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说:“你可知道娘上不了高楼?”
柏万福说:“知道。”
老娘厉声道:“都知道,你还和娘商量个什么?”
柏万福吓得不敢吱声,半天才说:“那我不娶媳妇了。我就和娘过一辈子了。”
老娘说:“好了,有你这一句话,娘也就舒心了。娘同意和你们换房,娘愿意搬到楼上去住,娘就是爬楼爬断了腿,只要你能娶上媳妇,娘也心甘情愿。”
柏万福说:“娘,我乐意天天背着您上下。”
老娘说:“等我真走不了道的时候,就得你背了。不过,也不必想得那么窄。你先把媳妇娶回家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柏万福说:“娘,您的意思是说以后还搬下来?那可使不得。她厉害着呢,您要是以为只要哄得她结了婚,您就想怎么样都行,她不会长久的。”
老娘叹了口气说:“这还没结婚,就欺负到我头上了,以后还不定怎么翻天呢!嗨……我是说,人不定怎么个死法呢!也许一个跟头栽在地上死了,也许吃一口苞米碴子噎死了……就不用麻烦你背上背下的了。”
柏万福不忍老娘凄楚,咬了咬牙说:“娘,我不结婚就是了。”
娘说:“不结哪行?你可生下来就是个遗腹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你拉扯大了,到了能娶媳妇的年纪却一直娶不上,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愿意嫁的了,娘别说是爬楼,就是下跪也不能让这事黄了。儿子,去跟她说吧,娘这就搬上去,你们就搬下来。”
柏万福说:“您是得搬上去,可我们不搬下来,和您一块儿住。”
老娘说:“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柏万福说:“楼下是留着开诊所的。”
老娘说:“还开诊所呢,我都快被你们气得住了院。好吧,就这样吧。谁让咱们求着人家呢。”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常爱登高望远
钱开逸要接贺顿到家中议事,贺顿回绝了,问清了地址,自行准时到达。这是一个高档小区,大门豪华气派,身着整齐制服的门卫,在修剪如毯的绿地前踱步。贺顿充满遗憾地看着这一切,觉得应该有失之交臂的心痛。可惜,不痛,只是麻木。走到楼下,她按响了钱开逸的门铃,十九层一号。
“谁呀?”钱开逸的声音还带着刚打完哈欠的含混。
“贺顿。”贺顿说。贺顿本想说“我”,想到在一次谈话节目中钱开逸批评过这种笼统的说法,说它是农耕社会的残渣余孽。村子里的人不多,凭口音就能辨别出彼此,所以,一个“我”字足矣。现代社会大大拓展了人们的活动范围,谁要是再用一个“我”字,除了证明他有一条来自乡下的尾巴,剩下的就是愚昧了。
贺顿上了楼。电梯里只有贺顿一人,四周是明晃晃的不锈钢板,好像天然镜子。当然有些变形,不过大体轮廓还相符合。钢板上映出一个红衣女子,马尾巴盘成了一个发髻。在贺顿的家乡,出嫁的女子在婚礼当天,是要把头发盘起来的,从此告别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贺顿看着距离自己咫尺之遥的红衣女子,用手触摸她的手。女子素手如冰,让她不由自主地缩回来。那个女子的手也随之离开了,从此天各一方。贺顿拼命转着眼球,好让泪水不至于流下来。她成功了,当她走进钱开逸公寓的时候,眼球已然干燥得像一个沾满尘土的乒乓球。
“来了,欢迎。好找吗?”钱开逸高兴地寒暄。
“按照你说的路线走,一点弯路都没绕。”贺顿说。
“吃饭了吗?”钱开逸问道。
“吃了。”贺顿回答。勇气储藏在食物之中。
钱开逸有点失望,说:“我准备咱俩一起动手丰衣足食呢。”
贺顿说:“我虽然吃了,依然可以为你做饭。”不是夸口,贺奶奶训练了绛香一手好厨艺,只是后来颠沛流离无处施展。
钱开逸也不客气,说:“那好啊,我就看看你的手艺。”
贺顿说:“手艺谈不上,不过可以填饱肚子。先让我看看你都备了些什么料。”说完打开冰箱,一股酸腐霉味飘了出来。
贺顿说:“天啊,你这冰箱多久没有擦洗过啊?”
