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闻,”他开口,“夫人又钻研出了什么新物事?”
“听魏兴说,这次用的是豆子。”魏盛回答。
吕不韦还想再说什么,话还没出口,只见赵维桢拎着衣袂,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
从北地来的小妇人,个子不太高,年岁不太大,一头乌发下容貌端庄,可清亮的眼中却好似藏着一团火。
她走到吕不韦面前,二话不说,隔着衣袖抓住他的手。
哪怕有衣物相隔,可赵维桢指尖的柔软触感,仍然清晰无比地传递过来。
吕不韦周身猛顿。
这一动作,让人声鼎沸的食肆都安静了下来。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这夫妇直接拉起手来了?!
吕不韦心中一喜,面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只是温和道:“夫人,慢点!”
“你跟我来。”赵维桢拉着吕不韦就往外走。
“可有什么事?”
“我要找墨家钜子。”赵维桢不假思索地开口:“你快去吩咐商队帮我在各国留意一番。”
“……”
“快去呀!”
“…………”
吕不韦看着兴致勃勃的赵维桢,到嘴边的话实在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就不能让他吃了饭再去么!


第49章 四十九
049
赵维桢虽然着急,但也不至于真的不给吕不韦饭吃。
特别是这事要好生解释。
食肆的长案上,吕不韦耐心听完赵维桢的解释,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墨家钜子?”
吕不韦喜着白衫,出门在外就分外仔细。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袖,侧了侧头:“维桢是又想出了新物事。”
“能找到么?”
赵维桢不和他绕弯子:“我很急。”
吕不韦理着袖子的手微微一停,而后抬眼:“为何?”
因为秦王嬴稷活不久了。
眼下小嬴政已快七岁,再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当今威吓六国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霸主秦王稷,将会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事后仔细回想秦王的话,赵维桢越琢磨越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不止是她急,秦王本人也急。
尽管那位颇有性格的老国君不曾言明,可赵维桢却隐隐地察觉出了秦王稷的想法。
他可能……
也感受到了自己没多少日子了。
若非如此,何必与她一名女子许以重利?赵维桢虽然于秦有功,但也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秦廷上满朝文武,慢慢商议着,总能达成他自己的想法。
只可能是,对目前的秦王来说,赵维桢最安全。
他希望自己能在最后的时间里为安国君继位扫清障碍,而且还不会增加新的隐患。
所以范雎离秦,所以寄托于下一位权臣,不如找一位有能力,还不是臣子的赵维桢。
但这话,赵维桢不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
她沉默地看着吕不韦,后者见赵维桢目光灼灼,却不回答,蓦然一笑。
吕不韦若无其事地拿起酒器。
“好啊。”
他应下赵维桢的要求,好像刚刚并没出言追问过。吕不韦白净的面孔中浮现出几分淡淡的笑意,似为揶揄,似为算计,这般神情,让赵维桢暗自挑眉。
一准没好事。
她在心中嘀咕道,不过,吕不韦这表情,玩味为重,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事。
“若有钜子从中协助,维桢的担子也可轻一些,”吕不韦慢吞吞地抿了一口蒸酒,又慢吞吞地拉长语调,“不韦没有回绝的道理,只是……”
“只是?”
“我为维桢去寻墨家钜子,维桢得答应我一件事。”吕不韦说。
等价交换,这很合理。
赵维桢欣然点头:“行,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吕不韦脸上笑意更深:“阳泉君派人递了帖子过来,说要在府中开设筵席,不韦想请维桢一同赴宴。”
赵维桢:“……”
就这?
不用他帮忙,赵维桢也会去的啊!这个面子还是会给的,毕竟在外人面前吕不韦丢人,四舍五入约等于她丢人。
就一个宴会,值得专门出言邀请么,小心翼翼成这样?
