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两名女儿出生外,随着王贲投军,她学堂内的第一批“小学生”们,也算是到了毕业的年纪。
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多数选择投军,家中想要孩子修读文化的,也要走更为专业的指导教育,不再适合一起学习了。
一时间,偌大的学堂,只剩下了嬴政和嬴成蟜二人。
赵维桢为太子太傅,本职工作只有教导太子一条。所以在小嬴政继承王位前,赵维桢是不会考虑收第二批学生了。
同学伙伴们离开,本来应该是很难过寂寞的事情。
但小嬴政在短暂地伤感之后,迅速打起精神。
一则是因为同学的家都在咸阳,又不是不能见面;二则……
他终于可以见到德音和文茵了!
嬴政来到吕府时,刚跨进门槛,就看到乳母和侍人,分别抱着两个小小的襁褓,跟在赵维桢后头在院子里晒太阳。
“太子来了。”
听到脚步声,赵维桢转头扬起笑容:“怎这么早?”
嬴政“嗯”了一声,他脸上没表情,耳根却是微微一红:总不能说是因为听到德音和文茵能见人后,他就忍不住跑了过来吧?
本来说好带嬴成蟜一起来的,但谁叫小成蟜喜欢赖床来着!
没耐心等他了,嬴政干脆见妹忘弟,自行出宫。
“今日风大。”嬴政说:“双姝年幼,带出门来好么?”
赵维桢忍俊不禁:“若是连这点风都见不得,她们也别想长大了。”
现在可是夏天!
清晨天不算热,但太阳俨然明晃晃挂在头顶,风能大到哪里去?赵维桢反而觉得天热的时候,早晨微风习习,反而更适合带两个小豆丁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
她很早就带德音和文茵出门晒太阳,起初上至阿父赵梁,下至乳母侍人都不太同意。
可小孩子适当接触外部世界,早日适应新鲜空气,有利于降低过敏的几率。
所以赵维桢坚持在天气适宜的时候,把小豆丁们带出来转转。
“太子要看看她们吗?”赵维桢问。
赵维桢主动开口,嬴政暗自松了口气。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然后走上前。
乳母会意地把两位小千金送到嬴政面前。
五个月大的婴儿,充其量也就是刚刚从皱巴巴的小猴子长成人的模样。襁褓中的两名小女婴,感受到凑过来的少年人,纷纷转过头。
一个吧唧嘴,一个舞了舞小手,全然没有和人沟通的认知。
嬴政微微瞪大眼。
好小!!
纵然嬴政天资聪颖,记事很早,也为襁褓中的婴儿所震撼。
他也是从这么小的时候长起来的么?
“左边的是德音,右边的文茵。”赵维桢笑吟吟道:“姐姐德音的额角有一颗小小的痣,好分清一些。”
嬴政赶忙看了过去。
对嬴政来说,小孩子长得基本都差不多——连两岁时的嬴成蟜,他都觉得和别家两三岁的男孩没什么区别呢。
更遑论五个月大的婴儿。
不过确实如维桢夫人所言,德音的额角有一颗小米粒大小的痣。
“我记住了。”嬴政严肃地开口:“今后不会认错的。”
“认错也没关系。”
赵维桢笑道:“要不是那颗痣,一开始我都分不清呢。”
她话音落地,挥舞小手的德音,仿佛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少年,锁定目标后,小小的掌心朝着嬴政伸了过去。
嬴政一愣。
赵维桢见状:“太子可要抱抱她?”
嬴政:“……”
少年人拼命摇头。一边摇头,一边还要退后三步:“还是算了。”
赵维桢失笑出声,不知道的还以为面前的是什么洪水猛兽呢!
嬴政难得流露出几分直白的情绪,讪讪道:“这么小,我怕我手脚不利落。”
说完,小嬴政从怀中拿出两枚半指大小的玉饰。
白玉温润,雕刻成了小小的圆环形状。虽则工匠手艺精细,但仔细一看,就能看出是近日才打磨完毕的新作品。
“这本是我在邯郸时,父王留给我的玉佩。”嬴政说道:“我找工匠改了改,做成了两个,赠予德音和文茵。母后一直说我命硬,在邯郸九死一生,都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希望随我的玉佩能保证德音和文茵健康长大。”
赵维桢一惊。
这可是嬴政随身携带的玉佩啊!
