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奴说完,便拿起竹篮,去厨房做饭了。
傍晚时分,离奴做好了一桌子蘑菇宴,一盆蘑菇炖鲫鱼,一盘椒盐烤蘑菇,还有一盘蒸的蘑菇豆腐丸子,甚至连雕胡饭中,也放了切碎的蘑菇丁。
元曜见晚饭做好了,便去二楼叫醒白姬吃饭。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坐在后院吃蘑菇宴。
离奴采摘的蘑菇味道鲜美,妙不可言。白姬、元曜举箸如飞,吃得赞不绝口,离奴也吃了许多,并且扬言明天还要去采蘑菇。
晚饭之后,白姬在里间打坐养神,元曜见夕阳的余晖很美,便站在回廊里欣赏天边的晚霞,离奴在厨房里洗碗刷锅。
元曜一边看夕阳,一边在心中酝酿关于晚霞的诗句。突然,“啪嗒——”一声,厨房里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紧接着一只小黑猫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主人,书呆子,厨房里突然蹿出一群大恶狗,它们龇牙咧嘴地盯着爷!这厨房没法待了!”
元曜一惊,顾不得酝酿诗句了,急忙走向厨房。
“离奴老弟,你别慌,小生去看看。
元曜走进厨房一看,只见厨房里灶台橱柜,锅碗瓢盆,一切如常,根本就没有狗。不过,收拾了一半的灶台边,倒是有一只摔碎的青瓷碗。
元曜心中奇怪,急忙出去找离奴。
小黑猫却早已跑到了青草之中,它正在追咬自己的尾巴,不停地在原地打转儿。
“玳瑁,你别跑啊!玳瑁,你等等,你等等啊——”
元曜大吃一惊,问道:“离奴老弟,你在干嘛?!”
黑猫仿佛没有听见元曜的话,它眼神迷离,神色痴狂,一边喊着玳瑁,一边不停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跑圈。
这情形太诡异了,元曜吓得急忙去找白姬。
“白姬,离奴老弟好像不对劲,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得了失心疯?!”
元曜还没跑进里间,就听见里间传来了白姬的歌声。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白姬在唱一首《敕勒川》。
元曜心中好奇,走进去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昏暗的里间之中,白姬赤着双足,雪袖翩飞,在黑暗之中且歌且舞,还不时地自言自语。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啊,好大一片草原,无边无际,好多羊啊。还有好多小人儿……小人儿,我们一起跳舞!跳舞跳饿了,就可以捉羊烤来吃了……嘻嘻嘻……”
白姬双目迷离,神色痴狂,她仿佛站在不存在的草原上,跟不存在的小人儿跳舞,并且觊觎着不存在的肥羊。
元曜见到这样诡异的情形,吓得魂飞魄散。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头脑有些晕眩,眼前有些模糊,突然有一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元曜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白胡子老神仙。
老神仙鹤发童颜,慈眉善目,他穿着一身五彩华服,一只手拄着一根鸠杖,另一只手捧着一朵灵芝,脚下踏着虚幻的祥云。
元曜一看,这个老神仙很面熟,仿佛是他小时候在神仙故事的画本里看见过的。
老神仙望着元曜,笑道:“这位后生,你想成仙吗?”
