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把式呼地又一抡鞭子,将马打得噼啪作响,撇着嘴道:“不是我总是要你加车钱,实在因为这种天气,冒着这么大的风,晚上连口热水都喝不着,你说这个罪是不是难受?”

  这车把式讲的话,使她极为讨厌,但她却没有办法不听。

  于是她低下了头,为受伤的两人整理凌乱的被褥,他们发出的呻吟声,几乎使得她的心,都碎做一片一片。

  车子突地停住,车把式回过头来喝道:“到了,下车吧!”

  坐在车厢的孙敏,看不到车外那车把式嘴角挂着的丑笑,略微活动了一下筋骨。

  这些天来,为了看护受伤的人,她几乎没有睡过,此刻她伸腿直腰之间,才觉得自己的腰腿,都有些痹了。

  她下了车,才发现面前的这家客栈,果然小得可怜,但是她却认为很满意。回头向车把式道:“帮我忙把病人扶下来!”

  车把式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先帮着她扶下伊风,抬到那家客栈的一间阴暗的小房子里,再出去抬车里的凌琳。

  孙敏发现这车把式和这小客栈的伙计和掌柜的,都非常熟悉,但是她也未在意。

  可是,那车把式却在帮着抬凌琳时,乘机在她手上摸了一把,却使得她的怒火,倏然升起!

  她的目光,刀一样地瞪向那车把式身上,那车把式也不禁低下了头。

  店伙计却在旁边笑着道:“小王头还懂得低头呀!”

  孙敏如刀的目光,立刻转向那店伙计。

  那店伙计耸了耸肩,表示:“我又没有讲你,你瞪我干什么?”

  孙敏也觉得这店伙计有些不对路,但是她自恃身手,怎会将这些小人放在眼里?

  其实,她年龄虽大,但一向养尊处优,就是跟着凌北修在江湖上走动,也是像皇后般被人尊重,这种孤身闯荡江湖的经验,可说少之又少。

  是以,她不知道世间最可怕的,就是这些小人!真正绿林豪客,讲究的是明刀真枪,三刀六眼,卑鄙龌龊的事却很少做。

  她不敢和受伤的人分房而睡,晚上,她只能靠在椅上打盹。

  她因太过疲劳,在这小客房的木椅上竟睡着了,蒙蒙胧胧间,有人轻轻推开房门,她正惊觉,两臂已被四条强而有力的手抓住,她这才从沉睡中完全清醒了过来。

  “老刀子!这娘儿们来路可不正,说不定手底下也有两下子,你可得留点神!”

  这是叫做“小王头”的那车把式的声音。

  “老刀子”就是那店伙计,怪笑着说:“小王头,你就心定吧!连个娘儿们都做不翻,我宋老刀还出来现什么世!”

  孙敏心里大怒:“原来这车把式不是好东西!”

  她方在暗忖,却听得“宋老刀”又道:“我看床上躺着的两个,八成儿是江洋大盗,说不定将他们送到官府里去,还可以领赏哩!”

  孙敏知道自己只要一抬手,凭着自己的武功,不难将这两个草包抛出去,但她心中转了几转,却仍假装着睡,没有任何举动。

  “别的我都不管,我只要这娘儿陪我睡几晚。”小王头淫笑着道:“这几天我只要一看着她,心里就痒痒的!”

  他哈了一声又道:“我小王头就是这个毛病,银子我倒不在乎。”

  孙敏极快地在心中动了几动,种种的忧患已使她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先,就先考虑到退路。

  她想到若将这两个混蛋除掉,那以后就得自己赶车,每一件事就都得自己做了。

  “我是不是能做得到呢?”她考虑着。

  “这娘儿倒睡得沉,像是玩了八次一样。”宋老刀怪笑着。

  孙敏更大怒:“我岂能被这种人侮辱!”

  她虽然事事都考虑周详,但本性也是宁折毋弯的性子,怎肯受辱?

  于是,她暗将真气运行一转。

  “宋老刀,我得借你的床用用,不瞒你老哥说,我实在熬不住了,尤其看到这娘儿脸上的这……”

  小王头话未说完,突地身子直飞了出去,砰地撞到土墙上,又砰地落了下来,眼前金星乱冒,屁股落得像是裂了开来。小店里那用泥和土砖做的土墙,被他这一撞,也摇摇欲倒。

  那边宋老刀也被跌得七横八竖。

  孙敏却大为奇怪:“我还没有动手呀!这两人却怎的了?”

  回头一看,又险些惊唤出声。

  在她身侧,卓然站着一人。

  因为这间斗室中的阴暗,是以她看不清这人的面貌,只觉得此人衣衫宽大,风度甚为潇洒。

  孙敏只看得见他的一双眼睛,凌凌有威,正待说几句感谢的话,那人却一摆手道:“你不用谢我!我也不是特地来救你的。”

  孙敏立刻忖道:“这人的脾气,怎地如此之怪?”

