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言语之间,全然没有分别半年的意思。好似赵维桢不过是离家一两天,到郊外转了一圈。
吕不韦这才看向赵维桢摊开的纸张。
新纸呈现出淡淡黄色,上面分明写着的是算数课业。
他顿时了然:“维桢这是打算重新操持起学堂来。”
赵维桢:“还得借你块地方。”
“办官学?”
“麻烦么?”
“不麻烦。”
吕不韦的面上带出淡淡笑意:“这容易,城郭边刚好有块地,我觉得做商铺不是很合适,用来做学堂倒是刚好。回头我叫人把柜台拆了就是。”
“可以把院落的门也拆了。”
赵维桢用起吕不韦的资源,向来不客气。她连比划带描述:“必要的话,院子里的东西房也拆掉,留个大课堂就行。空地要大,最好能大到踢蹴鞠。”
“维桢这是……”吕不韦侧了侧头:“想办个稷下学宫?”
“不。”
赵维桢纠正道:“我要个露天广场。”
稷下学宫,那说到底还是贵族阶级的玩意。赵维桢想的是,她做个学堂,大门敞开,不论是平民还是贵族,只要愿意,就可以进来旁听。
不一定非得是讲课,演讲、发布公告律令都是可以的。
甚至再进一步,赵维桢还打算雇人定期说书表演,把想要推广的政令和主张以大众能接受的方式传播出去。
“广场”一词也是到汉朝才出现的,吕不韦虽没听过,但他能理解赵维桢的意图。
在政治运作与商业运作方面,天底下怕是也没有比吕不韦更能跟上赵维桢思路的人。
“明白了。”
他了然道:“还可在此处卖书、卖纸。若是谁能言之有物,记述在纸上送过来,你我也可以花重金收购。”
夫妇二人不用多言,可谓一拍即合。
——总之就是,在咸阳搞一个专用以文化传播的地方。
封建王朝不需要宣()传部,但赵维桢还是想试着搞一搞。
社会转型期总是需要从根本的观念上开始变革,她以为现在开始铺垫,总比到时候秦国一统中原,直接大刀阔斧统一文字、货币以及度量衡要容易接受的多。
“不止如此。”
因而赵维桢接着吕不韦的思绪说了下去:“写成的书册,既然造价便宜,就随着商队送往各国售卖。”
吕不韦侧了侧头:“那何必叫人写,你我自己写不好么?”
赵维桢微顿。
吕不韦缓缓吐出一口气。
“维桢。”他轻声出言:“我想请人修史。”
赵维桢:“……”
该来的总会来的。
历史上的吕不韦,就是请自己的门客们编撰各家学说,集成一套《吕氏春秋》。
如今的吕不韦不需要招揽三千门客为自己增加那丁点虚名,可现在看来,他是早早地就有了著书修史的念头。
《吕氏春秋》于后世影响深远,从历史、文学角度上都算是能拿的出手的古代文献。哪怕赵维桢心里明白,吕不韦这么想,纯粹是出于私心。
他既想借此于士人心中提高自己的声望,也想于史留名。
但赵维桢无所谓。
有私心又如何?有用就行。而且现在吕不韦提及著书,还有个历史上也许不曾有的理由:文化传播。那与其传播别人的思想,不如传播秦国的思想。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好事一桩。
但——
“我不明白。”
赵维桢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她出言问道:“你想提高自己在中原的名望,可又有什么用?”
吕不韦闻言,展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之色。
这讶然来得刚好,不快不慢、不多不少,致使赵维桢甚至品出几分他在揶揄自己的意味。
“不韦不过一介商人。”吕不韦笑着感慨道:“即使他们明面上不露嘲讽之色,背地里也是忘不了这一点。维桢虽为我妻,但维桢有才能与德行,许还是体会不到。”
赵维桢:“……”
说白了,吕不韦还是想洗自己的出身。
她也不是感觉不到,在邯郸时旁人动辄说她是商人贱妇,赵维桢还没忘记呢。
“是‘他们’忘不了。”赵维桢淡淡问:“还是你忘不了?”
