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是要打的。”华阳太后认同道:“相国早有准备,理应嘉奖,就不要再说那些诛心之言。”
她的话语将秦廷上暗涌的流动彻底按了下去。
“只是谁来领兵对抗六国联军?”华阳太后问道。
“太后。”
阳泉君正式站了出来:“臣愿为太后分忧。”
吕不韦抿了抿嘴角,挂着平静的神情:“阳泉君从未亲历过战争,不好吧。”
阳泉君反驳:“去年相国伐韩,不也是没有经验?”
吕不韦笑了笑,不与阳泉君辩驳。
他向太后请示:“太后,打韩国与向东周公发兵情况大为不同。紧要关头,还是要选资历丰富的将领来。”
说完,吕不韦看向蒙骜。
“蒙骜老将军二战凯旋,又为王上欣赏。”吕不韦推荐道:“不韦愿推荐蒙骜将军继续担任主帅一职。至于运输粮草、保卫后勤的职责,既是以秦王之名,护卫周天子的宗祠,理应请王室出面才对。”
这话说得格外有道理。
秦国要出兵“保护”东周文公,那不该王室宗族出面么?
华阳太后沉思片刻,而后认可道:“相国说得有理,就请嬴摎将军作为后勤统领。如此,列位可有意见?”
一名嬴姓将领,一名王上认可、战绩赫赫的老将军,大家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赵维桢看着阳泉君脸色阴沉下来,却不觉得吕不韦得胜了。
她反而觉得不妙。
有吕不韦事先准备,打东周公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但凡华阳太后点头,让阳泉君坐镇后方,就相当于他出差随便转一圈,回来就可以把之前丢的人全部捞回来。
但华阳太后不让他走。
不让他走,是为了什么?
怕不是觉得阳泉君走了,之后咸阳出什么事,她身边没趁手的人吧。
要说出事——
赵维桢深深吸了口气。
发兵之事拍板,赵维桢却是不敢懈怠。
离开章台宫,她没上吕不韦的马车,而是吩咐魏兴另寻驾具。
明面上,赵维桢是去了食肆。可在她往食肆落脚没一炷香的功夫,蒙毅匆忙地赶了过来。
当年的蒙家少年郎,如今也是一名及冠的成年人。
蒙毅神情匆匆,见到赵维桢,甚至自行免去了行礼环节,直奔重点:“太傅,出什么事了?”
赵维桢:“与你说一声,过几天相国会申请调令,把你调回太子身边做护卫。”
蒙毅一凛。
简单一句话,足以蒙毅明白其中巨大含义。
青年的面孔顿时凝重起来,蒙毅谨慎地压低声音:“可是王上……?”
他没说完,但赵维桢知道蒙毅想问什么。
秦王子楚病倒,身为太傅,赵维桢去探望过很多次。
他病得又快又重,上个月还好好的,这个月突然就开始腹痛、恶心,常伴呕吐。疾医开出的方子还没喝完一个疗程,秦王子楚陷入了意识模糊的状态。
赵维桢不懂医术,她只能盲猜是嬴子楚的体内器官发生了急性病变或者衰竭。
这可不是先秦时代能治好的病症。
不管具体是什么病,总归来得紧急,而且致命。
“蒙家郎君,你记住了。”赵维桢冷声道:“王上之所以重用你大父,不是因为你大父的能耐冠绝秦国名将。而是因为当年老将军领了先昭王的命令,把他的亲孙子,也就是你送到了邯郸。”
当年先昭王吩咐蒙骜,不过是要他送一队护卫给嬴政。
而蒙骜则直接把蒙毅送了过去,就是为了押宝嬴子楚。
他重视子楚的儿子,而子楚上位后,自然也会提拔他出人头地。
不管历史上的秦王子楚如何考量,在当下,蒙家起势,确实始于赵维桢面前的蒙毅。
“若是王上不行之后,太子出了意外。”
赵维桢叮嘱:“你家不会好过。”
蒙毅隐隐吃了一惊。
即使是赵国太子偃屡次发难,也不听孟隗夫人说过如此严重的话。
她神情肃穆,证明事情的确很危机。
只是……
“蒙毅不懂。”他迟疑道:“太傅是怕什么?”
