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只看了一眼,便飞速地低下了头去。
他在萧缙身侧多年,从未见过萧缙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震怒、惊慌、不可置信,甚至还带着些难掩的痛楚。
杂糅在了一起,面色可谓是难看到了极点。
“备马。”萧缙深吸了口气,强压住那铺天盖地涌下来的情绪,开口说道。
“王爷?”边上的人愣了下。
“备马!本王要进宫!”他声音一瞬间高昂了起来。
“是。”
萧缙说话时的声音太大,令得厅内的人皆是抬头看了过来。
一瞬间,无数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可萧缙此刻却难以分出精神去应对其他的人,他甚至无法去思考眼下的情绪是因为什么。
只深深地看了温月声一眼,随后大阔步离开了这边。
他突然要进宫,必然是因为温月声让人送进宫去的东西。
可他究竟是为了阻拦,还是为了率先一步在皇帝面前开口,在场之人就不得而知了。
那血玉碎渣散落一地,镇国公府的下人却无一个敢上前去收拾。
整个寿宴的气氛僵硬至极,唯一能够保持平静的,唯有温月声一人。
她竟还能心平气和地捻佛珠。
旁边的人看了,都觉得离奇。
那边,皇帝同一众重臣,在御书房内议事。
议事到一半,高泉得了消息,匆匆去了殿外。
待得回来时,他一张脸上的表情已经难看至极,捧着手里的东西,犹如烫手山药一般。
想呈上去,又觉得不妥。
反复纠结犹豫许久,到底是趁着皇帝休息的空档,揣着小心把东西递了上去。
“皇上,这、这是思宁郡主让人送来的。”
皇帝扫了一眼,见竟是个折子,当即一乐:“思宁还会写奏折了?”
高泉那冷汗都快掉下来的,眼一闭,低声道:“是……是退婚书!”
殿内倏地安静下来。
那边休息的大臣们,亦是听到了这高泉的话,不少人脸色皆是变了下。
其中之最,当属温寻。
若这不是殿前,只怕他这会已经上前去问高泉,他在说什么?
可此刻不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随后打开了那封折子。
“啪!”半晌之后,那折子被皇帝重重地砸在了书案上,这边伺候的宫人们心中皆是一抖,便听得皇帝怒声道:“好!好!”
“朕看她是疯了!竟是写出了这等东西来!退婚!?这婚是她想退就能退的?”
底下一片安静。
皇帝越发愤怒:“温寻,你养的好女儿!”
皇帝抬手将折子扔到了温寻的身上:“看看!好好看看她写的都是些什么!”
温寻捡起了折子展开,他身侧站着几个内阁的大学士,在那折子展开时,离温寻最近的那位王大人,眼睛瞬间都睁圆了。
这……
不是说郡主不通笔墨吗?
这位王大人一时没忍住,高声道:“郡主文采斐然!”
皇帝怒极反笑:“朕让你看的是那个吗?”
皇帝盛怒之下,周围大臣皆是不敢言,然只要看到了那折子上所写内容的人,皆是神色微怔。
唯有一人不同。
晏陵站在官员中间,闻言道:“凤头钗乃是本朝皇子妃或是太子妃的重要信物,赠凤头钗,便视其为正妃。”
皇帝正处在暴怒中,听得他这话,面色瞬间冷沉了下来,问他:“你想说什么?”
“永安王与思宁郡主有婚约在前,又赠凤头钗于他人在后。”
晏陵缓声道:“皇家郡主,如何与人为妾?”
殿内安静了。
温寻只低头看着那份折子,温月声如今连将他们赶出温府的事都能做得出来,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只是……
从他,到永安王,还有手里这份完全陌生的折子。
她好似彻底变了一个人。
皇帝冷沉着面容未语。
偏在这时,底下又有宫人来报。
高泉擦着汗,已是不知道该如何向皇帝禀报了。
皇帝冷声道:“说!”
高泉眼一闭,便将温月声在镇国公府上摔碎婚约信物的事禀报了。
出乎意料的,皇帝却不如刚才那般怒,只声音冷沉了下来,道:“她这般行事,想来是真的不想要这门婚事了。”
底下的臣子不语,想的却是昊周太子求娶之事。
原本皇帝未定下人选,一部分就是因为郡主和永安王的婚约,若应了,对皇家颜面有损。
但若是退了亲……
很明显,场内许多人都想到了这一点。
但皇家的家事,他们并非晏陵,轻易不敢置喙。
殿内安静非常,皇帝坐在了身后的龙椅之上,眼眸微沉,看不出来情绪,静默片刻后,皇帝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
高泉回过神来,低声应了句。
“她将皇家信物都给摔碎了,莫非朕还要强求着她留下这门婚事不成?去,成全她!”
皇帝眼眸一沉,补充道:“替朕告诉她,只此一次,此后她若是后悔了,或是再敢生事,朕绝不会饶了她!”
“是。”
高泉长松了一口气,当下快步出了殿门。
他所不知的是,那萧缙其实也一并入了宫。
只是温月声当着京中所有权贵做的事,传得飞快,皇后那边也知道了。
萧缙入宫后,未能面见圣上,便先去见了皇后。
等他从皇后宫中出来,高泉已经将消息带到了镇国公府。
“传皇上旨令,婚事作废!”
