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维桢讥笑几声:“要不是胆子大,我与太子,与王后,早就葬身于赵人手中了。”
说完,她又冷冷环视众人。
“太后也毋须与孟隗在此互相指责。”她扬声说:“既是不相上下,不如请人将诸位臣工悉数请到咸阳宫来,让大家看看,究竟是你心怀鬼胎,还是我居心叵测!”
太后敢吗?
她当然不敢,她心里清楚的很,要是朝臣知道了,华阳太后带兵卒来咸阳宫势必会引起责难和追究。
华阳太后同样不能让步:“你这是要与我彻底撕破脸了。”
赵维桢:“是孟隗要与太后撕破脸,还是太后要与秦国撕破脸?”
华阳太后的双目骤然凸显出清晰的杀意。
她知道面前的女子不会退,但同样的,华阳太后也不能退。
送走公子启、打压阳泉君,一系列动作,这来自邯郸的女人,分明是领了先昭王的遗志,要将他们楚系一脉彻底从秦国赶出去!
秦王子楚病重,给了华阳太后一个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如果她不做点什么,扶嬴成蟜即位,日后迎来一名自邯郸的秦王,与吕不韦、赵维桢拥有天然信任的秦王,他们就再无翻身可能。
就此,即使赵维桢振振有词,华阳太后也不能放过这渺茫的希望。
“阿姐。”
阳泉君开口:“不要与这妇人再过纠缠!”
华阳太后一声令下:“给我开寝殿门,谁若退缩,事后我定然追责!”
赵维桢死死攥住诫剑剑柄:“我倒要看看,谁来当第一个剑下亡魂!”
“拿下太傅!”华阳太后大喊。
“——你敢!”
伴随着一声巨响,不用兵卒行动,秦王寝殿的大门豁然大开!
少年清朗声线加入紧绷的对峙局面。
与此同时,更多的兵卒涌入咸阳宫。蒙毅终究是带着蒙武将军赶了过来。
诸多秦人兵卒,将寝殿门外团团围住。蒙武将军与蒙毅一同向前,越过太后、阳泉君,走到门前,向刚刚跨出门槛的少年嬴政行礼:“末将来迟,请太子恕罪。”
嬴政却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蒙武,并没有免他的礼。
夜依旧如同浓重的墨汁,笼罩在压抑紧绷的咸阳宫上空。
少年人屹立于火光之下,面无表情、脊背挺拔,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中包含的是数不尽的沉寂与平静。
冷风吹过火把,昏暗的光摇曳,当阴影从嬴政的面孔离开时,众人才发现他的面孔中分明留着两道清晰的泪痕。
可饶是如此,嬴政仍然坚定且果断。少年的瘦削身板横在寝殿门前,好似能够阻拦千军万马。
他身上的玄色深衣,甚至要比这夜更黑。
明明只有十二岁,可嬴政一声大喝,而后一瞥,竟然是彰显出了凛然威严,让本应沸腾混乱起来的局面,如泼了冷水般陷入死寂。
嬴政一展手中帛书。
“先王遗诏在此。”他以清朗果决的声线,徐徐拉开了一个时代的画卷:“谁敢造次!”


第79章 七十九
079
“先王遗诏在此,谁敢造次?”
幽幽火光因嬴政出言而摇曳,好似是重若千钧的话语迫使这为数不多的光芒为之低头。
寝殿之外,一片寂静。
赵维桢周身一震,猛然抬头。
先王遗诏四个大字犹如撞钟般锤进她的心头。
她知道秦王子楚会死,并且没多少时日,可赵维桢不论如何也没想到,秦王子楚竟然是用最后一口气硬撑着写下最后的诏书。
寝殿之外一片漆黑夜色,寝殿之内却仿佛比夜更黑。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华阳太后。
自知豪赌失败的华阳太后阖了阖眼,而后她拎起衣袂,不待任何人准许,直接朝着寝殿迈开步子。
嬴政当即大喝:“你站住!”
华阳太后凌厉回头:“我是秦王的母亲,我去看看我的儿子,你凭什么拦我?”
