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又道:“葳蕤,我们只有你这一个妹妹,还是希望你能早日有个归宿。我想跟你哥哥商量,让他在十里八坊替你物色一个可靠的良人。”
夏葳蕤连连摇头,道:“谢谢嫂嫂费心。可是葳蕤还小,还想陪着哥嫂,为哥嫂分忧。”
嫂嫂又想继续唠叨,夏葳蕤根本不想再听下去,她说了一句“我去铡刚晒干的黄芪和杜仲”,就逃也似的跑去药房铡药去了。
“葳蕤,你先去吃些晚饭啊!厨房给你留了饭菜。”嫂嫂在后面喊道。
这一件事让夏葳蕤十分惊疑,不过她想了一夜,还是说服自己,嫂子可能眼花了,没有看见文宣朗。
然而,三天前又发生了一件事,让夏葳蕤心中十分恐惧。
这一天,夏葳蕤跟文宣朗在乐游原的水榭园林之中游玩了一天。日头偏西时,夏葳蕤和文宣朗一边闲聊,一边回家。因为依依不舍,两人没有道别,就这么一起走着,等两人反应过来时,文宣朗已经将夏葳蕤送到了医馆门口的桃花树下。
夏葳蕤怕被熟人看见,会有闲言碎语,她心中十分不安,她正要与文宣朗道别,让他快一点离开,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夏葳蕤的兄长夏春正好从医馆里走出来。
夏春抬头望向桃花树下,夏葳蕤也转头望向兄长。
糟了!兄长看见文宣朗了!夏葳蕤十分不好意思,她的脸红得像火烧一样,她想开口解释,却因为紧张而说不出话来。
谁知,夏春却先开口了。
“葳蕤,你一个人站在桃花树下干什么?为什么不进去?”
夏葳蕤一怔,她转头望向身边的文宣朗,可是文宣朗却像空气一般消失不见了。
一瞬间之前,文宣朗还在她身边,一眨眼之后,他就消失了。不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转瞬不见?!嫂嫂看不见文宣朗,哥哥也看不见文宣朗,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难道……难道文宣朗不是……人?他是妖异?
“葳蕤,你在发什么愣?”
“没什么。”夏葳蕤一步一步离开桃花树下,走向医馆。
“葳蕤,你怎么全身发抖?是不是着凉了?”夏春疑惑地道。
夏葳蕤瑟瑟发抖,还没走进医馆,就已软倒在地上。
“快来人啊——”夏春急忙扶起妹妹,又赶紧叫来了妻子,一起将她抬进了医馆。
夏葳蕤说完了这一切,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
白姬道:“葳蕤姑娘,您怀疑文公子不是人?”
夏葳蕤咬紧了嘴唇,道:“我不知道,这几天我都没有见过文公子了。”
白姬笑道:“这倒是有点意思,反正闲来无事,作为消食药的报答,我就去替您探查一下文公子到底是人,还是妖异吧。”
夏葳蕤既高兴,又有些忧心,道:“我现在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白姬您查出来了,无论文公子是人,还是妖异,请派人去医馆告知我一声。”
白姬笑道:“可以的。”
夏葳蕤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
夏葳蕤离开之后,离奴已经买菜回来了,白姬吩咐离奴把消食药煎了。离奴急忙生炉子给白姬熬药,白姬喝完了一碗消食药,又吃了三颗樱桃蜜饯,才上去换上了一身英姿飒爽的胡服男装。
白姬走到大厅,对元曜道:“轩之,我们去文府看看吧。”
元曜正津津有味地看坊间传奇读本,一点也不想去,但又不敢反对。
“好吧。可是,文府在哪里呀?”
“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好吧。”
白姬、元曜离开缥缈阁,在坊间打听太府卿文如海的宅邸,很快就知道了文府位于居德坊。居德坊离西市不远,两人就一路走了过去。
元曜道:“白姬,文公子是妖怪吗?”
白姬道:“去见一见文公子就知道了。”
不多时,白姬、元曜走进了居德坊,又一番打探之后,来到了文府外面。文府是一座朱门深宅,大门外面站着一个家仆,门口还伏着两墫石兽。
元曜小声道:”白姬,文府不能随便进出,咱们又不认识文公子,怎么去见他?”