钱开逸屈指一算说:“大约有五年了吧。我记得是那时候买的。”
贺顿说:“长了苔藓了。”
钱开逸说:“假使长了苔藓,也是优良品种。”
贺顿说:“何以见得?”
钱开逸说:“你想啊,能在这样的低温下生长的苔藓,起码也和北极南极的物种有一拼。”
贺顿说:“懒人。冰箱是要一个月一擦的。”
钱开逸一本正经道:“这个规定,我以前不知道。以后也不想知道。”
贺顿说:“没想到你闭目塞听讳疾忌医。”
钱开逸说:“以前是真不知道,知道了也没有时间完成。以后就有了你了,所以,我知道不知道,不重要。”
贺顿把头扭向一边:“你还是自己记住了好。”
钱开逸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陶醉在自我快乐中,说:“我已经饿了,你的早饭何时才能好?”
贺顿纠正道:“就是马上出锅,也只能算午饭了。”
钱开逸看看表,笑了。
贺顿清理冰箱,看到两个表皮发绿的土豆,一个发了芽的紫皮洋葱,还有几个皱缩干瘪的胡萝卜,外带皮上有了溃疡的西红柿。冷冻室里,有几只鸡腿倒是白嫩肥胖,裹着少许冰碴十分新鲜。
“鸡蛋有吗?”贺顿问。
“有有。还是无公害的绿色鸡蛋。”
贺顿说:“根据你这里所具有的资源,我们只能做一个简单的咖喱鸡饭。”
钱开逸不由得咂咂嘴巴说:“咖喱鸡饭,令人神往。我还从来没有在家里吃过这种带有南亚风味的饮食。只是,估计咱们是吃不成的。”
贺顿乜斜了眼睛说:“你不相信我的手艺?”
钱开逸连连摆手说:“我相信你的手艺,只是我这儿没有咖喱。”
贺顿说:“清仓挖潜找一找啊。”
钱开逸说:“死了心吧!我从来没买过这东西,只能到商店找,家里绝无踪迹。”
贺顿说:“那好,就罚你到商店里去买吧。”
钱开逸迟疑着:“附近的商店里有这玩意吗?是不是要到大商场才有啊?”
贺顿说:“没有咖喱酱就买咖喱粉。咖喱也不是什么阳春白雪,一般的店里都有。只不过是你以前不在意,好像从未看到过。这在心理学上叫做……”
钱开逸打断她的话说:“回来再听你讲心理学上的意义吧,我现在想尽快地解决生理学上的要求。”说完,高高兴兴地穿上外衣,去买咖喱。
待确认钱开逸已经上了电梯,不会冷不丁回来了,贺顿开始像个女主人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登高望远,十九层楼已经相当于一座小山的山顶。鳞次栉比的普通楼房和火柴盒一般的平房尽收眼底。站在高处,是一种享受,有君临天下之感。俯瞰也是人的一种需求,当你没有资格在权力和金钱上藐视别人的时候,登高望远,可以换来片刻的心旷神怡。所以劳动人民常常趋高,而富贵人家却喜住平房。
自打学习了心理学,贺顿被这门科学潜移默化,动不动就想用心理学的术语和理论解释一下眼前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件,已成嗜好。
还有要事要办。贺顿封住了自己关于居住高度的理论探讨,飞快地在钱开逸的房间中巡视。两室两厅两卫,一间被钱开逸当了书房,整齐的书肩并肩地站立在豪华书柜中,好像待检阅的士兵。大本的精装书如鹤立鸡群的将军,显示出主人不凡的追求和抱负。另一间小些的做了卧室,占显著位置的是一张大床,比通常的双人床宽出不少,一侧有个很精巧的床头柜。古典图案的床盖把床封得严严实实。贺顿掀开床盖,看到两个硕大的枕头并排摆在床头。贺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物胶囊,半截白色半截蓝色,仔细地放在了床头柜一侧的褥垫下面。
