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阮大成却哭丧着脸,像是死了爸爸似的,站在那里。脸的两边本来长着耳朵的地方,不停地往下滴着血。伊风看着他这副样子,既像可笑,亦复可怜,可却有些奇怪。心中不禁暗暗忖道:“这伏虎金刚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如今却怎地变成了如此模样?”
他望了那持剑之人一眼,又接着忖道:“若此人是个女的,那阮大成还可说是单恋成疾。但此人从头到脚,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身上有一丝女人样子呀!”
江湖上女扮男装之人,比比皆是,伊风见得多了,无论是谁,扮成男装后,总脱不了那种女人气息,伊风可算见得多了。
此刻这持剑之人,虽然白皙文秀,但嘴上的短髭,根根见肉,这是任何女子也化装不来的。因为贴上去的假须,和从皮肉中生出的,外行人虽难以分辨,但像伊风这种江湖老手,却一望而知。
一瞬之间,他又觉得对阮大成非常同情,也有些怜悯。
因为阮大成仍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那么个响当当的汉子,如今竟落到这种地步,这几乎是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那持剑之人微微一笑,又道:“阁下一言不发,难道是小弟高攀不上吗?”
语音落到“吗”字上,已变得非常冷漠。
伊风怔了一下,连声道:“哪里!哪里!”
举头一望,已有日光斜斜从窗中照进来。
他无意识地走到窗前,窗外是个非常精致的园子。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处身之所,是一家大户人家后院中的两间精舍。
于是他对这持剑之人的身份,更起了极大的好奇心,转身道:“小弟伊风,只是江湖上的一名小卒,承蒙阁下不耻下交,实在惶恐得很……”
他本想问人家的姓名身份,又不便出口。
那持剑之人又一笑,道:“以阁下的这种身手,若说是江湖上的一名小卒,那阁下未免太谦了吧?”
他也缓缓踱到窗前。伊风才发觉他身材不高,只齐自己的鼻下,心中动了动,却听他又笑着道:“小弟萧南,才是江湖上无名小卒哩!”
他露齿一笑:“今夜之事,阁下必定有些奇怪;但小弟一解释,阁下就会明白。”
伊风留意倾听着,但那自称“萧南”之人,话却到此为止,再没有下文,根本没有解释,伊风也仍然一头雾水。
萧南一回身,拍了拍阮大成的肩头,换了另外一种口气道:“阮老大,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天已经亮了呀!”
伏虎金刚浓眉一竖,大声道:“你不叫这姓伊的小子走,却偏偏叫我走,干什么呀?”
萧南双目一张,明亮的双眼里,立刻射出两道利刃般的光芒。
阮大成竟垂下头。
伊风暗叹一声,自觉此行弄得灰头土脸。这伏虎金刚话虽说得不客气,但伊风觉得他有些可怜,也犯不上和他争吵,仅仅微笑了一下。
他目光动处,看到那“萧南”手持之剑的剑尖上,仍挑着两只鲜血淋漓的耳朵。
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对这“萧南”的为人,也有着说不出来的l厌恶。
但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被削了耳朵的人心甘情愿,那么自己这局外人又能说些什么话呢?
于是他向“萧南”一拱手,道:“天已大亮,小弟本也该告辞了。”
阮大成一瞪眼,道:“你走我也走,你要是不走,我可也要在这里多呆一下。”
他本来满口四川土音,此刻竟学着“萧南”说起官话来。
伊风有些好笑,但看了他那种狼狈的样子,却又笑不出来。
他刚一迈步,却听园中一个极为娇嫩的口音笑道:“哎哟!怎么我刚来,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要走要走的,难道你们都不欢迎我来吗?”
语声方落,门外已袅袅婷婷走进一人来,云鬓高挽,艳光四照,一走进门,秋波就四下一转,给室中平添了几分春色!
