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习惯了这样温情的动作。严均成含笑注视,却及时地想到什么,收敛了面部表情,仿佛那一瞬间的笑容,只是一种错觉。
餐厅员工不知所措,“不好意思,经理没通知有两个人用餐……”
郑晚转身,看向严均成。
严均成不习惯跟任何人解释他的行为。
郑晚却心里不安,不愿意看到任何人为了她为难,她这几年尝尽人情冷暖,又见这员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心下一软,露出笑意道:“没关系,他也没讲,早点也太多,我们两个人正好够吃。”
员工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虽然年轻,可也在贝曼餐厅工作了两三年。
在来的路上,经理就给他叮嘱过,一定不能慢待了客人。
这位就连他们老板都不敢得罪。
郑晚走过来,昨晚在心头已经上演了数百遍的动作,现在也自然而然地伸手牵住他。
严均成身形微顿,半分心神也没落在别人身上。
他的视线缓缓下挪,挪到了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
任由她拉着他,到了一旁的矮桌旁。
哪怕这是环境极好的综合医院,这也算得上最好的单人病房,可设施比起自家比起酒店,还是稍显简陋。
贝曼餐厅的员工也有眼色,很快地离开病房。
严均成跟郑晚坐在一旁。
他看她动作细致地打开木质饭盒,一个一个的摆开。
跟昨天的早餐品质一样,只是餐点稍作改变。
也只有一盏汤盅,郑晚将汤盅往他那边推去,含笑道:“汤要趁热喝才足够鲜美。”
“你喝。”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郑晚没有再坚持,接过他递过来的白瓷汤匙,低头喝了一口,鲜美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经过昨天的休
息,她的气色好了些,她一口一口地喝着,实在喝不下了,随着放下汤匙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声响。
严均成撩起眼眸,伸手,端过汤盅,就着她用过的汤匙喝汤。
郑晚神情凝住,却又很快恢复寻常。严均成不习惯吃东西时与人闲聊,郑晚也不知道能跟他聊什么,目前他们也都处于试探的阶段,很多话题都不知道该如何谈起,只能逐步摸索。
用过早餐后,严均成才开口道:“我已经跟刘院长说过,今天就能出院。”
郑晚点头说好。
医院不管怎么舒服,也比不上家里的那张床。
在这里,始终睡不太安心。
“秘书也订好了机票,明天上午十点的航班,中午就能到东城。”
“好。”
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那今晚呢。
郑晚略一思忖,抬眸看他,“我爸妈也在南城。我想陪他们吃顿饭再回东城。”
严均成沉默几秒,点了下头,却又问道:“二老怎么没跟着一起回东城?”
“他们在这边住习惯了。”郑晚回,“暂时也不想回东城,那边又挤,他们也习惯了这边的气候,回东城反而难受。”
“他们愿意留在这也可以。在南城我也有认识的朋友,能照应一把。”
郑晚没回答,而是问他:“吃苹果吗?”
没等他回复,她已经拿了在一旁的水果刀,低眉顺眼地削苹果,继续同他闲聊,“隔得也不远,真有什么事,坐个车我也能回来,就不要麻烦别人了。欠人人情的事,怪不习惯。”
“不用不习惯。很多事情没你想象的那样复杂,总之,交给我就好,别担心。”
他边说着边看她熟练地削苹果。
苹果那淡淡的清香在她指尖翻飞,如有实质般萦绕在他鼻间,挥之不去。
“好。”她看向他,笑着点头。
她知道他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很多为难的事情,在他这里甚至连小事都算不上。
阔别二十年。
那久违的放松又涌上心头。
严均成感到惬意,就连看她削苹果,竟然也怡然自得。
他们仿佛从未
分别。
她依然是她,他也还是他,从未改变过。
这样的清晨,明明稀松寻常,他却已然等待了许多年才再次拥有。
“削好了,这个苹果很甜很脆。”
在她的青葱岁月,有这样一个传闻,削苹果的皮如果完整不断,可以许愿。
她许愿,她的父母、孩子平安健康快乐。
她将苹果递给他。
犹如带着虔诚的心愿献给了神明。
-
也许在严均成看来,郑晚在南城的家,是禁地,是避讳。
他并没有亲自送她,而是让司机将她送到楼下。
郑父郑母昨天收到了郑晚的嘱咐,今天一天都没去医院,再看着女儿从一辆车上下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搭把手,体型壮硕的司机就下来,拎着所有的行李,毕恭毕敬站在郑晚身旁。
郑父郑母面面相觑,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好时机。
二老默默跟在身后,进了电梯。
司机将所有的行李放好,顺便还提着他们放在门口的垃圾,这才恭敬地说道:“郑小姐,我先走了。”
“好,再见。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
司机提着垃圾离开。
等电梯下行,郑父一边关门,一边严肃问道:“小晚,刚才那个人是谁?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郑晚早已筋疲力尽。
一脸倦怠地坐在沙发上,却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郑母看出女儿的疲惫,不忍心丈夫再过多逼迫,使了个眼色,催促他,“赶紧去菜市场,再多等一会儿,这菜也就不新鲜了。”
“我……”
“快去!”