十余岁的少年,面对既是长辈、又是政敌的太后,却是寸步不让。
他左跨一步,挡在寝殿正门之前:“不宣诏书,谁也不得踏入寝宫。”
华阳太后愤怒不已:“太子政,我疑你与吕不韦合谋害死生父,好谋权篡位!”
嬴政捏紧手中的诏书。
他冷冷盯着面前与之相对的老人,强压下胸口怒火。
要冷静。嬴政对自己说。
父王临终前,死死抓着嬴政的手,要他向父王允诺:这封诏书必须在群臣面前宣读,若是太后发难,嬴政不可后退半步。如若退后,便是愧对秦国数代先王,对不起宠爱、信任他的先昭王,也对不起父王本人。
其实不用父王说,嬴政也明白。
今夜,他但凡后退一步,便是王室向楚臣后退百步。
所以嬴政只是扬起嘴角,少年人鲜少会流露情绪的面孔,浮现出冰冷冷的笑意。他的凤眸横了过来:“是我篡位,还是你逼宫?”
“你——”
“我看谁敢再前行一步!”嬴政厉声道。
他的话语落地,蒙武将军立刻起身拔剑。
他的剑几乎为一声嘹亮的号角。带来的兵卒整齐划一地利刃出鞘,拦住了通往寝宫的去路。
而后,寝殿中逗留的其他人才走了出来。
吕不韦缓缓步出殿门,火光之下,拉长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双目,只看清隽面孔,还能称得上一句平静。
一国之相站定后,朝着寝殿内深深行礼,赵姬才走了出来。
赵姬一双眼哭得通红,胸口止不住起伏,显然是处在极大的悲痛之中。
可她到底是绷住了作为秦国王后的尊严。赵姬压抑着哭腔与哽咽,扬声开口:“国君……薨了!”
刹那间,殿外官宦、兵卒,纷纷跪了一地。
“蒙毅。”
嬴政看向台阶之下的蒙毅开口:“你去通知群臣这事,先王有命,遗诏必须在朝臣面前朗读。”
蒙毅立刻起身:“是。”
华阳太后却是仍然在做最后的挣扎:“慢着!”
她死死盯着嬴政手中的帛书:“谁知道你手中的遗诏是不是真的?”
蒙毅抬头看向嬴政,后者侧了侧头,蒙毅当即领命,不顾华阳太后的言语,低着头退下去。
待到蒙毅点了几个兵卒离开,嬴政才蹙眉再次看向华阳太后。
“帛书为先王笔迹,亦盖有秦王印。”他陈述道:“待宣读结束,我可将遗诏公开,以证真迹。”
“我等赶来之前,寝殿之内只有你与吕不韦夫妇。”华阳太后咄咄逼人:“纵有秦王印,就一定是国君亲自盖的吗?”
“大胆!”
嬴政直接抬手,指向华阳太后:“太后,你越距了。”
华阳太后大为震撼,她瞪着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嬴政有这样的胆量出言斥责她:“你一个小辈,敢如此同我讲话?”
“有何不可?”嬴政又是冷笑出声。
“父王清醒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要人请相国、太傅到来。二人深夜匆忙入宫,连半个护卫都没带。国君信任臣子,臣子同样信任国君,因而父王才将最后的事情交代给他们。”
少年人锐气风发,可不管华阳太后如何作想,他当着一干臣工兵卒,丝毫不给当朝太后留情面。
“至于你华阳太后,未经宣召、带兵闯入,乃不敬先王;太傅手持诫剑相拦还不停下,竟然要与之刀戈相向,乃不敬先昭王。”嬴政朗声道:“我乃秦国王室嫡子,先王亲定秦国太子,太后不尊秦王历代先祖,我出面劝阻斥责,那你是楚臣的荣幸!”
说完他压根不给华阳太后反应的时间,转头看向蒙武。
“将军。”
面对及时赶到的蒙武将军,少年嬴政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放缓:“请你派人去把芈夫人带过来,并驻兵看守公子成蟜的屋子。”
“太子政!”
华阳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成蟜是你弟弟,他自幼敬重你、追随你,你竟然冷血到要害他?!”