第四章 长生
元曜摇头,道:“小生不想成仙。”
老神仙笑道:“凡人没有不想成仙的,一定是你没有见过仙宫的美景。后生,来来来,老夫带你游仙宫去。”
元曜正要拒绝,老神仙却不由分说地拉住他,带他腾云驾雾,去到了一片神仙福地。
元曜看见了一大片美轮美奂的宫殿,这些宫殿五颜六色,奇形怪状,长得也有些眼熟,仿佛是离奴采来的各种蘑菇。
元曜懵懵懂懂之中,跟着老神仙在这些神仙宫殿中游玩,仙宫里有各种各样的神仙,有的在丹炉前炼丹,有的在松树下打坐,有的在云海中饮酒,有的在悬崖边下棋,还有很多美丽的仙女穿着霓裳舞衣在瑶池上跳舞……
元曜被这些奇妙的景色吸引,如痴如醉地跟着老神仙漫游仙宫。
不知不觉,元曜在仙宫中漫游了许久,一开始他的精神极度亢奋,丝毫不觉得疲累,现在却感到双腿酸软,精力仿佛被抽空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即使身体很疲累,精神很乏困,他也无法停止地跟着老神仙穿梭于各个仙宫之中。
“轩之,轩之——”
天边的云中传来了一声声缥缈的呼唤,似真似幻。
谁?谁在叫他。
元曜很想停住脚步,去倾听天边的呼唤,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双脚一直在走。
突然,天上破了一个窟窿,似乎是谁撕开了天幕。一股滔天的洪水从天幕倾下,浇湿了元曜一头一身。
洪水浇下来的时候,站在元曜身边的老神仙一下子就没了。
洪水冰凉刺骨,仿佛是秋天的井水,元曜冷得打了一个激灵,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元曜睁开眼睛,仙宫早已经不见了,他正身在缥缈阁的大门口,四周光线明亮,已经是白天了。
韦彦站在阳光里,他拿着一个铜脸盆,神色惊愕且焦急。铜脸盆中还剩一些水,其它的都兜头浇在了元曜身上。
“啊,是丹阳!仙宫好美呀,你看见了吗?”
元曜浑身发软,精神恍惚,一下子跌到了。
韦彦扔下铜盆,急忙去扶元曜。
“轩之,轩之,你还好吧?”
元曜缓了一会儿,才有了意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
“好冷。丹阳,你怎么来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韦彦惊恐地道:“现在是上午,我来找白姬,告诉她梦仙枕的事情。我来的时候,看见你在死巷里走来走去,神色很诡异。我叫你,你却没有反应。你一会儿走进缥缈阁,一会儿又走出来,还不时地喃喃自语,说什么‘老神仙,你走慢一点’。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就想去询问白姬。我走进里间,发现白姬更奇怪,她抱着青玉案在啃,说是在吃烤羊腿。离奴在后院的桃树上用尾巴倒吊着,说自己是蝙蝠。这缥缈阁是怎么了?你们都中邪了吗?吓死人了!”
元曜一听白姬在啃青玉案,顾不得浑身虚软,急忙挣扎着站起身来。
元曜踉踉跄跄地走进缥缈阁,径自向里间走去。
韦彦急忙跟上。
里间中,白姬果然坐在地上,正在啃青玉案。当然,她也啃不动,不过她的神情很诡异,仿佛真的在吃美味的烤羊腿,而且吃得很满足。
“小人儿,你们烤的羊腿真好吃,外焦里嫩,肥美多汁,吃完了我们还继续跳舞……嘻嘻嘻……”
元曜有些焦急,大声喊道:“白姬,白姬,你是中邪了吗?快醒醒啊!”
韦彦道:“轩之,别喊了,我刚才喊过了,没用的。我再去打一盆井水,兜头浇下去估计能好,你就是井水浇醒的。”
元曜打着哆嗦,道:“丹阳,别。井水很冷,白姬会着凉的。这肯定是生病了,麻烦你去一趟光德坊,把张大夫给请来。”
“行。”
韦彦一口应承,急忙去请张大夫了。
元曜望着白姬啃青玉案的样子,十分发愁。他又强撑着去后院看了看,黑猫果然用尾巴倒吊在桃树上,它圆睁着双眼,喃喃自语。
“白天了,我们蝙蝠该睡觉了。玳瑁,你睡着了吗?我怎么睡不着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元曜觉得很头疼,一阵秋风吹过,他浑身湿漉漉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元曜强撑着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强打精神,去梳洗了一番,并且生火烧水,泡好了一壶阳羡茶。
不多时,韦彦引着张大夫急匆匆地赶来了。
张大夫跟元曜见礼之后,放下随身携带的药箱,便开始问诊。
张大夫分别给白姬、元曜、黑猫望闻问切,又询问元曜昨日吃过什么之后,心中已经明白了。
“芝蕈生于土,土气和而芝草生,土气秽而毒蕈成。你们三人是吃野蘑菇中毒了!不过,你们也颇为幸运,吃下的蘑菇没有致命的剧毒。所以,只是轻微的毒秽入体,五感被麻痹,产生了幻觉而已。”
元曜道:“张大夫,那现在该怎么办?”
