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烟碟儿说:“地宫里阴气重,我看躲到深处,黄佛爷那个傻鸟的手下就别想找到咱们了。”
厚脸皮说:“最好抢在那伙人头里开棺取宝,让他们狗咬尿泡——扑个空,那他奶奶的才叫解气。”
我说:“这地方太大了,可能有不少棺椁,凭咱们几个人,能带得走多少东西?”
厚脸皮说:“什么值钱拿什么,以损人不利己为原则,拿不走的也不能落在那伙人手里。”
我们准备往墓道深处走,穿过黄巢洞的时候,提前做了几根火把,还有没用完的。大烟碟儿他从背包里取出两根,一来可以用作照明道路、驱避蛇虫,二来便于得知有没有活气,倘若火把突然灭掉,那就说明有积郁不散的阴气。自从有电灯以来,许多没经验的盗墓者不再使用火烛,每年都听说有人为此闷死在盗洞中。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有时坟窟窿和棺材中的阴气遇到火,会爆出白焰,别说能把盗墓贼烧死,砖墙也能烧透。只是这种情况非常少见,撞上了只好自认倒霉。
我先接过一根火把点起来,漆黑的墓道中立时一亮,却见那三个人都瞪大了眼望着我。
一怔之下,我已明白他们不是在看我,而是瞪眼往我身后看,我身后有什么东西?
5
我让那三个人这么一看,觉得脊梁“嗖嗖”地冒凉风。我做好了随时跳开躲避的准备,转身看过去,只见那墓道壁画中有张白乎乎的脸,说头大如斗,这张脸也有那么大,方面大耳,唇上有两撇细长的胡子,神情诡异,人面虎身,尾巴是九条蛇,以云气为衬,在黑暗中看到好不骇人。
厚脸皮说道:“墓主人的脸就长这样,跟我想的可不大一样。”
我说:“那是古代传说中昆仑山上吃人的神兽,放在这里镇守墓门,动也不会动,吓唬得了谁呢?”
大烟碟儿道:“从汉代至今,已近两千年,壁画却还这么鲜艳,地宫里的宝物想必也是保存完好。”
田慕青道:“你们说这是汉代的壁画?”
大烟碟儿道:“仙墩湖下是座汉代古墓,汉墓中当然是汉代的壁画。”
田慕青道:“我以为这是唐画。”
我心想:田慕青是美院的老师,认出唐代壁画并不出奇,她的看法也和我一致。
我对大烟碟儿说:“昆仑山上人首虎身的神兽出自汉代传说,这壁画却真是唐代技法的特点。”
大烟碟儿疑惑不解:“怎么会是唐代古墓?”
我说:“我看墓门上的阴刻图案,是汉代的不会有错。”
大烟碟儿道:“那可真是奇了,汉代古墓里有唐代壁画?”
我说:“咱们在飞仙村听到的传闻,以为这古墓汉代已有,但其实这是个群葬型陵墓,这个地宫开凿在一座山峰的腹部,从汉代到唐代,不断有棺椁送进来安葬,直到唐朝发生了陷湖地震,整个山峰沉到了水下,与世隔绝至今。”
大烟碟儿奇道:“从汉代到唐代一千多年,始终有棺椁送进这座地宫,那都是些什么人?”
我说:“我也不知道,总之有很多地方不对劲儿。”
这地宫的布置,可谓颠倒乾坤、顺逆阴阳,沉陷在湖底千年,地宫里面却没有让水淹过的痕迹。玉棺金俑、戴着树皮面具的干尸、山峰周围的房屋,到处透出诡秘古怪。在探明墓主身份之前,一切都如同湖面的大雾一样,令人看不透,想不通。
厚脸皮说:“想不明白就别多想,墓主在棺材里躺着,咱们进去一看自然明白。”
大烟碟儿说:“往里走可得多加小心了,大伙儿都跟紧了,半步别离。”
我们点起两支火把,我和厚脸皮各持一支,另外两人拿着手电筒,一步一步往墓道深处走。墓道是凿在峰腹洞穴中,头顶齐整,脚下平坦,十几米外又是一道相同的墓门,众人走进去,正要回身合拢石门,大烟碟儿忽道:“不行,别关这道门!”
