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觉得,白姬的理解好像也对,毕竟龙隐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并非赤胆忠心,而是更复杂的情感。
“白姬,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折腾龙隐……”
“轩之,我这叫展示帝王的威仪。而且,昆仑之巅的千年寒冰,也许真的适合煮酸梅汤呢。”
元曜冷汗。
“白姬,你这哪是展示帝王的威仪,你这分明是乱使唤人……”
“轩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帝王的威仪,就是使唤人呀。”
“……好吧。白姬,今天不回缥缈阁了吗?”
白姬摇摇头,道:“不回。我昨晚考虑过了,暂时不能回去,先住在这里。”
元曜奇怪地问道:“为什么?”
“鲛人公主的事情,暂时还没有眉目。我回缥缈阁,龙隐肯定会跟去。裘荀现在在缥缈阁养伤,势必两人会遇上,龙隐性格多疑,他会猜测裘荀为什么此时此刻在我身边,是不是来向我通风报信。我不想让囚牛一族陷入麻烦之中。毕竟,我暂时没法回到海域,对于海族的生杀予夺,都是龙隐说了算。我保护不了效忠于我的人。”
白姬的眼神闪过一丝黯淡的无奈。不过,转瞬之间,又恢复了自信与神采。
元曜道:“那我们就在山庄之中多待几天吧。丹阳的这处别院位置真不错,有山有水,风景秀美,正好可以消暑。”
白姬笑道:“夏日漫长,闲来无事,吃过早饭之后,我们去瀑布下游的河流边钓鱼玩呀?”
元曜摆摆手,道:“额,上午还是算了,不如下午去钓鱼吧。小生想吃过早饭之后想去补个觉,昨夜做了两个梦,感觉好累,好乏。”
白姬笑道:“轩之,你梦见了什么?”
元曜一边喝粥,一边道:“小生昨夜梦见了女子。”
“啊?梦见女子,还很累。哦,按人类的年龄,轩之也到了应该成婚的年纪……”
元曜急忙打断白姬,道:“不是,不是,小生是梦见了女子,但不是男女私情。”
白姬笑道:“轩之,你梦见了哪位女子?”
元曜道:“小生梦见了四位女子,其中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
“哈?!轩之梦得有点多,一口气梦见四个女子,好像不是很合适吧?而且,连老妪都有……”
元曜差点呛出一口粥,急忙道:“不是,不是,白姬,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听小生说……”
元曜放下荷叶盏,将昨晚的梦境对白姬述说了一遍。
白姬安静地听着,神色逐渐变得严肃。
“白姬,小生梦中的宫女长得很像我们在望舒荷里看见的幻影……小生梦里出现的不会说话的鲛人,是夷光公主吗?”
“也许是吧。”白姬点点头,继而又轻如叹息一般地道:“轩之真的很特别,能在时空之中溯游,窥见众生的梦境。”
元曜没有听见白姬对于自己的评价,又追问道:“白姬,那个珊瑚老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是珊瑚树妖吗?”
白姬道:“我想起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什么事?”
“汉朝的时候,郁林郡有一个珊瑚市,是海客们买卖珊瑚的地方。这个地方我没有去过,只是听说。元封二年,郁林郡向皇帝进献了一株巨大的珊瑚树,名叫珊瑚妇人。这株女珊瑚被种植在龙首原最高处,也就是未央宫的正殿前,她一直枝繁叶茂地活着,经历了几代帝王,在汉宫之中如神灵一般存在。我也见过她几次,是一个睿智有趣的老妇人。到了汉灵帝时,没有任何征兆,她突然就枯死了。人们都说,珊瑚妇人的枯亡象征着汉室将衰。我当时在时间荒野中忙一些事情,很久没有关注人间,得知珊瑚妇人的死讯时,感觉很突然,心中很遗憾。轩之在梦中遇见的老婆婆,应该就是她吧。”
元曜惊叹道:“还有这种事情?那珊瑚老婆婆对小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要借小生的心呢?”
白姬摇头,道:“不清楚。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按照珊瑚妇人的寿命,她不应该突然死去,她还能活很久呢。”
元曜道:“总觉得,这个梦很悲伤。”
白姬道:“轩之,我比较在意你的第二个梦境。”
“小生也比较在意第二个梦境,泉女为什么哭泣求救?她遇上了什么困难?不过,刚才小生看她并无异常,也许梦只是梦,并不是真实。”
白姬道:“轩之,泉女是被选中的祭品,被送上鲸落之屿的祭品的命运……唉!”