尽管如今的太子政并不缺玉佩装饰,可,可这是他从邯郸带过来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直接拆成两个,送给赵维桢的女儿们。
其中心意不言自明。
“愿夫人不嫌弃。”嬴政说。
“我……”
赵维桢深深吸了口气:“我怎么会嫌弃!”
从邯郸带来的东西,既包含了嬴政自己的经历,也带着她与赵姬、嬴政母子相处的记忆。
玉佩不一定是好玉佩,可其中意义无价。
赵维桢郑重地接过两枚玉环,亲手为德音和文茵系于脖颈之间。
见她珍重,嬴政隐隐有些紧张的情绪也彻底平息下来。
两名婴儿,自然是不懂玉环的价值,只是脖颈上多挂了东西,德音注意力从嬴政身上转开,忍不住伸手去抓玉环;文茵则垂头观察,不知道小脑瓜子里在想什么,忍不住嘎嘎笑了起来。
文茵一笑,嬴政也不免抿了抿嘴角。
郑重的氛围一扫而空。
赵维桢也噙着笑意,欣然道:“一会儿天就热了,咱们到后院乘凉吧。”
吕不韦上午出门见商队头领,中午回来时,就看到赵维桢在叽里呱啦地吩咐魏兴,而小嬴政正在旁边逗孩子玩。
嬴政瞥见玄衣一角,当即起身:“不韦先生。”
吕不韦停下来行礼:“太子。”
而后他见德音和文茵与嬴政其乐融融,不免扬起笑容。
父亲看到女儿,自然是万般情绪化作水,平日里八风不动的温和也不免真切了几分。
“两位小女怕生得很。”他向前道:“能与太子相处好,也是她们的缘——”
话说一半,吕不韦靠近。
文茵见到父亲,“咿咿呀呀”半天,而后又是嘎嘎乐起来。
而德音则是皱了皱小鼻子,随着吕不韦伸手,想要抱起她,小脸登极拧成一团。
“哇——”
小家伙毫不客气地哭出声。
吕不韦:“……”
要不是小嬴政在场,赵维桢肯定要直接笑翻过去了!五个月大就会打亲爹的脸,合适么!
“你快去换身衣服。”
赵维桢忍着笑意:“跑了一晌午,约莫是身上有汗味,德音不喜欢。”
有汗味还了得!
吕不韦生性喜洁,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将白衣穿得那么讲究。听到赵维桢吩咐,吕不韦才悻悻同嬴政招呼了一声,先行离开去换衣服。
等他把自己收拾好了,再过来时,德音就不哭了。
亲爹的颜面得保,赵维桢才挥了挥手,由乳母和侍人把女儿们带回屋休息。
“可有新消息?”她问。
“都是好事。”
吕不韦和赵维桢也不避讳嬴政,坦诚开口:“秦军已经动身,月后就能回来。”
赵维桢了然:“打完赵国,不代表能安生了。”
吕不韦:“蒙骜老将军,这次又是立了大功。”
说完,他侧头看向嬴政。
秦王子楚重用蒙家,举国皆知。而其中缘由也很简单:蒙骜曾经把自己的亲孙蒙毅送去邯郸,担任嬴政护卫一职。
昔日蒙骜重视太子,今日秦王便托付同等的信任。
而蒙骜老将军,也没有辜负秦王子楚送的机会。
“我听闻蒙恬、蒙毅也在其中。”嬴政从小就听赵维桢谈论政事,介入讨论,丝毫不显窘迫犹疑:“可有立功?”
“人人都说,蒙恬小将军威猛无比,未来定能功过大父。”吕不韦笑着回答。
没说蒙毅?
