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顿走出去,容他想。过了一会儿,贺顿走回来,老李说:“我有一个朋友愿意陪着我。只是他现在很忙,没法来接我,让我自己去找他。人家说,在电话里听着我的声音很嘹亮,不像有什么危险。”
贺顿说:“如果他实在来不了,我们会有工作人员陪你到他那儿,把情况和他交代一下。这样我们才算完成了任务。”
老李悻悻地说:“真有那么严重吗?”
贺顿说:“我不能肯定,听医生的。如果医生说没有那么严重,单纯做心理治疗就行,那就欢迎您再来。”
这时文果走过来,对贺顿说:“这就是需要我陪同的人吗?”
贺顿就又向她叮嘱了一番,然后送两个人出门。临走的时候,老李问:“都是这个待遇吗?”
贺顿一下子没听懂,说:“您指哪个待遇?”
老李说:“专人护送。是因为咱们俩认识吗?”
贺顿说:“谁都一样。不管我认识还是不认识,觉得有必要通知家里人的,我都这样做。”
老李点点头,很欣慰的样子,说:“恭喜你,过关了。”
贺顿没听懂。抑郁症病人常常会说一些正常人听不懂的话。这时她突然想到那个重要破绽——刮风下雪吃鲍鱼那一天,沙茵已经到太平洋上的小岛度假去了,根本就不可能告知老李去接她。心中一惊,贺顿拨通了沙茵的电话,问询此事。沙茵说:“老苏瞎猜一气,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说的老李这个人。”
老李究竟是谁?渊博、绅士、富贵、智慧……还有强大的控制力。
从钻石到花岗岩的王老五
齐台对钱开逸说:“上面的领导堵车的时候,偶尔听到了你主持的心灵七巧板节目,特别喜欢,说不知道咱们还有这么一档有趣的节目,让你做个压缩版送上去,可能会拿大奖呢!尤其是两个声音的配合,那叫一绝!我告诉你领导的原话,你可不要骄傲。领导说:天作之合!天籁之声!”齐台说完了,拍拍钱开逸的肩头,手掌力度很大,鼓励和敦促的含义,尽在其中。
钱开逸心情复杂。一是备受鼓舞。声音这种资源,非常稀少。当然这是指好声音,至于噪音杂音,已是四处泛滥。二是充满遗憾,因为领导的鼓励来得晚了一点,因为心灵七巧板和另一档更为挣钱的节目冲突,刚刚停播了。不管怎么样,先争取得奖,再争取复播。他开始整理与贺顿合作以来的所有资料,准备报奖。
声音是具有魔力的。当你长久地倾听一个人的声音,就像长久地端详一个人的照片,会对这个人产生爱慕和依恋之情。图片毕竟还是死的,声音则充满了动感,如同活蹦乱跳的一只虾。当晶莹的水珠和翠绿的水草缠绕在你手上,你就和这只虾产生了休戚与共的感情。
连续几天,钱开逸躲在工作间里,完成作品的最后合成。他从来没有这样细致地体验到一个女子的一呼一吸,在起承转合中回眸一笑百媚生。当初直播时,心境紧张,来不及体味到的精妙之处,都在寂静的工作间里悄然复活。没有了压力,更可以感受到语言的魅力和思维的张弛。节目当然是公开的,但公开的东西在千百次私下揣摩中,就有了亲密的隐私感。被一个女子的动人声音百转千回地萦绕,休戚与共的感受妙不可言。
贺顿的声音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诱惑力。它不像一般女子的声音,单纯是性感而娇柔。它有一种柔滑的力度,柔滑让人生出怜爱,力度不等于膀阔腰圆的强悍,而是润物细无声的坚韧。贺顿的叹息也很有特色,先是轻轻的一个嘘声,然后是短暂的停顿,好像是叹息者不忍将心中的万千感慨和忧伤传及他人,正在进行着小小的犹豫。片刻之后,她好像作出了最后决定,轻轻的呼吸如同悠扬的风笛渐鸣渐响,虽然极微细,却连绵不绝,逐渐地响亮起来。又不是震耳欲聋的那种霸道,依然保持着优雅和高贵,绵延不绝。在叹息抵达顶点的时候,再次出现一个小小的停顿,好像是一个勤奋的登山者在临近山峰的路上暂时歇脚,极目四望浏览周围的景色,心胸渐渐豁然开朗。之后,叹息骤弱,不像一般女子的叹息柔肠寸断,而是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正是这种没有前兆的消失,更给人留下了追怀和惦念的韵味。