吕不韦没说话。
他脸上的笑意始终未变,二人对视片刻,吕不韦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出使半年,维桢辛苦。”吕不韦亲昵道:“不韦在家中无一日不在思念。”
行啊。
不想谈就不谈了。
赵维桢也不会强迫吕不韦放下这点,人总是要有耿耿于怀的事情不是?
于是她直奔正题:“我听闻白日的时候,你去见燕国使臣了。”
吕不韦:“是。”
赵维桢:“燕王喜要送你一份大礼。”
吕不韦:“河间十城,赠与你我。”
可别了。
这意思仿佛十城是给他们夫妇二人的,名义上确实如此——毕竟吕不韦的财产,的确亦算是赵维桢的财产。
然而实际上呢?
赵维桢嗤笑出声。
她带几分锐利的笑声让吕不韦一双明眸逐渐沉了下来。
“燕王喜希望你做什么?”她问。
“当然。”吕不韦颔首:“无功不受禄,燕王望我劝王上放弃攻打燕国。”
十城换停战,理论上没什么问题。
燕国离秦国很远,就算绑着赵国继续打,打下这十城,秦国也不一定能照单全收。燕王喜这么一送,好像是他们白白占了便宜。
可不送秦王偏送吕不韦,这就很微妙了。
“眼下秦、赵联盟,正打着燕国呢。”赵维桢明知故问:“你打算怎么反悔盟约?”
吕不韦勾了勾嘴角,可森森寒意却取代笑意一层一层呈现在脸上。
“叫井忌将军撤军就是。”吕不韦说:“他本为新将,没什么名堂,怕什么?”
赵维桢阖了阖眼。
她竭力维持住平静的情绪,继续问:“吕不韦,你是看不出来燕国在用反间计,还是真的利欲熏心?”
吕不韦轻笑出声。
他好似不屑,也好似懵懂。笑过之后,吕不韦甚至歪了歪头,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竟是展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无辜。
“此事王上肯定知晓。”吕不韦认真说:“秦王不言,便是默许了。我与秦王政有恩,难道拥立之功不值这区区十城么?”
赵维桢睁开双眼。
她看向吕不韦,二话不说,抓起长案一角的水器,径直泼了上去!
吕不韦的瞳孔骤缩。
泼水的动作果断又凌厉,待到他反应过来时,杯中冷水悉数落在吕不韦脸上,泼了他一个彻头彻尾的猝不及防。
这一刻,那野兽终于被激怒了。
赵维桢与这男人同一屋檐下住了多年,连孩子都三岁了,她从未看到过吕不韦露出这般神情。
狰狞、恼怒,往日总是闪着温情与和煦的清亮眼睛此时凸显出的只有凛冽杀意。
吕不韦一把抓住赵维桢的手腕。
他力道之大,几乎要碾碎她的腕骨。男人从头发到面部再到衣襟尽是水渍,水珠淅淅沥沥落下来,显得极其狼狈。
“你——”
“要我真情。”赵维桢声线冰冷,她干脆利落地打断对方:“说我不信任你。吕不韦,你倒是给我一点信任你的理由。如此行事,难道我提防你提防错了吗?”
吕不韦闭上了嘴。
但他一双眼中仍然酝酿着狂风骤雨,那风暴仿佛随时随地能掀起滔天风浪。
但赵维桢没在怕的。
开什么玩笑,当年在邯郸逃命都没怕,她会怕吕不韦!
“我问问你,我出使魏国是为了什么?”
赵维桢继续说道:“一则向魏王讨地,二则行使定好的离间之计。区区万两黄金就换魏无忌和魏王圉关系彻底破裂,你觉得这河间十城,又比万两黄金贵重多少?信陵君和魏王姑且是亲兄弟,你和秦王又是什么关系?