嬴政勾了勾嘴角。
摇曳的火光放大了他眼中的冷意,嬴政出言讥道:“太后误会了,派兵把守,是为保护,免得你楚人趁乱掳走我的幼弟,后以秦国王室血脉相要挟。”
蒙武闻言一凛。
他听到蒙毅说明情况,一路狂奔赶来,满脑子都是拦住太后。
直至嬴政提醒,蒙武将军才意识到咸阳宫中还住着芈夫人。她不在场,证明宫中仍有其他楚人在。
尽管他以派兵把守住宫门,但趁乱行动,仍然有带走成蟜公子的可能。
太子言及“要挟”,很有可能是他一个疏忽,放任楚人带走年仅七岁的成蟜公子、离开咸阳。
甚至是日后楚人都可能会支持他为“秦王”,领兵造反。
思及此处,蒙毅只觉得冷汗湿透了甲胄内的衣衫。
他当即行礼:“是。”而后挥了挥手,派人去看守嬴成蟜。
华阳太后顿时面如死灰。
眼下木已成舟,她有通天的能耐,也不可能在诸多兵卒的警惕下翻转局势。
“未曾料到。”华阳太后哂笑出声,既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攻击:“邯郸来的,竟然是只狼崽子。”
嬴政无动于衷地看向太后。
“我与你交谈,是念及你为先孝文王发妻。”他冷淡道:“劝太后慎言,你做出逼宫之事,理应当杀。”
“你敢杀我?”
华阳太后嘲笑道:“你付得起这个代价吗!”
嬴政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维桢夫人早在他还不识秦国文字时就在反复念及其中关键。
秦、楚素来有联姻历史,连绵数代,已百余年。纵然两国之间纷争不断,但联盟尚在,大体算是保持着不松不紧的联系。
纵然华阳太后逼宫为大罪,可她的背后仍然有一个楚国。
只是在这个时候,嬴政不能退缩。
因此,少年人毫不犹豫。
夜色之下,他径直转身,抽出身畔兵卒的佩剑!
冰冷冷的剑身折射着火把的光芒,嬴政一手持遗诏,一手持剑,剑尖直指华阳太后。
周遭之人皆是一惊。
少年人尚显稚嫩,他连声音都没变,可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华阳太后再多说一句,嬴政一定会以剑相迎!
在气势上,十二岁的太子,竟然是死死压制住了太后一党。
“昔年商君变法,权势滔滔,最终却以身殉法。”嬴政厉声斥责:“楚国来的太后,你也想以身试秦法吗!”
本来已平复下来的气氛,再次紧绷到了极致。
没人敢说话。
片刻之后,伫立在寝殿之前的吕不韦,无声地迈开步子。
他走到嬴政面前,低着头,抬手握住了嬴政持剑的那只手。
“太子。”吕不韦的声音很轻,可在极致的寂静下,却也如钟鸣般响亮:“太后不能杀。”
嬴政昂首。
夜色之下,君臣二人视线相对。
不用言语,嬴政也明白了吕不韦的意思。
出言归出言,他拔剑的目的就在于等一个人“冒死”来阻拦。
他的表情已经缓和下来,却还是坚持道:“相国是觉得,秦律不当真么?”
吕不韦:“自然是当真的。”
嬴政:“那相国心理该清楚,阻拦秦律实施,亦应受到责罚。”
吕不韦:“臣明白。”
但他仍然拉住嬴政的手,摆出阻拦的姿态。
“然而此事重大。”吕不韦坚持道:“理应等到朝中群臣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嬴政强硬地抽回了手。
他看似不满,却是把青铜剑交还给了身边的护卫,一甩袖子,不再出言。
吕不韦对着兵卒吩咐:“先行把太后一党押送下去。太子,请你到正殿外去等候臣工到来。”
太后一党,以及其他兵卒,纷纷不约而同地长舒口气。
如此便是要了结今夜,未见血迹、不曾动手,情况总是要比死一两个人要好得多。
蒙武将军亲自押送太后等人离开,待到周围人陆陆续续撤退,寝殿之外的死寂,才由赵姬一声响亮的抽泣打破。
赵维桢抽出帕子,递给她。
赵姬接过帕子直接捂住了脸:“太,太可怕了!”