贺顿不常出现这种叹息声,但正是这种偶然出现的叹息,让她的声音魅力达到了巅峰。她的叹息和播出的内容没有必然的联系,只是自我跋涉的灵魂在不倦地行走中要求歇息的一个信号。钱开逸相信没有人能像自己一样,深刻地理解这个女子内心的忧伤和远大的抱负。当然,这一切,目前都潜伏在她小小的瘦弱的躯体之中,还只是一颗种子。如果假以时日,如果能得到很好的专业训练,这个嗓音将是无与伦比的辉煌。
可惜目前的情况是——对于声音的价值和穿透力,贺顿自己茫然不知。
在极端安静的状态下,钱开逸甚至听到了贺顿胃肠的咕咕叫声。感谢那些高保真的设备,把所有的声音都收集在案,如今听起来依然惟妙惟肖。钱开逸还听到了眼泪的声音,那是在做一次关于孤儿的节目时,贺顿流下了泪水。当然,收音机跟前的听众不知道贺顿流泪了,钱开逸当时忙着操控机器和接收听众短信还有预报气象路况等信息,也顾不得照料贺顿的情绪,事情就过去了。此次重复收听的时候,钱开逸听到了贺顿泪洒衣襟的声音,分辨出了那滴眼泪坠落时空气的咝咝爆裂声……他一遍一遍地倒回带子,听着这滴眼泪的历程。当时不是一个很煽情的时刻,起码钱开逸没有一点要流泪的意思,但是贺顿哭了。
她为什么哭呢?她有着怎样的身世?是什么触动了她敏感的心灵?钱开逸不知道。
整理到他们刚刚进行过的告别讲话。很多听众依依不舍,用短信和热线电话进行告别。导播把听众的声音切进来,听众情深意切地说:“你们不再进行广播了,到哪里才能再听到你们的声音?”
贺顿当时不语,扭头看着窗外,街市华灯初上光华灿烂,播音室里反倒显得比较幽暗了。有关方针政策性的问题,贺顿作为一个客座主持人是没有资格回答的。钱开逸说:“一个节目也像一个人一样,有它的生命周期,有生老病死……”
热线电话那头的热心听众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应声说:“那你们这个心灵七巧板是病了还是死了?”
这难不住钱开逸。他说:“我的比方不一定合适,请你原谅。心灵七巧板既不是病了更不是死了,而是涅槃。凤凰涅槃,就是再生。”
热心听众说:“好,涅就涅吧。只是,我再到哪里听你们说话?”
钱开逸报告了自己将要主持的新节目。
听众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记录新的节目播出时间,然后说:“那贺顿呢?她主持什么新节目呢?”
这是一个难题,好在钱开逸也有应答,他说:“贺顿因为有更重要的工作,暂时不再主持节目了。”
此话一出,电脑显示屏上短信来电的数目激增,指示灯不停地跳跃着,钱开逸打开一看,都是问候贺顿的。
“贺顿小姐到哪里去了?担当什么重要的工作?有什么工作比人民的喉舌更重要?”
“贺顿你是不是出国了?别到外国去,你的声音那么好听,只有说汉语才能最充分地发挥你的才能,说英语就糟蹋了。”
“贺顿,你是进步了吗?是当干部了吗?是到更高一级的广播电台了吗?告诉我们你到哪里去了,我将追随你!”
“……”
贺顿看了,沉默不语,这个节目结束了,她的工作也就失去了。
钱开逸想到听众会难舍难分,但没有想到这样伤感。他不愿离愁别绪主导了今天的节目,就说:“我想,以后还是有机会的。我们还会一起主持节目。”
本想虚晃一枪就此下台,却不料听众情绪方兴未艾,短信继续铺天盖地:“你们将一起主持什么节目?”
钱开逸无法回答,假装没看到。面对短信你可以装聋作哑,可拿着听筒的热心听众不好糊弄。听众锲而不舍地问:“我很想确切地知道在哪里可以继续听到贺顿小姐的节目?”
钱开逸支吾着说:“这个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听到的。”
听众又问道:“我还想更具体地知道哪里能听到你们两个合作的声音?要知道你们的声音,犹如两把美妙的小提琴合奏,不管你们说什么,甚至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那种和谐在一起响彻……”
钱开逸被这位听众的敏感所震撼,再看电脑短信,都是拥戴这位听众的看法,让一向理性的钱开逸眼睛出汗。
其实,他是为自己所感动。因为最先发现了贺顿的,是他。如果说世上先有伯乐后有千里马,那么,因了钱开逸的千百寻觅,才有了贺顿声音的千姿百态。
可惜,贺顿又要归于沉寂了。钱开逸没法子留住贺顿,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条金嗓子重新隐没民间。
不行!