“华阳太后。”
“楚臣?”
蒙毅立刻跟上了赵维桢的思路:“可是太子为嫡子,定都定下了,太后能做什么?”
赵维桢:“她现在可是代政。若是秦王一病不起,太后从中操作的空间可太多了。”
蒙毅寻思一圈,大概也明白了。
“太后可推成蟜上位。”他抽了抽嘴角:“做第二个宣太后。”
如果有机会,谁又不想做第二个宣太后?
蒙毅理清楚前因后果,所有的困惑解开,便不再追问。
“蒙毅晓得了。”他这才向赵维桢行礼:“全凭太傅吩咐。”
这还只是个开始。
送蒙毅离开后,赵维桢不由得握紧腰间佩戴的诫剑。
沉甸甸的青铜短剑冰冷无比,可赵维桢紧握剑柄之时却觉得金属在发烫。
除却蒙家,还有王家会支持太子。赵维桢在心中飞快盘算:王贲是嬴政的同窗,有这层身份,王家会天然站在嬴政这一边。
蒙、王二家,均为武将世家,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但依然不好办。
赵维桢心想。
即使她送走了公子启,打压了阳泉君,可华阳太后如今把持朝政,她就是比赵维桢更有话语权。
而且——
今日秦廷上,阳泉君这么一开口,也是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有意为之的污水一旦泼到身上,吕不韦就算再穿白净的衣服,也不是那么干净了啊。
穿越之前读史,只觉得那些关于吕不韦的一些记载实属离谱,不免会嘀咕古人怎就当真了呢?
可身处现实情况,她深切地意识到,有些事不是当真不当真那么简单。
赵维桢在心中叹了口气。
现在就希望秦王子楚能多撑一段时间,至少撑到蒙骜老将军出兵归来。
第75章 七十五
075
秦庄襄王二年末,也就是公元前248年,得胜归来没几个月的蒙骜老将军,再次率兵出征,伐东周公。
而在秦廷当中,情况越发严峻。
秦王子楚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宫中疾医束手无措。
这给了华阳太后充足地操持时间与机会。
借伐周提拔阳泉君不成,华阳太后并没有气馁。之后她又找了个不轻不重的由头,将亲弟弟提拔回自己的身边做事。
纵然吕不韦寸步不让,以理据争,还是叫华阳太后得逞,自己还被对方不软不硬撅了一通。
赵维桢在朝中没有开口说话。
下朝之后,她先是到食肆和商铺转了一圈,而后才慢悠悠回府。
一进家门,魏盛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过来。
“夫人。”
吕府对外的管家神情严峻,他凑到赵维桢耳畔,压低声音:“蒙家二郎君,上午从咸阳宫送来了消息。”
赵维桢挑眉:“蒙毅说什么?”
魏盛:“小郎君说他已摸清咸阳宫中哪些是华阳太后安插的人手,还说——”
赵维桢:“你直说。”
魏盛的脸色极其难看:“王上可能真的不行了。”
这也太快了。
蒙骜老将军刚刚出征没多久,她还希望秦王子楚能坚持到老将军归来呢。
她看向魏盛:“吕不韦人呢?”
魏盛过来传话,意味着吕不韦已经知道了。
“主人回来后,听到这个消息即刻出门。”魏盛回答:“留我在家中,要我亲口把这件事告诉你。”
赵维桢沉重地舒了口气。
“我晓得了,”她轻轻点头,“你方便出城么?”
魏盛一凛:“夫人请吩咐。”
赵维桢:“去一趟大营,把这件事告诉王翦将军。”
事到如今,赵维桢才深刻地明白,昔日先昭王允许她办学,究竟是给了她多少方便。
道理上她知道,自己的学生未来会成为支持她的后盾。但赵维桢没想到用的这么快。
嬴政与王贲不仅是同窗,还是关系很好的伙伴。当王贲成为她的学生时,王家就自然而然地站在嬴政的一边,与楚系形成了竞争关系。
告诉王翦将军,是希望他能有个准备。
待到魏盛踏着凝重的步伐离开,赵维桢身后的魏兴才艰难道:“夫人,这该怎么办?”
