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再一次对石生道:“石先生,你确定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长出人脸吗?一旦踏进这个大门,一切就不能逆回了。”

石生望着朱门之内,坚定地点点头。

“我想知道真相。”

白姬道:“那,如你所愿。”

白姬踏进了石宅里,石生也跟着进去了。

元曜也抬步走进了石宅。

在走进朱门的那一刻,元曜仿佛听见了晚风之中传来了女子的哭声。他回头看了一眼竹林中的三匹画马,却发现了四个影子。一只褐色的兔子站在三匹画马旁边,它睁着血红色的眼睛,望着石宅。

元曜有些吃惊,他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那只褐色的兔子却又不见了,只有三匹画马在竹林里悠闲地吃草。

石宅之中,空无一人,石生带着白姬、元曜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了后院。石生让白姬、元曜站在后院稍等,他去厨房看一下,阿吉阿祥在不在。

白姬、元曜站在后院中,眼前是一片血红色的绣球花海。

不远处,那一棵枇杷树孤独地立在院墙下,枝繁叶茂,金果累累。

元曜有些奇怪,道:“咦,这些绣球花之前是蓝色的,怎么变成红色了?”

白姬笑道:“这些绣球花本来就是红色的。”

元曜道:“不对,是蓝色的。小生记得很清楚。”

白姬笑道:“那是因为轩之被幻象蒙蔽了。蓝色的绣球花,是梦境中的幻象,这些红色的绣球花,才是真实存在的。”

元曜挠挠头,道:“小生没有做梦时,这些绣球花也是蓝色的呀。”

白姬笑道:“这座石宅本身就是梦境,你醒着与睡着,都是在做梦。”

元曜十分迷惑,正要细问,石生走过来了。

石生也一脸迷惑,道:“奇怪,阿吉阿祥不在厨房,他们去哪里了?我又去厢房看了,阿符也还没有回来。”

白姬笑了笑,道:“石先生,赶了这许久的山路,在院子里站着怪累的,能去您的书斋坐下歇会儿吗?”

石生道:“当然可以。失礼了,家里没有仆人,一下子就乱套了。请随我来。”

石生引着白姬、元曜来到了书房。

因为天色昏暗,石生亲自点上了四叶兽首鎏金莲花灯,书斋一下子亮堂了起来。石生又顺便揭开了孔雀蓝釉狮耳香炉,打算点燃熏香。

“等一等。”白姬制止了石生,笑道:“幻梦香就不必再点了。”

石生迷惑地道:“什么是幻梦香?这只是普通的甘松香,味苦而辛,能宁神静气。甘松香很适合夏天用,也很适合我的心境,多年来我一直用它。”

白姬笑而不语。

石生也就盖上了孔雀蓝釉狮耳香炉,不再点香了。

白姬转头打量书斋,看见了摆放在书斋与卧房之间的那一架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

云母屏风上绘画着四时图,是春、夏、秋、冬四季,石生与妻子的日常生活。春天两人一起骑马去郊外,踏青赏花。夏天两人一起纳凉消暑,看天星,扑流萤。秋天,两人登高望远,欣赏漫山红叶。冬天,两人在庭院里围炉赏雪。

白姬仔细看了看屏风上的四时图,嘴角露出了一抹诡笑。

白姬笑道:“石先生,我能去屏风后面看看吗?”

石生道:“可以的。屏风后面是我的卧房,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早些年表演牵丝傀儡戏时雕刻的木偶。”

白姬、元曜跟着石生走过云母屏风,来到了卧室。

卧室之中,十分雅致,昏暗的光线中,只有一张檀木雕福禄寿罗汉床,一面鹤足立地葡萄纹铜镜。

石生点燃了卧室中的八叶桂树铜灯。

光线明亮起来,元曜才看见正对着檀木罗汉床的那面墙上,放了一个多宝阁,多宝阁上,摆放着许多木质人偶。

那些木雕的人偶高约一米左右,头上和关节上悬着透明的丝线。它们都没有脸,从打扮上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贩夫走卒,有帝王将相。这些形形色#色的木偶,都落满了灰尘,结满了蛛网。其中,只有几个比较新的,一个是穿着湖蓝色澜袍的石生,一个是穿着红衣的女子,红衣女子的脸上有两弯整齐的眉毛。一个是穿着褐色短打的白发老仆,还有两个小厮。

元曜望着红衣女子的木偶,心中充满了疑惑。他觉得这个红衣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仿佛是在梦里。

白姬望着多宝阁上没有落灰的几具木偶,又露出了一抹诡笑。

“这些牵丝傀儡很别致呢。”

白姬赞道。

石生道:“这些都是以往走街串巷表演用的,都是糊口的工具。”

白姬笑道:“石先生,这些木傀儡都是你自己雕刻的吗?”

石生道:“是的。”

白姬笑道:“突然很想听丧家戏,石先生能给我们表演一段吗?”