贺顿又到卫生间参观了一番。钱开逸是个讲究生活品质和情调的人,卫生间的高档洁具,在雪白的节能灯下,闪着牙齿一样清冽的清光,各式各样瓶瓶罐罐装着五花八门的洗漱膏液。
时间不早了,贺顿不敢再耽搁下去,开始在厨房操持。先把土豆皮打掉。一层糙皮之后,土豆依然保有可疑的绿色,只有继续狠狠削皮,直到土豆露出乳汁一样的洁白。胡萝卜也难逃被大刀删削的命运,皴皮一层层褪去,鲜艳的橘黄色凸现出来。然后在微波炉里解冻鸡腿,这道工序比较简单,很快妥了。贺顿开始淘米煮饭,进行到一半时分,钱开逸归来。
屋里弥漫着泰国香米特有的那种类乎胶鞋的味道,还有洋葱的辛辣和胡萝卜略带甜味的清香。钱开逸非常高兴,这种味道让他心中发颤,这就是家的味道,这就是幸福的味道啊。
贺顿系着围裙的腰身,显得格外窈窕,原本平板的胸脯,在围裙带子的勒扎下,难得地耸起来,加上手中的忙碌和炉火的熏蒸,额头汗水涔涔,脸色也红润了,略显几分风情。
钱开逸像猎豹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贺顿身后,用双臂轻轻环住贺顿纤细的腰肢,轻轻地在贺顿的头发上吻了一下。这是一个试探,原来他们是同事,这一吻之后,就成恋人。
贺顿感觉到了从头发传来的微小扑动。人们以为头发是没有知觉的,岂不知头发是人的性器官的一部分。头发梢的神经一定链接着大脑的性感中枢,所以和尚才要把青丝剃去。
贺顿很奇怪自己的感受,一方面,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有一种汹涌的冲动在崛起,这就是性本能吧?她有着醉酒一般的恍惚。另外一方面,她好像却步抽身孤独地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缜密分析,解剖着自己,进行着学术上的探讨。
这是一种可怕的状态,贺顿却无法拒绝。半身冰冷的她因此与众不同,永不会被情欲牵着鼻子走,在分裂中特立独行。
任重道远,贺顿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她要按着计划小心行事。钱开逸非寻常人也,要让他乖乖入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贺顿回过头来,轻轻地回吻了钱开逸一下,这一吻恰到好处,像是公鸡啄米点到即止。
轻了,就怠慢了钱开逸:太重了,钱开逸情绪高涨起来,事态也不好控制。钱开逸十分惬意,这是爱的突破。他觉得贺顿的回应也很干净。如果太热烈了,钱开逸就要提防,他居高临下的位置和钻石王老五的经历,都让他自我感觉甚好,受不了冷淡也受不了趋之若鹜。
“咖喱酱买回来了?”贺顿问,其实她已看到了钱开逸手中的包装。
钱开逸喜欢这种明知故问。家庭生活里就是充满了明知故问,只有在谈判桌上和办公场合,人们才是言简意赅一言九鼎的。家就应该是一个有很多重复甚至乱七八糟的地方,人才能放松。
“我还买了一些凉菜。以前不注意咖喱这东西,真要买了,才发现有很多牌子呢,就买了一种最贵的。”钱开逸说。
贺顿轻轻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不买贵的,只买对的。忘了这句广告?”
“我根本就不知道在咖喱这个领域里,什么是对的。”钱开逸扮了一个鬼脸。
“告诉你吧,在这个领域里,恰好贵的就是对的。”贺顿说着,熟练地把咖喱酱包打开,切下了三人份的量。其实,他们只有两个人,贺顿的饭量也很小,两人份已足够了,但贺顿特别多下了分量,这样味道更浓。拿下男人的胃,就拿下了他的心。
洋葱的特点就是夺人心魄的香辣。贺顿一边将洋葱爆炒,一边说:“你知道洋葱像什么?”