赵维桢莫名其妙:“我答应你。”
吕不韦闻言一喜,笑吟吟道:“谢维桢赏脸,我定会为你把钜子寻来。”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原本赵维桢觉得,这墨家子弟应该不那么好找,就算有消息,至少也得是月余之后。
然而转至第二天——
像往日一样,魏兴跨进主院,只是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衣着朴素的青年。
“夫人。”魏兴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主人说,这是赠予夫人的。”
“嗯?”
赵维桢瞥了一眼魏兴送过来的木盒。他掀开木盒,里面平躺着一只金镯。
先秦时期的金器何足珍贵?躺在盒子里的金镯明灿灿、亮闪闪,险些晃瞎赵维桢的眼。若仅是金镯,也就罢了,关键是这镯子上以还雕刻着相当繁复瑰丽的精细纹路。
看这风格,应该也是巴蜀的东西。
拿去当贡品都够了,吕不韦竟然用来讨好自己,突出一个财大气粗。
不过,赵维桢对首饰没什么稀罕的。
她收回目光:“放一边吧。”
魏兴:“主人还说,有一批燕支亦在路上。”
所谓燕支,说得就是胭脂,产自燕国故而得名。在秦国,因为运输成本,这样的化妆用品可谓十足的奢侈品。
但赵维桢也不稀罕,漫不经心地连连颔首:“晓得了,运到就送来,随他出席筵席我会用上的。”
说完,她看向魏兴身后的青年。
“这位是……”赵维桢问。
“夫人,这位是你要寻的墨家矩子。”
赵维桢险些把手中的竹简丢出去。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什么,这就找来了?!”
这,这相隔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啊!
魏兴身后的那名青年,见赵维桢满脸惊讶,便先跨一步,尊敬行礼道:“草民秦央,乃墨家钜子,见过孟隗夫人。”
说完,青年抬头。
他看向赵维桢,视线之中颇有亲近之意,墨家钜子善意道:“早闻孟隗夫人乃难见的贤人,如今算是开了眼了,竟是连蜀地、燕地的贵重之物送上来,都不见多看一眼。”
赵维桢震惊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他穿着寻常布麻衣衫,完全是黔首的打扮,露出外面的皮肤晒得黝黑,还因疏于打理显得有些粗糙。特别是秦央一双手,亦是呈现出劳动者才会有的力量与皱纹。
唯独不同的是,虽穿平民衣衫,但秦央展现出的气度和那双神采奕奕的双眼,足以证明他胸腹之内装着足够多的墨水。
青年姓秦,说着一口贵族才会的雅言。
最重要的是,他的雅言里带着很轻的咸阳口音。
这就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小伙啊!
“你——”
赵维桢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你是咸阳人?”
秦央见赵维桢惊讶于自己的身份,有些摸不到头脑。
“回夫人,是咸阳人。”他先作肯定,又茫然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见稷下学宫出没的墨家子弟,可都是燕、齐人士。”赵维桢说:“你为墨家钜子,怎会……”
这秦齐二国,可是一个在最西头,一个在最东头,隔了十万八千里远!
赵维桢没说完,但秦央懂了。
他恍然大悟,而后当即失笑,黑脸露出一口白牙,对比分外分明。
“夫人常年在北地,初入咸阳,没有了解也是正常。”秦央先给赵维桢送了台阶,然后耐心解释:“自祖师爷死后,我墨家就分为三派:谈辩、说书、从事。夫人在稷下学宫见到的,为谈辩一派。他们在齐国行走,为的是宣扬墨家思想。而我们从事一派,比如权说,更重实者。早在献公颁求贤令时,就来到了秦国。”
提及自家往事,秦央侃侃而谈:“商君变法,颁布什伍连坐制,与我墨家尚贤、同理念相符。加之秦国国策乃耕、战,那要战争,自然是得需要大量工匠,所以我们这从事一派,就这样留了下来,代代相传,传到了我这里。”
原来,原来是这样!