钱开逸要力挽狂澜。可是,钱开逸一不是电台领导,二不是有权有势的人物,他何德何能把贺顿留下来呢?无奈并且无助,几乎绝望。这几天,通过不断地倾听贺顿和自己的对谈,钱开逸越发感觉到自己对贺顿负有特殊责任。对于别的工作来说,嗓音是无足轻重的,一个IT业的精英,只要业绩突出,谁还管他是声如洪钟还是哑如破锣?钱开逸爱惜贺顿,如同玉匠爱惜一块天然美玉,足球教练发现了一个天才少年。
可他有什么法子呢?
齐台转达的那句话,如雷鸣响起:天作之合!天籁之声!当时,钱开逸还觉得有点不伦不类,什么叫天作之合,这通常是用于婚礼上恭维新人的,用在播音上岂不贻笑大方?此刻,此话犹如钉锤,楔入钱开逸脑海。
钱开逸已经35岁了,早就该谈婚论嫁,但他就是情窦未开,一心扑在工作上。好像是哪位导师说过,长期的单身生活基本上就是行为不检点的最大温床,但是钱开逸是一个例外。他只着迷于声音,他把自己出卖给了声音,如同出卖给了魔鬼。他喜欢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太空翱翔,觉得声音比本人更伟大。双脚到不了的地方,声音可以轻轻松松地抵达,不流一滴汗。双眼看不到的地方,声音也可以到达,快捷如光。自己不认识的人,声音抢先认识了。自己不能进入的神圣场所,声音如同微风袅袅潜入……总之,他崇拜自己的声音,他把自己祭献给了声音。为了声音完美超拔,他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现在,他要用自己的一切,挽救他声音的绝妙伴侣。这不是一种牺牲,而是一种祭奠。
当钱开逸脸色苍白地从播音合成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盘精选过的磁带。在这盘带子里,贺顿和钱开逸对某个社会热点问题的心理状态,嬉笑怒骂深入浅出,酣畅淋漓。当然了,实际上当场并没有这样精彩,经过删繁就简去粗取精,剩下的全是沙里淘金的精髓。
和这盘美轮美奂的带子同时诞生的,还有一个想法——他要娶贺顿为妻。
这是一个古老而直截了当的想法。当某个男子或是女子想和另外一个女子或是男子有密切关系的时刻,就会想到联姻。正派人想到的是明媒正娶,不正派的就会开始幽会。
钱开逸是一个正派人,他的决定就有了豪迈和自我牺牲的底色。他对贺顿的了解主要来自谈论心理学的话题,这已足够。关于贺顿的家世,钱开逸所知甚少。他觉得这不重要,英雄不问出处。当然了,他和贺顿从来没有专门谈过情说过爱,这是一个遗憾,可这不是一个问题。他们谈论过许多话题,很大一部分和恋爱有直接的关系,当然还有更大的一部分和恋爱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和一个人的世界观有密切的关系。
钱开逸这些年来,经常主持名人访谈,不管是造航天飞机原子弹的专家,还是治疗糖尿病白癜风的专家,钱开逸都可以和他们海阔天空地神侃。一方面是工作的需要,钱开逸练就了和不同领域的人沟通的本领;另外一方面源自他的虚心好学。他很为这个工作感到骄傲,私下里也有大占便宜的感觉。你想啊,一个专家,一辈子就积攒下那么点绝活儿,到了广播电台,面对着万千听众,他或她哪能不抖搂浑身解数,以求叫好呢?好比一个老艺人,摩挲了多少年,才雕出一粒珍宝,到了这里,生怕你看不出妙处,会毫无保留地把精华展示给你看。钱开逸就是那个看宝人,他小心求教,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把专家穷其一生炼出的仙丹品尝了一番。不客气地说,钱开逸是专家造就出来的通才。同理,他自认为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关于婚姻爱情却颇有研究。虽然连鸡蛋炒饭也掌握不好火候,但敢对满汉全席评头论足。
他知道,自己打算迎娶贺顿的想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绝对出乎贺顿的意料,但他有必胜的信心。
决心下定之后,钱开逸先对老父老母宣布计划。
这天刚刚吃罢晚饭,钱开逸给老爸泡上一杯普洱茶,对正在收拾碗筷的妈妈说:“您老休息一会儿……”
妈妈没好气地说:“我休息了,谁来洗碗?”