博学的钱开逸还真不知道有关洋葱的典故,说:“讲讲看。”
贺顿说:“洋葱是古埃及人的圣经。古埃及人认为洋葱代表着多层的宇宙,因此他们会对着洋葱发誓。就像如今的人面对上天。”
钱开逸听罢对着洋葱举起右手,说:“我发誓,我爱你。”抱住贺顿。
贺顿莞尔一笑,可惜这个微笑未及完成,就被钱开逸用嘴封住。两张嘴唇似乎穿上了丝缎,柔滑而充满了古典的纹路,丝丝入扣。唇与唇的对接如同两块煮热的豆腐,温暖而华润。
加上咖喱的异域风情,这顿普通的晚饭不但充填了胃,而且激荡了大脑。钱开逸打开了一瓶奥地利的冰酒,两人各喝了半瓶。
“知道冰酒是怎么回事吗?”钱开逸的舌头有点大了。
“不知道。”贺顿回答,贺奶奶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
“猜猜……猜……”钱开逸打趣。
“就是把酒冻成冰吧。”贺顿也信口开河。
“不。冰酒是冻了冰……的葡萄酿的……天下第一。”钱开逸说。
“你常常喝酒吗?”贺顿其实有很好的酒量,只是轻易不喝。这点酒对她来说,毛毛雨啦。
“没……不……”钱开逸说。他真的不胜酒量。
“那你还不少喝点?”贺顿假意相劝。其实为了马到成功,她巴不得钱开逸多喝点。
“古人是借酒浇愁,我喝,是因为心中愉快。”钱开逸这会儿很清醒。
“为什么高兴了反倒喝酒?”贺顿说着,把自己酒杯里面剩下的半杯酒又倒入了钱开逸杯中。
“喝了酒,人就恍惚了。如果没有酒的微醺,这快活就太清醒了。清醒的快活让人惆怅,担心它稍纵即逝,只有在似醉非醉中,快活才显得更长。”钱开逸振振有词。
“那你就把杯里的酒全喝了,快活就翻几番。”贺顿劝酒。钱开逸听话地一饮而尽。
“今天,你不要走了。”钱开逸像个小孩似的拉住贺顿的手,恋恋不舍。
贺顿不能一口答应,虽然这正是她此行的初衷。她一定要矜持,一定要婉拒,否则,即使被酒精麻醉着的钱开逸,也会心生疑窦。
“我先把这残羹剩饭锅碗瓢盆收拾利落了,扶你躺下休息,然后,再走。”贺顿柔声说。
“你陪我一道躺下。”钱开逸拉住贺顿的手。钱开逸的手心很烫,汗津津的。
“不。”贺顿拒绝,但口气温和,手也没有抽出来。
“见死不救啊?”钱开逸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地开玩笑。
“你死不了。”贺顿说。
“想念一个人,也是可以死人的。”钱开逸用另一只手捂住贺顿的手,好像贺顿的手是一只受惊的蝴蝶,只要捂紧了它就飞不走。
“那我就急救你一下。等你好了,我可就要回家了。”贺顿说着,半推半就地和钱开逸走向卧室。
钱开逸的卧具非常考究,掀开床盖之后,看到的是闪光的丝绸。“像地主老财用的。”贺顿嘟囔了一声,半蹲下来,为钱开逸脱去袜子。
“我用的被罩和床单都是丝绸。你刚钻进去的时候,有一点凉,过一会儿就好了。”钱开逸说。现在,他很清醒,他不喜欢用暴力,也不喜欢哭哭啼啼好像伟大奉献的女人,情投意合鱼水之欢才是做爱的至善至美。
钱开逸拉上了窗帘。带有遮光布的双层帘子尽职尽责地把所有的光线拒之窗外,屋内在黯淡的灯下,如夜晚一般静谧。
贺顿找到了有床头柜的那一边,静静地躺下了。她有些怕,只好又祭起分身术,将身体和意志分别打理。她的思维腾空而起,贴在钱家的天花板上,在那里俯视着一切。看到自己的衣服被钱开逸一点点剥开,看到自己像一粒干瘪的蚕蛹,铺衬在钱开逸粉红色闪亮的丝缎之上。然后,是钱开逸温和的抚摸。
钱开逸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没有舒适,只有触觉的移动。她能够清楚地察觉到钱开逸的指甲旁有一粒倒刺,在抚动她的乳头的时候刮到了乳晕旁隆起的小颗粒,她的乳头就敏感而昂扬地挺立起来。钱开逸不知道这个原因,以为是贺顿的兴奋到来了,高兴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贺顿很想告诉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不要搞那些花活。但是,她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不应该说话的,一个处女在这种情况下,理应沉默。当然了,真正的处女应该是怎样的表现,贺顿也拿捏不准,她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什么也不说。