“他喊你仲父,你当真是他血亲不成?说什么拥立之功,即使现在的王是子楚,你觉得他会容忍你坐到了他头上?”
这些话,早在大梁时,赵维桢就盘算好了!
一连串反问劈头盖脸砸在吕不韦头上,比那一杯冷水更令人胆寒。
可是越说,赵维桢越是平和。
“我早在刚来咸阳时就提醒过你,”她又说,“商君一心为秦又如何?车裂。张仪、范雎,指望着秦王又如何?落拓离去已是好结局。吕相国,他们姑且依赖秦国,爱戴秦王,最终也不过是这个下场。而你,一面准备做得罪秦王的事情,一边还想拉拢士人客卿的心,你是想为臣,还是想为君啊?”
当赵维桢道出“相国”一词时,她哪怕是语气平静,也平添几分讥讽。
“现在。”她问:“你清醒一点了吗?”
吕不韦不言。
他一抹沾着冷水的脸,手间的力道放轻大半。男人眼底的杀气也随之隐去。
赵维桢静静看着,甚至觉得有些可惜。
其实他是个很有血性的人,早在先王留下遗诏时,吕不韦才将这一面肆无忌惮地展示出来。
可是比起血性,他性格中的虚伪占据了更大的部分。
因虚伪而贪婪,而不择手段。
赵维桢不介意自己的便宜老公是个小人,但她还是更愿与之直面真实。
“清醒了。”
吕不韦逐渐找回了神智,他前倾的身体重新坐了回去:“谢维桢提点。”
他又不是傻瓜。
要是不知道未来,燕国使臣找上赵维桢,说白送她十座城池。换做是她,她也会心动的。
一时冲昏头脑罢了,但凡冷静想想,赵维桢相信吕不韦能想通其中关键。
也许就是真正的历史上,吕不韦身边没有敢泼他一脸冷水的人。
“我其实不太明白。”
见他冷静下来,赵维桢出言时多少放缓了声线。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要比那烛火随风摇曳的声音更轻,几不可闻。赵维桢一面递出帕子一面开口:“那晚你为何如此行事。”
即使赵维桢没说是哪晚,可吕不韦还是懂了。
吕不韦接过帕子,擦去脸上与颈间的水渍。
“不明白。”他问:“还是不想明白?”
“不明白。”
赵维桢强调道:“我想不通你在怕什么。”
吕不韦:“……”
他没有笑。
烛火之下的吕不韦,大半面孔藏匿在阴影之中。没有了折射过来的光芒,那双清亮的眼睛近乎纯黑,极其摄人。
平日里他总在笑,笑得和气且谦逊,微弯的眼尾巧妙地点缀出他面上的无害,好像谁都能踩上一脚,谁都能轻蔑几分。
但当吕不韦不笑时,这细微下弯的眼尾就显现出深沉的意味。
他幸好没有笑。
没有摆出虚情假意的笑容,赵维桢才知道她与他是坦诚相对。
“一无所有时无所畏惧,”吕不韦若无其事地出言,表情近乎冷漠,“当家底越多的时候,就越怕赔个精光。到底是穷怕了吧。”
因而越发谨慎,越发贪婪,越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拢入怀中,越发的失去最初的目的与着眼未来的目光。
“维桢问我怕什么……”
吕不韦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他的视线落在赵维桢的手腕处。那一杯水突然扬起,亦沾湿了她的衣袖。泅透的布料粘连于肌()肤上,一截皓腕裸()露在外。
最开始,吕不韦注意到的就是她这不过三寸的皮肤。
男人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我不知道。”吕不韦罕见地诚实回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世间有千万女人,但赵维桢就是赵维桢。吕不韦很清楚,若非她有野心、有能力,有着寻常女子比之不及的大胆和动机,他根本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任何女子都有可能成为吕不韦的妻子,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女人是什么模样。