这话一出,满场安静。
萧缙留在了这边的长随率先反应过来,神色都变了,一时间顾不得其他,忙道:“高公公!”
“王爷还没回来,此事……”
“此事已定。”高泉只道。
婚约按照从前镇国公府众人所想的,到底是解除了。
他们再也不必跟思宁郡主绑在了一起。
可这花厅里所有镇国公府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包括魏兰芷在内,没有人是觉得高兴的。
温月声退婚的方式,让整个镇国公府,还有永安王都处于了风口浪尖上。
莫说日后名声如何,便只论明日的朝堂之上,就不知该多么精彩了。
恒广王与萧缙针锋相对这么多年,岂能轻而易举地放过这个机会?
怪只怪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把温月声放在眼里。
忽视,无视,甚至是有意识的打压。
还有将温玉若捧到了天上去,都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厅内其他的客人,目光却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温玉若的身上。
旁的不说,观萧缙留下来的那个长随的态度,只怕他那么着急入宫,便是为了阻拦退婚书送到皇帝跟前去的。
萧缙怎么想的,不得而知。
不过若是如此的话,这温玉若……
那根明晃晃的凤头钗,反倒是成了一个莫大的笑话。
在满厅沉寂里,温月声不疾不徐地起了身。
但她却没有直接离开,反而是往主座的方向走了去。
这边的人皆是看着她的动作,轻易不敢出声。
然后,就看见温月声行至温玉若跟前。
这是温月声来这边之后,第一次直视这个所谓的妹妹,但她看的也不是她,而是她头顶上的凤头钗。
当着所有人的面,温月声直接拔掉了她戴着的那根簪子。
温玉若头发散落下来,她变了脸色,慌忙抬头,惊慌失措地看着温月声道:“姐姐,我……”
她的话没说完,便听得面前的人,没什么情绪地道:“凤头钗,眼下你还没资格戴。”
然那支钗子到了她的手里,她却连看都没看,直接扔在了地上。
“啪。”那华贵的钗子摔落在了地上,那金凤凰口中衔着的珍珠,竟是直接摔落了。
“回府。”温月声看都未看她一眼,只用绫帕擦了擦手。
“是。”
第38章 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离开之前,谷雨回头看了一眼,见那温玉若满脸的委屈,不由得皱下了眉头。
昨日晚间,温玉若差人给温月声送了一封信,那封信字里行间都在诉说着她不是故意要抢姐姐的凤头钗,如果温月声不开心的话,她可以将钗子送还回去。
然而今日她便戴着这钗子招摇过市!
这让谷雨想起来,从前人人都说郡主处处针对她,可仔细回想起来,哪一次郡主发作时,她没有刺激过郡主?
只因她体弱,她柔弱不已,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善良天真的模样,就将所有过错都怪罪到了郡主头上?
眼下想来,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如何会全都是一个人的过错?
只是从公主府,到镇国公府,甚至到宫中的人,都偏疼她温玉若罢了。
夜里下了大雨,这是近些日子最大的一场雨。
雨水连着片,与呼啸着的风一起,水柱一般冲洗着宫中的屋檐。
在这声势浩大的雨声中,萧缙身边的长随候在了宫门外,等候良久,方才等到了满身狼狈的萧缙。
他走在了雨幕中,浑身湿透。
那双眼眸,在这雨夜里,透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之感。
长随看着,心头咯噔一跳,慌忙从马车上拿了斗篷和油纸伞上前,想要给萧缙撑伞,却被他一把拍开。
“王爷……”长随的声音,淹没在了这沉沉的黑夜里。
萧缙没上马车,反而是直接翻身上了马。
顶着这瓢泼大雨,还有身后长随的喊声,一路策马到了公主府门外。
公主府的大门,和这十几年里他印象中的一样。
可有些东西,却已经是截然不同了。
比如这个眼生的门房,还有对方并不热络的态度。
在得知他想见郡主后,对方直言道:“夜已深,郡主睡下了,还请王爷改日再来。”
萧缙沉默许久。
他看着公主府这道大门在面前闭上,眼眸幽沉。
心口处,后知后觉地钝痛了起来。
他们婚约已解,以后他同她再无关系,再也不是他无论何时来公主府,她都会欢欣雀跃迎上来的时候了。
他闭了闭眼睛。
中宫嫡子,身份尊贵的永安王,头一次生出了想要开口哀求的冲动。
然他到底没开口,却也没有走。
他就站在了这大雨里,看着那融入了夜色里的大门。
在风雨交加的夜里,这道门,像是蛰伏着的巨兽一般,轻易就能将人吞没。
待得雨声渐弱,至完全停下,东方露了鱼肚白时。
那门房再次打开公主府大门,瞧见萧缙竟还在外边时,亦是被吓了一跳。
匆匆进门禀报,却没多久就折返了回来。
他看着萧缙的眼神里,透了些许的怜悯:“王爷请回吧,郡主不见客。”
怜悯?