赵维桢放缓声线:“你先随侍人下去休息。”
而后她才看向嬴政。
兵卒的火把消失,夜色之下只留着几处荧荧火烛,骤然暗了下来。
在晦涩的光线下,赵维桢仍然敏锐地捕捉到嬴政的目光。
少年人的眼睛依旧清亮,视线交接,不用赵维桢多言,他就自行开口:“我晓得,我出面之后,太傅就不能再出言。”
赵维桢欣慰地勾了勾嘴角,但没有任何笑意。
他做得很好。
今日与华阳太后对峙,几乎奠定了未来秦廷的局面:嬴政必须让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他虽然年幼,但绝非吕不韦、赵维桢的傀儡,而是一名手段雷霆、说一不二的秦王。
所以,赵维桢不能开口,吕不韦也不能开口。
从此之后,没有任何人能够再以“保护者”的身份站在嬴政面前了。
嬴政做得真的很好——言语清晰、寸步不让,以王室嫡子的身份驳斥到华阳太后哑口无言。
可是,他才十二岁啊。
赵维桢知晓他未来会是了不起的秦王,会是奠定大一统的秦始皇。
但他也是赵维桢亲自教导长大,还没完全走入青春期的少年人。
即使放在当下,这个人均寿命还不到四十岁的时代,十二岁的少年,也远不到扛起一个国家的年纪。
然而这些赵维桢无法同嬴政诉说。
因为今夜过后,他就是王了。
所以赵维桢盯着嬴政的眼睛,也只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嬴政这才意识到,他脸上干涸的泪痕还未擦去呢。
“谢太傅提醒。”少年也不讲究了,干脆用衣袖蹭了蹭脸。
赵维桢点了点头:“走吧,到正殿外。”
…………
……
天已蒙蒙亮。
熹微光芒于地平线缓缓扩散,太阳还没出来,但宫中人已经熄灭了火把。
身在咸阳的臣工、贵族,悉数赶来。
所有人在来到咸阳宫正殿前,看到的都是太子政手持帛书伫立于高高的台阶之上,他的身后,吕不韦、赵维桢位列两侧。
这样的场面,压根无需多言。
待到群臣来齐,高高的台阶之下数十位公卿站立,偌大的庭院竟是鸦雀无声。
“太子。”吕不韦开口:“读吧。”
嬴政颔首,展开帛书。
然而就在他刚准备出言之时,咸阳宫沉重的大门,再次打开。
“我王啊——”
苍老却有力的声音萦绕在正殿上空。嬴政一凛,阖上帛书抬头:“蒙骜将军!”
竟然是出征数月的蒙骜将军回来了!
嬴政想也不想,收起帛书,拎起衣袂径直走下台阶。
群臣自然而然地为蒙骜将军与嬴政让开道路。
老将军摘下头盔,白发之下,一张写满皱纹的面孔老泪纵横。他朝着嬴政奔来,于三步远的位置直接跪下,对着少年太子手中的遗诏行了一个极大的跪拜之礼。
“老将军!”
嬴□□身搀扶,蒙骜却是不肯起来。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就是为了把得胜的好消息带回给王上。”老将不顾仪态,哭得仿佛孩童:“怎就,怎就晚了一步——”
“老将军快快请起。”嬴政安慰道:“父王都看着呢!”
“太子……不。”
蒙骜老将军抬头。
老者与少年对视,他到底是为嬴政拉了起来,蒙骜将军单膝跪地。
“我军凯旋,大败六国联军,护送东周文公至阳人地。”蒙骜压着哭声禀告:“请王上犒赏将领、兵卒,以祭先王在天之灵!”