嬴政倒是也不意外。
比起蒙恬,他与蒙毅相处的时间更久。知晓这位蒙家小郎君,虽然也会舞刀弄枪,但比起上阵杀敌,他更适合做文职。
“夫人说打完赵国不能安生。”
嬴政往深层意思想了想:“可是指六国会惧怕?”
吕不韦闻言看向赵维桢。
后者不过是无所谓地侧了侧头:“太子可坐下来详谈。”
“好。”
嬴政颔首。
而后他半转身,看向了后院树荫之下无人的棋盘。
“我听闻,”他说,“不韦先生与父王交流时,总是喜欢手谈一局。”
“太子也想下棋?”
赵维桢无可无不可:“好啊,我陪你下。”
吕不韦:“……”
堂堂大秦相国,坐镇战事大后方时没怕过,面对政敌陷害时毫无惧色,可在听到妻子说要下棋时,脸色却是微妙地僵硬瞬间。
下棋就算了!
吕不韦还怕赵维桢展露出她那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棋艺水平,破坏了小嬴政心目中的师长滤镜呢!
“维桢对下棋没什么兴趣,不如就让我来陪同太子吧。”吕不韦干咳几声:“维桢在旁观看,如何?”
他这可是在维护维桢的脸面啊。
也行。
赵维桢倒是不介意,毕竟她对下棋真的没什么兴趣。
魏盛拿来蒲团,三人就棋盘而坐。
吕不韦双手握子,向嬴政示意。
嬴政随意一指,吕不韦摊开手掌,是白子。
“那便是不韦先行。”吕不韦笑道。
嬴政点头。
青年运筹帷幄,少年全无畏惧,未来的臣子如此面对面博弈,在赵维桢看来,倒是颇有志趣。
不过,她的关注点并不在棋局上。
“太子言及六国,可有担忧?”赵维桢问。
吕不韦先行落子,嬴政沉思片刻。
他手中执子,脑子却是双线思考,好似下棋、言谈,都不曾落下。少年人落子之后,不徐不缓地开口回应:“阿父为王之前,秦国休养多年。数年不曾有战争,叫六国隐隐松了口气,也打起了别的主意。”
吕不韦:“太子意指?”
嬴政:“六国欲趁秦国国君更替之时找麻烦。只是对六国而言,危机之剑不悬挂于头顶,他们是不愿意打的。”
是这样没错。
昭王死后,中原各国可谓大大地松了口气。东周文公就盘算着趁机集结六国打过去。
中间孝文王在位三天就不治而亡,本是个好机会。
只是六国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秦王子楚于为难之时上位,二话不说,拿着距离最近的韩国开刀,打破了东周文公的计划。
“而现在,危机之剑又挂到他们头顶了。”
嬴政侃侃而谈:“父王上位后,先出征韩国,又讨伐赵国,取地无数。如此,三晋几乎尽在秦国掌握之中,尚且苟延残喘罢了。”
“其余各国,定是唇亡齿寒。”赵维桢低语。
“没错。”嬴政说:“这一次,东周文公若是再打着周天子的旗号集结六国,他们定会凝结起来,出兵攻秦。”
吕不韦闻言,颇为讶异地抬头看了赵维桢一眼。
他仿佛是在向赵维桢确认,这究竟是她提前教过的,还是嬴政自己想到的。
赵维桢勾了勾嘴角,没作提醒。
就震惊去吧!
当然是小嬴政自己想到的。
时至今日,连赵维桢都经常为嬴政的思路而惊讶,更遑论吕不韦了。
他才十一岁啊。伐赵大胜,旁人高兴还来不及,这名十一岁的少年,已经想到了下一步六国会因此联合攻秦。
“那太子觉得,应该怎么做?”赵维桢故意出言询问。
“夫人的看法呢?”嬴政不答反问。
“办法无非就是两个老传统:一则联盟,二则迎战。”
赵维桢说:“联盟,可于楚、齐之间择一,只要其中一国放弃攻秦,余下的无非是一盘散沙;迎战,则是干脆利落地打,韩、赵都打了,还怕他们不成?”