钱开逸说:“碗筷不洗天也不会塌下来。我早就说给你们买一台洗碗机,还是电脑控制的,你们又不答应。”
妈说:“一台洗碗机多少钱?够买几千个碗的。我一天用一个碗,吃饱了就摔,到死也用不完那些碗。电脑洗碗,太不值了。”
钱开逸说:“这就是您的不是了,要都是您这思想,造洗碗机的工人甭说得下岗,连上岗都没门。”
老妈说:“好了,我知道你是靠耍嘴皮子吃饭的,我说不过你。”
老爸在一旁搭话道:“洗碗机这件事,我在理论上是支持开逸的,应该刺激消费,这就是爱国。但是在实践上,我支持你妈,因为人工洗碗是咱们的老传统。”
钱开逸说:“你看,我本来是想跟你们说正事的,叫这洗碗机一掺和,我脑子里的程序都乱了。”
老爸站出来拨乱反正道:“刚才你说到让我们都休息一会儿……”
钱开逸说:“对啦,就从这儿说起。爸妈,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就要结婚了。”
老妈大惊,差点打碎了一个碗,忙不迭地问:“和谁结婚啊?”
钱开逸诚心捉弄妈,说:“和一个女的啊。”
老妈呸了他一口说:“当然得是一个女的。要不你不成了同性恋了。”
老爸比较沉着,说:“开逸,从来也没有听你提起过啊?”
钱开逸说:“我比较慎重。都这么大岁数了,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不敢和你们禀报这事。”
老妈说:“你还记得你的岁数啊?我以为我到死也抱不上孙子了呢!”
老爸推着老妈,说:“你这个老婆子,怎么不知道轻重!开逸这不是马上就要把媳妇领回家来了吗,你还翻什么旧账。开逸,这姑娘是干什么的呀?”
钱开逸说:“是我的同行。”
“也在电台里呀?”老爸落实。
“是。”钱开逸回答得很干脆。其实贺顿能不能借了这个关系进入电台成为正式职员,还是没谱的事。钱开逸大包大揽,不过是让父母安心。若说找的女子连正式工作都没有,在国家机关工作了一辈子的老人,说什么也不能同意。
“哪个大学毕业的呀?”老爸问。
钱开逸发现这是一个阴险的问题。老爸问的不是:“是不是大学生啊?”如果是这样,钱开逸原来准备说贺顿是个大专生,虽说大专没有大本好听,毕竟也有一个“大”字,糊弄过去就是了。钱开逸没有问过贺顿毕业于哪所院校,贺顿也从来没有说过。正是由于贺顿的从来不说,才让钱开逸断定她没有过硬学历。老爸直接跳过了大专直奔了大本,这让钱开逸不能驳了老爸的面子。钱开逸就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我同学。”
老爸满意地点点头,儿子就读的是这个行当里的最高学府。
那边老妈不乐意了,捏着沾满油渍的碟子挥舞着说:“你同学?那得多大岁数啦?将来生个孩子,还不得是高龄初产?大人难产不说,孩子还容易先天畸形,搞不好就兔唇!”
钱开逸就是再超前,也撵不上老妈的风驰电掣,看着老妈激动得差点把手中的碟子当飞碟抛起来,他不得不控制老妈的思维速度,说:“咱先务虚行不行?别一下子扯到妇产科那边去。人家没多大岁数,和我一个学校,低好几届呢,小师妹。”
老妈这才放下心来,专心洗碟子。老爸说:“长得怎么样?”
钱开逸刚要回答,老妈说:“你个老头子,不说先问问姑娘的人品如何,倒先关心起长相来了。娶个西施回来,你服侍得起吗?”
老爸不服气地说:“我这也是关心优生。要知道,爹丑丑一个,娘丑丑一窝!”
钱开逸不禁好笑,老爸老妈也都是知识分子,平常还有些书卷气,一旦到了讨论婚嫁之事,变得和市井之徒差不多。
“长相中等偏下吧。”钱开逸平静地说。
老爹老妈几乎昏倒,老妈说:“开逸,不至于吧?你就是岁数大点,也不过35,人都说是钻石王老五,钻石谈不上,总不能变成玻璃球吧?怎么着找个一般相貌的姑娘也还绰绰有余。”
老爸也若有所思道:“开逸,对方是不是很有背景?让你自卑了?委屈了自己?”