这可真是触及到了赵维桢的知识盲区。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待秦央解释完毕后,赶忙起身:“竟是如此,是我疏忽了!妇人见识短浅,钜子千万不要挂念在心上。”
秦央连忙摇头:“夫人哪里的话!孟隗夫人两张图纸,马具为兵,曲辕犁则为农,让我墨家上下看得接连赞叹。夫人这等大才,应该是我墨家向夫人虚心学习才是!”
赵维桢:“就不要再——”
等会。
她话说一半,猛然反应过来。
既然墨家钜子就在咸阳,那吕不韦昨天怎么不直接说?不仅不直接说,还要先让她答应和他出席宴会。
怪不得他昨天那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呢。
如今回想,吕不韦那就是明晃晃地在表示:原来这世上还有夫人不懂不了解的事情。
赵维桢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可让他逮着揶揄自己的机会了是吧!
秦央:“夫人有何见教?”
赵维桢回神:“没什么。”
她拎起衣袂,客客气气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钜子请随我来。”
抛开吕不韦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不讲,墨家钜子就在咸阳,实属是给了赵维桢一个大大的惊喜。
不用打探消息、不用三番四请,对方甚至就是本地人,着实省了很多时间和力气。
赵维桢带着他直奔吕府后院。
秦央站定,直接出言:“夫人可是有图纸设计,要我墨家子弟协助?”
这位墨家钜子,倒是如他自己所说,与赵维桢对墨家善辩、行侠之风全然不同。
倒是颇有未来技术宅的意思。
“确实。”
赵维桢说着,拍了拍自家磨盘:“我想把这东西改为水力驱动。”
“改水力?”秦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放在巴蜀地区,许是可行,但在咸阳,不见得有这么强的水力。”
“那用上齿轮呢?”
赵维桢对着魏兴招了招手,后者赶忙把帛书送了过来。
她把画好的帛书递给秦央:“可数个齿轮相连,借用此物,些许力量,也能够带动沉重的磨盘。”
秦央看向帛书,上面画着的是几个轮齿相接、大小不一的齿轮,做出转动指示。
“这……”秦央感叹:“孟隗夫人的工笔不错。”
墨家钜子到底是老手工业者了,只消一眼,秦央就理解了赵维桢的意思。
“如此巧思!”
他感叹道:“我们的工匠,亦曾构思过类似的物件,只是还没想好怎么用。未曾料到,竟然是与孟隗夫人想到一起去了!”
倒也,倒也不至于!
秦央的夸赞发自真心,反倒是让赵维桢很不好意思了。
齿轮这东西广泛运用于东汉时期,诸如水磨、水排,还有传说中才出现的木牛流马之类的设计,肯定都是少不了齿轮的作用。
所以赵维桢就在想,既然魏兴都能立刻听出来,那肯定战国末年已有雏形。
她也不过是借着后人的智慧,给前人一点灵感提醒罢了!
“只是这齿轮,势必得造得严丝合缝才能顺利运转。”
凭借丰富的经验,秦央已在脑海中构思出齿轮运转的效果。他兴奋问道:“不知夫人可有……呃,准确的尺寸,我好叫工匠尽快打造出来。”
对方热情高涨,搞得赵维桢都有些愧疚了。
“我只是有个大致的想法,不善计算。”她说:“具体尺寸,怕是要钜子与墨家子弟反复实验才行。”
赵维桢心虚得很。要是能算得清,她也就不需要墨家人来帮忙了!
“夫人莫要挂心。”秦央连忙安慰:“仅是这巧思,就足以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草民觉得,这齿轮也不止是能用在石磨上。”
这便是手工业者自身经验带来的敏锐度了。
赵维桢点头:“我想若是能做出来,用在冶金也是可以的。若用水力驱使风箱,岂不是省力很多?”
秦央闻言,双眼猛然一亮:“确实如此!”