嬴政又看向吕不韦。
翩翩如君子般的相国,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他仍然是那副温和、认真的模样,好似并没有倾听赵维桢与嬴政的交谈。
直至少年目光扫射过来,吕不韦抬起手,黑子铿锵入局。
“打。”
他笃定开口:“蒙骜将军虽未归秦,但可着手开始准备。秦国休养多年,如今有兵有粮,如维桢所言,还怕他们不成?”
嬴政不言,但面孔中展现出几分满意的神情。
“我想。”他继续道:“可直接打下东周文公。”
吕不韦拿棋子的手蓦然一僵。
他猛然抬头:“太子要灭周?”
嬴政却只是挑眉,一双凤眸凌厉之色尽显:“周天子名存实亡。如今六国皆与秦国为敌,留着也不过是为他们徒增攻秦的名头。既是存也要打,灭也要打,留他们何用?”
“好!”
吕不韦一拍大腿。
少年人的意气,是会感染人的。
不知吕不韦是感同身受,还是逢场作戏,他那温和收敛的笑意,随着嬴政果决话语之后飞扬起来。
“太子少年野心,不韦敬佩不已。”
他捧着棋瓮,大加赞赏:“好胆识、好魄力!不瞒太子,昨日我还与夫人商讨此事,只是要提出来,恐朝中会有反对之声。”
这可是要灭了周天子!
秦昭襄王再世时,何等风光,都不敢说彻底撕破脸面,不尊这位天子了。
不尊天子,便是头顶没了人,从此就不再是诸侯国内部相争,而是国与国对峙。
“若是相国、太傅有意,政愿站出来支持。”嬴政肃穆道。
“倒也不用彻底铲除他们。”
赵维桢说:“留存几名后人,以供祭祀即可。”
嬴政想了想:“确应留点余地,只要保证六国不再以其名义伐秦即可。”
其实也不是赵维桢想为六国留余地。
她只是考虑到秦王子楚也没多少日子了。
若是他能多活个十年八年,打也就打了。可眼见着小嬴政要即位,赵维桢不想徒增意外。
“也好。”
吕不韦倒是不在乎留不留余地,对他而言只要把东周文公控制在手,就算是达成目的。
得到嬴政支持,完全是意外之喜。
“如此一来,不韦心安。”吕不韦感叹道:“届时烦请太子出面。”
“好。”嬴政应允。
…………
……
只是计划再顺利,总有意外发生的时候。
原本吕不韦是打算,趁着蒙骜将军凯旋时,秦廷士气高涨,直接提出铲除东周文公,也能得到将士们的支持。
然而就在秦军归来当日,却没能上朝。
秦王子楚毫无征兆地病了。


第74章 七十四
074
秦王病得很重。
病来如山倒,同时也打乱了赵维桢与吕不韦的所有筹划。王上急病,华阳太后出面代政,可谓是杀了他们一个大大的回马枪。
关键在于,谁也无法就此发表反对意见。
秦廷之上,华阳太后坐在高处,而王位却空着。
吕不韦与太子嬴政位列群臣前侧,身为论议夫人,赵维桢始终独自一人,立于王座下方。
她面对诸位臣工,刚好能看相国与太子的面孔。
赵维桢的视线扫过去,嬴政好似有所察觉般抬眼,捕捉到她的目光。
十一岁的少年人,身着黑色深衣,脊背挺拔、朝气蓬勃。他一双凤眼沉静且冷锐,薄唇微抿,还带着几分稚嫩的五官竟然由此呈现出几分无所畏惧的冷淡之感。
谁能想象得到,这是嬴政第一次上朝呢?