她娇声一笑,向“萧南”道:“还是你有办法,头天刚来,晚上就有两位客人来找你。你姐姐我在这里住了快三年啦,也没有半个人来找我。”
萧南也笑道:“谁吃了熊心豹胆敢来找你呀?不怕烧得浑身起窟窿。”
这两人言笑无忌,仿佛甚熟。
阮大成目定口呆地站着。伊风的两眼却瞪在“萧南”脸上。
方才那绝艳女子一进来,伊风就觉得有些眼熟;此刻听了“萧南”的活,心中已猜出此人是谁。再看见“萧南”笑声明朗,双目中也满含笑意,只是面上仍没有一丝表情。想到那阮大成所说满含“醋意”的话,心下立时恍然大悟:“原来这‘萧南’却是潇湘妃子萧南苹,怪不得阮大成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也难怪她易钗而弁,我竟看不出来。若是别人,当然奇怪;可是这萧三爷的爱女化了妆,别说我看不出来,恐怕谁也看不出来。”
他眼睛一望那艳装女子,忖道:“这个一定就是武林第一火器名家火神爷的爱妻“辣手西施”谷晓静了,我和她倒见过一面,不知她还认不认得出来我?奇怪的是,这苏东一个小地方,怎会住着鼎鼎大名的‘武林四美’中的后两位,又偏偏让我碰着了?”
他脑中一阵混乱,又想到他的妻子“销魂夫人”。原来那萧南,果然就是昔年以易容之术及独门暗器扬名天下的萧旭萧三爷的爱女潇湘妃子。而那艳装女子也不出伊风所料,是火神爷姚清宇的爱妻辣手西施谷晓静。
昔年“武林四美”名噪天下。这“武林四美”中的头一位,就是伊风的妻子“销魂夫人。”
再加上潇湘妃子萧南苹、辣手西施谷晓静和昆仑掌门的爱女昆仑玉女崔佩,就是被江湖中人艳称的“武林四美”。后来销魂夫人嫁了铁戟温侯,隐居江南;辣手西施谷晓静嫁了武林中使火器的第一名家姚清宇;潇湘妃子却因为追求之人太多,而她却冷若冰霜,将不少动她脑筋的江湖豪客,伤在她“回风舞柳”剑下,而引起武林中不满后,也渐销声匿迹;昆仑玉女崔佩,却是突然在武林中失去了踪迹。
于是赫赫一时的“武林四美”,就渐渐在武林中极少被人提起。
哪知伊风此番远赴滇中,却在这山城里遇着了“武林四美”中的两位。
辣手西施和销魂夫人,原是素识。伊风昔年和他的妻子畅游五岳时,在泰山玉皇顶上,曾和他们夫妇见过一面。
此刻他心中忐忑,生怕谷晓静认出了他,悄悄转过脸去。因为他诈死之后,在江湖已成了个见不得人的“黑人”了。
谷晓静娇笑不休,眼波仍转,见到阮大成,又轻唤了一声,向萧南苹道:“这又是你的杰作吧?人家都说我‘辣手’,可是我看呀,我这‘辣手’两个字的外号,倒不如转送给你还好些。”
娇声一笑,又道:“快把你小宝剑上的两只耳朵拿下来,鲜血淋淋的怕死人了!”
萧南苹一抿嘴,笑道:“你别客气了吧,想当年你把人家的脑袋挑到宝剑上,也没说什么怕死人了;现在怎么啦?突然大慈大悲了?”
伊风站在窗口,留又不是,走又不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好。
不禁暗骂自己的多事,好生生地从床上爬起来,来这蹚浑水干什么?
谷晓静却走到他身侧,笑道:“喂!小兄弟!你贵姓呀?怎么我看你像是面熟得很。”
伊风唯唯而应,不敢答腔。
阮大成也不是白痴,受到如此冷落,心里自然大大不是滋味,看了萧南苹一眼,粗声粗气地道:“萧姑娘!我这样对你,你这样对我,唉!我啥子都没得说的!你说要试试我的心,好!我的耳朵都削掉了,你还是……唉!只怪我阮大成生得丑,我——我走了。”
他越说越不是味,说到后来,声音里竟带着哭腔,一转身,蹬蹬蹬,朝门外大步走了出去,萧南苹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伊风见到他魁伟的背影消失大门外,却听萧南苹啐道:“癞哈蟆!”
