人力所能及,但夫人得拿出成绩来。只要人才有用,寡人才不管他是男是女。”
赵维桢苦笑几声:“王上都说了,区区一个蒙学,十一二岁能看出什么来?”
满打满算十二岁蒙学结束,也就是小学毕业的程度,这还没成人呢!
而且就算得到国君的认可,赵维桢也并不乐观。
原因很简单:考入蒙学的女童,实际上只有三四个,而且成绩都不怎么样。
赵维桢无非是仗着知晓历史罢了,可她们呢。
她们只能靠天赋,必须比同龄的男孩子更聪明,更天才,更有主见,才得以杀出重围。
想要培养出第二个“赵维桢”,太难了。
就算她努力了,也不意味着会出结果。
“孟隗定会尽力而为。”赵维桢真诚道:“横竖要试试。”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嬴政接嘴,“夫人好一君子。”
不了吧!
要让孟子知道有她这么个人,不惮于用离间之道祸祸中原,怕不是要气到棺材板都飞起来。赵维桢啼笑皆非:“王上莫嘲笑我!”
而后她又道:“《礼记》有云: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自古以来皆如此。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愿景白白浪费掉。”
嬴政闻言侧目:“夫人这话,寡人不苟同。夫人还不到而立的年纪,仲父亦很年轻,怎就说到‘人亡’了?”
赵维桢抿了抿嘴角,只笑。
就因为她还年轻,才要去试试。
也许秦王政不介意用女子,也许他的儿子也不介意,但之后呢?总归赵维桢只有一个人,她无法改变整个时代的社会生产力,也无法以一己之力让秦国彻底现代化,填平男女差距。
但赵维桢还是想努力一把。
万一就能成呢?
“王上说的是。”赵维桢温言说:“不过我可不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做到死。”
嬴政猛然回头。
对上少年人锐利明晰的视线,赵维桢继续说了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比我与吕不韦更能胜任协助王上的职责。到时候我们不走,就显得多余了。天下之势不停变换,不会有人永远适合固定的位置。”
“秦国的朝堂历来如此,商鞅如何,张仪如何,白起、范雎以及穰侯又如何?终有一日,我,或者吕不韦,纵然自身不想,牵扯到各个因素也一定会成为秦国这辆战车的绊脚石。”
赵维桢真挚且诚实地解释:“所以,我才希望多多为秦国招揽一些人才,多多培养一些年轻的苗苗。”
不论男女都是一样。
嬴政没说话。少年人稍稍蹙眉,一双凤眼里闪过几分复杂情绪。
这是他开始思考时的模样,从小就不曾变过。
与过去一样,赵维桢站在嬴政对面,耐心地等待他思索结束。
良久之后,少年国君才打破沉默:“夫人果然很欣赏韩国公子非。”
赵维桢:“怎么说?”
嬴政:“申不害之‘术’,意指驾驭、利用臣工的方法;慎到之‘势’,说是国君独章权势,凌驾于臣工之上。而夫人所言,便是公子非所谓国君之‘术’与‘势’的结合。”
这……
其实赵维桢根本没想这么多!
她说的,无非是后世对封建王朝帝王之术最简单的总结罢了!只能说韩非属实是一名天才,能一言说中未来封建专()制制()度的要害。
“如此,寡人就更想见见这位公子非了。”嬴政感慨道:“能不能为秦所用,来了再说。”
“王上求贤若渴,这是好事。”
赵维桢哭笑不得:“那就得看看,李卿究竟是不是真的了解他这位师弟,能料定对方的行动了。”
嬴政:“我若是公子非,我也会求春申君而非齐国。”
赵维桢:“倘若真是五国攻秦呢?”