郑母加重了语调。
郑父只好无奈拿起钥匙离开家门。
整个屋子只剩下母女俩,郑母走过去,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色,叹息道:
“你昨天不让我们去医院,我就猜到了。也是我们傻,怎么就相信医院说的,你转病房是那个人安排的吧?”
郑晚沉默。
沉默也是默认。
“刚才那个应该是司机,不像是有那么大能耐的人。”郑母思忖,“小晚,是不是骆恒又来找你了?”
郑母还记得骆恒。
是陈牧去世后,追郑晚追得最认真也最长久的男人。
骆恒当时也许下了承诺,只要郑晚跟他在一起,他对郑思韵视如己出,未来她想出国留学,他供,她想在哪里安家,他都给予物质上绝对的支持。
可是郑晚不愿意,时间长了,骆恒也明白有些事情强求不来,只好也淡了心思。
郑晚摇了摇头,“不是他。我们早就没了联系。”
郑母自言自语,“也对,骆恒也不像……”
“是严均成。”郑晚压低了声音,双手交错,“您还记得他吗?”
“谁?”
郑母一愣,反应过来后脸色微变,“他?怎么是他?”
对严均成,郑母有很深的印象。
身为父母,没有谁会对拉着自己孩子早恋的坏小子有好脸色。
这个坏小子目中无人,早恋竟然也轰轰烈烈,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三天两头就在楼下等着——生怕谁不知道女儿在跟他谈恋爱似的。
她有一回撞见他在楼下等着,走过去板着脸。
这小子还喊了她一声阿姨。
她脸色还没和缓,他居然开口问,“郑晚在家吗?”
……
然而,他们分手了。
具体的情况她也不了解,问女儿,女儿也不肯说。但有一年冬天下了雪,她回家,看到有人浑身落满了雪站在楼下。
走过去才发现是他。
她还没问,他掉头就走。
雪下得也不大,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你们怎么又联系上了?”郑母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侄子跟思韵一个班……反正就那样碰上了。”
“他离婚了?”郑母想通了关键,追问道。
郑晚怔忡,缓缓摇了下头,“他一直没结婚。”
郑母也愣住,母女俩陷入了沉默中,过了片刻,郑晚才低头,“妈,我今年三十八,这个年纪也不小了,很多事情早就看淡,他有那样的心思,那,我就再试一次,试对了是我运气好,试错了也不可惜。”
“冤孽。”郑母长叹一口气,转头看向女儿,“你还是喜欢他?”
“嗯……”
就当作是喜欢吧!
