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观主天姿英发,若是终生为终南所困,实为不智。因之本教主破格将汝收为弟子,但望观主达意,声言终南派从此归依本教,则终南山上数百弟子,当可不乐而治。因本教主绝不令门人日夕沉于病痛也。”

  下面具名:“天毒教主。”

  这文理虽不甚通顺,但词意却非常惊人的纸笺,使得妙灵道人看完之后,面如死灰!

  他这才知道:门下弟子,都是中毒。

  但这天毒教主施毒之法,以及所施之毒,都是诡秘玄奇得不可思议,而很显然地,妙灵道人若不答应这荒谬已极的“建议”,门下的弟子,便无药可治!

  这“天毒教”三字,妙灵道人从未入耳。天毒教主是谁?怎会有竟能使终南山数百道侣,在无形中受毒的神通?他都茫然。

  最令妙灵道人惊骇震怒的,却是这天毒教主,不但要自己将这先人创业多年的基业,双手奉送;还要自己声言天下武林,领率开宗立派已数百年的终南派,归依到他那从未听过名字的“天毒教”下。

  这事别人听来,也许极为荒谬可笑,但妙灵道人,却绝对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深深地体会到这张字笺的严重!

  因为,如果他不答复,门下垂危之弟子,显然无救。而他虽是终南派的掌门,却又怎能答应这旷古未闻的要胁呢?

  他心情紊乱,惶恐万状!

  可是,就在他接到那张“谕示”的第三天,终南山上竟来了救星。

  在终南山玄妙观后园竹林中的丹房里,妙灵道人,满怀怆痛地将这事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凝神倾听着的两大武林异人——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虽然素来行事怪异,却也从未听过这样奇事。

  因为自古以来,武林中无论成立任何宗派、帮会,都绝无在创教之时,以要胁手段,要求另一宗派,全部归依于自己的。

  三心神君冷哼一声,道:“‘上体天心,一统武林。’哼!我老人家还没有听过有这种狂人!也从不知道天下还有我老人家不能解的毒。妙灵!你引我去看看!”

  剑先生微一沉吟,却道:“不看也罢。据我揣测,这种无色无臭,能在无形中使数百人中毒,而中毒之人在昏迷不醒中渐渐死去的毒药,普天之下,除了昔年五毒真君以守宫之精,蜘蛛之液,毒蝎之血,赤练之汁,蜈蚣之唾,和以苗疆深山绝壑中的瘴毒草,再加上几种毒物合成的‘蚀骨圣水’之外,恐怕再也没有一种毒有此威力!”

  他微微缓气,又道:“五毒真君制成此物之后,适逢天下武林同道的君山之会,五毒真君竟想以此物将天下武林高手一网打尽,只是那‘蚀骨圣水’也委实厉害,数百个武林高手,果然一齐中毒,五毒真君正自扬扬得意,哪知当时已功参造化的一个奇人,虽然中毒,但却功力未失,逼着五毒真君取出解药,才免了武林这一场浩劫。”

  室中诸人都凝视着他,就连三心神君,也在静听他的下文。

  他微喟一声,又道:“五毒真君也被那位前辈异人,一掌劈死,只是他们制成的一樽‘蚀骨圣水’,据说只用了数滴,其余的竟不知下落了。”

  孙敏忍不住问道:“那毒水只用几滴,就能使数百个武林高手,一齐中毒吗?”

  剑先生缓缓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五毒真君是将毒汁滴入食水之内,虽仅仅数滴,却已使那满溪之水,变成了极厉害的毒药。我一听妙灵贤契所说的情形,便知道那‘蚀骨圣水’,又再次出现。想来也必是终南山的食水溪中,被人施了这种毒汁,而中毒之人功力深浅不同,是以发作的时间,也前后各异。”

  妙灵道人却怀疑地问道:“那么小侄也曾饮过溪水,却怎的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呢?”