怎么办,她再能耐,也没法把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从生死线中救回来啊!
就算赵维桢是医生,在先秦时代,她也搞不到充足的医疗条件和药品去为秦王子楚诊断治疗。
赵维桢倒是还好,她一早就知道嬴子楚活不久。
要说听到这个消息最难受的,应该是吕不韦。
“家中还有面粉没有?”赵维桢想了想,问道。
“还不少呢。”
魏兴不假思索:“之前作扁食时剩下许多。”
在古代,一切面皮包馅的食物均称之为扁食。
在水磨推广开后,面粉的出现便是顺理成章,赵维桢如愿以偿地吃上了馄饨和饺子。
“把剩下的面粉擀成面皮,然后切成手指粗细的面条准备好吧。”赵维桢吩咐道:“吕不韦回来了告诉我一声。”
这几天属他最忙,基本上脚不沾地。
待到吕不韦回来时,太阳都快下山了。他风尘仆仆进门,刚跨过门槛,身形便是一顿。
吕不韦抬头,看向自己房中的赵维桢:“维桢有事?”
赵维桢侧了侧头:“浴室备好了,你先去洗沐。”
夏日奔波一天,他早就满头汗水。平日吕不韦爱干净到有些洁癖的程度,能容忍自己的形象出现这般纰漏,证明他确实忙到了腾不开手。
吕不韦微微紧绷的面容随即放缓。
“德音和文茵呢?”他问道。
“睡着呢。”赵维桢说:“你洗沐用饭之后再去看也不迟。”
他自知身上有汗味,也不靠近,只是站在距离赵维桢三步开外的位置:“维桢帮我。”
赵维桢挑眉。
“不怕别人说么?”她问。
“维桢是指?”
“堂堂吕相国,不拘礼节、野蛮荒唐。”
《礼记·内则》有言,夫妇不可共湢浴。意思就是说,夫妇不可共同用一间浴室,如果传出去,则是大大的不合适。
吕不韦却只是一笑。
他知道赵维桢是故意揶揄,因而摆出了煞有介事地神情:“秦国虎狼之国,是不讲礼法道理的豺狼虎豹。那秦国的相国,做个为维桢迷了眼的小人又如何?我宠爱我的妻子,他们爱说说去。”
说完,吕不韦伸出手:“来。”
赵维桢一哂。
这年头的浴室又没有花洒和自来热水,要说共浴,其实连一起泡澡的条件都很少见。哪怕是大夏天,她也没心情与吕不韦一起往身上泼热水。
“你先去。”她开口:“我去拿梳篦。”
但帮他梳梳头还是可以的。
平日里吕不韦送了赵维桢数不清的昂贵梳篦与发油,她找了几样,拿进了浴室。
偌大的鉴中盛满温度适宜的热水,吕不韦泡在里面,长舒口气。
赵维桢坐在鉴外,拆开了他的发冠,乌黑的长发倾斜而下。
不得不说,吕不韦不止脸长得好,他的外在条件哪里都挑不出问题。甚至是这头油亮沉重的黑发,着实让赵维桢羡慕不已。
水汽氤()氲,侵染着纯黑的发束,使得吕不韦的头发在昏暗的浴室内看起来好似镀上一层光芒。
“你成日东奔西走。”
赵维桢不禁酸了一下:“怎么就保养的这么好?”
吕不韦:“保养?”
赵维桢:“呵护为保,调养为养。多少女子精心维护,也不见得头发有你这般好。”
吕不韦笑了几声:“谢维桢恭维。”
他仿佛很受用,但赵维桢知道,吕不韦根本没放在心上。
但随口那么几句没意义的对白,再加上温热的水,还是使得他彻底放松下来。坐在吕不韦身后,赵维桢能清晰地看到吕不韦脊()背上原本绷起的肌肉线条,因热水而逐渐松弛。
这还差不多。
赵维桢满意地拿起梳子:“我让魏盛出城帮我送个消息。”
魏盛是他的人,还是得说一声的。
吕不韦倒是不在乎:“送什么消息?”