群臣在上朝前就已经议论了一番,说太子果然少年英才,头回参与政事,却是半点都不在乎的。
偌大的秦廷,唯独赵维桢能捕捉到嬴政深藏眼底的那丁点拘束。
他那么擅长藏匿情绪,还是没藏住。
果然还是有点紧张的。
不过也好,紧张就证明小嬴政有在认真对待,反而能鞭策他。
于是赵维桢飞快地扬起一个灿烂笑颜。
那抹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诸位臣子的注意力都放在太后与太子身上,谁也没有发觉。
只有嬴政明白,这笑容是给他的鼓励。
他轻轻点了点头,连眼底泄露出的那一抹拘束也彻底收纳起来。
“我听闻,近日相国很是忙碌。”华阳太后开口:“先是请示王上,之后开始调运商队,购置皮革、粮草,又命工匠准备守城之器械与兵甲武器。我对战事一无所知,还请相国赐教:秦军伐赵凯旋,不过数月,如此筹备是为何?”
此话落地,秦廷之内一阵私语。
吕不韦忙前忙后筹备之事,除却对王上说了,是谁也没通知。
如今秦王子楚生病,太后当廷直言,也算是不软不硬地找吕不韦的麻烦。
没定好的事情宣布出来,就是要他解释的意思。
但吕不韦一点也不生气。
他还是那副温和、谦逊的神情,听到太后的问题,慢吞吞出列。
吕不韦先是行礼,而后挺直腰板道:“回太后,是为了在六国攻秦之前,击破其联盟。”
“哦?”
华阳太后闻言,肃穆的神情微妙地动了动。
她问道:“相国可是觉得,六国要打秦国?”
吕不韦不假思索:“是。”
笃定回应,让朝中的议论之声更是明晰了一些。
赵维桢站在最前方,听得一清二楚:文臣多嘀咕,觉得吕不韦没事找事;而武将则是趋于赞同。
军事上,肯定是诸位将军更想打。
就算不觉得六国要打,他们也期待着下一场战争尽快到来。
吕不韦等的就是其他人因此做出反应。
他很有耐心,任由其他臣工讨论,随着他们讨论到差不多了、声音越来越小,吕不韦才转过身去。
“列位,请听不韦一言。”他出言道:“事先做准备,并非有旁的心思,若非不韦与王上、与太子好生讨论过此事,也不敢妄下论断,预估六国将会攻秦。”
“相国。”
阳泉君的声音从群臣之中传来:“秦国刚刚打完赵国,设立秦郡,韩、赵二国元气大伤,你说六国来打,我就不信了,他们哪里来的兵力?”
“阳泉君此言差矣。”
吕不韦客气回应:“韩、赵兵力所剩无几,可不代表其他国家同样窘迫。自先昭王五十三年后,秦国多年无战事,直至王上登上王位,才再次出兵讨伐。这六年来,秦国休养生息,山东六国亦在养兵。强如楚、远如齐,怕是早早地备好,就等着机会,找秦国的麻烦。”
“秦国刚刚打赢了赵国。”阳泉君继续反对:“对六国而言,这可不是好机会。”
“不韦不解。”
吕不韦清隽面容上,摆出了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思索:“秦国攻打赵国,占据了赵国的土地,难道不是一个好由头么?”
阳泉君:“秦军士气高涨,赵国自然不敢领头,那谁又敢领头开战?”
吕不韦:“东周公。”
阳泉君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先昭王薨时,东周公周赧王的继承人就在酝酿着趁机攻打六国,只是孝文王多方外交,延缓了攻势。
后秦王子楚即位,是吕不韦主张先发制人,发兵攻韩,击碎了尚未成型的六国联盟。
这意味着,以东周文公牵头的六国之势,已酝酿许久。
早晚是要打的。
“何况王上身体不适。”吕不韦又补充:“即使之前六国不想打,现在势必起了心思。所以不韦觉得,与其等东周公找到机会,不如率先打上一打,彻底挫败六国借东周公之名联军攻秦的心思。”
华阳太后侧了侧头:“依相国看来,该如何挫败六国?”
吕不韦欣然开口:“计谋容易,筹备却难。不韦觉得,既是六国总拿东周公做借口,就不如向东周公发兵。”
向东周公发兵?!
他的话语引起了秦廷一阵轰动。
如之前三人私下讨论那般,这句话隐含的意义非同小可。
连先昭王都不敢说对周天子的后代赶尽杀绝,你吕不韦哪里来的胆子?