白姬笑了笑,她径自走到门仆前面,行了一礼,道:“敢问这是文宣朗文公子的府上吗?我们是他的同窗好友,特意前来拜访,麻烦前去通传一下。”
门仆打量了一下白姬、元曜,见他二人衣饰雅贵,气度不凡,倒也不疑有它。
门仆笑道:“很久没有同窗来拜访大公子了。不知二位怎么称呼?小的也好进去通传。”
白姬笑道:“我姓夏,经常跟文公子一起在乐游原上饮酒论诗。您这么进去通报,他就知道了。”
谁知,门仆一听姓夏和乐游原,原本热情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冰冷了。
“大公子今日不在家。你们请回吧。”
白姬、元曜一愣,心中十分疑惑。
白姬还要开口,可是门仆已经面若冰霜地转身进去了。他进去之后,还把文府的大门也给关上了。
白姬、元曜站在大门紧闭的文府门口,面面相觑,满腹疑惑。
白姬疑惑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突然翻脸了?”
元曜道:“好像是白姬你说了姓夏和乐游原,他才翻脸的。”
“姓夏和乐游原?这难道是指葳蕤姑娘?”
“可能是。”
“这事有些蹊跷。”
白姬陷入了沉思。
元曜问道:“白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是得见一见文公子。”
“可是,咱们进不去文府呢。”
“那就……晚上再来吧。”白姬愉快地道。
傍晚,缥缈阁。
离奴为了庆祝自己这个月涨了十文工钱,晚饭做得非常丰盛,除了乳酿鳜鱼肉、汤浴绣丸,它还特意做了白姬喜欢吃的羊脂五生盘、见风消。这些都是虽然美味,但却大油大腻之物。
白姬一时没有耐住嘴馋,吃了许多。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葳蕤姑娘嘱咐过喝了消食药要饮食清淡,你吃这么油腻,消食药算是白喝了。”
白姬笑道:“无妨,今晚反正要夜行,可以步行消食。”
元曜又忍不住道:“白姬,你最近勤吃懒动,有些发福了。”
白姬笑道:“无妨,反正现在长安城的贵妇淑媛们都以圆肥为美。”
元曜顿时被噎住了。
离奴拼命地吃乳酿鳜鱼肉,笑道:“嘿嘿,离奴也要多吃一些,争取变得圆肥。”
元曜一头冷汗。
月夜,长安。
元曜正要铺寝具睡觉,白姬却走过来,邀他一起夜行。
“轩之,我们一起去文府吧。”
“好吧。”元曜有些好奇文宣朗到底是人是妖,以及白天门仆态度变化的原因,就同意了。
白姬拍了一下元曜的肩膀,笑眯眯地道:“因为是去文府,为了方便,还是带轩之的生魂去吧。”
“哎?”元曜心中疑惑。
白姬、元曜向缥缈阁外走去,元曜无意中回头望去,但见自己正呆呆地坐在寝具上。
哦,原来又是这样!这样也好,至少进文府不用翻墙了。元曜在心中道。
白姬、元曜走在阒静的街道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居德坊,来到了文府外面。文府朱门紧闭,没有守夜的门仆,只有两个红灯笼还发出橘红色的暖光。
白姬径自朝紧闭的朱门走去,她的身影一瞬间没入了朱门之中。
元曜见了,也闷头朝朱门走去。
“嘭咚!”元曜被什么硬物阻住,头碰得很疼。
白姬本来已经进去了,她又从朱门上探出半个头,道:“轩之,你怎么了?”
元曜伸手揉头,生气地道:“小生还要问你呢,小生不是生魂吗?怎么会被门挡住?”
白姬一拍脑袋,笑道:“哎呀,我忘了这是朱门,朱门是辟邪之物,生魂进不来。辛苦轩之多走几步路,绕去那边的墙边,就可以穿墙而入了。”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绕道走到墙边,然后从墙里进入了文府。
文府是富贵之家,进去之后,但见一个跨院连着一个跨院,幽房曲室,回环四合,前出廊,后出厦。白姬、元曜从来没有来过文府,不清楚文宣朗住在哪个宅院,只能一个劲儿地往深宅里走。
时辰还不算晚,有些房间里还有人没有入睡,元曜忍不住道:“白姬,要不要找个人问路?”