赵维桢:“把蒙毅带出来的消息送到王翦将军那边。”
吕不韦:“……”
提及正事,他没说话,但好不容易放松的脊()背肩膀再次呈现出紧张之势。
男人生得清隽瘦削,穿着衣服时看不出来,可脱下衣服之后肌肉线条明晰可见。赵维桢虚握着他的头发,垂眸飞快一瞥,而后按住了想要转身的吕不韦:“急什么?只是通知,没别的意思。”
吕不韦顺势为赵维桢按回水里。
现在还不能太明目张胆。
但赵维桢希望王翦将军能明白她的意思:必要时刻,带人过来。
“我今日出门。”他理解赵维桢的想法:“亦是去拜访了几名可以信任的臣工。但能做的也只有如此。”
在华阳太后掌权的前提下,吕不韦确实挺难过。
赵维桢为论议夫人,虽有实权,但名义上为一名旁观者。她必须保持中立才行,即使是出面维护,也得是维护王权,而非维护吕不韦。
再加上……
赵维桢抿了抿嘴角。
洗沐,梳头,他虽然因为热水放松许多,却没有选择长时间留恋。待赵维桢帮吕不韦把这一头黑发清理干净后,吕不韦便起身穿衣。
“这节骨眼上,我确实没法帮你站出来说话。”赵维桢平淡地说:“华阳太后为王上代政,她的决定就是秦王的决定。”
“不韦晓得。”
“明白你难受。”
赵维桢把梳篦放置在一边:“但你若是撑不住,子楚经营到现在的一切无异于白费功夫。”
说着她随着起身,准备先行。
只是赵维桢还没迈开步子,吕不韦就伸出了手。
热度自身后而来,顷刻之间包裹住了她。
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潮湿的风带着几分凉意,紧接着为人体的温度覆盖。吕不韦的双手于赵维桢肋下穿过,牢牢地圈住了她的腰。
而后那湿发与赵维桢肩头的布料接触,一圈一圈,泅透了她的衣衫。
吕不韦的头颅枕在赵维桢的肩头,他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处。
“奇货可居,重金求生。”
男人的话语贴着赵维桢的皮肤,细碎的震颤有些痒,但赵维桢更多的是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疼。
“来到咸阳后,更是苦心经营。”吕不韦低语:“人人都说吕不韦一介商人,昧下良心、精打细算,只讲利益来往,不讲礼仪廉耻,是个大大的小人。”
话及此处,他轻笑几声。
“我不在乎。”吕不韦说:“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
——反正,嬴子楚明白吕不韦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起初赵维桢也是觉得,吕不韦支持嬴子楚,不过是出于商人和政治家眼光的一场豪赌。
可在她与子楚接触之后,赵维桢又觉得,也许吕不韦真的不完全是出自利益。
嬴子楚不是个软弱的人,他面上看着和善好拿捏,可骨子里仍然是名秦人。
如此,认华阳太后为母、改名子楚,依附楚人,等等一系列活动,不可能是这么一位公子为吕不韦摆布。
只能是他与吕不韦一拍即合,观点相同,认为如此行事会有好处。
一名臣子的得意,总是要靠国君的欣赏。
对于吕不韦来说,嬴子楚不仅是他的投资,也是他的伯乐,能够一眼看中出身商人的吕不韦有着长远的政治目光。
也许,更是他的挚友。
而如今挚友病危,相较之下,他自己遭遇攻讦、忙前忙后,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反正——”
吕不韦没说下去。
赵维桢在他的环抱中轻轻转身。
她伸出手,抚()向男人的脸侧。墨发遮住了他白皙的面容,也隐藏起吕不韦的大半情绪。
可饶是如此,隐秘的、破碎的悲恸,仍然明晰地停留在他的眼底。
这太不容易了,赵维桢心想。
如果非要把吕不韦比作动物,她其实觉得他像一条变色龙。即使是拥有情绪,他也会利用情绪,把自己的一切藏匿起来。