可赵维桢,不管是不是他的夫人,都是无可替代的。
但与此同时,吕不韦也明白她永远也不会为自己摆布。他因此懊恼,愤怒,甚至尝试着逼她让步。
一方面因其不可控而受到吸引,一方面又欲图操纵。
截然相反的情绪交织于一处,精明如他,也想不出究竟该如何做。
他甚至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夫妻之情。
但吕不韦知道,想不明白也不能放手。
不管二人的纠葛因何而起,利益也好,婚姻也罢,哪怕是真情。一路走到现在,理智与情感如乱麻交织于一处,是断然不能直接撕扯开来的。
他承担不起失去这一切的后果。
权力、地位、资产,以及名声。所有的一切,倘若能凝聚成一处,它们定然会凝结成一个具体的人。
这个人就是赵维桢。
思绪至此,吕不韦一双眼眸垂了下去。
在抬视线时,烛光便照进他的眼底,即使没笑,也是意外地流露出几分真诚。
“是我昏头了。”
他不欲再谈,话题自然而然地回到了正事上:“河间十城我不会收。而维桢想以纸成书,送去中原各国,是个值得细细商讨的事情。”
赵维桢也不强迫他。
不收这十城,什么都行。赵维桢想了想:“叫李斯出个方案吧,除却著书修史,能借此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第97章 九十七
097
转天上午。
赵维桢一出门,就看到吕不韦正拽着魏盛低声叮嘱。
“去寻几个……”
“寻什么?”赵维桢向前接话。
吕不韦宽阔却瘦削的背影猛然顿住,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笑着出言:“维桢可多睡一会儿的,这又不着急。”
赵维桢在吕不韦和魏盛之间飞快扫了一眼。
“走吧。”她没追问。
昨日吕不韦见了燕国使臣,今日当然要给秦王一个说法。
二人驱车来到章台宫,虽不是正式上朝,但不止是吕不韦,连嬴政也是早就料定了今天有大事,所以换上了正式的朝服。
这一点上,君臣倒是意外的默契。
至于吕不韦——
“燕国使臣进献河间十城,不献于王上,而是绕过国君进献于我,实乃可恨!”在嬴政面前,吕不韦慷慨激昂。
吕不韦放言之时,掷地有声。他面上带着几分拿捏得当的愤慨和不屑,男人本就生得清隽端正,一身玄黑朝服更显挺拔。如此模样,倒还真活像是名愤愤不平的忠臣。
“暂且不论此举是否为燕王低估了我与王上的关系。”吕不韦侃侃道:“夏阳君出使魏国,赠予信陵君万两黄金,行那离间之策,这才刚回来不久。同样的伎俩,燕王喜就胆敢用以试探秦国的臣子。如此既是在侮辱我,也是大大的侮辱了秦国!”
他义正言辞地抬起双手。
“王上。”吕不韦深吸一口气,向少年国君深深行礼:“臣有罪!”
嬴政闻言,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转头看向赵维桢。
后者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
一个眼神交换,就足以嬴政明白大致的前因后果了。
“仲父快快起身。”
嬴政向前迈了几步,亲自扶起躬身行礼的吕不韦:“燕国行离间之计,仲父何罪之有?”
吕不韦得了国君的扶持才重新挺起腰板,一双明眸浮现出几分难过之色:“昔年不韦在六国行走时,听说过这么一句俗语,说是‘蚊蝇不叮无缝之卵’。燕王喜行那离间之策,定然也是瞧着不韦对王上有所威胁。一定是不韦做错了什么,才叫旁人这么想。”
话到这份上,赵维桢实在是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你就装吧!做错了什么,你自己还不知道?