我一问才知道,大烟碟儿把他的背包,忘在了墓道里,当时我们的注意力被壁画中人面虎身的神兽吸引,又说到那是唐代壁画,他将背包放在地上取出火把,然后忘了再拿上,那背包里有干粮烟草和备用的火把。
大烟碟儿说:“那是当用的东西,我得拿回来……”说话转身要回去。
我让大烟碟儿在这儿等着,把我自己的背包交给他,一手拎着铲子,一手握着火把,回去帮他找背包。先前跟那三个人一同走过这段墓道,也不觉得怎样,一个人往回走十余米,才感到有几分发怵,这地方阴冷漆黑,灰色的花岗岩墙壁和地面毫无生气,来至第一道石门近前,在地下找到了背包,只见来路黑茫茫的,隔了十几米,已看不到他们在第二道墓门处的光亮。我心里不免发毛,想赶紧跑回去跟大烟碟儿等人会合,谁知刚一抬腿,身后蓦然一声巨响,碎石崩飞,我被震得撞在墓道墙壁上,两耳齐鸣,脑子里嗡嗡作响,体内气血翻涌,手中的火把也掉在地上灭掉了。
6
我趴在墙边,脑子都被震蒙了,大概有几秒钟失去了意识,等我明白过来,就见黄佛爷那伙人,在弥漫的硝烟和尘土中走了进来,也都点着火把,但炸开石门使得烟尘四起,一时没有散尽,墓道又很宽阔,那些盗匪竟没能发现墙下有人。我碰到掉落在手边的铁铲,当即抄在手里,跟着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混在他们当中,众人一个个灰头土脸,烟雾中视线模糊,倒也不容易被人发觉。
我使劲儿张了张嘴,感觉耳膜没破,听力渐复,就听那个水蛇腰说道:“有咱们这些个忠臣良将辅佐着佛爷,炸开墓门易如反掌。大伙儿就等着发财吧!”黄佛爷说:“大烟碟儿那几个傻鸟,当真是跑进这座古墓了?”水蛇腰说:“狗鼻子闻着味儿跟过来的,错不了。那几个孙子不想活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佛爷您……您头上的伤不要紧吧?”黄佛爷“哼”了一声,说道:“这算什么,爷爷练过……”水蛇腰专拍黄佛爷的马屁,趁机奉承道:“实话告诉您说,我早瞧出来了,吃五谷杂粮的凡人就不可能有您这功夫!”
我见黄佛爷那颗大肉脑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立时想到麻驴死在此人手里,心里一股愤恨压抑不住,在他身后问道:“佛爷,你这脑袋挨得住几铲子?”
黄佛爷说:“挨个三五下还不跟玩儿似的,嗯……你谁呀你?”
我不等黄佛爷转过头来看,早握住手中铁铲,狠狠往他那个大脑袋上拍下去。这次用力过猛,“咣”的一声响,铲头都变形了。不过黄佛爷那颗大肉脑袋硬得异于常人,挨了这么重的一铲背,脑袋竟然没碎,那也是伤得不轻,只听他惨叫:“哎哟……谁他妈又来暗算爷爷?”
黄佛爷手下虽然个个是亡命徒,但尽是乌合之众;我也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趁那些人还没反应过来,快步跑向第二道墓门,就听黄佛爷在后面歇斯底里地招呼手下追赶。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第二道墓门,大烟碟儿等人听到声响,也知道黄佛爷等人进了古墓,正捏着把汗,见我逃回来,急忙并力推动,欲待合拢墓门,可墓道中火把晃动,群盗已然追到了门前,我们来不及再将第二道墓门关闭,只好拼命往墓道深处跑。往前还有第三道墓门,我们四个逃进去,墓道至此已是尽头,再穿过券顶石拱门洞,是地宫大殿,但见四壁砌有墓砖,殿顶和地面也是砖石结构,有石梁、石柱支撑,墙角挂满了落灰,地宫规模不小,但是粗糙而简陋,更显得死气沉沉。
我们以为此地可能只是前殿,往前应该还有安放墓主棺椁的正殿,快步行至石殿对面,那里却没有通道。