钱开逸皱眉道:“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姑娘不错,我觉得挺好。说到长相,也就是个一般人。怕你们期望值太高,说得寒碜点,让你们有点思想准备。你们也真是的,我没媳妇,你们整天叨叨,真有了点眉目,你们又这么横挑鼻子竖挑眼。你们要再挑三拣四的,我还不给你们娶了!”
杀手锏一出,老爹老妈立马乖乖地不再审讯似的盘问。过了一会儿,老爸小心翼翼地说:“既然你们基本上都定下来了,下个星期天领到家里让我和你妈相看一下。当然了,这不过是个程序,大主意你自己拿,我和你妈就祝福你了!”
钱开逸这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把贺顿抬到准新娘的高位上了,当事人还蒙在鼓里呢!
我有梅毒和艾滋病,你敢和我握手吗
沙茵考试过关,大学工作之余,就到佛德诊所上班。这一天,沙茵走出心理室,笑容僵硬地目送走了来访者,一转脸就和柏万福吵了起来。
“你看你在预约表上填的是什么?”沙茵难得地生了气,把表格甩到文果面前。
作为领导者,贺顿要处理工作人员之间的纠纷。拿过表看,来访事由一栏写着:婚姻发展。
“结果呢?”贺顿问。
“结果他走进咨询室的第一句话是,你敢不敢和我握手?”
“这很奇怪。”贺顿也吃惊,忆起那个来访者的容貌。
个子瘦高,面色苍白。脸颊上有一些暗红色的斑块。头发很长,将一只眼睛遮盖了半边,另一只眼睛低垂着,好像就要被宰杀的羊。他的胳膊很长,手指也很长,他的不知所措被长胳膊长腿放大得格外引人注目。手指甲剪得很短,没有一丝积垢,甲床红红地龇在外面,好像是一个长大的男孩穿太小的棉裤,皮肉裸露。
表上登记的名字叫“侯晖”,年龄25岁。
“名字也不是真的。整个过程简直是和幽魂在打交道。出了这间房子,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沙茵发牢骚。
贺顿给沙茵鼓气。说:“越是匿名,才越说明他一筹莫展,资源用完了,山穷水尽,必须要寻求专业人士帮忙。这才是咱们的用武之地嘛!”
沙茵的怒气这才平息了一些,说出和侯晖的咨询过程。
侯晖说完他的第一句话,就把自己的手伸了出来。沙茵看着那只手,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不祥之感。沙茵咨询的风格和贺顿不一样,她是内敛和等待型的。如果是贺顿,就会把手伸出去,但是,沙茵不。她有一个百试不爽的策略,那就是面对着来访者一个令人不解的动作或是问话的时候,守株待兔地反问。
“握手对你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吗?”沙茵没给手,给了一个回应。
侯晖有些失望地缩回了自己的手,说:“是。”
沙茵说:“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侯晖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不要吓坏了你。”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两只眼睛都凸了出来,斜吊着,让他的脸庞显出些许狰狞之色。
说实话,沙茵很害怕。她总觉得这个人笼罩在一团肮脏的氛围中,虽然他的指甲修剪得如同净葱。沙茵不能暴露出自己的胆怯,气可鼓不可泄,还没开始过招,哪能甘拜下风。
沙茵说:“你太小看心理医生了。我不会害怕。”
侯晖好像放下了心,说:“我是一名性病患者。梅毒。”
沙茵往后靠了一下,整个脊梁骨直抵沙发靠背。幸亏贺顿挑选的沙发质量不错,软中带硬的靠背给了她一个支撑,让她没有跌扑至更远。
侯晖精细地捕捉到了沙茵的神情,说:“你说谎了。你害怕了。”
心理师被来访者赤裸裸地揭露,是一件狼狈的事情。但是,有什么法子呢?每一个掏钱的人都不是傻子。国外甚至有资料称:越是智商高的人,越容易罹患心理疾病。
沙茵索性揭开盖子,说:“我从没有见过梅毒,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她这才明白开场的握手别有深意,庆幸自己没有贸然伸出手去,不然下班后就是把手皮撸掉,心中的腌臜也难以驱除。她希望干脆把侯晖气得扬长而去,心中才能恢复平静,不挣这个钱了。设想一下,从性病患者手里交出的钱,你敢花吗?会疑心有梅毒螺旋体蜿蜒其上。
没想到侯晖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反而说:“谁都害怕,心理医生也是人。现在,你可以想象出我得知自己得上这种脏病时的感受了吧?”