这叫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么,这是蛆虫闻着腐肉的味儿一路爬过来找上你好么!赵维桢在心底疯狂腹诽:吕不韦这厚脸皮,每次都能刷新她的认知底线。
秦王刚刚那一眼看过来,意思分外明显:他在确认是不是赵维桢点醒了吕不韦。
而少年嬴政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这件事,吕不韦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赵维桢清楚,嬴政他更是清楚。
但他就是能把这出戏演成忠臣自剖贤人自省,还不带脸红。
和吕不韦比,屈子投江都亏了,伍子胥都得认输,是吧?赵维桢默默嘲讽了几句,同时也不免对吕不韦横生几分佩服。
你说他不要面子吧,其实他内心耿耿于怀;你说他自尊奇高吧,换做信陵君或者孟尝君反应过来,绝对无法向国君这般低头。
“臣不愿做信陵君。”
吕不韦悲怆道:“更不愿王上心有芥蒂,烦请国君责罚!”
嬴政:“……”
少年国君倒是不介意和他演到底。
说实话,他其实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燕国使臣拿了河间十城试探吕不韦,嬴政一早就知道。他没言语就是想看看堂堂秦相会怎么做。
若是收了,那证明维桢夫人之前提拔李斯,打压吕不韦是早有预备。
若是没收,就证明眼下的吕不韦还不想与嬴政撕破脸,他还是个头脑清醒的聪明人。
至于他怎么清醒的,嬴政不在乎。
清醒最好,念着父王和维桢夫人的情面,嬴政也不想与吕不韦走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
“倘若寡人出言责怪仲父,那反而是中了燕国的计策。”嬴政认真反驳:“仲父一心为国,却因为他国的攻讦而遭到惩罚,不仅对仲父不公,更会让其他臣工心寒。此事因燕国起,要算这笔账,也要找燕王算。”
“正是!”
国君出言正中吕不韦下怀。
他是想嬴政责罚自己吗?他就是等这句话。
吕不韦当即顺杆爬:“井忌将军协赵伐燕,燕国此举,不过是为了贿赂秦国,以中断秦赵联盟罢了。如此可反其道而行之,增些兵力予井忌将军,狠狠打一番燕国!”
“差不多得了。”
赵维桢到了是没忍住。
昨天想要卸磨杀驴送井忌将军去死的也是你,今天要出手帮忙的也是你。
这番话,吕不韦肯定是提前酝酿好的。
这人昨天就睡在自己枕头边上,明明看着早早就入睡了,合着是睡着了脑瓜子都不带停止转动的么!
赵维桢出言提醒:“是你把蔡泽送去燕国的,还不到彻底翻脸的时候。”
嬴政安抚归安抚,头脑却是始终清晰:“秦、燕两国,国土并不接壤,中间隔着赵、魏,即便打下来了城池,也未免能从赵国手中占多少便宜。仲父这口气一定要出,但却并不是必须要打回来。”
“臣倒有个别的法子。”吕不韦说。
“仲父请言。”
吕不韦却没立刻开口,而是转头看向了赵维桢。
“臣若讲了,还请王上与孟隗不要生我的气。”
说完之后,吕不韦才缓缓解释:“蔡泽间燕,已有两年。之前提议可为盟约送燕国太子丹质秦,王上与孟隗念及旧情,不允此事。
“但不韦觉得,国事理应凌驾于私情之上,既是王上不忍看友人日日在面前思乡,那可请蔡泽上书燕王,一则向赵割地,二则送太子丹再次质赵,以示臣服与友好。”
赵维桢:“……”
她刚想出言,少年国君抬了抬下巴。
“如此也好。”嬴政冷淡道:“也算是为燕国提供了中止战事的办法。寡人只能保自身不直接成为丹的仇敌,却不能保丹一世的平安。”
连嬴政都这么说了,赵维桢还能说些什么呢?