吕不韦的愤怒、得意,绝大部分情感反应,都是无声的。
连崩溃都是如此悄无声息。
他什么也没说,安静的一如往常,就在这沉寂之中,情绪坍塌崩裂。
直至赵维桢对上他的视线,吕不韦阖了阖眼,再睁开时,情感已经趋于平静。
“劳烦维桢挂心。”吕不韦说:“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我没担心。”
赵维桢扯了扯嘴角,不过没有笑:“你若是无动于衷,那我才会担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秦王子楚病危而吕不韦还无所谓,赵维桢反而要掂量掂量他是个什么怪物。
她内心也唏嘘。
照这么下去,恐怕秦王坚持不到蒙骜归来。
在这期间,如果华阳太后用出什么强硬手段,相当于小嬴政失去了一个巨大的支持者。
同时……
其实赵维桢也希望他能多活几年。
秦王子楚有自己的野心。他即位元年就赞同吕不韦发兵攻韩、第二年又伐赵,还盘算着打东周公。不到三年的时间内,便展现出其勃勃野心。
出于私心,赵维桢恨不得秦王子楚能打下六国才好。
这样之后嬴政即位,就不需要紧赶慢赶,先处理内政、平叛楚臣,接着统一六国,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进行巨大变革。
所有的事情赶在嬴政这一代中,太紧张了。
若是两代人操持,赵维桢觉得会好很多。
只是现实没给小嬴政任何喘息的机会。
“饭食也准备好了。”
赵维桢收拢思绪:“先用饭吧。”
她吩咐厨房备好了凉面。
手工面条配上了简单的肉酱卤,又配了几道爽口的腌菜,夏天用上这么一碗凉面可谓是神清气爽。
赵维桢是觉得,碳水令人快乐,也算是解压的好手段了。
只是吕不韦落座之后,迟迟没有动筷子。
长案边烛火幽幽,他借着火光静静地注视着赵维桢,黑色的眼眸中倒映着那斑驳光芒。
那光芒之中有不加掩饰的感情在燃烧。
除却床帏之内,赵维桢还是第一次在吕不韦的眼中看到如此直接的火光。
“看什么?”她问。
“不韦也不止有王上一人。”吕不韦轻声开口。
赵维桢失笑出声。
明知道吕不韦的意思,她仍然是装作不懂:“相国平日拉帮结派、收拢能人,完全没有收敛的模样,怎么,还觉得自己是孤臣?”
吕不韦也跟着笑了起来。
“维桢先请。”他最终拿起筷子。
…………
……
几天之后,夜里。
敲门声唤醒了睡梦中的赵维桢,她起身。
“夫人。”是魏兴的声音:“蒙家郎君送来了消息,王上醒了。”
赵维桢几乎是立刻清醒过来。
她当即翻身下床:“告诉你家主人了么?”
魏兴:“主人请你尽快换好衣服,王上要见你们。”
是好事,还是坏事?
赵维桢心思电转,她深吸口气:“你去喊魏盛再去一趟大营。”
第76章 七十六
076
夜晚中的咸阳宫,仿佛一头庞然巨兽匍匐于黑暗之中。当宫门徐徐拉开时,赵维桢几乎是以为自己即将为它的深渊巨口所吞噬。
寂静的行宫仿佛真的会吃人。
由侍人带路,赵维桢与吕不韦来到了秦王的寝殿。
二人进门,不止是秦王子楚在等他们,赵姬与太子嬴政亦在。
站定之后,赵维桢抬头,先是一惊。
仅是几个月的时间,尚且处在壮年时期的秦王,已然瘦脱了相。
他整个人皮包骨,面容比临终前的秦昭王更为蜡黄,眼睛也变得相当浑浊。
触及到秦王子楚的眼睛,赵维桢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一个人,不怕病,不怕瘦,不怕狼狈,怕的就是人性的窗户彻底蒙上了阴影。几年前秦昭襄王亲自来到吕家食肆,他明明已经是回光返照,可那双眼睛仍然锐利清明。
赵维桢很是唏嘘。
她知道秦王子楚活不了多久,所以早早地做好准备,并不算过分悲痛。
只是赵维桢仍然会替他感到不甘心。
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了这幅模样,谁又会甘心?