钱开逸看不到呼应,但自己的兴奋越来越强烈,按捺不住开始了进入。
没有疼痛,只有扩张。就像一柄大号的牙刷进入了小孩的口腔,横冲直撞。
飘浮在天花板角落里的贺顿的灵魂,掉下了一滴猩红的眼泪。但是,很快那个灵魂就镇定下来,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你还有诸般事宜要做。
贺顿静听盖在自己身上的钱开逸呼吸越来越急促,知道那离弦之箭就要射出。这是最好的时辰了,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贺顿轻轻地从褥垫之下摸到了那颗胶囊。饱满光滑,虽然没有灯光,贺顿仍然能看到那个胶囊的颜色,半截是白的,半截是蓝色的,好像大海和白云。这不是卧床的贺顿看到的景象,属于那个飘浮在空中的贺顿的视觉。
钱开逸猛烈冲击的时候,贺顿把那个胶囊放在了身下。随着钱开逸的发力,她用手指猛地一搓,那个胶囊就破碎了,贺顿甚至听到了胶囊破裂如蝉蜕撕裂般的声音。当然了,亢奋之中的钱开逸什么也不知道。
贺顿在黑暗中抚摸着钱开逸的丝绸床单,不由得生出惋惜之情,这么好的床单,就被染脏了。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不要有妇人之仁,计划是最重要的。
那个倾倒出了内容物的胶囊还在贺顿的手中,现在,尽兴之后的钱开逸已从贺顿身上滑脱,正趴在一旁假寐。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贺顿用手拂了一下头发,如果钱开逸这会儿睁开了眼睛,会以为贺顿也像自己一样汗流浃背,以手拭汗,没有丝毫异样。其实贺顿利用极短暂的空隙,将那个胶囊吞到嘴里,无声无息地把它咽了下去。
当胶囊细碎的片屑在舌头下化成一团极小的泥,并被口水冲刷走之后,贺顿长出了一口气。现在,大功告成了。
贺顿酥胸寒冷如霜。她向天花板眨眨眼睛,让那个飘逸的自己归位。现在,她是统一的,她要进行酝酿已久的谈判。
钱开逸彻底醒过来,一睁眼,看到贺顿目光迷离地躺在身边。
“多长时间了?”钱开逸轻声问。墙上就有挂钟,他不愿去看,要享受被人告诉的安逸。
“不知道。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三个小时。”贺顿也不去看钟,轻声回答。
“你为什么不睡觉?”钱开逸问。
“这里不是我的家。”贺顿回答。
“你安心睡吧。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钱开逸说。
“我有自己的家。”贺顿坚持。
“你好像不大高兴?”钱开逸说。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贺顿说着,起身上卫生间。她把粉色丝绸的被罩掀开,空出一大片床单。
钱开逸说:“冷。”
贺顿就把被子整个撂到了钱开逸身上,这样她原本卧着的那块床单就彻底裸露出来。贺顿穿上拖鞋,走出房门。临出门的时候,把卧室的灯打开了。
“关上。”钱开逸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睛,因为双层的被子压在身上,他有一些鼻音。
贺顿已经走出去了,留下一句:“你不会自己关啊?那么娇气。”男人女人一旦有了肌肤之亲,说话就放肆起来。
钱开逸不喜欢强烈的灯光,加上双层被子捂得燥热,干脆趁机爬出被窝透透风,就起身去关灯。他坐起披上睡衣,就在袖子伸到一半的时候,他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僵在那里。
粉红色的丝绸被单上,有一小片绛红色的血迹,沁入丝绸的肌理,虽然已经干涸,依旧触目惊心。
贺顿走了回来,说:“你干什么呢?”