  剑先生眉心紧皱,道:“这可能是施毒之人,为了留你有用,是以乘你不觉时,在你食物中暗暗放下解药——”

  三心神君却道:“你又怎能如此确定,这毒就是那‘蚀骨圣水’呢?昔年君山之会,我虽未及赶上,但也曾听人说过,只是没有这般详尽罢了。难道天下就没有第二种如此毒的毒药吗?”

  剑先生微喟一声,叹道:“我之所以如此确定,因为我那时年龄虽极幼小,却也随着先师参与此会,也中了如此之毒。近年我浪迹天涯,在滇西一带,就曾听到一位故人说起,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又重现江湖,却想不到终南弟子,竟都中了此毒!”

  孙敏虽然没有听过数十年前的魔头——五毒真君的名字,但听剑先生说得如此沉重,就知道此毒必定非同小可,黛眉不禁紧皱。

  而妙灵道人更是惶恐不已,满脸悲怆之色。

  只有三心神君,两眼微闭,似乎陷入沉思。良久,他才缓缓说道:“以七种以上的绝毒之物,合成的毒药,我也无法可解。”

  他忽然目注剑先生道:“数十年来,我始终无法猜透你的师承来历,你一说此事,我倒想起来了,那解药放在何处,你总该知道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禁一怔!

  剑先生也自面色微变,但仍沉声道:“我之师承来历,本无不可告人之处,你既然知道,就该知道我的苦衷。至于那解药,昔年果有剩下,但那位前辈奇人,后来为着一事,留恨天下人,将此解药连同一本上面记载他一生武功精粹的秘笈,和一颗两百年前东海屠龙仙子所制,能夺天地造化之功的‘毒龙丸’,都封在一个绝秘的所在。声言:日后若有一人须吃了他当时所身受之苦者,才能得到此物。而那位武功妙绝天下的异人,竟在万念俱灰的心境下,引刀自绝了。”

  孙敏和妙灵道人,都无法揣透剑先生口中的武林异人,倒底是谁。

  三心神君却俯首沉思,突然凝聚真气,以传音之法,向剑先生道:“我和你相交多年,该算知友,此刻我只问你一言,武曲星君独孤灵是你何人?他那本‘天星秘笈’的藏处,普天之下,是否只有你一人知道?”

  孙敏和妙灵道人,茫然望着三心神君,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剑先生面上的神色,虽然极力控制,但仍大变。

  他日光凝注三心神君,也以“传音入密”之法,缓缓说道:“你既已猜破,多言何益?昔年之事,令我终生难安,是以我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本‘天星秘笈’的藏处,的确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但我除非遇到那位奇人口中所说之人,也绝不会对人说出。”

  三心神君双眼一张,但却立刻闭了起来,若有所失地说道:“我多年潜居,此次下山,多半就是为了这本‘天星秘笈’。但我竟将隐居于青海穆鲁乌苏河,布克马因山口的无名怪叟,认做是武曲星君独孤灵的惟一弟子。我今晨才说有事求你相助,就是要你同往青海,寻找这‘天星秘笈’的下落。”

  他长叹一声,竟不再传音,放声道:“哪知我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这心愿只有落空了!”

  他双眼再次张开,两道神光,利刃般地落在剑先生脸上,道:“只是你若不说出那解药的下落,难道忍心眼看玉机老道的数百弟子,都葬送在这‘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之下吗?”

  这两位神色冷漠的异人,此时却都大失常态;尤其是剑先生,脸上竟露出痛苦之色,显见得内心之矛盾,已达极处!

  孙敏缓缓踱到床前,突然看到那冒死救她的青年侠士,脸孔在灯光下苍白得可怖,轻轻伸手一探,鼻息竟已在若有若无之间,她大骇之下,忍不住“哎呀”一声,脱口惊呼了出来!

  这一声惊呼,使得丹房中另外三人,目光都转到她身上。

  “他……他看样子不成了!”孙敏惶急地说道,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三心神君又长叹一声,走到床前道:“我救得一人,且救一人。”

  侧目一望剑先生,又道:“至于其他的数百条人命,就全操在你的手上了!”语声沉重。

  孙敏微喟,忖道:“看来人言真的不可尽信,江湖上传言三心神君恶名彰著,哪知却是个实心仁厚的侠士!”