  却见那人一抬腿,已跨到“小王头”的身侧,冷然道:“你罪虽不致死,但也差不多了。我若不除了你,只怕又有别的妇女要坏在你的手上。”

  他声音冰冷,声调既无高低,语气也绝无变化,在他说两种绝对性质不同的话时,却是同样的音调。

  那就是说:他语气之间,绝对没有丝毫情感存在,像是一个学童在背诵书上的对话。

  可是,小王头听了,却吓得魂不附体,哀声道:“大爷饶……”

  他的“命”尚未说出,那人衣袖轻轻一拂,小王头的身体就软瘫了下来。

  那边宋老刀大叫一声,爬起来就跑。

  那人连头都未回,脚下像是有人托着似的,倏然已挡到门口,刚好挡在“宋老刀”身前,冷然道:“你要到哪里去?”

  宋老刀冷汗涔涔而落,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

  那人又道:“你的伙伴死了,你一个人逃走,也没有什么意思吧?”

  “我还有……”

  “你还有什么?”那人冷笑道。

  宋老刀凶性一发,猛地自怀中拔出一把匕首,没头没脑地向那人的胸前刺去。

  那人动也不动,不知怎地,宋老刀的匕首,却刺了个空,那人已凭空后退一尺,袍袖再一拂,宋老刀“哎呀”二字尚未出口,已倒了下去。

  坐在椅上的孙敏,看得冷汗直流。她虽是大侠之妻,但她有生以来却从未看过这样惊世骇俗的武功,也没有看过像这人这么冷硬的心肠!别人的生死,他看起来都像是丝毫无足轻重的,而他就像阎罗似的,可以主宰别人的生死。

  那人身形一晃,又到了她的面前。

  孙敏心中大动:“有了此人之助,我们不能解决的问题,不是都可以完全迎刃而解了吗?”

  那人冷冷道:“以后睡觉时要小心些!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凑巧,再会碰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也住在与你同一的客栈里。”

  孙敏怕他又以那种惊人身法掠走,连忙站了起来。

  却见门口忽然火光一亮,一人掌着灯跑了来,看到躺在门口的宋老刀,哎呀一声,惊唤了出来,手中的灯也掉了下去。

  可是,就在那盏灯从他手中落在地上的那一刹那间,孙敏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盏灯竟没有掉到地上,而平平稳稳地拿在那武功绝高的奇人手里,她不禁被这人这种轻功,惊得说不出话来。

  掌着灯走进来的店掌柜,此时宛如泥塑般站在门口,原来就在这同一刹那,他也被那奇人点中了身上的穴道。

  孙敏目瞪口呆。那人却缓缓走了过来,将灯放在桌上。灯光中,孙敏只见他面孔雪似的苍白,眉骨高耸,双目深陷,鼻子高而挺秀,一眼望去,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人并不能说是漂亮,然而却令人见了一面,就永远无法忘怀,而且那种成熟的男性之美,更令人感动!

  他年纪也像是个谜,因为他可能是从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任何一个年龄。

  孙敏出神地望着他,竟忘记了一个女子是不应该这么看着一个男子的,尤其是她才第一次和这男子见面。

  那人一转脸,目光停留在孙敏的脸上,脸上的肌肉,似乎稍微动了一下。

  就在孙敏第二次想说话的时候,那人身形一晃,已自失去踪影。

  就像是神龙一般,他给孙敏带来了很久的思索。

  然后她走到床前,俯身去看两个受伤的人,眉头不禁紧紧皱到一处。

  原来伊风和凌琳,竟仍是昏迷不醒,他们的伤势到底如何?孙敏也不知道。她即使急得心碎,却也无法可想。

  她摸了摸两人的嘴唇,都干得发燥了,她回转身想去拿些水来,润润他们的嘴唇。

  但她一回身,却又是一惊!

  原来先前那位奇人,此刻又冷然站在她身后,就像是一个鬼魅似的!他第二次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像是一道轻烟。无论来的时候,抑或是去的时候,都绝对没有一丝声息。

  孙敏忍住将要发出来的惊呼之声——“前辈……”这是她在见到这人之后,第一次能够说出话来,但仅仅说了这两字,就被那人目光中所发出的一种光芒止住了,无法再说下去。

  她望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窒息似的,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

  有些人可以绝对地影响到凡是看到他的人,而此人便是属于这一种人。

  “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替你找麻烦的……”

  他向宋老刀和小王头的尸身一指,说道:“但是这两具尸体,却一定会替你找来麻烦。”

  他仍然是那种冷冰冰的语气。但是孙敏却似乎从这种冷冰冰的语调里,寻找到一份温暖。

  于是她笑了笑,说道:“谢谢前辈!”等她说完了话,她才恍然发觉在最近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出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