沙茵说:“那是非常震惊和害怕的。”
侯晖缓缓地说:“是。震惊和害怕。其实,最主要的是后悔。你知道,我到那种声色犬马的场所只有一次,真的,唯一的一次。那个女孩看起来很青春,说她是为了给妹妹挣上学的学费,才干了这一行。她说她入行才两个月……后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要说这些?我为什么要感动?朋友们后来笑话我说,所有的卖淫女都有一个读书的妹妹和卧病在床的双亲,所有的卖淫女都说她们入行时间很短。这些代表什么呢?这些说明什么呢?是说明她们原本是好人,只是被迫跳入火坑?还是想博得嫖客们的同情多赚点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一天,我很投入,我很快乐,我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干净的。她也很投入,我把这理解为爱,而不仅仅是她的敬业。可是,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快乐时光的每一分钟,都要我付出一生的代价……”他双手捂着头,把瘦削的脸庞藏在苍白的手掌之中,沙茵看不到他的表情。
沙茵实在很感谢侯晖这个动作,也使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这使沙茵有足够的时间隐藏嫌恶,说服自己:人是因为求助才来到这里,心理医生可以有自己的价值评判,但面对来访者的时候,要保持道德的中立。
“你很害怕,你很后悔?”沙茵总算把自己调整到能勉强进入工作状态。
“是啊。几周之后,我的身上出现了特别的反应,我不敢到正规的医院去看病,就从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里,抄下了一个地址,说是老军医专看性病。后来我才想到,这个决定充满了愚蠢。军队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性病呢?军医可能是对性病最少接触的医生了。总之当时是昏了头,不但下半身病了,上半身包括大脑,都病了。那个假的老军医给我做了检查,说我是性病,具体说就是梅毒。记得我走出那个肮脏诊所的时候,膝盖好像没有了,腿都不会打弯。”
“你猜我当时要到哪里去?”侯晖突然甩给了沙茵一个问题。沙茵虽然对面前这个家伙充满了鄙视,这当然很不专业,但沙茵无法彻底摒除这个情绪,只能尽力隐藏。因为她基本上是一个淑女型人物,平时修养在身,总算成功地消弭了表面的不屑。幸好倾听这门功夫还没懈怠,因此能够马上答话。“到另外一家医院确定诊断。你不相信自己会得这样的病,还要再验证。”沙茵说。
“不对。你猜得不对。尽管那个破门脸的小诊所简陋得像土匪窝,老军医一看就是个冒牌货,肯定连一发子弹都没有打过,我还是知道他的诊断没错。我走啊走,自己也不知道走向何方,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停留在了失身的地方。”
“那里的白天寂静无比,好像一座荒冢。晚上我在这里沉沦时,它流光溢彩仿佛仙境。我对看门的人说,我要找一个小姐。那个老汉说,我们这里没有小姐。我突然大怒说,没有小姐,我就不会成这样!他冷冷地看着我说,你喝多了。我说,我没有喝一滴酒,不信你闻闻我?他说,我不闻你,我在这里很久了,我见过你这样的人,多了。我说,你一定要帮助我找到她。然后我不管他听不听,就把那个女孩子的样子描述给他。我问,她在哪里?老汉说,你说的那种女孩子这世上多得很,都是这副模样,你到哪里找?我劝你还是不要找了,回家去吧。我说我一定要找到这个女孩子,我要告诉她一句话……”
其实侯晖这样一直说下去就好了,但是,侯晖突然止住了话头,看了一眼沙茵,沙茵在全神贯注地听他叙述,看来侯晖还比较满意,但是,他还不放心,要考察一下听众理解的程度,问:“你猜,我要对她说一句什么话?”
沙茵很快回答:“你恨她。”
侯晖不满地说:“心理师智商和看门老汉一般差。”
沙茵气死了,心想我智商再低也没有低到嫖娼召妓染上性病的地步。心里这样想,脸上可一点也不敢流露,也想不出如何回答妥帖,就说:“看来看门的老大爷也是这样以为?”