嬴政一顿。
少年人深深吸了口气,维持住平静的心情。
“老将军请起。”
他托起蒙骜将军,掷地有声:“我……寡人定不负所托。”


第80章 零八十
080
公元前247年,秦王子楚病逝,号庄襄王,国丧一年。
年仅十二岁的太子嬴政,在历经先王急病、太后掌权甚至欲图逼宫之事后,于吕不韦、赵维桢,以及蒙氏家族的协助下,力压反对派,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政权交替。
两日后,秦廷之上。
公卿臣子有序排列,待到一切准备妥当后,新的秦王才缓缓步入朝堂。
十二岁的嬴政身着玄黑朝服,头戴冕旒,他走在前、太后赵姬走在后,平静地停在王座之前。
坐下时,尚未抽条的嬴政还没王座后方的装饰高。
位列前方的赵维桢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
昔年那名随着母亲逃亡的小男孩,会拉着衣角喊“夫人教我”的小男孩,终究是成了王。
冕旒遮住了嬴政年轻的面孔,但赵维桢仍然能察觉出他还算平静。
她从不担忧嬴政的心理素质,在临危不乱这方面,嬴政做得比她都好。
至于赵姬——
如今应该叫赵太后了。新君年幼,赵姬不得不坐在昔日华阳太后的位置上。
上朝之前,赵维桢反复提点了她好几天,告诉赵姬不用她在朝堂上出言,好好坐着当个吉祥物就行。
赵维桢说完,估计女官子嬴又说了好几遍,今日的赵姬看上去略微不安,但总体绷住了国君生母应有的仪态。
“先王新丧,朝中诸多事项急需解决。”
虽然嬴政是第一天上朝,但他自觉延续了秦廷上的直接和简洁。年轻的国君一句废话都没有,直奔正题:“一来,蒙骜老将军伐周凯旋,理应嘉奖;二来,太后一党逼宫未遂,合该定下赏罚。”
朝中顿时议论纷纷。
十二岁的嬴政,实在是太年轻了。对于许多老臣来说,完全是孙辈的年纪。
但在这之前,太子天资聪慧的名声就远扬在外,更遑论太后逼宫一事,他与之对峙毫不退缩、操作得当,不免让群臣高看了几分。
名望是有用的。
赵维桢心想。
嬴政坐在王位上的情况,甚至比嬴子楚要好一些——他的背后没有楚臣支持。
片刻过后,一名文官首先出列:“敢问王上可有判断?”
“有。”
王座上的嬴政面无表情:“先说赏。蒙骜老将军大破六国联军,按军功封爵论赏,不必多言。蒙武、蒙毅父子,太后逼宫,救驾及时,也应该赏。”
文官闻言,继续道:“王上,相国、太傅亦有功劳。”
嬴政点头:“先王薨前,为争取撰写诏书时间,太傅只身拦截太后一党与诸多兵卒,此乃大功。”
少年人还没变声,他开口时,清脆的声线洪亮清晰,竟是不因年幼而减半分威严。
“念及太傅在邯郸时,于寡人有救命、教导之恩;归秦之后,又推动农具改革,功绩累累。寡人以为太傅为秦做了很多,可秦却并没有给予相应的回报。”嬴政说:“寡人欲赠太傅封邑作为酬谢,诸位觉得如何?”
国君的话语极其平静,其中内容却犹如往热油中泼进沸水。
秦廷立刻炸了锅。
刚刚还是小声的议论,一时间扬了起来。
王座上的嬴政不自觉地拧起眉头。
往日见父王要佩戴冕旒,嬴政还觉得这东西又沉又遮视线。既不好看,还没用处,实在是麻烦。
可真当坐在王位上,他才明白冕旒的用途。
至少,这华而不实的礼器能够遮挡住嬴政显露出的不满神情。
有什么好议论的?嬴政觉得,早在先昭王时,维桢夫人的功绩就足够换取一块封邑了。
他曾经向太爷爷询问过此事,太爷爷并不生气,反而认真地为他分析了当时的局势。
那时的秦廷楚系势力仍有影响,王室公卿亦不会轻易接受一名外臣封邑。
何况,维桢夫人又是女子,直接封君入朝为官,乃开先例。但凡开先例的情况,总是会触及到其他人的利益,受到多方势力的阻挠。
一个装饭的食器就这么大,太爷爷比喻道,多来一个人分饭,其他指着这食器活的人,总是不乐意的。
所以,他与维桢夫人近乎默契地按下了封赏的事情,先把她请进朝堂。
这样做确实有效。
几年下来,维桢夫人有了更多的威望,也算是在咸阳站稳脚跟。只是父王没有寻觅到一个好机会。
如今他即位之后,刚好有个现成的机会。
嬴政自然要提出来。
不止是为了维桢夫人,他心里很清楚。但凡有一人为秦立功而得不到回报,就会有第二人。
女子封君,确无先例,说不得秦国做了,又要遭中原耻笑。他们会说果真虎狼之国,不讲礼法、不循规矩。
但同样的,也会有更多人明白,士族出身的女子有才能便可封官加爵,那寒门男女也是一样。
天下都看着呢,嬴政不能让打算为秦效忠的人寒心。
当然了,嬴政也没觉得这很容易。
果然如他所料,群臣熙熙攘攘,又是讨论着讨论着就吵了起来。
“太傅确有大功,可是否值得开这个先例?”