第23章
傍晚时分。
郑晚在房间抽屉里找到了之前购买的保险合同。
她之前对这一块了解并不多,只是有个大学同学在做保险销售,盛情难却,她便在推荐之下,购置了意外险跟重疾险。
现在很多新闻都在说保险不靠谱。
她的大学同学苦口婆心地说,保险是靠谱的,不靠谱的往往都是推销员。
好在,她这位同学很靠谱。每一条都跟她讲述清楚,她自己也研究过合同,这才同意购买。
每年的保费都不便宜,她的同学也已经被迫转行。
有好几次她都想断了保险。
可是想到丈夫陈牧的事故,她又每一年继续续交。
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儿,也是孩子的妈妈。明天跟意外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她作为这个家庭里的主心骨,她不想哪天有意外降临时,家人们束手无策。
这个傍晚,她又一次逐字逐句地研究,又特意询问过那位同学。
确定无论她是患上重病,还是遭遇意外,她保险的受益人都会得到一笔数目不菲的赔偿。
如此,她才彻底安心,甚至脸上还挂上了安慰的笑容。
她不知道自己的寿命还有多长,也不知道自己会因何而去世。可她要保证,哪一天事情如梦中那般应验,至少她的父母跟孩子能够衣食无忧。
顺便,她也整理了自己的存折还有卡。
晚上唤来母亲来到房间,她细细交待:“这是定期存折。密码是我的生日,里面的钱都是陈牧留下来的,我想,以后思韵如果出国留学的话,这笔钱也能派上用场,不过,可能不太够……”
她皱起眉头。
陈牧当时处于创业阶段,很多钱都投在了项目里,还没到回本分红时,他就出了意外,那个公司也成了一盘散沙。
他们小家的存款也不算太多。
“这是我的卡。”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唇角带了些笑意,“妈,您别小看我,是零存整取业务,我每个月都在往里打钱,这个卡也是留给思韵的。应该差不多够了。”
她自言自语:“如果思韵不想去国外,这个钱就留给她买房子,可现在东城房价这样高,也买不到什么好地段。反正,让她自己看着办吧。”
“还有这张卡,是我现在的工资卡。”她说,“这卡我就自己拿着,我平日里还要取钱开销,不过您要记得我有这张卡……”
郑母回过神来,一脸疑虑地问:“这是做什么,你这卡跟存折放我这?”
郑晚拉了拉母亲的手,似是撒娇地抱怨,“我也怕自己乱花,反正这存折跟卡里的钱,都是给您还有思韵的。我怕放我这,我忍不住给花了。”
“胡说,你这些年,哪有乱花一分钱!”
郑母提起这件事,心里就疼得厉害。
她捧在手心里的女儿,这六年来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陈牧留下的钱,女儿就没有花过一分,全都给孩子攒着。
“那我也没有挣多少钱。”郑晚想起女儿,叹息一声,“我感觉挺难受,她爸爸还在的时候,她什么都不缺,吃穿用的,都是好的。现在她也节省,同学喊她出去玩,她也不出去,我知道她怕花钱。
上次带她去商场,我想给她买双好的鞋子,她也嫌贵,非说不喜欢。她跟着我,挺苦的。”
“那是孩子心疼你。”郑母将存折跟卡往外一推,“这个你自己保管。我跟你爸的退休工资卡也给你,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节约,你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对自己好点。”
“妈!”
郑晚依恋地伏在母亲腿上,眨了眨眼,努力将眼泪给逼了回去。
“您就帮我保管,我现在跟思韵住在东城,那小区又没物业,要是被人偷了才麻烦,我要是要用钱,肯定会跟你们说的。”
她多希望,能陪着父母到老,陪着孩子长大。
可如果不能,她也希望,能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将他们未来的路都安排好。
郑母听她这样说,寻思也是这个道理,没再拒绝,伸手苍老的手,轻轻地抚了抚女儿的长发。
-
远在东城的郑思韵,比所有人都提前知道了季方礼回归季家的事。
她的反应很平淡。
只是有些焦心妈妈的身体,在得知妈妈已经出院后,她的心情也重新轻松起来。
一头扎进了学海中汲取知识,那些与她们母女无关的人和事,她也会想办法远离。
妈妈今天就会回东城!
郑思韵心情雀跃,写作业的时候,手指也不自觉地开始转动圆珠笔。
哼着校园广播里的流行歌曲。
反正她今天晚上就要跟妈妈一起睡。
妈妈身上香香的,抱着特别暖和。
她的好心情戛然而止,只因为放在口袋的手机振动了好几下,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季方礼发来的消息:【思韵,你现在有空吗?我想找你说说话。】
从她重生以来,她没再像前世这时候一样跟季方礼频繁联系。
上辈子她才来东城,不是她熟悉的环境,也没有她熟悉的同学朋友。
有些事情,有些心情,她没办法对妈妈倾吐。
她知道妈妈是为了她好,才千辛万苦带她来到东城。
她只能对季方礼说。季方礼跟她有同样的处境,他们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有更多共同话题。
季方礼比她更成熟。
她觉得的难题,在他手中都迎刃而解。
他会耐心地听她诉说心事,会给她出主意,她所有的负面情绪,他都帮她一一化解。
——思韵,对不起。我想我误会了,我一直以为我对你是爱情。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其实把你当妹妹,你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希望晚姨是我妈妈。
——晚姨不在了,我想好好照顾你。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把我当哥哥。
——但我也有我的底线,我不想伤害……她。
郑思韵的笔尖在纸上一顿。
留下了一个墨点。
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现在的他,还不是上辈子的他。
她记得这个时候,她一直安慰他。
可是,季家的继承人,又需要别人什么安慰呢?