萧缙想笑。
堂堂永安王,有遭一日竟是沦落到了让下人怜悯的地步。
他满身疲惫,奔劳了一天一夜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即便如此,却仍迈不出脚步去。
他想再等等。
若他今日真的昏倒在这门前,她会不会多看他一眼?
如今他想要见她一面,竟要靠着她大发慈悲,或是怜悯心泛滥了。
然直至天光大亮,原本安静的公主府中热闹了起来,他都没能等到任何的消息。
“吱呀——”禁闭的大门再次打开,他抬眸去看,看到的却是一种不甚熟悉的面孔。
不是她。
周曼娘看着这位矜贵冷傲的永安王,如今满身狼狈,眼中血丝密布,衣服发皱,疲惫不堪的模样,脚步微顿。
“原本郡主是不打算搭理王爷的。”她声音柔软,说出口的话却毫无温度可言:“今日便是王爷死在了门口,也踏不进公主府半步。”
“但我还是自作主张,出来见了王爷。”她微顿,直视着对方的眼眸:“曼娘以为,有些话还是当说清楚的好。”
萧缙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他对她几次薄弱的印象,就是温月声曾在宫宴上几次三番地庇护过她。
那时周曼娘还很胆小,在那样的场合,抖动着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而在她身边不过些许时日,竟变化成了这样。
周曼娘将一封信递给了萧缙。
萧缙接过后,一眼就看到了信封上熟悉的字眼。
是温玉若的字。
“这是王爷放在心尖上的人,前天晚上给郡主送的信。”周曼娘微顿后道:“这不是第一封,但大概会是最后一封。”
“王爷昔日纵容她,偏疼她,而忽视自己未婚妻时,就应该想过会有这一日。”
“比起从前郡主所受的委屈,眼下这般算什么?以及……”她抬头,那双从前瑟缩的眼,如今镇定而富有底气:“得到时不珍惜,失去了却后悔莫及,曼娘以为,这等行为也同犯贱没什么区别了。”
“郡主不需要迟来的深情,往后公主府的大门,也不会对王爷打开,婚约已退,王爷不要名声,我们郡主还要。”
“曼娘就不送了。”她朝他轻颔首,回身道:“关门。”
那道厚重的大门,再次在萧缙面前关闭。
他攥紧了手里的那封信,手背上青筋暴起。
从未有过的难堪、愤怒和难言的失望,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等到再次有人从府中离开时,门房抬眼去看,外边那道伫立了一夜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而此时的府中,温月声才刚起了身,到书房里看书。
听到敲门声,她便放下了手中的《大徽地理志》。
进来的是陆红樱。
她进门后,踌躇了片刻,终是开了口:“郡主,我想跟着你学武。”
温月声轻托着下巴,闻言看向她。
陆红樱的容貌,跟陆青淮有七分相似,只是陆青淮长相更硬朗些,而陆红樱则是偏柔和,是正青春年少的漂亮姑娘。
她此刻却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道:“陆家满门都是武将,我父亲我兄长他们都是。”
她眼眸很亮,盛满了光:“我不想再被他们庇护在身后,我也想要奔赴战场,保家卫国。”
“我也不想再看到家人受伤,重病不起,我想上战场去帮他们。”
这次陆青淮的事,确实吓到她了。
但更多的,是让她有了一种,想要急切地拥有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家人的想法。
就像……眼前的人一样。
“可以。”
陆红樱准备了一大堆的话要说,结果一句都没说出口,就听到温月声应下了。
她怔了下,抬眼去看她。
却见她坐在了清晨的阳光里,着一身白裙,眉目美如画。
如果有画中仙的话,必然就会是温月声这般模样。
“你可每日同章玉麟一起练习,除此外。”温月声从桌案下方,抽出了一张宣纸,放到了陆红樱面前。
“空余的时间,你可以试着做做这个。”
陆红樱展开了那张宣纸,眼眸顿时一亮。
这种亮,还跟刚才下定决心时不一样,是一种兴奋的,看见自己所喜欢的东西的下意识反应。
“郡主,这个是?”
温月声道:“图纸。”
一些她有印象的,基础性武器配件图纸。
“这是最简单的一种,我给你七日时间,你若能做得出来,就能得到下一张图纸。”
“好!”陆红樱毫不犹豫地应下了,随后又道:“但这样会不会耽误练武啊?”
“还有……郡主是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的?”
温月声扫了眼边上,陆红樱顺势看了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她之前给陆青淮做的匕首。
……或者说,是匕首的尸体。
因为这匕首已经坏得不能用了。
旁边的温月声声音淡淡:“你哥哥很闲。”
陆红樱:……
岂止是闲。
正说着,就听到外面一阵嚎叫声。
“啊啊啊!周曼娘你轻点,轻点,我手要断了,啊啊啊!妹妹救我!”
周曼娘的声音很小,听得倒也格外分明:“别动,再动你右手也别要了。”
陆青淮:“嘶,你比温月声还残忍。”
周曼娘问他:“你到底怎么得罪郡主了?”
陆青淮:“不是,什么叫得罪,啊!我这是正常的向她发起挑战好吧,谁知道她上来就撇断了我的手。”
陆红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