“这话末将不爱听,还要太傅再为秦做什么才能封君?”
“先王封她为论议夫人,本就是因为太傅无所图谋。封君之后,这不就是有所图谋了么?”
“你怎和阳泉君之流说一样的话,太傅不是驳斥过,难道你无所图谋?”
嬴政可没先昭王那般耐心。
他等了一会,见群臣没有停歇的意思,便淡淡出言:“寡人还没说完呢。”
讨论的公卿纷纷一顿,选择闭嘴。
秦昭襄王嬴稷,年纪一大把,在秦廷坐了五十多年,早就练就了老油条的性格。昭王的秦廷,吵就吵了,大家习以为常。
但台上的新君,同样冷锐,却是还没养成那般容得秦廷吵如街口的耐心。
“刚说的是赏。”
嬴政面无表情:“接着是罚。按照秦律,太后、阳泉君一党,横闯国君寝宫,涉嫌谋逆,理当死刑。”
群臣:“……”
少年国君脆生生的话语落地,瞬息之内,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开来。
吕不韦不假思索:“王上,太后不可杀!”
他当即出列,义正言辞道:“眼下秦、楚二国,多年未生嫌隙。国君刚刚即位,朝政未稳,若是处死太后一党,楚国定会以此发难。”
嬴政一哂:“秦国怕楚国打来不成?”
吕不韦坚持观点:“秦国不怕打,但也不能白白挨打。”
一国之相站出来,总算是招回了群臣吓飞的魂。
刹那间,公卿臣工不约而同地把要不要封君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如何处置太后一党,朝中又是分成了两派。
蒙武将军毫不犹豫站出来:“自先王病后,楚系一党越发猖狂。太后把持朝政近半年之久,本就豺狼之心不言自明。不曾想到,她竟然会做出逼宫一事。末将不解,相国在怕什么?”
没等吕不韦开口,又有过往依附太后的臣工站出来。
“蒙武将军口中的可是太后,是孝文王的发妻,是庄襄王的嫡母。”他义正言辞:“处死太后,不止是楚人丢脸,更是秦室丢人啊!”
嬴政飞快地瞥向赵维桢。
直到此时,她才站了出来。
论议夫人司掌“提议”,赵维桢鲜少在秦廷主动出言。
但太后一事,她立下了汗马功劳。赵维桢跨出半步,其他还在议论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闭上了嘴。
赵维桢看向吕不韦,面容平静:“我有一话要问相国。”
吕不韦行礼:“太傅请。”
赵维桢:“在秦国,谁说了算?”
吕不韦失笑。他清隽五官中仍噙着温和:“自是国君。”
赵维桢:“那国君又按什么行事?”
吕不韦谦逊回应:“秦法昭昭,国君自然是按秦律行事。”
“我想相国掌权掌久了,忘却这回事呢。”赵维桢言辞分外严厉:“既是如此,国君按秦律行事,要处死太后一党,你为何出言反驳?”
话里话外,竟然是暗指吕不韦利欲熏心,想要左右国君的意志。
此言之严峻,与昔日太后一党的诛心之语也不逊色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