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目光一转,似乎在避开眼中的那份温暖的笑意。
“受了伤?”他简短地问道。
孙敏点了点头。
他走到床前,掀开伊风的被,扫目一望,略为探了探脉息,两道长而浓的剑眉,微微皱起。
孙敏关切地问道:“还有救吗?”
他沉吟一会,并不很快地回答出来,却道:“他武功不弱,但是伤得也很重。”
目光一转,瞪在孙敏脸上,道:“你们是什么人?”
孙敏又在心中转了几转,“我该不该将我的真实来历告诉他呢?”
抬头再望了他那冷然的目光,坚定地说道:“先夫凌北修……”
她将自己的身份和她们所经历的事,完全在这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面前,说了出来。
于是她的眼睛又潮湿了。
在这人的面前,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她需要一双强而有力的手,再来保护她,就像以前凌北修保护她一样,这种感觉的由来,连她自己都茫然。
那人听她说着,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面上仍是毫无表情,然而他那坚定的目光,却也起了波动。
“天争教!”他哼了一声,道:“怎地我近来总是听到这个名字?”
突然语锋一转,指着昏迷不醒的伊风说道:“那么这个人叫做什么名字,你也不知道吗?”
孙敏点了点头。
那人轻轻说道:“这人倒也难得得很!”
略一停顿,又道:“碰到我,这也算他运气,他身受两处重伤,又经过这么些日子的奔波,受伤的确很重。”
“请前辈无论如何救救他们!”孙敏凄楚地说道:“我……”
她以一种类似痛哭的声音,结束了她的话。
那人又沉吟半晌,突然道:“你以后不要叫我前辈。”
他又停顿一下,像是考虑着该不该说出他自己的身份。
在这停顿的一段时间,孙敏热切地希望他能说出他的名字来,因为此刻,不知怎的,她对这人竟有说不出的关切。
“别人都叫我剑先生,你——你不妨也叫我这个名字吧!”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像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在说什么的名字时的神态。
然而“剑先生”这三个字,却使得孙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异地望着她面前的这个奇人,心中却有如一个顽童无意中确定了被他遇到的一人,竟是他所看过的童话中的英雄一样。
因为“剑先生”这三个字,二十年来在武林中所代表的意思,就是神秘、神奇和神圣的混合!而这么多年来,人们只听到他所做过的奇事,和他的侠义行为,却从来没有人能和他面对面地说话。
那么,孙敏此时的心情,就很容易了解了。
因为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早就听到过“剑先生”这个名字,她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够碰到他!更想不到面前这看来极为年轻的人,竟是二十多年来,被武林中人视为剑仙一流人物的“万剑之尊”剑先生!
斗室中倏然静寂起来,然而窗外却已有雄鸡的啼声——
剑先生眼中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脸上却仍然是那种无动于衷的神色,仿佛是世间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可以感动他似的。
“他一定受过很深的刺激。”孙敏直觉地想到,眼光自他脸上溜下,发觉他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穿着的不过是件夹衣。
“此地已不能久留。”剑先生道:“我也是四处飘游,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不过我可以将你们带到我的一个至友之处。”
孙敏暗忖:“原来他也是有朋友的。”
却听得剑先生又道:“那里离此并不甚远,我们先到那里,治好这两人的伤再说。”
他说得极快。然而在他心中,却闪过一点他多年来已没有的感觉。“我怎会又惹来这些麻烦?”他暗自责怪着自己。
正如孙敏所料,这武林中的奇人“剑先生”,确是受过很深的刺激,是以多年来,他绝没有和任何一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此刻他自己也在奇怪着,为什么会对这个女子这么关切?
他外表看来年纪虽不大,然而那不过是因为他其深如海的内功所致。
是以他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忘却“男女之情”的年龄。
然而世事却如此奇怪:在你认为已经绝不可能的事情,却往往是最可能的!
他朝窗外望了一眼,那小窗的窗纸,竟已现出鱼肚白了,甚至还有些光线射进来。
他再看了那两具尸身和那被他点中穴道的店掌柜一眼,说道:“你会套车吗?”