对于工匠们来说,这可是实打实的好东西。秦央捧着赵维桢的帛书顿时如获至宝:“孟隗夫人果然大仁大才,秦央在这儿替秦国百姓先谢过夫人了!”
赵维桢:“……”
别谢了,她都觉得臊得慌。
之前两份图纸,把东西画好寄给吕不韦,赵维桢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反应。见不着人,自然也不觉得尴尬。
如今见秦央高兴得就差手舞足蹈,赵维桢是真的不好意思。
毕竟东西也不是她发明的!
“咳,嗯,劳烦钜子。”赵维桢回避了话题:“要测量好尺寸,顺利驱动,还是要点功夫的。”
“计算之事,交给我们就好。”秦央认真道:“不怕麻烦。”
“如若有进展,可派人来通知我。”
赵维桢客气说:“不必钜子亲自来一趟。”
秦央摇头:“不用这么麻烦,我派人知会魏盛即可。”
赵维桢:“……钜子识得我府上管家?”
秦央理所当然:“之前照着孟隗夫人的图纸打造马具与曲辕犁,可是魏盛亲作监察的。”
赵维桢:“……”
好啊,还主仆合起伙来逗她玩!
…………
……
三日之后。
吕不韦站在赵维桢的屋外,屋子里的女侍先行一步走了出来。
“主人。”女侍道:“夫人说还需些时间,请你回屋等候。”
“无妨。”
吕不韦坚持:“我在这儿就行。”
女侍闻言,也不多劝,只是行礼之后,回到了屋子里。而后站在院子里的吕不韦就隐隐听到赵维桢低声抱怨,说着诸如“这不就是变相催促”、“有话不能直说吗阴阳怪气”之类的话。
他听见了,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有趣,清隽五官流露出淡淡笑意。
之前信中来往,吕不韦虽深谙自己这位夫人心有大志、作风亦是无比强势干脆,但直至她来到咸阳,吕不韦才发现,原来维桢生活中还有如此朝气蓬勃的另外一面。
她本就年轻,离别四年,也不过双十年华,性子活泼,倒也是符合她的年岁。
屋子里一顿紧锣密鼓后,吕不韦稍等了一会,赵维桢就出来了。
“你就不能回去等么。”
她人还没出来,声音先传出来,脆生生的动静好似嗔怪:“我险些把胭脂涂歪了。”
而走出来的赵维桢,虽换上华服,却颜色素雅,摆明了是随着吕不韦的偏好故意为之。她本生得清丽端庄,如今以胭脂在唇上微微一点,殷红色彩为其容貌增添了几分明艳。
见吕不韦不说话,赵维桢直言道:“怎么,我只点了胭脂,就不认识了?”
说完她抬手扶了扶发髻,右手衣袖轻轻撩起,露出不过两寸的手臂。藕白皮肤上,锒铛金镯卡得恰到好处,更衬得赵维桢的肌肤如凝脂白皙光滑。
吕不韦呼吸猛然一顿,瞳孔微扩。
迎上赵维桢的目光,他赶忙垂眸,避开了视线相接。饶是如此,也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满足和暗喜。
“怎会不认识。”吕不韦回道:“只是维桢今日美得实属是让人不敢多看。”
“既是美的,怎不敢多看?”
“怕多看几眼,维桢就像那仙女般飞走了。”
就吹吧你就!