钱开逸说:“看。”
贺顿也俯下身来看了看说:“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别看了。小心受凉。”
钱开逸躺下了,搂着贺顿说:“没想到。”
贺顿说:“为什么?应该想到的啊。”
钱开逸说:“看你一副江湖闯荡的样子,不知道你还洁白如雪。”
贺顿说:“看你紧张的,是不是觉得要负责任啊?”
钱开逸信誓旦旦:“我不怕负责任。”
贺顿说:“别那么紧张。我不用你负责任。是我自愿。”
钱开逸说:“我再看看。”推开贺顿,戴上眼镜凑到床单上看个仔细,甚至还用鼻子闻了闻。
贺顿有点紧张,因为她的药囊里灌的是红墨水,红墨水是有一点酸味的。马上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你怀疑是假的啊?”
钱开逸说:“怎么出血这么少呢?我以前睡过的一个处女,单子湮湿了一大片。”
贺顿说:“你以为这是杀人,血流漂杵?总共就那么大的一点地方,能出几滴血就了不起了。你碰到的那个处女,可能是个假的。现在,很多人做手脚。”
贺顿说这些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她知道贼喊捉贼这招厉害。
钱开逸本来正怀疑贺顿处女之宝的真假,见贺顿自己挑明了,也不甘示弱,说:“你说别人是假的,我怎能知道你是真的呢。”
贺顿笑笑说:“你当然可以怀疑我呀。”
钱开逸说:“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知道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贺顿说:“那我问你,当初那个血流成河的处女,为什么没有成为你的新娘?”
钱开逸叹了口气说:“她以为跟我亲密了,就身心放松马放南山,很多毛病就暴露出来。我这个人,心好,但是眼毒。眼里容不得沙子。坠入情网,会使人的心灵倒退十万年。十万年之前,我们是什么?是虫子还是落叶?是海虾还是虎豹?”
贺顿说:“别管十万年前,先说眼前。你认为咱俩适宜结婚吗?”
钱开逸说:“伯乐和千里马成了一家子。”
贺顿说:“千里马一辈子感谢你。”
钱开逸说:“别的就不多说了,不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当你是真的。见过我父母,咱们就稳步向前推进。”
贺顿说:“我不去见你父母。”
钱开逸说:“怎么啦,丑媳妇怕见公婆?其实,你不算太丑,对对,说错了。简直就是不丑。”
贺顿说:“丑不丑我心知肚明,用不着你鼓励。”
钱开逸不解:“那你害怕什么?”
贺顿说:“我不是害怕。我并没有答应你啊。”
钱开逸说:“你没答应我,你怎么还和我这个啦?”他指指已经被贺顿压到了身子下边的床单。
贺顿说:“这是两回事。我喜欢你,可是我不能嫁给你。”
钱开逸受了很大的打击,说:“你让我自卑了。我怎么啦,配不上你吗?你也太骄傲了。”
贺顿走下床,开始慢慢地穿衣服,说:“其实,是我配不上你。我长得不好看,也没法进入你们家那样的书香门第。而且,我要告诉你,关于我的身世,都是编出的谎话。我有自知之明。而且,我还有自己的事业。”
钱开逸说:“我的事业不就是你的事业吗?咱们两个是共同的事业啊。”
贺顿说:“我要开一个诊所,你要的是一副好嗓子,咱们道不同。”
钱开逸说:“闹了半天,你是打定了主意不跟我啊。这真叫人失望。如果是这样,你又何苦来?”钱开逸苦恼地指了指贺顿的身下,“血迹”鲜艳夺目,好像一枚朱印。
贺顿说:“你后悔了?”