孙敏又点了点头,心想这人真是奇怪,既然帮了人家的忙,却叫人家女子去套车。
“我去将这两具尸身丢掉,你快去套车!还有,这厮虽被我点中穴道,耳朵却仍听得到,也万万留他不得!”他平静地说道。
孙敏却知道在他这平静的几句话中,又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她也恍然了解他为什么要自己套车的原因。
于是她转身外走。
哪知刚走出房门,又不禁发出一声惊呼,蹬蹬蹬倒退三步,眼中带着惊惧之色,望着门外。
此时晓色方开,但门外的走廊仍然阴暗得很,墙角昏黄的灯笼犹自有光,在这种光线下,走廊里当门而立站着一条人影,依稀望去,这条人影身上穿着的衣衫,赫然亦是金色。
孙敏惊弓之鸟,自然难免骇极而呼。
就在她惊呼的尾音方住的那一刹那,“剑先生”瘦长的身躯,已如电火一闪掠了过来,低喝道:“什么事?”
这低沉而坚定的声音,立刻带给她极大的安全之感!
但是她的目光,仍不禁惊骇地望着那条人影——穿着金衫的人影。
“难道天争教竟真的如此神通广大。”她暗忖着:“我这样隐藏自己的行迹,怎地还是被他们追踪而来?”
心念一转,又忖道:“可是我又何必害怕?我旁边站着的这人……”
她侧目去看“剑先生”,那位武林异人正以他那种惯有的冷静之态,凝目门外,他永远让人家无法猜透他的心意。
那条人影此刻又向他们缓缓走来,居然也是冰山般地没有任何表情露出。直到他面对面地站在“剑先生”面前,孙敏竟从他那也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孔之上,看到一丝笑容。
她再一望“剑先生”,却见这奇侠脸上也正有一丝相同的笑容慢慢泛起。
她心里不禁奇怪:“难道他们竟是朋友?”
“可是名闻武林的万剑之尊,又怎会和天争教教徒是朋友呢?”
她又不禁惊慌起来:“难道这昔年以一柄铁剑,连闯武林七大剑派所布下的九种剑阵的异人,也和天争教有什么关连?”
须知她身处危境,自然什么事都会往最坏的一方去想,于是她悄悄让开两步,目光却紧紧地留意他们的动态。
蓦地,剑先生和那金衫人同时伸出了手,紧紧握在一起。
“呀!他们果然是朋友。”孙敏为自己确定着,心中忐忑不已,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噩运要落在自己身上。
这时,两人紧握着的手仍未分开,他们那同样苍白的面庞上泛起同样的笑容,也仍挂在嘴角。
但是,从他们那四只满聚神光的眼睛里,却可以看到他们的凝重之态,既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却又像是互结深仇的敌人。
这却让孙敏越发不懂了。
良久,那金衫人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薄而冷峭的嘴唇,紧闭成一道弧线,嘴角微微下垂,像是里面的牙齿也在紧紧咬着。
孙敏赶紧再去看剑先生面上的神情,却见他脸上笑容仍自未敛,她暗自松了口气。因为她知道,若这两人是敌非友,而他们也是在互较内力而并非握手言欢的话,那么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毫无疑问的,“剑先生”已占了上风。
这是她暗松一口气的原因之一,何况她以情况揣测,这两人显然在较量着内力,而并非她先前所想的是握手言欢。
她高兴之余,又不禁惊骇。“这金衫人的内力,竟已到了能和‘万剑之尊’一较短长的地步,天争教中,何来如此高手?”
她心念频转,目光再落回“剑先生”身上,却见剑先生倏然一松手,脸上的笑容益见开朗。
那金衫人已撤回手,怔了片刻,却也张口大笑起来。
孙敏见了这人的神情,却不禁觉得有一阵凉意,自脚跟升起。
原来这金衫人看起来虽是笑得极为开心,然而却绝无一丝笑声发出,只是脸部的肌肉扭曲成一个笑的形状而已。
这情形使得孙敏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变成聋子,但是别的声音,她却又可以照常听得到、
孙敏悚惧之余,心念一动,不禁暗笑自己:“我虽不聋,可是他却一定是个哑吧。唉!我怎么连这点都没有想到?”
她惊悸之下,心思也不大如前灵敏了。
人类的思想,本就是受着环境影响的。
两人这一相视而笑,孙敏已觉不妙。
再看金衫人竟又一张嘴,拥住“剑先生”的肩头,嘴皮连动,像是说什么话。孙敏心头又一凉,先前的设想,又全部推翻。
“这两人还是朋友?”她现在已被他们这种玄虚的举动,弄得非常莫名其妙。他们倒底是敌是友?她再也不能妄加推断。
只是她却更为注意地望着他们,因为她认为:这两人若是朋友,那她自身安全,就可能不保,因为这金衫人显然是天争教下的金衣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