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听到窗外的风声中,夹杂有夜行人衣袂带风的声音。
这若是在以前,他会毫不迟疑地掠出去,追查这夜行人在深夜之中走动,是为着什么。
但此刻,他却仍然意兴萧索地躺在床上。
“别人的事,我又何必去管?”
他暗忖道:“我的事,不也是没有别人管吗?我在苏东,被天争教的三个金衣香主所困,险些遭了毒手,那时又有谁来管我?我失妻之后,又被逼命,芸芸武林中,又有几人肯站出来为我说两句话的?”
他落寞地叹了口气。
以前,他的思想是笔直的。此刻却随着人间事而有了许多弯曲,而他也远不如以前幸福了!
深夜绮思,他又想起许多人;他甚至想起那娇小明媚的稚凤麦慧——
蓦地,窗外的黑暗中,传来一声锐利的尖叫,将他的思路打断。
虽然他认为自己已经很够自私;但是听到这种惨厉的叫声,他却再也无法在床上静卧下去。
虽然他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先赶紧将解药送到终南山去;然而一种天生的侠义之心,却在他血液之中奔沸着,而他却无法抗拒这种力量。
“去看看也没有什么关系,也费不了多少时候。”
他一面匆匆登上靴子,一面暗忖道:“难道这会又是什么奇人奇事?以前我行走江湖所遇之事,不就都是片刻之间就可解决的吗?”
他替自己找到了理由。
于是他用一条丝巾绑住衣襟,将解药和秘笈,都谨慎地揣到怀里。
他久走江湖,行事已极为小心了。
然后他身形一动,嗖然从窗中掠了出去,向那惨叫声的来处蹿去。
他发觉脚下的房屋都是黑暗而沉寂的;而那声惨叫也是那么突兀,一声过后,就再无其他的声响。四下就都是一片静寂,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之处。
伊风暗自焦急:“我为什么不快点出来?”
他四下巡视,这种夜行屋面的勾当,他已有许久不曾试过了。此时髀肉复生,心胸之间,但觉热血沸腾,昔日的豪气,又重新生出!
他稍微伫立片刻,留意倾听着四下的声音。
就在他将要失望的时候,蓦地听到一种低低的哀求之声。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向那方向掠去,身形之轻快,像是一只初春的燕子。
突地,他看到一个窗口中仍有微光,于是他立刻顿住身形,灵巧地在屋面上一翻,“金帘倒挂”,足尖钩在屋檐上,垂首下望。
屋内有一盏油灯,亮着昏黄的灯光,一人端坐椅上,右手持着长剑,左手的中指,微弹剑身,发出声声陡然之鸣。
另一人直挺挺跪在他面前,满脸血迹。方才那一声惨叫,想必就是此人发出的。伊风闪目内望,见到这幅景象,心中忖道:“这是什么勾当?”
方自动念之间,却见那持剑之人,手中之剑一颤,抖起一溜寒光,刷地,竟将那跪着的人的左耳,削了下来,血水四溅。那人运剑一转,竟将那只耳朵挑在剑上。而跪着的人,当然又发出一声惨叫!
伊风心中一凛,竟发现那持剑之人的长剑上,挑着两只耳朵,不禁大怒!暗忖道:“这厮怎地如此手辣?”
遂在鼻孔里冷哼了一声,倒挂着的身形,也随着这一哼,飘落在地上。
他原以为那持剑之人一定会掠出来。
哪知人家只冷冷瞟了窗外一眼,却仍然端坐在椅上不动,嗡然一声,又发出一声低吟。
伊风一怔!却见那人悠闲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侧脸朝着窗口,微微一笑。以一种非常清越,非常悦耳的声音说道:“窗外管闲事的朋友!外面风寒,请移驾进来一坐如何?”
伊风看到他的脸,苍白而清秀,嘴上微微留有短髭,然而却使他更添了几分男性成熟的风痴,看起来醒目得很,却又没有男人的粗豪之气。
伊风暗笑自己,怎的自己所遇的,尽是不合常轨的奇事?这人剑削人耳,却仍大剌剌地坐在椅上,仿佛心安理得的样子。
他迟疑了一下,目光动处,看到窗子是开着的。于是他思忖之下,飘身进去,落在那跪着的人身侧。
却听那持剑之人笑道:“朋友果然好身手!果然不愧为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侠客!哈!哈!”
他哈哈笑了两声,像是赞美,却又像是嘲弄。
伊风双目一瞪,朗声道:“阁下和这位有什么梁子?人家既然跪下服输,阁下又何必如此相逼?不是小可多管闲事,只是阁下也未免手辣了一点!”
话声方住,那持剑之人又哈哈一笑。
哪知那跪着的汉子,却突地跳了起来,脚踏中门,嗖地一拳,朝伊风当胸击去,口中骂道:“老子的事,要你管什么鸟?”
拳风荡然,竟是少林伏虎神拳里的妙着;而且他在这种拳法上,至少已有二十年的功力。
事出意外,这一拳险些打在伊风身上。他再也想不到那持剑之人并未出手,向自己招呼的,却是自己挺身出来相助之人。
他一惊之下,错步拗身。那汉子不但功力颇深,招式也极为精纯快捷,手肘一沉,双拳同时抢出,“进步撒拦双撞手”,嗖嗖两拳,划了个半弧,击向伊风的左右太阳穴。
伊风微一塌腰,右掌刷地击出。那人马步一沉,腕肘伸缩间,嗖嗖又是两拳,带着拳风,极快地击向伊风的前肩下胸。
伊风大怒,喝道:“你疯了?”