  她却不知道,三心神君,潜居二十余年之后,已大大地改变了性情!

  两个时辰之后,昏迷不醒,命如游丝的伊风,缓缓睁开了眼来,发现自己在一间房顶甚高的房间里,四肢百骸,却都像是散了一样,两只炙热的手掌,在他身后缓缓移着,掌心发出的热力,使得自己身体里面,发生了一阵阵奇妙的反应。

  他知道是有一个内家高手,正不惜耗损元气,来为他打通奇经八脉。他不知道人家是谁,心里也懵懵懂懂的,混沌一片。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晕迷以前的事,心中不禁暗地奇怪。

  这些天来,他一直陷于昏迷中,所有发生的事,他都不知道。此刻他虽已恢复知觉,但无论气力和心智,都还衰弱得很,甚至无法集中思想去思索任何一件事。

  但是,他的命总算捡回来了,他身受“夺命双尸”的两处重创,连日车马奔波,再加上这些日子来心中一直积郁未消。于是外狼内虎,交相煎熬,到了妙灵道人的丹房中,生命中所剩下的精力,已经很难支持他再活下去了。

  三心神君检视之下,才发现他的伤势,竟比自己想像中还要严重得多!但是为了自己曾经对人家的允诺,竟不惜以多年来采集而成的灵药,费了无穷心血才制成的“再造丸”,增强了伊风生命的机能。然后再拼耗自家的真气,为他打通奇经八脉,除了三心神君之外,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自冥冥中,夺回他十成中已死了九成的生命了。

  伊风自己,可不知道自家所遇的绝世奇缘,只觉得在自己身上移动的手掌,愈来愈急,后来竟改抚为拍,瞬息之间,自己身上的一百零八处大穴,都被人极快地拍了一遍,心中一畅,浊气欲出,“呀”地吐出一堆带着血丝的浓痰。

  三心神君住手的时候,额上已微微沁出汗珠,他仍盘坐未动,悄然合上眼睛,让自己的真气在耗损之后,恢复过来。

  室中静得怕人,妙灵道人垂手而立,满脸悲怆,像是一尊石像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

  剑先生垂目而坐,面上虽然毫无表情,但从他紧握着的手掌中,不难看出这位武林异人的思想,正陷入极度矛盾之中。

  孙敏则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正在为自己的恩人疗伤的三心神君,直到伊风醒过来,吐出一口浓痰,她才松了一口气。

  至于凌琳,她的伤势较轻,方才服过三心神君的灵药,已自沉沉入睡,娇美如花的面靥上,已隐隐泛出红色。

  伤者已治,孙敏心事顿松。转眼一望,看到剑先生的神色,又不禁恻然!

  她虽然不知道这位对她特别好的异人,有什么事发生,但却知道他一定有着极大的困难。而此刻,她不禁深深希望自己有这份能力去帮助他。

  良久,丹房中才从死寂苏醒过来。

  三心神君飘然下床,目中神采,又复莹然。在他耗损了如许真气之后,还能如此,其内功之深,可想而知。

  他缓缓走到剑先生身前,凝视了片刻,才沉重地说道:“你我数十年相交,我深知你的为人,关于此事,你必定有着极大困难,但你却怎能眼看着数百条人命死去?”

  孙敏走到床侧,见伊风双眼紧闭,也似乎陷于沉睡中。听到三心神君的话,星目一张,突然转身道:“照老前辈方才的推测,那自称天毒教主之人,必有解药,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从他身上,逼出解药?”