厚脸皮焦躁起来,说道:“黄佛爷那伙人马上就追到了,前边又没路可走,咱跟他们拼命算了,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
大烟碟儿惊道:“万万不可,那是匹夫之勇,一定要沉住气。”
我心说:“那伙悍匪有枪有炸药,我们四个人手里仅有铲子和山镐,过去跟人家拼命,拼掉的也是自己的命,太不划算……”束手无策之际,我抬头看见殿顶的石梁,忽然灵机一动,觉得如今只好先到上边躲一躲了。
我取出绳子交给田慕青,和其余两人一个摞一个搭起人梯,让她当先攀到石梁上放下绳索,我们仨再拽着绳子攀上去。本是担心田慕青若是吓得发抖,也许会从高处掉下来,没想到她身子轻盈,动作也灵活,更难得遇事镇定。她当即攀上石梁,我和厚脸皮分别拽着她放落的绳索爬上去,又将大烟碟儿拽到殿梁上。四个人刚伏下身子,黄佛爷一伙人便破门追进了大殿。我们熄灭了火把和手电筒,伏在石梁顶端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不小心喘口大气吹落一片尘土,便会惊动了黄佛爷和他的手下,只伏在殿顶上无声无息地向下窥探,身在险境,不觉生出栗栗自危之意。然而接下来大殿中发生的变故,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第十四章 阴间宝殿
1
我伏在石梁上窥觑大殿中的情况,只见黄佛爷一伙人举着火把破门而入,堵着门东张西望。我在高处往下看是看得一清二楚,但火光照到殿顶已经十分暗淡,在阴暗的殿梁上,身边的人反而看不清了。
我看了看其余三个人,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也正探着头往下看,田慕青却正望着我。她见我看过来,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先是一怔,心说:“糟糕,你这时候可别让尘土呛到了打喷嚏!”这念头一转,忽然醒悟过来,她是告诉我黄佛爷手下有个狗鼻子,我们躲在殿顶怕也瞒不过去,情况大是不妙。不过已然身处绝境,不躲上殿顶也是没命,也只好见机行事,且看那伙人如何上来。当即对田慕青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让她不要出声。
此时,头上贴了一大块橡皮膏满脸是血的黄佛爷进了大殿,他气急败坏,问手下:“大烟碟儿那几个傻鸟逃到哪儿去了?”
水蛇腰说:“佛爷,大殿尽头是死路,可也怪了,那几个人逃进来就不见了,有如黄鹤无影踪啊!”
黄佛爷说:“肏他奶奶的,那几个傻鸟飞了不成?狗鼻子,你闻闻那几个人躲哪儿去了?”
原来那刀疤脸就是狗鼻子,他说:“佛爷,我这鼻子不会闻错,他们四个人就在这大殿中。”
黄佛爷吩咐手下喽啰:“把殿门关上,到处搜!先捉住这几个傻鸟剁碎了扔到湖里喂鱼,然后再开棺取宝。”
水蛇腰专拍黄佛爷的马屁,忙说:“英明,真英明,剁碎了扔湖里喂鱼,这也就是佛爷您想得出来,太解恨了。”
几个悍匪听到吩咐,合力关闭了大殿的石门,又将壁上的多盏长明灯点燃,将这座大殿照得亮同白昼。
我在石梁上听到殿门沉重的关闭声,心中不禁一沉,暗想:此番真是插翅难逃了,如何才能夺下枪来崩了黄佛爷垫背?
大烟碟儿紧张过度,气息变得粗重,吸进了一些殿顶石梁上的积灰,他忍了几下没忍住,一个喷嚏打出来。
黄佛爷等人立刻听到了动静,大声喝骂,还有人朝上边放了几枪,打得殿顶碎石飞溅,灰土纷纷落下。
我们躲在石梁上,枪弹打到殿顶,却也奈何不得我们,但躲避的位置算是让一众悍匪知道了。
黄佛爷“嘿嘿”一阵狞笑,说道:“大烟碟儿你们这帮傻鸟,在上面找到什么宝了,还不拿下来给爷爷瞧瞧。”
我寻思若不嘴上占些便宜,未免死得太亏,说道:“黄佛爷,你个卖油炸鬼儿出身的傻鸟,给你宝你认得出吗?”