说这种话,还一脸认真,搞得赵维桢明知他是奉承,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还不快走?”她说。
“维桢先请。”吕不韦客气道。
她放下手,衣袖便遮住莲藕般的玉臂,连同金镯也藏了起来。吕不韦还从未感到日常穿得这衣衫宽袖是那么的惹人厌烦。
看来,还是得多送点镯子才行,吕不韦暗自做出决定。


第50章 零五十
050
阳泉君是华阳夫人的弟弟,也是秦国的臣子。
当年吕不韦看中嬴子楚这位“奇货”,来到秦国游说阳泉君,说服他支持太子安国君立嬴子楚为继承人,进而请阳泉君去劝说华阳夫人。
如此才迈出吕不韦与嬴子楚在秦国立足的第一步。
因而在阳泉君眼里,吕不韦完全是自己人。
今日开设宴会,目的就在于正式与吕不韦刚刚归来的妻子孟隗夫人结识。抱着同样念头的宾客来得不少,多数是客卿、游士。
夫妇二人一露面,就接连不断有人上前寒暄问候。
阳泉君本人倒是不急不忙,与孟隗夫人见面之后,就忙着招待其他人,待到宴会基本结束,三三两两的人分散开来,他才再次找到吕不韦。
而孟隗夫人正与几位身着华服的贵夫人交谈。
“恭喜不韦先生。”
阳泉君一见到吕不韦,就送上祝贺:“先生与夫人阔别四年,总算是披云见日,等到了孟隗夫人安全归秦的一天。”
未曾料到,吕不韦听到这话,并没有如阳泉君那般展现喜悦。
他虽然依旧是那般温和可亲的模样,脸上噙着笑意,姿态放得很低,好似那风光霁月的翩翩君子。但阳泉君与吕不韦也算是打过不少交道,也没错过他眼底的那一份隐隐担忧。
阳泉君侧头:“可是有麻烦?”
如今华阳夫人把芈宁送到孟隗夫人的学堂读书,那可是阳泉君最宝贝的孙辈!自己的宝贝孙孙都押宝在孟隗夫人门下了,阳泉君也没觉得赵维桢是外人。
“若是夫人在咸阳有麻烦,”阳泉君说,“尽管同我提,我尽力而为。”
“谢君上。”
吕不韦客气领情,可眼底的担忧分毫为减:“非孟隗有事,其实是——”
阳泉君不禁蹙眉。他压低声音:“这是怎得了?你我又什么不能说的。”
吕不韦一声叹气。
“同君上却是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跟着放轻声线:“孟隗的上一任亡夫可是稷下学宫的田英先生,那是何等大才大能?可惜英年早逝。相较之下,不韦才疏学浅、无德无能,虽孟隗不嫌弃,但……不韦自觉是配不上夫人啊。”
“不韦先生可不要妄自菲薄!”
然而阳泉君话这么说,心中却是了然。
吕不韦说了一大堆,总结出一句话:自家婆娘太厉害了,他怕压不住。
孟隗夫人什么本事和名声,咸阳城内谁不知道?
要说吕不韦有救护秦国公子之功,那孟隗夫人亦有。更遑论两张图纸,更是让秦国的国力、战力都大大地提升,要换成男子,这样的功绩封官加爵不在话下。
若是公子子楚成为国君,那吕不韦为国君之师,少不得高官之位,有这样的夫人还说得过去。
可现在,他仅为太子嫡子的师长,夫人的名头比他还响。
换成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忍不住心虚上愁的。
同为男人,阳泉君瞬间理解,甚至还多少有些心有戚戚焉。
“夫人太优秀,是好事,亦是坏事啊。”
阳泉君感叹道:“我早就有所听闻,在邯郸之时,多少男子不顾孟隗夫人为他人妇而大献殷勤。听说连那廉颇老将军,都主张为孟隗做媒,要把她许给自家小将军呢。”
吕不韦:“……”
什么小将军?
关廉颇什么事?
真有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小将军又是谁?
吕不韦在心中问号三连,更是意识到自家商队、信使于咸阳和邯郸往来,竟然无一人把事情说给他。
连阳泉君都知道了,他竟然毫不知情!
当然了,吕不韦虽然心底微微裂开,但面上还是绷住了神情。
只是原本做出八分像的虚情假意,顿时变成了混杂真情的十分。
“正是如此。”
吕不韦纹丝不动,厚脸皮顺着阳泉君的话,又是一声长叹:“不韦惶恐,实属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连这种私房话都和阳泉君说了,阳泉君能不同情么?