元曜一愣,他觉得白姬有些失礼。但是,又觉得白姬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石生一怔,半晌过后,才道:“可以的。”

白姬笑道:“轩之,我们可以看牵丝戏了。”

元曜点点头。

注释:(1)出自郭璞《葬书》。郭璞,晋代风水家。

第七章 波折(上)

月上中天,灯影幢幢,

白姬、元曜跪坐在石生的卧室之中。

石生从多宝阁下,取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平底柳木箱。

柳木箱子上面积了很多灰尘。

石生吹开灰尘,打开柳木箱子。

原来,那个柳木箱子并不只是一个箱子,随着石生将箱子一层一层打开,一个设计精巧的舞台出现在白姬、元曜面前。

舞台的布景是一处有花有月的厢房,古朴而意境深远。

石生看了一下舞台的布景,道:“这还停留在《会真记》呢。现在来不及做别的布景,就给你们演一段《会真记》里的红娘传书吧。”

白姬笑了,道:“《会真记》坊间的街头巷尾一直在演,都听腻了。我想看一些别的。”

石生道:“你想看什么?”

白姬道:“这个闺阁的布景也挺适合悼亡,既然是丧家乐,我想听一些思念亡人的戏曲,比如思念亡妻什么的……”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你这未免有点失礼……”

白姬笑而不语。

石生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子君,有时候也会演一出牵丝戏,怀念我们的过往。你们想看的话,我就给你们演一段吧。”

石生将穿着湖蓝色澜袍的男子木偶,和穿着红衣的女子木偶,拿到了舞台边,开始表演了。

舞台之上,男子与女子一见钟情,相遇相知,后来拜堂成亲,喜结连理。西厢房中,他们花前月下,吟诗饮酒。然而,好景不长,舞台之上只剩下了男子形单影只,孤独一人。

石生在幕后唱道:“梧桐半死,鸳鸯失伴,夜半空床听雨声,头白如雪发如霜,令人不堪断肠。”

元曜听得热泪盈眶,他觉得石生对妻子的怀念令人感动,他们生死分离令人哀惋,让人悲伤。

元曜擦了擦泪,转头看了一眼白姬,却见白姬看得笑眯眯的,仿佛是在看一幕滑稽的喜剧。

元曜不由得一愣,道:“白姬,你怎么不哭呢?”

白姬一头雾水,道:“轩之,我为什么要哭?”

元曜哽咽道:“就算是不哭,你也不能笑啊。石生兄在演生离死别的悲伤剧情,你怎么笑得出来?”

白姬笑道:“这一出悼亡戏确实发自肺腑,情思缠绵,令人哀伤。我笑的不是这一出戏,而是另一出幽默的戏。”

元曜奇道:“还有幽默的戏?小生怎么没看见?”

白姬笑道:“因为轩之在戏台上,正在演出。”

元曜十分迷惑,道:“小生明明在看戏,怎么会在戏台上演出?”

白姬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一出戏,木傀儡不知道自己是在表演,而轩之也在陪着他演戏。”

元曜心中更迷惑了。

“白姬,小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舞台上,石生的木偶还在临窗对月,抒发对亡妻的思念。

“荏苒冬春,寒暑流易,之子归黄泉,阴阳永隔离,孤魂何茕茕,安知灵与无……”

白姬诡异一笑,道:“轩之稍安勿躁,等一会儿,再替你解惑,今晚的戏是一波三折的。”

不多时,石生表演完了悼亡的戏。他从舞台后走了出来,跪坐在地上。

石生神色哀戚,眼角还有泪痕,他许久没有说话,似乎还没有从戏中走出来。

白姬道:“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石先生,时间是可以冲淡一切的,人与非人,都很善忘,死亡与离别,哪怕当时无法接受,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变得越来越淡……”

石生打断白姬,道:“不会的。子君的离世,让我痛彻心扉,这份痛苦与悲伤从来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淡。”

白姬道:“那是因为时间还不够长。请问,石夫人去世多少年了?”

石生的眼神有些迷惑,他想了想,道:“很久了。”

白姬道:“多久了?”

“我,不记得了。”石生想了半天,似乎头又开始痛了,他抱住了头,道:“应该几百年了,我已经被悲伤淹没很久了,时间对于我们兔妖来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我记不起来了。”

“那,石夫人去世是在哪一个季节呢?是万物复苏的春天,还是万物沉寂的冬天?”

“我,也记不起来了。”

石生抱着头,痛苦地道。

“不可能记不起来的。即使时间可以冲淡悲伤,但却无法忘记悲剧发生的那个时刻。如果这场生离死别刻骨铭心的话,即使一万年后,也能将那个时刻记得很清楚,那是万物萧条的冬天,昆仑山白雪皑皑,我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去往龙渊的路上,那凛烈如刀的寒风……啊,说远了,我的意思是,石先生既然因为妻子的离世而常年陷入悲伤之中,想来这场离别是刻骨铭心的。而刻骨铭心的离别,即使记不清楚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至少也该记得是发生在哪一个季节。”

白姬的声音缥缈如风。

元曜微微一愣,昆仑,龙渊,白姬是想起了与冰夷的离别吗?虽然她从来不曾提过,好像也不在意,但是现在听来,这段离别对她来说是刻骨铭心的。

石生道:“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因为我活得太久了,对于兔妖来说,时间太过于漫长,时间没有意义,季节也没有意义。”