身形一变,掌上再不留情,那种深厚的功力,果然不是那汉子抵挡得住的。
但那汉子拳沉力猛,招式精纯,竟也是一流身手。一时半刻之间,竟和伊风拆了十数招,打得房中的桌椅俱毁,杯盏乱飞。
邢持剑之人,仍端坐在椅上,微微发着冷笑,目光却极为留神伊风的步法;右手不时弹着剑脊,发出一声声低吟。
伊风却有些哭笑不得,不禁暗骂自己的多事。
那汉子一面打一面骂道:“兀那你这厮!好没来由?老子情愿朝他跪。情愿被他削耳朵,要你这王八来管什么鸟?老子被他砍下脑袋也情愿,莫说削耳朵!”
伊风被他骂得心头火起,掌影如风,将这满口粗话的汉子围住。
那持剑之人哈哈笑道:“古人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朋友!你多管闲事,又何苦来哉?唉!古人之言,实是深得我心!深得我心!”
伊风几乎气得吐血,微一错步,刷地后退三尺,喝道:“好!我不管就不管——”
哪知话还未说完,那汉子却又蹿过来,劈面一拳,朝伊风打去,口中仍在不干不净地骂道:“兀那你这厮!撞破了老子的好事,老子非打煞你不可!”
出拳如雨点般朝伊风打去,竟真的有些要和伊风拼命的样子。
持剑之人仍在嘻嘻笑着,伊风却一头雾水,暗忖道:“这汉子双耳被削,我来救他,他却说我撞破了他的‘好事’,难道他脑子有毛病?难道他是个疯
他想来想去,想不出此事的究竟,只得暗叹自己的倒霉了。
他心思一分,那汉子立刻又着着抢攻,口中却又喝道:“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这王八,老子就不叫伏虎金刚!”
伊风呀了一声,“原来这汉子就是伏虎金刚。”
他暗暗忖道:“那么,他却又怎会这样像个疯子似的呢?”
须知伏虎金刚阮大成,在蜀中颇有盛名,是条没奢遮的汉子,平日也颇得人望;是以伊风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更为奇怪。
因为他知道这阮大成绝对不是疯子,但他不是疯子,却又怎会如此?
持剑的那人,始终端坐在那里,望着伊风不断嘻嘻地笑着,看着这两人莫名其妙地打在一处,竟像是觉得非常开心的样子。
转瞬之间,两人又拆了数招,伊风心中更不耐。须知他此刻的功力,远在阮大成之上。只是他和阮大成素无仇怨,而且他的本意又是为了救人而来,当然不愿以内家功力伤人。
伏虎金刚阮大成右足朝前一踏,右拳笔直地击出。伊风随意动,捐弃以往的招式不用,双掌微微一交错,各画了个半圈,闪电般地上下交击而出,击向伏虎金刚的喉间、胸下。
伏虎金刚眼前一花,赶紧往下塌腰,刚刚极力避开此招。
哪知伊风身形一扭,双掌原式拍出,砰然两声,这两掌竟都是着着实实地击在阮大成身上。他虽未使全力,但已将阮大成击在地上。
他这两招轻灵曼妙,却正是他和铁面孤行客动手时偷学来的。这两招看来轻描淡写,但转招之间,却比别人快了一倍。
是以阮大成尚未变招,就被击中,噗地,一跤跌在地上。两眼发怔地看着伊风,心中奇怪,这两招中有什么古怪?
那持剑之人却弹剑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果然高明得很!小弟佩服之至。”
伊风的眼睛,却在这两人身上打着转,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难道这两人是一主一奴?”但是他立刻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伏虎金刚,哪有做人家奴才的道理?”
阮大成气吼吼地爬起来,虽然被打,却仍然是极为不服气的样子,大有再和伊风一拼之意。
那持剑之人却笑道:“阮老大!算了吧!你再打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何况你今天只为我牺牲了两只耳朵,又算得了什么?以后有机会,你还是可以再试一试的,反正我……反正你也知道我的。”
本来一头雾水的伊风,在听了这话之后,越发地莫名其妙了。
他又有些好笑,弄到现在,这持剑之人,倒成了劝架的了。自己不明不白地打了这场冤枉架,却又是为着什么?
他心中好生不自在,心中一大堆闷气,不知该出在谁身上好。
那持剑之人缓缓站起来,朝着伊风微微一笑,朗声道:“朋友高姓大名?深宵相逢,总是有缘。如朋友不弃,不妨留此和小弟作一清谈。”
他举起茶壶,倒了杯茶,又笑道:“寒夜客来,只得以茶作酒了。”
伊风两眼发怔,他虽是机变百出,也猜不出这持剑之人是何来路。而且这人对自己忽而讥讽,忽而又谦恭有礼起来;伊风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对他如何态度,是相应不理呢,还是不顾而去?抑或就客客气气地坐下来,和这奇人做个朋友。
他心中正自犹疑不决,那伏虎金刚却气吼吼地冲过来,大声说道:“你别看他脸子白,他心可没有我阮大成好。我阮大成为你吃尽了苦,现在又被你削下两只耳朵,难道你一点也不可怜我吗?”
伊风闻言又大愕,不知道这阮大成是否变成了疯子?这种捻酸吃醋的话,怎会用在此时此刻?他是实在有些迷惘了!
持剑的那人,耳根却像是红了一下,突地将剑身一抖,又溜起一道青蓝色的光华,喝道:“阮老大!你可得放清楚些!你一天到晚跟着我,我若不看你是条汉子,早就砍下你的脑袋了,你还罗嗦什么?何况你耳朵被削,是你心甘情愿,还哀求着我,我才动手的,难道又怪得了谁?”
伊风听了这些话,越发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