良久之后,她也不过是阖了阖眼,无声地叹息。
在赵维桢成为吕不韦妻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与燕丹不能拥有真挚的师徒之情。
只能说,起码他现在不会来秦国。
不会记恨嬴政,也许就不会有荆轲刺秦,以及项上人头作为礼物赠与儿时友人。
但燕国国弱,国君昏庸,太子丹的人生不会因为秦王不苛责燕国就会顺顺当当。
嬴政说得对,剩下的路还是要他自己走。
“不生你的气。”
赵维桢轻声开口:“王上说得对。”
虽然赵维桢觉得,吕不韦这是多少想给自己找点不自在。
嬴政颔首:“那就这么办吧。”
吕不韦:“除此之外,郑国一事……”
这才是他真正来章台宫一趟的目的。
“如今魏国割地,大梁内斗;赵、燕开战,自顾不暇;齐国遥远、楚国则与秦有姻亲之盟。王上,周遭的事情大抵平定,只差出兵了。”吕不韦肃穆劝诫。
向谁出兵?自然是韩国!
如今秦国之内,兵强国盛;秦国之外,列国分身乏术,正是伺机攻打韩国的好机会。
酝酿了近两年,终于等到了今日。
而且韩国还好死不死地送了一个现成的理由给秦国。
“寡人明白。”
因而,不用吕不韦说完,嬴政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少年国君微微颔首,冷淡的面孔中浮现出几不可查的决绝之色:“把郑国为间者的消息放还给韩国。”
意思就是,秦国已经知道了。
你们韩国等着挨打吧!!
派了这么一个人以修渠为借口搞乱秦国内政,秦国以此打韩国,顺理成章。
吕不韦迅速地扬起笑容。
“是。”他欣然领命:“这就去办。”
“寡人还听闻,夫人要李斯去帮忙做书册。”
嬴政看向赵维桢,言语之间带了几分揶揄意味:“夫人身边可是缺人用,怎和寡人抢起人了?李卿可是委婉地向寡人提了几句,说他一个人就一个脑袋两只手,实在是无法掰成三半做三件事呢。”
很好。
这就意味着嬴政用起李斯来确实挺顺手。
赵维桢暗地满意:果然是未来君臣,两个人看起来挺对脾气。能拿这李斯打趣,就证明他与嬴政的关系不错。
“因为他好用。”赵维桢理直气壮。
也不是赵维桢想和嬴政抢人用,可是他真的很好用!
不是说秦廷没有臣子,只是有能力的往往身后站着贵族或者自己的家族。谁叫李斯是个客卿,还是那位最有能力的客卿来着!
人生头一回赵维桢体会到了近乎于甲方压榨乙方的快乐:说句出方案就出,真省事。
至于他不想出?
“李卿谦虚了,他有那个能力的。”赵维桢无情且残酷地说:“若是没有,烦请王上转告他,去年相国出使楚国,顺路拜访了荀卿。荀卿可是向相国推荐了李卿的师弟,说此人于法、术、势有独到见解,非常适合往秦国发展。”
“哦?”
即使赵维桢的意思是“转告”,但嬴政还是来了兴趣。
少年国君侧了侧头,好奇道:“这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得荀子如此称赞?”
赵维桢笑眯眯:“我没见过荀卿,也是不太清楚呢。不如王上亲自去问问李卿,到底是同门师兄弟。”
到时候秦王亲自问起关于韩非的事情,即使一个人真的不能掰成三个,赵维桢觉得他也会把自己掰开。
之后夫妇二人又与嬴政说了一些不轻不重的事情,讨论结束,才行礼离开。
一跨过偏殿门槛,吕不韦当即追上走在前面的赵维桢。
“维桢。”
他拉住赵维桢:“方才言及太子丹,并非有意找麻烦。只是不韦觉得——”
赵维桢:“你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吕不韦的话一顿,而后认真道:“真不是给你添堵。”
说这话时,他笑意一收,眼眸微垂,浓密的睫毛半遮乌黑清亮的眼睛,多少有些卖可怜的意思。
赵维桢:“……”
她深深吸了口气。
“吕不韦,要点脸吧。”赵维桢压低声音,没好气道:“你还跟你三岁的女儿学起来了?!”
这招德音用就罢了,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的吗?
关键是父女生了同一双眼,他学的有模有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赵维桢欺负了堂堂秦相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