嬴政嗤笑出声,没作回答。
…………
……
当晚,吕府。
烛火之下,吕不韦掂量着手中的棋瓮,听完赵维桢的阐述后,冷笑几声。
“攻秦就攻秦,到时候让不韦亲自会会春申君。”
他满不在乎道,一双温和清澈的明眸,因影影绰绰的火光而为阴影填充,看不分明。白日里谦逊文雅的一国之相,此时此刻展现出的却是不加遮拦的轻蔑和尖刻。
“不韦早就想看看。”吕不韦笑道:“同为送质子为王,究竟是春申君厉害,还是不韦更胜一筹。”


第104章 一零三
103
公元前243年,亦是秦王政三年,在楚国春申君的号召下,除却齐国之外的五国攻秦,联军浩浩荡荡兵陈函谷关。
本打算退隐的老将蒙骜主动请缨,亲临前线。
但饶是如此,咸阳城内的氛围却不是太过紧绷。
章台宫内。
吕不韦步入宫中院落,刚刚站定,就看到秦王政不徐不缓地于棋盘前落座。
见吕不韦来了,少年国君也不纠结于繁文缛节,只是侧了侧头,指向棋瓮:“许久没与仲父下棋。”
“都这时候了,王上还有下棋的闲情逸致。”吕不韦调侃道:“可见战事并不紧张。”
嬴政一哂。
少年人满不在乎地抬手,示意吕不韦坐下:“仲父,请。”
吕不韦:“是。”
他坐到棋盘对面,选了白子,而后静等嬴政落子。
“这五国、六国,往上数几代,不知道联合起来打过多少次的秦国。”吕不韦说:“只是想要越过函谷关,没那么容易。”
秦关占据崤函咽喉,四面为山河,地形险要。关口极其狭隘,素有车不能同轨,马不能并行之称呼,如此崎岖狭窄,纵然六国有几十万、几百万的大军,到了这儿也不得不停下。
再进一步,就等着秦国瓮中捉鳖吧。
“这是老天给秦国留条活路。”
吕不韦感叹道:“当年秦国贫弱之时,尚且凭山险得生。如今秦国国力强盛,更是不怕他们找麻烦。”
嬴政无所谓地侧了侧头。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中原各国就嚷嚷着要联合起来打秦国,嚷嚷这么多年,他都即位三年了,才拖拖拉拉发兵,可见所谓联军无异于一盘散沙。
因而秦王政第一次面对这般局面,却也没有展现出任何慌乱和畏惧。
少年国君盯着棋盘片刻,最终于一隅落下黑子。
“维桢夫人提供的新式弓箭,据说在前线颇有效果。”嬴政说。
“维桢所谓‘反曲弓’。”吕不韦点头,而后又是笑道:“她拖着墨家钜子折腾了把个月,后又把好不容易回家休息的蒙恬抓过去当苦力,要是不出点成果,蒙家可是要找她算账的。”
所谓反曲弓,意思就是弓身两头不向后弯,而向前。由此增加弓弦拉力,拉力上去后,弓箭也就能够进一步增重。
上了重箭后,弓箭的杀伤力得到了全方位的提升。
最初赵维桢提出改进弓箭,还不叫它“反曲弓”,而一口一个“清弓”。吕不韦心中困惑,却没问出,反倒是秦央一个实在人,问赵维桢为何将新式弓箭取名为“清”。
没想到这反而把堂堂夏阳君问住了。
她尴尬许久,最后说自己想不出名字,随口起的。
不过赵维桢总是满脑子奇思妙想,时不时会有出乎意料的话语,大家也就见怪不怪。
总之,在她与秦央的研究下,又由蒙恬小将军亲自反复实验,总算是在紧要关头把反曲弓的制式规格定了下来。
战事吃紧,举国工匠加班加点,也没有为秦军全部换上新式弓箭。
但一部分更换装备、训练完毕的弓兵,已经在守关的战役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打的五国干脆就在函谷关前彻底停了下来。
进攻的将军们也不是傻子,哪国也不愿意做损失最大的先锋军。
由此,战事迅速进入僵持阶段。
可以说换上的新弓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夫人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寡人意外。”嬴政认真说:“只是夫人不曾上过战场,更不通武学、不会武艺,怎能知晓如何改进弓箭呢?”
吕不韦苦笑几声。
他也很想知道,赵维桢究竟哪里来的这些灵感?
要说改进农具还好理解,就算她不下地工作,可赵维桢认识不少墨家、农家的子弟,几个人合计一下,也能合计出东西来。
但要说兵器装备……
昔年的马具图纸有多震撼,吕不韦历历在目。如今赵维桢又掏出来弓箭的改革方案,他甚至都习惯了。
“维桢曾经说过。”
吕不韦跟着落子,而后缓言道:“改进器具有两个思路,一则在于知晓使用原理,二则是实用经验丰富。不韦也困惑过她哪里来的主意,后又想想,墨家弟子也并非各个都上过战场,不也是能造出合适的攻城器械么?使用弓箭的道理,无非是用力、瞄准,她不懂瞄准,不懂技艺,就往如何用力、增加射程的方向考虑就是。”
嬴政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可是道理简单,真想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好在秦国不缺武将。”嬴政说:“据说蒙恬将军被拉去帮忙,一天下来拉弓拉到臂膀脱力,他可是上过战场的人。”
可不是吗。
吕不韦想起来就哭笑不得:后来蒙恬都跑到他这儿来搬救兵了!小将军一口一个他回来是休息的,恨不得要卖弟求生,要吕不韦提一提把蒙毅换过去顶班。
好在,赵维桢和秦央总算是在蒙恬撑不住前定下了制式标准。
“管用就好。”
吕不韦很是欣慰道:“不韦也不愿看秦国的将士死伤。”
嬴政微微颔首:“仲父可知前线新来的消息?”