  三心神君冷然道:“话虽不错,但那天毒教主是谁,都无法知道,除非他现身出来,否则却何处找他去?”他长叹一声,又道:“但这终南门下的数百弟子,却是人人危在旦夕,若是死等,那么多等一天,要牺牲多少人命?须知人命关天,任何人的性命,都是可贵的。若是你的子女也中了此毒,又不知想来你就不会就出此话了。”

  他语声逐渐严厉,孙敏不禁惭愧得垂下脸去,心中只有自责,却没有一丝怪他说话太重之意。因为他们说的话,于情于理,都是无懈可击的。

  剑先生脸色更是沉重。突地张目道:“你不要怪我不近人情,其实玉机道兄与我数十年相交,我岂有对他门下的弟子漠不关心的道理?就非如此,我也断然不会忽视人命,何况这还关系着终南一派的生死?但是……”

  他长叹一声,眼睑又是一垂。

  始终一言未发的妙灵道人,却突然道:“剑师伯方才说:只有一个和昔年那位前辈异人受过同样痛苦的人,便可冒难取药。那么,剑师伯可否将那位前辈异人所受之苦说出来?也许……”

  剑先生一摆手,阻止了他的活,脸上竟露出痛苦的神色,缓缓道:“那位前辈异人,内功已臻绝顶,几成不坏之身。百年来就已名扬天下,只是——”

  他长叹一声,然后沉声道:“不知怎的,他在古稀之年,竟娶了一位少女为妻,还生下一子。”

  孙敏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却听他微一停顿,又缓缓说道:“那位前辈异人,在君山大会上,救了中原武林一脉之后,就被人尊为天下武林的至尊,江湖上无论何事,只要他片言只字,便可解决,这也是大家感恩之意,哪知后来——”

  剑先生在叙说这事时,曾经数度停顿,像是内心情感激动甚巨;又像是这事其中有些话,是他非常难以出口的。但是他终于说了下去:“他的妻子却假借他的名声,穿了蒙面之衣,使出他所传授的武功,做了许多天怒人怨的事,武林中人,虽然为了感谢他的深恩,不便与他的夫人为敌;但日子久了,还是无法忍受。那位前辈异人,多年建立的威望,竟被他的妻子,在三年之中,破坏殆尽!”

  此刻已是夜深,但室中诸人,个个都在凝神静听,丝毫没有倦意。

  云床上鼻息沉沉,窗外风声簌簌,灯光照得窗纸一片蜡黄。

  剑先生略为移动一下,又道:“后来那位前辈异人的妻子,唯恐事发,竟然远奔海外,投到海外一位魔君之处,做了那人的侍妾。那位前辈异人心怀怆痛也不愿到海外去寻仇,因为他觉得情感之事,最为不可勉强,伤心之余,就将满腔爱念,全垂注在他的独子身上。”

  孙敏不禁为之幽幽一叹,妙灵道人和三心神君,也有恻然之容。似乎那伤心欲绝的老人,携着他的爱子,此刻正站在他们眼前一样。

  剑先生微微转过头来,望着墙角间的一片空白,又沉声说道:“但是真相未白,武林中将这位前辈异人,诋毁得不值一文!江湖流言四起。还有些人,要群结武林高人,去寻那异人复仇。后来那老人的惟一爱子,竟也误会了他的父亲,在一个月明之晚,留书出走,声言自己不再认这个父亲。”

  孙敏悄悄擦了擦眼角,竟然有泪珠泛起。

  剑先生却又叹道:“那位前辈异人,心中已是满怀怆痛,再加上这个打击,心志竟然失常,从隐居之处复出江湖。但是江湖上人,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就都远远避开。连一些绿林巨盗,都不愿与之为伍,后来——”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像是掩饰着自己的太多悲痛,又道:“那位前辈异人盛怒之下,再加以神志失常,竟将最最看不起他的金陵三杰击死。等到鲜血染到他手上时,他才从混乱之中清醒过来,但是又已铸成一错!这金陵三杰,本是义声颇著的侠士,身死之事,立刻又激起了武林公愤。”

  须知世间最惨之事,莫过于被人冤屈而无法伸诉!室中诸人听了,都觉得心中沉重已极。三心神君面上,更有异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