侯晖没理她,回到自己的叙述中。
老大爷说,你要是跟她说你恨她,就别说了。第一你找不着她,第二你就是找得着她,她也不认识你……我说,她一定会认识我,我们那天晚上谈得非常投机。老大爷说,好好,我不跟你争,就算她认识你,她也会说不认识你。我说,这是不可能的。老大爷烦了,说要不你就晚上来吧,晚上就不是我值班了,你来找她说那句话。
我说,老大爷,我不是要跟她说我恨她,我是要告诉她我得了脏病,是她让我得上的,她要赶快治病,她得病的时间一定比我长久,病情也一定更重。老大爷听完以后,哈哈大笑说,你就要说这句话啊?我说,是。老大爷说,那你真是不该恨这个姑娘,该恨的人是你自己。你以为她们不知道自己有病?她们治了好,好了再犯,直到把自己烂成了一个流脓淌水的臭窟窿。快回家吧,把自己医好了,永不要再来!
“老大爷说完话之后,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担心的不仅仅是我的身体,更是我的脑子。我已经蠢到这种地步了?要知道,当年我还是市里的高考状元!”
说到这里,沙茵停顿了下来。贺顿说:“完了吗?让侯晖说出了心里话,这就是起码的成绩。干吗还这样闷闷不乐?”
沙茵说:“要是事情到这里告一段落,我也就不这么委屈了。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还能怎么样?”贺顿摸不着头脑。
沙茵说:“侯晖后来就找老军医治病,总是好好坏坏。说没效吧,多少也见点好。可总是不能根治,反反复复的,叫他寝食不安。后来,他就去献血……”
贺顿大吃一惊,说:“就他这样的身体,还去献血?这不是献毒吗?”
沙茵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啊,但是不敢说。其实也轮不着我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憋屈得太久,滔滔不绝。侯晖说,献血检查之后人家告诉他,不但有性病,而且还感染了艾滋病……”
这一次,贺顿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太吓人了,她以前认为心理病人还是很干净的,起码比痢疾肝炎什么的要安全些,没想到超级杀手就潜伏在诊所里。她惊恐地退后两步说:“侯晖真的是一个艾滋病人?”
沙茵的菩萨脸变成怒目金刚道:“怎么样?把你也吓着了是吧?你躲在后方都吓成了这个样子,我可是在第一线枪林弹雨中!”
贺顿伸出手说:“我没有躲。要不咱们握个手吧,我支持你。”
沙茵把身体向后仰,双手也扭到背后,好像无形中被绑架了,说:“我不和你握手。”
贺顿说:“生气了?”
沙茵说:“我不握手,是保护你。你知道,他临走的时候和我握了手!”
柏万福连连后退,碰到了柜子角,磕了后脑勺,顾不得疼,说:“那你可千万别碰咱诊所的任何一样东西,了不得的事,再把咱们这里染成个艾滋病窝子,将来这房子卖的时候都得掉价!”
沙茵说:“你想得真叫长远!你就不担心我有生命危险?你想躲了清闲,门也没有!不让我摸,我偏要摸!”说着,就用颤抖的手指,沿着桌子沿捋了一把。柏万福气得捶胸顿足,又不敢拦阻,生怕艾滋病毒趁机爬到自己身上。文果目不转睛地盯着沙茵手指波及之处,叮嘱自己一百年也不要碰触这些区域。
贺顿也怕得要命,但事已至此,只有掩盖恐惧,将事态平息。她说:“沙茵,他要和你握手,你不会不握?”
沙茵委屈地说:“现在想起来,我当然是可以拒绝的了。但说时迟那时快,我根本就来不及反应,人家把手伸出来了,哪能打他的脸?我也就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我生怕回绝了他,对咱们的影响不好……”
贺顿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安慰说:“不管怎么样,这手已经是握了,想抽回来也是不可能的。咱们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沙茵不依不饶地说:“你的手是干净的,你当然会说风凉话了。”
贺顿百般无奈,突然就伸出了自己的手,趁沙茵没有防备,一把抓住了沙茵的手,狠狠地攥住,然后手心手背地一通抚摸,好像沙茵的手上沾着很多油脂,她的手干燥裂口,要多多沾光。
沙茵先是一愣,接着嘴角就抽动起来,很像是一个微笑,但其实这是哭泣的前兆,贺顿感觉到了温热的泪水滴到自己的虎口处。沙茵说:“你这是为什么呢!我不过是说说心里的害怕,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我想到咱们的名声,要是拒绝了这个艾滋病人的握手,他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放弃了他,连救苦救难的心理医生都不愿意理他,这就是罪孽了。我们要做的是要给他勇气和信心,就算以后有什么危险,也来得及从长计议,我就和他握了手。可你这是何苦呢?我再发牢骚,再甩闲话,不过是心里憋闷,不能让你跟我一道担这个风险!”