吕不韦:“王上是指?”
嬴政:“五国联军气急败坏,刚写了檄文给蒙骜将军。”
吕不韦:“……”
听到嬴政提及这茬,吕不韦不着痕迹地歪了歪头。
他的脸上依旧噙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眸闪过几分狡黠:“王上是指春申君在檄文里痛斥不韦斤斤计较、吝啬贪婪,就是个靠自家婆娘上位的无德无能之贱商?”
嬴政闻言抬头,看向吕不韦。
少年国君端详对面的秦相许久,手中的黑子捏了半晌,都要焐热了。
只是端坐着的吕不韦,仍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全然是没把春申君的话语放在心上。
“仲父不在意就好。”嬴政说。
“我在乎什么。”
吕不韦啼笑皆非:“这话若是别人说,也许是真这么想。春申君……他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了吗?”
说着吕不韦暂且放下棋瓮,身形往后一仰,好笑般抬起双手。
“不韦再小人,至少也没把自己的婆娘送给国君去。”吕不韦嘲笑道:“春申君此言在不韦看来,完全就是乌鸦笑猪黑。真当自己封了君,就不用顾及过往出身了么?”
大名鼎鼎的四君子,也就只有春申君黄歇非为诸侯贵族。他与吕不韦一样,亦是护送国君出逃,有拥立之功。
近似的出身,近似的经历,吕不韦是没料到,对方还好意思写檄文骂他!
“原本以为,是名劲敌。”
提及此事,吕不韦感到好笑之余,向来温和的语气中也增添了几分不屑:“未曾料到,春申君此人,也不过是个有了名声就忘了本的势利之徒。他根本不值得不韦放在眼里。”
嬴政了然。
确认吕不韦不在乎后,国君才放下心来,将黑子落下。
“仲父不介怀就好。”嬴政坦言道:“寡人是怕旁人的话,引起仲父与夫人再次不睦。”
这个“再次”,用的就很微妙了。
吕不韦:“……可是旁人同王上说了?”
嬴政:“母后说的。”
言下之意即是:那也不算是旁人。
吕不韦干笑几声:“太后还有空担心不韦与夫人的事呢。”
毕竟由赵维桢主持,她筛了不知道多少个伶人歌姬送到太后府上。那一个个小年轻长得帅嘴又甜,哄得赵姬一套一套的。
虽然吕不韦最初打算送嫪毐进宫的目的没达成,但送伶人也是一样的。眼下太后除却忙学堂的事情,就是看小年轻唱歌跳舞,倒是不再有事没事就跑相国府干扰他与赵维桢了。
对此嬴政倒是不介意。
他巴不得亲妈忙起来,也省得连绣个花都要拿到寝殿给他看看。
再说太后从邯郸到咸阳,也算是为了他吃了苦受了难。如今都当太后了,享享福也是理所应当。
“母后还说了。”嬴政勾了勾嘴角:“说仲父至今还没哄好夫人呢。”
吕不韦:“…………”
少年人一展现笑颜,哪怕并不明显,平日不见喜怒的面孔也是缓和下来。
不再微蹙眉心,不再严阵以待,放松下来之后,嬴政总算是流露出些许青春期应有的活泼与放肆。
到底是长大了啊。
看着秦王的模样,吕不韦不禁在心中感叹。
当年初见时,他还不到子楚公子的腰高,如今竟能出言劝诫臣工的家事了。
“王上。”吕不韦笑着摇头:“眼下不是说家事的时候吧。”
“相国与太师的家事,也是国事。”嬴政正色道:“你们夫妇和睦,秦国才是真的上下一心。”
“不韦受教。”
吕不韦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王上尚未成婚,就如此体贴。不韦先为未来的楚国公主感到庆幸着。”
嬴政:“……”
知道吕不韦是开玩笑,嬴政也不在乎。
他甚至一本正经地回应:“寡人尚未成婚,但昔年阿父怎么哄阿母的,寡人都记着呢。父王与母后琴瑟和鸣、恩恩爱爱,可寡人却不见得仲父花心思哄过夫人。怎么,就不能送点夫人喜欢的东西,去讨好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