不仅同情,还很是共情。
阳泉君摇了摇头,换上了一副过来人的语气。
“不韦先生啊。”他说:“我到底是年长你几岁,有些见解,你别见怪。”
“君上快请。”吕不韦迫不及待道。
“那再多的人献殷勤,孟隗不也来咸阳了吗。”阳泉君劝道:“你就忍一时,好生讨好她。孟隗夫人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也别小气。那对自家夫人恭敬礼貌,还能吃亏不成?待到子楚公子……之后,就不必如此低声下气了。”
阳泉君没说清楚,但吕不韦却是明白他的意思。
等子楚公子成为秦王,你不就有了地位?在这之前,就先忍一忍。
吕不韦闻言,更显为难。
“不韦也是这么想的,只是……”
“只是?”
吕不韦故意环伺四周,见无人靠近,才凑到阳泉君耳畔。
“君上可知,近日秦央到我府上拜访了孟隗?”
“秦央?”
阳泉君立刻明白了吕不韦的意思。
这可是墨家钜子,咸阳工匠的领头人!而孟隗夫人,正是因为那两张设计精巧的图纸而在秦国赢得了名声。
“按照孟隗的意思,她已将新的图纸交予钜子。”吕不韦说:“做的是什么叫‘齿轮’的物事,若是能成,可做出不少用水力驱动的工具。”
阳泉君:“水力驱动,那岂不是……”
吕不韦:“以水力灌溉农田、冶金炼金,以及加工粮食,不在话下。”
阳泉君一愣,而后面露喜色。
虽则阳泉君不理解其中原理,但他也能想明白,若是以水力代替活人、牲畜去做这些事情,那可是大大的省力气!
省下力气,就能腾出人手,那就会有更多的人去做更多的事情。
怎么想都是天大的好事。
“这可又是大功一桩啊!”阳泉君说:“农耕、炼金,都是秦王无比重视的事情,不韦先生,可借此进一步换来威望与奖赏。”
然而吕不韦却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非为不韦所做,不韦不敢邀功。”他说。
一句话,却足以阳泉君听懂吕不韦的潜台词
他不敢邀功,功劳是谁的?是孟隗夫人的。
这话对阳泉君说……
“我听闻。”阳泉君迂回出言:“孟隗夫人早有别的打算,不会……”
吕不韦又是低语:“正因如此,不韦心中苦恼,才特地与君上诉说,也就只有君上能帮不韦了!”
言下之意即是:既然是你阳泉君说要顺着赵维桢,她要什么,就给什么。
那现在赵维桢要的是秦廷上的一席之地,我不得不给,私房话我都同你说了,你不得帮帮忙?
阳泉君顿时有些犹豫。
孟隗夫人此人,留在咸阳,对华阳夫人,对公子子楚,对自己,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她来秦的原因只有一个:她是吕不韦的老婆。
要是如吕不韦担忧那般,他拿捏不住自家婆娘怎么办?
可不能让孟隗夫人就这么走了!
阳泉君心中一紧。
如果孟隗与吕不韦和离改嫁、离开咸阳,先不提对秦国有什么损失,华阳夫人肯定要责怪下来的——吕不韦话都告诉阳泉君了,他却什么都没做,可不是他的问题?
不行,只靠吕不韦这小子,不靠谱。
阳泉君的脑子疯狂转动起来:能让一个人留在秦国的理由是什么?
自然是名利。
只是孟隗夫人付出这么多,却没得到相应的名利。这在咸阳人尽皆知。
如今她想为臣……
这忙得帮。阳泉君迅速算完其中利弊:哪怕是他出力了,没成,事后亲姐怪罪下来,也不是他的问题。
“不韦在家辗转反侧,倒是想出了一个法子。”
吕不韦仔细观察,见阳泉君神色松动,趁热打铁:“孟隗与墨家钜子钻研那新事物,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待出了成果,可请太子趁机上书,提议孟隗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