“白姬,你叹什么气?”
“没有谁比我更明白祭品的宿命……因为我,我曾经沉迷于攫取祭品的生命,我喜欢他们温暖的鲜血,他们死亡的瞬间像是一副极美的图画,那不是人工雕琢出的拙劣之美,而是自然之灵爆发出来的令人叹息的美丽,让人忍不住为这样的美而感动流泪。夺取他们的生命,让我感觉愉悦,让我贫瘠的心灵变得充盈。我太过于沉迷这种快感,各大部族为了讨好我,不断地给我送来源源不绝的祭品,大部分是人类——他们兼具脆弱短暂的生命,和充盈丰沛的情感,被夺取生命的那一瞬间特别美。我沉迷于杀戮,沉迷于死亡的盛宴,那段时间,鲸落之屿附近的海水都变成了血红色。那个时候,可能我是六道众生的噩梦吧。”
“……白姬,你不要再说这些恐怖的往事了。小生听得头皮发麻。”
“轩之,我现在已经反省了。曾经,是我被心魔迷惑,走入了歧途。在人间修行历练,我才明白自己的错误,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是很宝贵的。八万四千法门,尽由一心而起,乾坤浩大,草木犹青,即使由于强大的力量,也不应该践踏任何生命。”
元曜有些感慨,道:“白姬,看来佛祖惩罚你不能入海,在人间收集因果,还是有用的。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有向善之心,仁慈之念,这是很可贵的。”
白姬望着透窗而入的阳光,道:“我并非向善,也不仁慈,但是对于自己的过错,我承认、忏悔、也会改正。破坏和杀戮并不能得到力量,也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不说这些了,泉女的苦恼,不管是真实,还是轩之的梦境,我都会找时间问问她。如果她愿意向我倾诉,我会帮助她。毕竟,鲛人,也是我的子民。”
元曜一愣,道:“白姬,小生觉得,你突然有了龙王的风范了。”
白姬不高兴了,道:“我一直都有王者的风范与威仪,只是轩之呆头呆脑,没有察觉而已。”
“不是的,白姬,你一直都是奸商的样子,总是琢磨着宰客,以及克扣小生和离奴老弟的工钱。”
元曜在心中道。
“轩之,你梦里见到的吞噬你的黑龙……算了,你不必理会了,我会给他找一些事情去做,让他远离你。”
白姬低声自语道。
第八章 寒冰
吃过早饭之后,元曜就去房间补觉了。
元曜睡了一觉,并无杂梦。他中午醒来之后,神清气爽,就去找白姬。
白姬在凉亭之中打坐纳凉,她早已让管家准备了两人的鱼竿、鱼篓,以及防晒的幕离、蓑衣。
吃过午饭之后,白姬、元曜一起去瀑布下游钓鱼,消磨时间。
瀑布下游是一条河流,草木葱茏,十分安静。
白姬、元曜正在钓鱼时,有一只纸鹤飞了过来。
白姬伸出手,将纸鹤引上指端。
元曜朝纸鹤瞥去,隐约看见纸鹤的背上,似乎写了什么字。
隔得太远,元曜也没有看清。
白姬看了纸鹤上的字,笑了笑。
“轩之,你钓到鱼了吗?”
元曜望了一眼脚下的鱼篓,道:“钓到了一条。”
白姬笑道:“给离奴送去吧。”
元曜一愣,问道:“白姬,你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回缥缈阁给离奴老弟送鱼?”
白姬摇头,道:“不是。裘荀还在缥缈阁,他肋骨断了,暂时下不了床,咱们肯定不能回去,我的意思是让这只纸鹤把鱼送去。”
“这是哪里飞来的纸鹤呀?”