贺顿揉搓着自己的手说:“什么叫同甘苦,共患难,这就是了。我碰上这样的来访者,也会胆战心惊。你当时第一位想的是来访者的利益,这是特别敬业的地方。我别的不能帮你,起码和你一道担惊受怕是可以做到的。”说着,自己也落下泪来。
贺顿说:“沙茵,其实你今天有一个大进步呢!”
沙茵不解说:“进步在哪里?”
贺顿说:“你以前有一个缺点。”
沙茵说:“什么缺点?”
贺顿说:“端庄。”
沙茵破涕为笑,说:“贺顿你不要搞笑。端庄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本够不上的,你却说这成了我的缺点。我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
贺顿说:“沙茵,心理师不能太端庄了。这对于寻常人来说是优点,对于心理师反倒会束缚你阔步向前。就像丈夫不能在妻子面前太放荡,来访者在一个如此端庄的女子面前,也被压榨得无法袒露内心。今天这个艾滋病人能畅所欲言,也是你的成就。”
正说着,文果乐颠颠地跑过来:“我刚上网查了资料,拥抱握手包括同桌餐饮,都不会传播艾滋病。咱们可以放心。”
沙茵说:“我有孩子,还是小心为妙。当务之急是到超市买消毒水,把自己的双手泡成猪蹄。”
我要最年轻的葡萄酒
谈婚论嫁的时间表很紧张。首先,钱开逸得找到贺顿。合作的最后一期节目已完,再要以工作的名义见面就不那么名正言顺。真乃天助,会计说,贺顿最后一笔报酬刚刚发下来,原来都是直交,但贺顿再不来了,请钱开逸转交。
钱开逸很高兴,替人转交钱财本身就是令人欣快的事,别说还有私念。他打通了贺顿的电话。
“您好。钱老师。”贺顿中规中矩地回答。听到贺顿的声音,钱开逸简直欣喜若狂。
“有什么好事吗?”贺顿的耳朵很尖,听出了钱开逸的欢愉。
“当然是好事。发钱了。”钱开逸说。
“我正盼着这笔钱呢。”贺顿喜出望外。
“我怎么把钱交给你?”钱开逸问。
“我到您那儿去取吧,不知您何时比较方便?”
“除了钱以外,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这样吧,咱们明天晚上一块儿吃个饭。地点就在烤鸭店。我记得你说过爱吃烤鸭。”钱开逸连珠炮般地说。
“钱老师,干吗这么客气?有什么事先告诉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贺顿好奇。
“这事必得面谈……”钱开逸约好了时间地点,不由分说放下了电话,心有一点慌。当然了,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明朗,这就是播音员的本事。
贺顿准时到了烤鸭店,心想钱开逸给自己带了钱来,就该做东。她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钱开逸把她发掘出来,恩重如山。即使这样,烤鸭店也太贵了一点。这家的鸭子据说比老字号的那家还好,而且更贵。不过,她不能小气。
钱开逸已在包间等她。
“钱老师来得早啊。”贺顿说,夸张地看了一下表,说,“我可没迟到。”
钱开逸说:“常在广播电台工作的人,都落下了毛病。凡事只能往前赶,不敢错后。我最常做的一个梦就是赶不上火车。”
贺顿说:“这个梦,我能解。”
钱开逸说:“这个梦,我也能解。”
贺顿说:“自己解的梦,不一定准呢。”
钱开逸说:“为什么?”
贺顿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钱开逸说:“好了,今天我们就不说梦了,说实在的事。咱们边吃边聊。”
两人坐下,小姐拿着锦缎面的菜单过来。钱开逸说:“先要一只半烤鸭,你通知灶上赶紧烤起来。”
小姐点头称是,出门下单通知。
贺顿悄声说:“一只烤鸭就够了吧?一只半是不是多了?就咱两人。”
钱开逸咂吧着嘴说:“不多。这个店的烤鸭为什么好呢?为什么贵呢?就是片鸭肉的时候下刀特狠,把所有的肥肉都剔了,单剩下脆皮和一丁点瘦肉,能不好吃吗?可惜偌大一只鸭子,只能剔出一小盘。一只半够咱俩吃饱,就不错了。”
小姐颠颠地跑了回来,钱开逸又要了几道菜,还要了一瓶红酒。
贺顿暗暗叫苦,半开玩笑说:“不知道您发给我的辛苦钱,够不够买单的?”
钱开逸说:“忘了说了,今天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