“相国,这不妥!”
“太过冒进,说是为了防卫六国,可就不怕六国因此打过来么?”
“六国不找事,为何要主动找麻烦?”
此起彼伏的追问和反驳扑面而来。
吕不韦坦然接受了一切,任由诸多质疑投射到自己身上。
赵维桢不禁挑眉。
要是不明白吕不韦的意思,那她真是白给他当了这么多年的便宜妻子。
灭国是嬴政的提议,吕不韦是不同意的。
之前下棋交谈,还是赵维桢劝嬴政的想法要后退半步。眼下他主动提出来,就是等赵维桢开口呢。
于是待到群臣激昂情绪平复些许,站在王座之下的赵维桢,才不徐不缓,首次出言。
“要发兵,却未必要灭国。”赵维桢说:“昔年齐桓公尊勤君王,以维护周天子的名号,北伐山戎,难抵楚蛮,以此成为中原霸主。如今秦国为强国,是不是也有维护周王祭祀的道理?”
提及齐桓公之典故,秦廷上的臣工,就明白了大概。
“不韦以为,东周公如此行事,乃受六国小人蛊惑。”她信誓旦旦:“秦国可发兵,护送周天子的后人到安全之处,设立宗祠、保以祭祀。更是让东周公免受小人的蛊惑引诱。”
说到这里,反对之声即可消失殆尽。
秦国的朝臣各个都是老流氓了,自然明白明面上说得越是光明磊落,实际上野心越是勃勃。
只要不灭国,把东周公迁于秦国的监视之下,他就算再想打,也没法与六国联络。
“这倒是个好主意。”
吕不韦附和道:“如此,列位担忧之事,也不会发生。不韦赞同,诸位可还有异议?”
“相国。”
阳泉君冷笑几声:“你不觉得自己未卜先知了吗?”
赵维桢:“……”
吕不韦身形一僵,猛然抬头。
他向来温顺和气的面孔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震惊:“阳泉君,你什么意思?!”
就知道会这样。
赵维桢作旁观时,也不免叹了口气。
所以说,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外人怎么想,谁也控制不住。
巧就巧在这里了:吕不韦与嬴政讨论对付六国联军的时候,她还在场。提前准备,确实是实打实地为秦国着想。
可谁叫秦王子楚病了呢?
在旁人看来,你吕不韦忙前忙后准备防守战争,紧接着王上为急病撂倒,难免就像是吕不韦早就知道秦王子楚会生病一样。
阳泉君当众这么说,就是在暗指吕不韦谋害秦王。
关键在于,赵维桢还不能站出来说话。
她扭头看向嬴政。
不用赵维桢示意,少年人也做好了准备。
年仅十一岁的嬴政,不等阳泉君继续责难,转过身去。
“阳泉君请慎言。”
嬴政冷淡开口:“父王生病之前,相国就同我商议过此事。他提前筹备,亦是父王点头应允的事情。君上为秦担忧,确为好事。但此话诛心,君上许无意,却是大大轻贱了相国一片赤诚。”
阳泉君愣了愣。
他出言发难,肯定是早有准备。
但阳泉君没料到,年幼的太子会主动站出来为吕不韦说话。
而且他直接点名了阳泉君的言下之意,把隐含的内容搬到明面上来斥责,倒是让阳泉君面上不太好看。
嬴政的意思很简单:如此紧急的时刻,就算是真的,这么追究也是不妥。
“……谢太子提点。”
阳泉君只得认下,向嬴政行礼:“是我过于担心,失了镇定。我向相国赔礼。”
嬴政点了点头,接着又看向华阳太后。
“大母。”少年人掷地有声:“若非相国事先准备,今日秦国或有麻烦,不应因他对六国心存防备,反倒是出言质疑。”
“确实如此。”
华阳太后赞同嬴政的看法。
再怎么与吕不韦不对付,华阳太后也是秦国的太后。
如果说秦王子楚健康的时候,东周文公也许有七成概率会联合六国攻秦,那如今他病倒了,六国攻秦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