白姬想了想,道:“也好,不然转悠到天亮也不一定找得到文公子。”
白姬、元曜正好到了一处院落,但见石榴树下的轩窗内点着灯火,还有人在说话。
白姬、元曜走到石榴树下,探头向房间里望去。
第四章 夜探
这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宣室,看样子似乎是主人的卧室。铜镜旁的落地九枝竹叶灯盏发出温暖的光芒,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一张金银螺纹罗汉床上,一男一女相对跪坐在白玉案旁,正在闲聊。因为四扇云母屏风遮挡着,白姬、元曜看不清那两人,只从谈话内容上判断,两个人应该是文如海和他夫人。
文夫人忧心忡忡地道:“朗儿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文如海叹了一口气,道:“御医院里医术最高超的孙御医都说朗儿患的是绝症,他也没有办法,无能为力。不知道,朗儿能不能挺过这个夏天。”
文夫人垂泪道:“老爷,再想想办法,多请几位名医吧。我就这一个儿子,如果他有一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文如海心中难受,道:“老夫已经重金寻访民间神医了,但愿能早日找到医术卓绝之人,救朗儿一命。”
文夫人哀哀悲泣。
文如海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傍晚,文福来对老夫说今天有一个朗儿的同窗来拜访,却被门房挡了,还说是你吩咐的?”
文夫人神色一凛,冷哼道:“那人哪里会是朗儿的同窗?分明是那个在乐游原上勾引朗儿的姓夏的放·荡·女子!朗儿给她写的信全被我扣下了,她许久没有消息,按耐不住,自己找上门了。”
文如海道:“其实,只要朗儿喜欢,而那夏姑娘也是品行端正的良家女子,聘来做儿媳,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如今朗儿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也顾不得这些了。”
“不行!”文夫人固执地道:“朗儿的妻子,得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而且,那姓夏的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不知羞耻地与朗儿私相来往,把朗儿迷得神魂颠倒,哪里能是品行端正的良家女子!”
文如海捋须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不过,自从朗儿病倒之后,他给那夏姑娘写了那么多封信,都被你扣下了。朗儿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怪你。”
“他将来只会感激我这个做娘的。”文夫人固执地道。
文如海悲伤地道:“将来?如今,都不知道朗儿还有没有将来。”
文夫人也十分悲伤,又哀哀地流泪不止。
文如海看见妻子这般伤心,却无法出言安慰,他不想继续看妻子哀哀欲绝,于是起身道:“你先睡吧,老夫去看看朗儿。”
文如海起身下床,披上外袍,走出了卧室。
文如海走到庭院,在院子里对月站了一会儿,他看不见石榴树下的白姬和元曜。文如海对月默默流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擦干眼泪,向文宣朗居住的跨院走去。。
文如海朝东走去,不一会儿,就到了文宣朗居住的跨院。白姬、元曜也一路跟着文如海走到了。
跨院十分幽静,种满了碧绿的修竹,初夏的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远远望去,文宣朗的房间里还燃着一豆孤灯,但却十分安静。文如海在凤尾竹下站定,一脸悲痛,他抬步了几次,却似乎没有勇气走进去看病重的儿子。
文如海转身离去了。
白姬、元曜没有跟随文如海离开,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然后安静地沿着曲折的游廊走向文宣朗的卧室。
卧室的轩窗半开着,元曜向里望去,但见房间里布置得十分雅致,西边放着一扇红木镶嵌贝壳的桃花飞鸟屏风,北边放着一张雕胡枝子的紫檀木匡床,房间中央放着一张花梨木案,木案边摆着一个博山莲花香炉,南边墙上挂着一张焦尾琴。花梨木案上燃着一盏孤灯,灯火映照着文房四宝,以及各种书卷。紫檀木匡床上,一个白衣少年半倚着坐着,他正在两个丫鬟的侍候下,缓慢地喝一碗浓黑的汤药。
白衣少年正是文宣朗。
文宣朗不过弱冠之年,他的容颜十分俊秀,但是却被病痛折磨得毫无生气。他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拿着药碗的手骨瘦嶙峋,整个人散发出垂死的虚弱之气。
文宣朗喝了一口药,他忍耐着苦涩的滋味下咽入喉。可是,他实在是太虚弱了,一口药喝下去,却打翻了药碗,呕吐了起来。
两个丫鬟吓了一跳,一个手忙脚乱地拿绢帕替文宣朗擦拭嘴角,并且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个着急忙慌地擦拭泼在床被上的药汤,蹲下地去拾破碎的药碗。
过了好一会儿,文宣朗才缓过气来,他在两个丫鬟的服侍下躺下,却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文宣朗平躺在匡床蒻席之上,面如死灰,气若游丝。
白姬看见了,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元曜看见文宣朗年纪轻轻就病入膏肓,心中有些难过。他见白姬走了,急忙提步跟上。
白姬沿着原路走出文府,元曜跟在她后面。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文公子是人吗?”