白姬笑道:“上午轩之睡觉的时候,我让纸人回缥缈阁给离奴和裘荀传话。告诉离奴,我们这几天不回去了,让它看好店铺。告诉裘荀,我已经见到了龙隐,让他伤好了就离开。这个纸鹤是裘荀送来回话的,上面还有一些多余的灵力,就这么毁掉了怪可惜的,既然我们在钓鱼,就让它给离奴带一点鱼回去吧。”
“原来如此。那就给离奴老弟捎一些刚钓上来的鱼吧。”
元曜笑道。
白姬把自己钓到的两条鱼倒入了元曜的鱼篓,再把鱼篓用一条青藤系在纸鹤上。
“去缥缈阁吧。”
白姬笑眯眯地对纸鹤道。
纸鹤闻言,振翅起飞,鱼篓有些沉重,它飞起来,十分艰难。
纸鹤拖着鱼篓凌空飞远,它飞得十分吃力,踉踉跄跄,摇摇摆摆。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这也太为难纸鹤了,它只是一只纸鹤啊——”
白姬手搭凉棚,望着飞远的纸鹤,笑道:“希望它能顺利抵达,鱼篓在路上可不要掉了。”
月上柳梢,夜风徐来。
凉亭之中,一盏凤首鎏金莲花灯下,白姬、元曜正在下棋。吃过晚饭后,两人就开始下棋了。
白姬不太擅长手谈,连输了三盘,眉头紧蹙,心情很不好。她一会儿说是瀑布的流水声太吵,影响她走棋的思路。一会儿又嫌弃空气中的花太香,熏得她头疼。
元曜决定,这一局让白姬赢。白姬如果不赢一局,他今晚就别想睡觉了,一整夜都得陪她下棋。
白姬盯着棋盘,思索怎么走棋才能赢。
元曜也盯着棋盘,思考怎么才能输得不着痕迹。
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缓步走上了凉亭,正是泉女。
泉女的手里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个绿釉碗。绿釉碗中,盛着鲜红色的酸梅汤,红汁之中,冰块沉浮。
“龙王陛下,请用。”
泉女行了一礼,伸出纤纤玉手,将绿釉碗放上石桌。
白姬抬眸,有些吃惊,道:“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泉女低头道:“回龙王陛下,傍晚时分,就已经回来了。这是用昆仑之巅的千年寒冰熬成的酸梅汤,里面的碎冰也是千年寒冰。请陛下恕罪,我不会做人类的食物,这是山庄的婢女做的。”
元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冰块。他觉得这个千年寒冰看起来跟普通冰块也没什么不同。
白姬道:“龙隐呢?他怎么不亲自端来?”
泉女答道:“主上……受了伤,正在房间里调养生息。”
白姬挑眉,道:“哦?他怎么受伤了?”
泉女答道:“我也不清楚,我没有上昆仑山,在山下等待主上。他下来的时候,就受了伤,听他说遇见了什么开明兽……”
白姬将棋子落上棋盘,微微一笑,道:“好久没去昆仑,我都忘了有两只开明兽在山巅镇守着王母之境的入口了。”
元曜冷汗,他觉得白姬根本就没有忘记,她就是想让龙隐在山巅遇见开明兽。
白姬眼珠一转,又道:“泉女,你去告诉龙隐,今天我在瀑布下游钓鱼,发现这水里的鱼十分肥美,适合拿来烤着吃。这烤鱼的火,必须要朱雀守护的南明离火。幸苦他去一趟南方的朱雀栖息之地,替我取来南明离火。如果明天晚饭时能吃到鱼炙,那就再好不过了。”
泉女微微一怔,继而点头道:“是,龙王陛下。”
元曜冷汗如雨,白姬又开始折腾龙隐了。这么明显的刁难,他都能看出来,龙隐不可能看不出来。万一龙隐一怒之下,不再忍耐,跟白姬打起来,这……这可就糟了。等等,龙隐奔波劳累,而且还受伤了,现在打起来,白姬不一定吃亏。难道,白姬一开始,就是打算以这种方式消耗龙隐的体力和战斗力?
泉女退步要走。
白姬又叫住了她,道:“泉女。”
泉女低头道:“龙王陛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白姬道:“你……有什么苦恼吗?”
泉女又是一愣,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没有苦恼。”
白姬道:“真的吗?如果你有什么苦恼或困境,可以告诉我。我会帮助你。”
泉女眼神犹豫,最后还是摇摇头。
“没有。龙王陛下,我没有苦恼。”
白姬望着泉女,道:“你不必急着回答我,还有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随时可以来找我。”
泉女点点头,她行了一礼之后,逃也似的匆匆离去了。
白姬望着泉女离开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元曜端起绿釉碗,喝了一口冰爽的杨梅汁。
“这千年寒冰煮出来的酸梅汁,喝起来跟普通的酸梅汁也没有区别呀。白姬,你不喝吗?”