伊风不禁不屑地望了她一眼,觉得阮大成虽然可怜,却也替男人丢尽了脸,两道眉皱到一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谷晓静眼珠一转,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俏叹了一声,道:“这也不能怪萧家妹子,这年头有些男子,你不这样对付他们,他们就自以为蛮不错的,像苍蝇似的叮在你后面,确实讨厌!”
她娇笑一下:“要是天下的男人都像你,那就没事了。”
伊风脸一红,想到自己以前还不是整天跟在销魂夫人后面,心里有些不自在,大有后悔自己以前也丢了人的意思。
萧南苹一笑,道:“你们一个姑娘,一个妹子的,把我叫得也装不成男人了。”
伸手在脸上一抹,一个绝美的面容,便奇迹般地出现了。
伊风眼前又一亮,大为赞服那“萧三爷”的易容之术,忖道:“难怪萧三爷以前曾以十一个名字出现江湖;而且若不是他自己在武林大会上自己宣布了出来,江湖上谁也不知道这十一个人,其实只是一个人。现在从他女儿身上,就可以看出他易容术的神妙了。”
眼光却不自觉地又瞟到萧南苹身上。
谷晓静笑道:“你们在这里坐一下,我去替你们弄些粥来。”
她轻叹了口气:“姚老二这些年来身体越发坏了,到现在还没有起来。”
萧南苹“噗哧”一笑,道:“小姐夫还在睡呀,他跟你在一起这么些年,身体要是还不坏,那才是没有道理了哩!”
说到这里,她的脸也不禁红了起来,谷晓静笑着跑过去打她,一面俏骂道:“看你这张缺德嘴,将来谁要是娶了你,准保比铁戟温侯吕南人还要倒霉!”
伊风暗暗长叹了一声,江湖中人竟将他比做倒霉的对象,他不禁有点自怜,也有些自责,觉得在这里再也呆不下去了,拱手道:“谷姑娘!不用麻烦了——”
他话未说完,却被谷晓静打断了话头,用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咦!怎么知道我姓谷?”
眼睛一眨:“喂!我看你越发面熟,我们以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吧?我想想——”
伊风一惊,连忙道:“小可的确没有这份荣幸见过姑娘,只是‘辣手西施’名满天下,小可也曾常常听到过姑娘的名字,所以才知道的。”
谷晓静“哦”了一声,仍然有些不相信的意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伊风暗忖:“我早该走了的,等一下那火神爷若也到此间来,那就一定认得我了。我诈死之事若传出江湖,非但是个笑话,天争教势必又要再来搜寻我,那我连安心静练武功都不能够了。”
他越想越觉此行实在冤枉,身子一转,先走到门口,才拱手道:“小可无状打扰了两位许久,实在该死,日后再来谢罪吧!”
话一说完,不等人家的答复,转头急急向外走去。
他却没有想到,他这么一来,是否会更引起人家的怀疑?
走到园中,满园的花木,此刻多半凋零;园侧的半池枯荷,只剩了断梗残枝。积雪末落,新霜迹在;寒风吹过,寒飚袭人。
他大步而行,当然不会有心情来领略这残冬的小园景色。
眼角动处,看到墙角有个朱红的小门,连忙走了过去。
他急步而行,哪知在他距离那小门还有几步的时候,突然身侧“嗖嗖”两道风声掠了过去。
他定睛一看,那辣手西施和潇湘妃子竟施展身法,掠到了他的前面,堵在那小门的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又一惊,不知这两人是何用意。哪知谷晓静却指着他笑道:“你别走!我想起你是谁了,你就是铁戟温侯吕南人。”
伊风连忙道:“姑娘认错了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