张大夫看了看元曜,反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元曜如实回答道:“有些头晕,还有点恶心,还没有力气……”
张大夫道:“这些都是正常的,老夫给你们开一剂催吐的药方,你们煎服之后,把体内剩余的蘑菇残毒吐出来,慢慢调养,就好了。”
元曜感激地道:“多谢张大夫。”
张大夫一边提笔开药方,一边道:“你们以后切记,毒菌不可乱食。”
元曜急忙点头,道:“是,小生一定谨记。”
送走了张大夫之后,元曜觉得有些体力不支,撑不住了,便拜托韦彦去药铺抓药,自己在贵妃榻上躺下了。
韦彦没有办法,只好拿着药方去最近的药铺抓药。他抓药回来后,又去厨房生火炉熬药。
催吐药熬好之后,韦彦倒了三碗,一碗端去给元曜,元曜趁热喝了,便有些恶心,去后院呕吐了。吐完之后,他感觉好多了。
韦彦站在桃树下给黑猫喂药,黑猫不肯喝。韦彦、元曜只好合力将倒吊着的黑猫抓下来,强行把药给它灌下去。
黑猫喝完药后,倒也没呕吐,双眼一翻,睡着了。
白姬的体力很好,不啃青玉案之后,又开始跟看不见的小人儿在看不见的大草原上跳舞。
元曜、韦彦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法把翩翩起舞的白姬抓住。
元曜、韦彦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白姬却自己扑到了青玉案边,一把端起已经放凉到温热的药汁,一饮而尽。
“这是草原上的长生天(1)给我敬的美酒吗?好,我喝了!你们转告长生天,等他到了海中,我也给他敬一杯四海之中最醇香的鲸梦酒……”
元曜、韦彦冷汗。
白姬喝完药之后,便平静了下来,她软倒在地,闭目睡着了。
元曜、韦彦便把白姬扶上了贵妃榻,元曜担心天凉,给白姬盖上了一条波斯绒毯。元曜又跑去后院,把在草地上睡熟的黑猫也抱了进来,放在了白姬旁边。
韦彦跪坐在青玉案边,一边喝阳羡茶,一边休息。从上午来到缥缈阁,他就一直忙到现在,东奔西走,请医熬药,不曾停歇,他感觉自己快要累死了。
元曜走到韦彦身边,也跪坐下来。
“丹阳,辛苦你了。这次多亏了你,不然我们三个还在中毒梦游呢。”
韦彦道:“也没什么辛苦的,都是小事。轩之,你们以后不要再乱吃东西了,太危险了,也太吓人了。”
元曜后怕地道:“小生以后再也不敢吃蘑菇了。”
韦彦道:“对了,我来缥缈阁,是想告诉白姬,叔叔请她去府上看梦仙枕。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是去不了了。我回去告诉叔叔,就说白姬今天有事,改天吧。”
元曜道:“也行。梦仙枕的事情,也不急。”
韦彦有些担忧之色。
元曜问道:“丹阳,你看起来有些烦忧,怎么了?”
韦彦道:“我觉得叔叔有些奇怪。”
元曜道:“怎么回事?”