白姬笃定地答道:“是人。”
元曜又问道:“那么,为什么葳蕤姑娘的兄嫂都看不见文公子呢?”
白姬红唇微挑,道:“轩之,谁说跟葳蕤小姐约会的人是文公子?”
元曜有点糊涂了,道:“不是文公子?那与葳蕤姑娘一起在乐游原上约会的人是谁呢?”
“不知道。”
元曜想了想,道:“会不会是文公子的生魂?跟小生现在一样?所以葳蕤姑娘的兄嫂都看不见。”
“不会。因为如果是文公子的生魂,那么葳蕤姑娘也看不见他。”
“呃。那会是谁呢?”
“不知道。”
元曜怯怯地问道:“白姬,文公子的病会好吗?”
白姬长叹一声,道:“我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他已是垂死之人。”
元曜吓了一跳,他急忙道:“白姬,你能不能救救文公子?他正值青春年少,人生还有大把的美好时光,他不该遭受病痛折磨,就这么死亡。”
白姬摇摇头,道:“轩之,他命数已绝,我无能为力。”
白姬、元曜走出了文府,离开了居德坊,回到了西市,进入了缥缈阁。
元曜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心情十分沉重。
白姬上楼去睡了,元曜却久久不能成眠,一想到文宣朗会死亡,一想到夏葳蕤会伤心,他就觉得很难过。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元曜在缥缈阁里看白姬买卖欲望,收集因果,大部分人或非人的欲望都丑恶贪婪,好不容易看见一个纯粹无邪的爱情“欲望”,一对有情人却马上要生离死别,不得圆满,这真是让人无比伤怀,无比难过。
西市,缥缈阁。
缥缈阁中,蜻蜓点荷屏风旁,白姬坐在青玉案边摆弄那个会锁住诺言的铜锁,她拿了一盒子各色碎宝石,打算镶嵌一些在铜锁上,但摆弄来,摆弄去,却又觉得怎么摆弄都不如意。
元曜坐在白姬对面,一边看她摆弄铜锁,一边想着心事。
离奴奉白姬之命办事去了,还没回来。
白姬笑道:“轩之,你今天怎么闷闷不乐?”
元曜道:“小生觉得很难过。白姬,缥缈阁不是有很多灵药吗,能不能拿去救文公子一命?”
白姬摇摇头,道:“缥缈阁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地方,有些事情我也无法做到。这世界上濒死之人分很多种,有些人即使没有灵药也可以救,有些人即使有灵药也救不了,这叫做命数。命数有定,不能改变。”
元曜十分难过,不再言语。
正在这时,离奴回来了。他一回来,就来到里间向白姬禀报道:“主人,离奴按您的吩咐去了新昌坊的春夏医馆,找到了夏姑娘,告诉了她文公子是人,不是妖异。”
白姬问道:“葳蕤姑娘是什么反应?”
离奴道:“夏姑娘似乎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十分开心。”
“你没有告诉她文公子病入膏肓了吧?”
“没有。”
白姬点点头。
命数有定,不能改变,告诉夏葳蕤她心爱之人命将不久于人世,也是无益,反而徒增伤悲。元曜在心中想道,这也许是白姬的慈悲吧。
离奴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主人,离奴回来时,看见医馆外面的桃花树上系了一条红线。”
白姬、元曜面面相觑,心中十分疑惑。
“白姬,文公子卧病在床,这红线是谁系的?”
“应该是与葳蕤姑娘约会之人系的吧。”
“谁是这个人呢?”
“轩之对这个人很好奇吗?”
“有点好奇。”
“那,我们明天就去乐游原上看看吧。”
“好。”
天高云淡,芳草萋萋。
新昌坊,乐游原上,风景美如一幅浓淡相宜的图画。正是上午,阳光明媚,三三两两的风雅文士,贵妇淑媛正在画中游。
白姬、元曜正站在一株柳树下,看远处石桥如虹,亭台参差,观近处小荷初露,鱼戏莲叶。
元曜手搭凉棚,四处观望,也没看到夏葳蕤。
元曜有点着急,道:“白姬,我们都找了一个时辰了,还没找到葳蕤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