白姬笑了,道:“对于妖怪来说,时间或许漫长到失去意义,但是对于你来说,生命却不过百年。”

石生十分迷惑。

元曜也觉得十分迷惑。

“白姬,石生兄是兔妖……”

白姬笑道:“不,他是人类。”

石生神色骤变,他又痛苦地捂住了头。

元曜看了看石生,他从小就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事物,而且能清楚地分辨人与非人。人与非人的区别,一般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在小书生眼里,就像是红与绿的区别那么大。在他看来,石生的身上并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石生并不是人类。

元曜肯定地道:“白姬,这次是你弄错了,石生兄不是人类。”

白姬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小书生,而是对石生道:“石先生,刚才你表演了傀儡戏,十分精彩。作为回报,我也请你看一场戏。”

石生抬起了头,眼神迷茫。

元曜道:“白姬,你要表演什么戏?”

一阵夜风吹来,卧房里的八叶桂树铜灯倏然熄灭了。

“嘘!”白姬一只手以指压唇,一只手指着那扇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小声道:“轩之,安静一些,好戏开始了。”

灯灭之后,卧房里一片漆黑,但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的另一边,书斋里却灯火辉煌。

元曜发现,坐在卧房里看屏风,因为透过来的光亮的关系,屏风上的四时图更清晰了。

忽然,一阵缥缈的白雾飘过,屏风上的四时图消失了。

元曜定睛望去,发现屏风上出现了一些画影,看轮廓是山水花鸟,城坊街巷。山水花鸟的场景似乎是郊外,有一片竹林,有一座山。而城坊街巷就是普通的城市,看布局像是长安城,又不像,贩夫走卒,往来于城中。

城坊街巷之中,有一名男子走街串巷,表演傀儡戏,他每到一处,便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元曜望着屏风上变幻的画影,忍不住问道:“白姬,这些画影是怎么一回事?是你干的吗?”

白姬以袖掩面,道:“不是。我跟轩之一样。也是观众。”

“那这些画影是怎么一回事?”

元曜好奇地问道。

“我施了一点小法术,让屏风上凝聚的思念来诉说‘真相’。这座屏风,是一扇门,分隔了生与死,连接了真实与虚妄,还是某人的藏身之处。”

白姬笑道。

某人的藏身之处?!元曜一惊,还要细问。

白姬却道:“轩之,别说话了,看戏吧。”

元曜只好按捺下好奇心,不再问了。他望向四折螺钿纹云母屏风,继续观看变幻的画影。

山水花鸟的场景之中,出现了一座竹山,竹山的深处,有一座宅院。宅院之中,往来的皆是兔子。从一间闺房的窗口望去,房里的一只兔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名窈窕女子。

女子悄悄地溜出了兔宅,跑去了人来人往的城里。

女子在城里走来逛去,被街头的傀儡戏所吸引,她一直看到了散场。

表演傀儡戏的男子从舞台后走出来,正好看见了这个喧闹繁华的戏剧散场之后仅剩的观众,两人互相望着彼此,久久不动。

过了一会儿,男子首先反应过来,他朝女子作了一揖,然后开始捡拾观众看完表演之后留在场中的赏钱。

女子把自己的玉镯脱下,放在了地上。

可能是玉镯过于贵重,不适合拿来作为看傀儡戏的赏钱,男子把玉镯拾起来,还给了女子。

女子又把玉镯放在地上,转身跑了。

男子望着女子跑远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她了,才拾起了玉镯。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块汗巾,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珍惜地放入了怀中。

第八章 波折(下)

从此以后,兔妖经常幻化成女子,从竹山的兔宅出来,来到城中,观看男子的傀儡戏。两人渐生情愫,关系越来越好,当男子从怀中将玉镯小心翼翼地掏出来,送还给女子时,两个人便私定终身,成为了情侣。

男子与女子的爱情,遭到了女子的父亲——老兔妖的反对。女子不顾父亲的反对,与男子偷偷私会,深夜逃走。两人历经坎坷,最终打动了老兔妖,结为连理了。

男子与女子成婚之后,在竹山的山阴处建了一座宅院,宅院幽静而雅致,大门口挂着“石宅”的匾额。

男子与女子在石宅之中过着琴瑟和鸣,神仙眷侣的日子。

春夏秋冬,严寒酷暑,时间飞快地流逝,他们一直感情融洽,举案齐眉,十分恩爱。

岁月如梭,一晃多年。

从画影上看,男子从一个青涩少年变成了一个长着柳叶胡的中年人,皱纹爬上了他的眼角,风霜染白了他的鬓发。而女子一直都是原来的样子,岁月不曾改变她一丝一毫。

男子命中无高寿,没有征兆的,无病而终。

阴阳相隔,女子伤心欲绝,生无可恋,她甚至在男子的尸体前上吊殉情。

幸好,老兔妖及时赶到,救下了女儿。

在老兔妖的开解之下,女子暂时打消了殉情的念头,她将男子的尸体埋在了后院中,在埋尸体的地方,种下了一棵枇杷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