好在他的精神还算不错,神智也算是清明。触及到吕不韦与赵维桢的身影,秦王扬起笑容,甚至是要起身下床。
“王上!”
吕不韦直接上前,亲自扶住了床榻上的秦王子楚:“若有吩咐,可休息之后再说。”
秦王仍然是坚持着坐了起来。
他伸出双手,牢牢抓住了吕不韦的臂膀:“来不及了。”
那一刻,赵维桢在吕不韦的表情中捕捉到了明确的空白。
“王上哪里的话。”
他好似明白了什么,却又没有展现出来。吕不韦只是勾起嘴角,展现出一贯温和谦逊的笑容:“既是醒了,就是好事,稍作休养,王上会好起来的。”
赵维桢严峻地抿了抿嘴角。
这话,别说是吕不韦不信,恐怕连秦王自己都不信。
她转头看向赵姬和嬴政。
嬴政顿时了然,他看向赵姬:“母后,给相国留一些与父王单独交谈的时间。”
赵姬含泪点头。
三人无声地离开,一踏出寝殿,赵姬的泪水就止不住地从精致的脸蛋上滚落。
沉默的啜泣在黑夜中摇曳,赵维桢想了想,还是先行侧头看向嬴政。
少年嬴政的视线一直锁定在赵维桢身上。她一侧头,四目相对,不用赵维桢所言,嬴政率先摇头。
嬴政仍然是那名情绪内敛的嬴政,冷白的月光拉长了阴影,也遮住了嬴政面孔中最后的那么几分圆润的稚嫩。
这让他看起来好像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除却那双继承了母亲的凤眼,他的轮廓、棱角,更像子楚,却又比父亲更为凌厉冷锐许多。
冷锐让他看起来比展现得还要镇定。
只是赵维桢仍然捕捉到了少年人眼底藏得很好的紧张与无措。
再怎么早熟聪慧,嬴政今年也不过十二岁,而十二岁的时候,他即将迎来父亲的离别。
赵维桢阖了阖眼。
嬴政还算镇定,从袖中抽出帕子递给赵姬:“母后,你要谨慎言行。”
赵姬接过帕子,摸了摸泪。
到这个状态,又是深夜急召,就算是赵姬也能明白是什么情况。
“我晓得。”
赵姬哽咽道:“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她哭得泪眼婆娑,话都说不利索。可饶是如此,赵姬还是美得要命,眼眸一垂,在极度悲痛的情况下也是梨花带雨。
“我原以为,从邯郸来到咸阳,就能过好日子了。”赵姬哭着说:“有夫君,有我儿在,还有子嬴姑娘在身边提点,我只要规规矩矩不捣乱、不拖后腿就行。可是,怎么,怎么就——”
说到最后,赵姬的啜泣彻底掩盖了破碎的言语。
赵维桢无声地一声叹息。
平心而论,赵姬已经做的很好了。
明明已经控制不住悲痛,她也把情绪崩溃压制到了最小的幅度。没有像是在邯郸那样,动辄就情绪激昂,也是维持住了最后一分理智。
她确实想不明白。
赵姬一生就很少有“想明白”的时候。
当年阿父把她许给公子异人,赵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是同一名落魄公子不穷不富的过一辈子。
后来,夫君受了吕不韦赏识,他们的条件好了一些,她有了儿子。赵姬又觉得,说不定她能随夫君有朝一日去咸阳,去秦宫看看,还能过上好日子。
赵姬穷尽前半生的想象力,她也就想象到这里。
可随后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赵姬作为一名富商女儿能够理解的范畴。
她的夫君跑了,把自己和儿子丢在邯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