韦彦道:“昨天,为了白姬所托,我去拜访叔叔。叔叔憔悴了许多,他疑神疑鬼,看上去像是在害怕些什么。我就问他这是怎么了,叔叔说有人要杀他。我很好奇,就问谁要杀他。他本来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就带他去平康坊喝酒,酒过三巡之后,他才说是叔母要杀他。”
元曜一愣,道:“丹阳,你叔母贤良淑德,被大家交口称赞,她怎么会有害人之心?一定是你叔叔搞错了吧。”
韦彦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叔叔却说得煞有介事,什么他看见叔母悄悄地在他的茶杯里放了东西,等叔母走后,他将茶水泼进水池,结果茶水附近的几条锦鲤都死了。他晚上无意中醒来,看见叔母在偷偷地磨一把柴刀,那把柴刀被磨得寒光如水。还有,他在三楼的栏杆边登高望远时,冷不丁一回头,发现叔母悄悄地走到了他身后,似乎要推他。叔叔还说了很多这样的事情。这些事情让他很困扰,成日里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元曜道:“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令叔母为什么要杀令叔,夫妻之间,不至于会有深仇大恨呀。”
韦彦道:“轩之,你有所不知,至亲至疏夫妻,夫妻之间,深仇大恨才多呢。叔叔抛弃妻子,这些年叔母的心中肯定堆积了很多怨恨,叔父回来了,她可能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报复了。”
元曜道:“丹阳,你可以建议令叔跟儿子商量一下,一家人把事情说开了,把怨恨化解了,也就没事了。”
韦彦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堂兄比叔母更怨恨我叔叔,他小时候一直因为叔叔的缘故,被同族的兄弟们嘲笑。叔叔是没有人可以求助的,如今他在自己府里,跟一个外人似的。看上去,他是一家之主,其实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家里的一切,外面是我堂兄作主,家里是叔母作主。叔叔说,他打算赶紧把梦仙枕卖了,拿到钱之后,搬出去住。”
“这……”
元曜不清楚别人的家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韦彦道:“总之,等白姬恢复了之后,我就带她去叔叔府里看一看梦仙枕吧。”
元曜点点头。
韦彦休息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
白姬悠悠转醒时,已经是下午光景了。
白姬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伸着懒腰坐起身来,还打了一个呵欠。
元曜坐在青玉案边发呆,见白姬醒了,笑道:“白姬,你终于醒了。你饿不饿?渴不渴?”
白姬四处张望,问道:“轩之,你看见一群小人儿了吗?”
元曜一听见小人儿,便觉得头疼。
“白姬,没有小人儿,你那是中毒,产生幻觉了。张大夫已经开了催吐的药,正在厨房的火炉上熬着,你最好再喝一碗。”
“中什么毒?”
白姬疑惑地问道。
白姬站起身来,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黑猫,黑猫一个不稳,掉下了贵妃榻,摔醒了。
“哎哟,摔死爷了!”
黑猫睁开了眼睛,一看周围,有些疑惑。
“玳瑁呢?主人,书呆子,玳瑁走了吗?”
元曜又开始头疼,道:“离奴老弟,玳瑁姑娘就没有来过,那是你的幻觉。你也中毒了,张大夫开的催吐药在厨房的火炉上熬着,你最好也再喝一碗。”
“爷中什么毒?”
离奴也很疑惑。
元曜只好把昨晚到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离奴老弟,毒菌不可乱食,幸好你采的野蘑菇没有致命的剧毒,大家只是产生了幻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离奴冷汗,道:“原来,蘑菇是不能乱吃的吗?!”
白姬想了想,也有些后怕。
“作为龙族之王,战死是宿命,被更厉害的下一任龙王杀死,也是光荣的。龙王误食野蘑菇被毒死,听起来像笑话一样。这种死法也太不体面了。”
离奴急忙道:“主人,离奴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害您不体面。这个毒蘑菇的事情,离奴是吃亏在没有读书,没有学问。不过,书呆子,你满腹经纶,难道不知道蘑菇有毒吗?”
元曜道:“小生哪里知道这些?圣贤书上也没写蘑菇有毒。”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没有致命,已经很幸运了。离奴,以后你不许再去采乱七八糟的野蘑菇了”
“是,主人。”
离奴应道。
白姬、元曜、离奴又各自喝了一碗催吐的药,把体内的残毒呕吐出来。
离奴扔掉了厨房里所有的蘑菇,开始熬一锅清淡养胃的白米粥。
元曜将韦彦的话告诉了白姬,不过白姬被催吐药折磨,有些怏怏无力,正在调养生息,只是听了进去,并没有说什么。
傍晚时分,白姬、元曜、离奴三人在后院喝粥。米粥清淡,没有滋味,三人喝得很勉强,但也没有胃口吃别的。
离奴似乎有些遗憾,道:“现在想一想,幻觉还挺美好。唉,不吃毒蘑菇,就见不到不跟爷吵架的玳瑁了。”
白姬也有些怀念,砸舌道:“幻觉里的烤羊腿好像格外美味,长生天的美酒也格外香醇……”
元曜回想起自己跟着老神仙漫游仙宫的幻觉,也突然有些怀念了。
“早知道,小生就回答要成仙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不同的经历。”
注释:(1)长生天:草原游牧部落的主神,是他们信仰中永恒的、最高的神,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