钱开逸说:“不后悔。只是觉得对不住你。早知道这样,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贺顿说:“你觉得对不起我?”
钱开逸说:“是。这就好比我拿了你的东西,却没有办法偿还。”
贺顿说:“是我愿意给你的,请不要放在心上。”
钱开逸叹息着说:“我一向表白自己是正人君子,宁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你坏了我的名节啊。”
贺顿看火候已到,钱开逸已经入瓮,佯作抱歉说:“看来,是我骗了你。”
钱开逸说:“你骗了我什么呢?你什么也不要我的,也不和我结婚,哪儿能说你骗了我?我刚才还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处女,看来我真该死。”
贺顿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难过。这样吧,我有一件事求你。如果你答应了,你我就算扯平,你再不要不安了。”
钱开逸大喜过望,说:“这太好了。说吧,什么事?我一定为你办到。”
贺顿说:“我需要十万块钱开办诊所。其实,只是过一下手,工商登记的时候这笔钱要在账上,以后我一定会尽快还你。我付给你利息。”
钱开逸什么都想到了,但就是没想到贺顿向自己借钱。十万块,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可他大话已经说出口了,再看这个刚刚把处女之宝奉献给自己的女人,如此为难,要做的又是一件好事,他哪能出尔反尔呢!
“好吧。我借给你。”钱开逸咬紧牙关,铿锵有力地说。
他又要了贺顿一次。这一次,贺顿的精神又浮动起来,不过不是贴在天花板上,而是蹲在了窗台上,看外面的风景。
两个人恩爱之后,贺顿爬起来写了借条,约定了取钱的方式。然后到外面吃饭,饭后依依不舍地分手。钱开逸回到家里,把床单扯下来清洗,一边在血迹上喷洒着专除污渍的领洁净,一边想着——十万块!这一块血迹可真叫贵!念头浮出之后,他用满是泡沫的手拍打了一下脸庞,算是对自己出言不逊的惩罚。掌心有水,格外响亮。
一百万现金会把脚面砸骨折
钱有了,房子有了,贺顿决定要为自己的心理所起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什么好?本想博采众家之长,但大家七嘴八舌的,实在难以统一。花了一百块钱到街上的“××轩”求了个名字,好不容易跟他们讲清楚这个诊所是干什么的,三天后拿到一个名字,叫做“沙漠白杨”,贺顿觉得太干燥太悲苦了,干脆自力更生。贺顿想了许久,决定就叫“佛德”。它有两个含义,一是暗合着“弗洛伊德”这个震耳欲聋的大号。要说起心理学家,在中国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位胡子拉碴的犹太老爷子了。虽然大多数人可能连他的一本书也没有看过,更不晓得“本我”“自我”“超我”都是些什么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对他耳熟能详望而生畏。第二层意思是这个词有点崇洋媚外的味道。佛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这就对了。如果找一个“七巧板”这样的名字,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闹不好弄巧成拙。佛德,谁也无法确切地说出它的含义,就像抽象画,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同形象,暗自揣摩浮想联翩。若是有人从这个“佛”字引申开来,想起一叶慈航普度众生什么的,就算顺手牵羊。
起好名号之后,下一步就是到工商局办手续。贺顿亲自跑了几趟,才知道并不像汤小希说的那样简单,仿佛摆香烟摊子般容易。你还要制定章程,还要请会计,交验各种证件。
贺顿对柏万福说:“拿证来。”
柏万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从来没给过我什么证啊!”
贺顿说:“以前是没给过,可这阶段这个证就得放我这儿,人家要查验呢!”
柏万福说:“到底是个什么证?”
贺顿也觉得自己被忙昏了头,语无伦次,解释说:“房产证。就是楼下你妈住的那套房的房本。明白吧?”
“有倒是有,在我妈的首饰盒里藏着呢。我见过,棕色皮的,还挺大个儿。那可是我妈的命根子。”柏万福边回忆边迟疑。
“你妈的命根子是你。你试着能不能拿出来让我注册用。用完了,就还你妈,连个纸毛都不会少。”贺顿怂恿柏万福,故意轻描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