她回过神来,删除了这条消息,就当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郑思韵。”
后桌的女生停下来,将一瓶饮料放在她的课桌上,“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打热水好不好?我有一点学习上的事情想请教你。”
郑思韵笑容过分灿烂:“我今天就不住宿舍啦,我妈妈要回来了……”
“不过,下午应该有空,到时候我们聊?”
“啊那太好了,谢谢你啊!”
“不客气……”
-
郑父郑母不太自在去见女儿的新男友。
更为准确地描述,不算新的男友。
严均成还没有特地登门拜访,二老也不可能去见他。
即便他们在二十年前已经见过无数次。
在女儿十七八岁的年纪,他们都没能阻止,现在女儿三十八岁,他们又有什么立场呢。
身为父母,也只希望女儿能过得平安幸福,既然女儿又一次认定了严均成,他们也只能默默接受。
去机场的路上。
严均成音调低沉地同她解释:“我不太确定二老愿不愿意看到我。没有提前说明,贸然上门过去拜访,怕吓到了他们。今年看二老是回东城过年,还是我们来南城陪他们,到时候再见面。”
郑晚没有意见,慢慢点头,“我已经跟他们说了。”
也许到了这个年纪,很多步骤都可以一一省略。
不需要口头上的表白,也不需要心如小鹿乱撞的揣测跟试探。
他没说什么。
她也没说什么。
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自然,他们又一次在一起。
严均成看向了她。
今天南城天气很好,阳光冲破云层洒满整片大地,生机勃勃。
阳关穿过车玻璃,照在她身上,珍珠白的毛衣仿佛都镀了一层柔光,如梦如幻。
她特意打扮过,一头蓬松的长发柔软地松散在肩头,不见一丝毛躁跟凌乱。
她已经很多年没这样静静地坐在他身旁。
那时候他们会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亲昵相拥。
他最喜欢的,是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突然,他伸手。
她微微抬头,看着那只手。记忆已经太久远,时间早就冲淡了她对于他的熟悉感。
牵手、相拥、亲吻、缠绵。
这些事情,都曾经被另一种温度覆盖。
她已经不再熟悉。
下一秒,她轻轻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被他包住。
她也不知道前方的路是否曲折,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可她骤然记起,曾经被他牵着的那份安稳!
第24章
等飞机降落在东城机场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郑晚也不确定严均成还有没有公事。
不过她了解他的行事作风,他总是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当。果然他们刚下飞机,他牵着她来到停车场,已经有司机在等候着了。
他为她打开车门。
等上车后,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司机,低声问坐在身旁的他,“你是回公司吗?”
“不了。”
严均成握着她的手,随意地往车背一靠。
司机安静地等候着。
郑晚见严均成也不说去哪,只是看她。
她茫然了一会儿,明白过来,试探着开口问他:“要不去我那儿吃饭?”
严均成面色如常,嗯了一声。
令郑晚心惊的事发生了。她都没有说自己家的地址,严均成也没说,司机仿佛了然,车辆行驶在通往她家方向的大路上。
很快地她又恢复镇定,在他们重逢的那天晚上他去找过她一次,她虽然没见过那天的司机,但应该也是车上这一位。
从机场到她家,开了近一个钟才到。
今天是工作日,又是这个时间点,从车上下来,竟然也没碰到一个街坊邻居。
楼道狭窄,台阶又陡。郑晚走过无数次,严均成也是。
来到门口,郑晚打开手提包,在里面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钥匙。
郑家本就窄小,严均成身材高大,他一进来,更显逼仄。
屋内的摆设几乎没有改变。他曾经也进过这间屋子,那时候他们刚刚结束高考,天气炎热,她又懒散不爱出门,郑父郑母不在家时,他会过来。
严均成无意打量。
原本平静的视线在掠过那张合影时,又折返回来。
他眼眸微眯,死死地盯着合照上的年轻男人。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严均成的眸光中仍然有一丝寒光。
这个他恨不能活剐了的男人哪怕化成了一捧黄土。
哪怕在照片中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次拥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