白姬摆摆手,道:“没胃口,喝不下。”
“白姬,你怎么了?”
白姬道:“我以为他们最早也要明天才会回来,谁知不过半天时间,龙隐就打败了开明兽,从昆仑山巅取来千年寒冰……我都不一定做得到,他的实力,深不可测,令人发愁。”
“这……他也受伤了。而且,你又使唤他去找朱雀的麻烦了。”
白姬有些发愁,道:“我本意是试探他的实力,消磨他的时间和精力,现在,试探出的结果是猛虎在侧,随时准备吞噬我,我更忧心了。”
“白姬,这……当龙王好心累啊。”
“谁说不是呢?当龙族之王,就像是在万丈深渊上走独木桥,一个不注意,一个懈怠,就会跌下深渊,粉身碎骨。我突然有点明白,在我刚回海中的时候,赤龙为什么要派出天罗地网来追杀我了。他的心境,我现在理解一点了。”
“赤龙是之前的龙族之王吗?小生在浮生梦里看见的,在鲸落之屿上,你打败的那条红色的龙?”
白姬点点头。
“他曾经追杀过你?”
白姬点头,道:“冰夷死后,我心灰意冷地回了海中,本来准备在海市过一些平静的日子。可是,当时的龙王——赤龙却派出天罗地网,在四海之中捕杀我。我跟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当时十分纳闷,后来才知道,在我踏入海中的那一刻,就有海巫向赤龙预言,说他在预知之梦中看见,不久之后,赤龙将会死去,拥有盘古之力的白龙会杀死他,成为新的海中之王。我是白色的,又拥有盘古之力,赤龙认为我会杀死他,就不放过我,我带着龙隐四处逃亡,那段日子,挺惨的。”
元曜非常好奇,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不堪其扰,为了过一些平静的日子,也觉得或许当上龙王,生命会更有意思一些,就杀死了赤龙,成为了龙王。”
白姬道。
元曜冷汗,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赤龙不多生事端,去追杀你,说不定他现在还是龙王……”
“也不一定啦。如果我在海市过够了平静的日子,觉得当龙王更有趣,也会去挑战他的。以前不是很理解,但此刻,一想到龙隐,我跟赤龙的心情竟有些相似。我现在倒是能够明白,他当时为什么要追杀我,他在害怕一些什么。”
“他在害怕一些什么呢?”
白姬望着挂在瀑布上的下弦月,道:“失去。失去生命,失去力量,失去荣耀,失去秩序感,失去拥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最重要的,可能赤龙无法体会,失去了时间,便无法再守护一些重要的人。”
白姬从弦月处收回目光,望向元曜,眼神温柔。
元曜望向白姬,眼神纯澈。
“白姬,小生觉得有些悲伤。虽然小生可能没有你的生命长久,但小生只想永远守护你……和离奴老弟。”
白姬笑了笑,道:“还是不要聊这么悲伤的话题了。虽然我理解了赤龙曾经的心情,但我不是他。我是不会被龙隐打败的,只要看见轩之,我就有源源不绝的力量,没有人能够杀死我。”
元曜有些迷惑,道:“白姬,为什么你看见小生,就会有源源不绝的力量呢?”
白姬一愣,想了想,道:“不知道,我只是如实说出我的感觉。奇怪,轩之又不是聚能的宝物,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呢?”
“其实,小生看见白姬,也会突然涌起勇气,去做以前不敢做的事情。”
“啊?我也不是能激发人勇气的宝物啊……真是奇怪的心情,回头去曲江池边问问玄武,它活的时间比我还长,能够解释一些奇怪的现象。”
“白姬,明天还去钓鱼吗?”
白姬促狭一笑,道:“去啊,运气好的话,明天晚上能吃到南明离火烤出的鱼呢。”
“……白姬,你要喝这碗酸梅汤吗?”
“不喝了,看着就心烦,没胃口。”
“那小生替你喝了吧。龙隐千里迢迢去一趟昆仑山,还受了伤,也不容易,不要浪费了千年寒冰……”
“那,轩之就多喝几碗吧。”
第九章 风暴
不知道是不是千年寒冰喝多了的缘故,元曜做了一个冰冷的梦。
梦境中,元曜身在水底,他在水中像游鱼一样飘荡。
暗蓝色的水,如白纱一样的月光,还有荷花和莲叶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