油炸鬼儿其实就是炸油条,当年老百姓们憎恨害死岳飞的秦桧,炸油条时说这是炸小鬼儿,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意思谁都知道——放油锅里炸的是秦桧两口子。黄佛爷家里几辈人全做这种小买卖,他有钱之后深以为耻,很忌讳别人提到此事。他一听这话,立刻气得脸色发青。
大烟碟儿不敢言语,厚脸皮听到我的话却来劲儿了,对着黄佛爷说道:“你个大肉脑袋贼王八,祖宗八代卖了几辈子的油炸鬼儿,那手艺多半也吃得过。传到你这儿偏偏不务正业,你说你也不傻也不呆的,怎么就不老老实实摆摊儿卖油炸鬼儿,非要来扒坟土,这不是成心跟我们抢饭嘛!你有那技术吗?听我良言相劝,赶紧回家卖你的油炸鬼儿去,别等我急了下去抽你大耳刮子。”
黄佛爷心狠手黑,嘴皮子上却不怎么厉害,越听越是火大,脸色由青转白。他旁边的水蛇腰说:“你们俩傻鸟懂个屁,别看佛爷祖上是卖油炸鬼儿的,那也是专供各王爷贝勒府和军机处的大人们享用,你们这些吃糠咽菜的平头百姓没那福分,想尝也尝不到。现如今我们佛爷带着伙兄弟改行盗墓了,名声在国际上也是响当当的。”
我说:“国际不就是个球吗?”
厚脸皮道:“对啊,他妈的有个‘球’名声。”
黄佛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阴恻恻地对水蛇腰说道:“你跟那几个胡同串子有什么好说的!”
水蛇腰说:“不介,我跟着您可不是吃闲饭的,那样做兄弟的我心里有愧,您瞧这个……”他说着话忽然停住,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坏主意,凑在黄佛爷耳边嘀咕了几句。
黄佛爷狞笑一声,说道:“就是这么个主意,让哑巴成子安炸药,炸塌殿梁,我今儿个非要看看他们怎么死。”
2
我一听黄佛爷要让哑巴成子放炸药,心说:“不好,我们躲在殿顶,决计无从闪避,岂不是坐等着上西天?”
此时有个三十来岁的粗壮汉子,其貌不扬,大概就是那位哑巴成子了,张开嘴“咿呀咿呀”发出响声,原来那嘴里没舌头,也可能是被人割掉了,并非天聋地哑,耳朵听得见,听到黄佛爷的吩咐,嘴里“咿呀”了几声,招呼几名盗匪,从各自背包中取出成捆的雷管、炸药,开始准备往殿柱上安放,手法利落至极。
我以前没见过哑巴成子,只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据说他本来在乡下以崩山采石为业,常有盗墓贼找他去炸古坟荒冢,为此犯了事,发到西北劳改农场关了好多年,在那儿认识了黄佛爷,释放后便跟着这伙人混。除了黄佛爷的话,谁的话他也不听。眼见他把一些烈性土炸药、土雷管扎成一大捆要往柱子上绑,我手心出汗,却无法可想。
大烟碟儿说道:“佛爷,咱可都是吃一碗饭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鱼情念水情,高高手,放过我们得了。”
水蛇腰对黄佛爷说:“别搭理这个傻鸟,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就算他们这帮傻鸟有孙猴儿那么大的本事儿,也翻不过佛爷您的手掌心啊!”
我和厚脸皮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那叫一个急,当时就想跳下去跟黄佛爷拼命,下到殿中被乱枪打死,也好过让土制炸药崩到天上去。
田慕青忽道:“黄佛爷,你们炸塌大殿容易,但也别想拿到地宫里的东西了。”
我心说:“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黄佛爷等人是来盗墓取宝,在大殿中使用炸药,可不是把东西都损毁了。虽说目前没看出殿中有棺椁、明器,但地宫规模不小,里头不可能没东西。”想到这儿,我暗暗佩服田慕青,她很少说话,可见事明白,远胜于我们。
黄佛爷听完果然一愣,忙叫哑巴成子住手,还是取宝要紧,随即分出十个手下,先在大殿中到处搜寻,包括他在内的其余七人,则端着枪守在石梁下。
那水蛇腰说:“佛爷真英明,大伙儿先把地宫里的明器取走,再送这几个傻鸟上西天。他们千方百计找到这座古墓,到头来让咱们坐享其成。嘿嘿,这好比什么?好比大烟碟儿这傻鸟的媳妇儿怀了别人的孩子,从技术上说他是成功了,可结果是他不能接受的。咱就让这几个傻鸟临死之前看看大殿里有什么东西也好,免得他们死不瞑目。”
大烟碟儿气急败坏地骂道:“水蛇腰……你他妈就是黄佛爷身边的一条狗!”
水蛇腰一脸坏笑地说道:“佛爷身边的狗也是灵山护法,你们却要去阴间枉死城里做鬼了。”
田慕青争取到些许时间,众人困在殿顶的处境却并未好转。我想起瞎爷说过的那句话:“落到人家手里,那好比是公羊绑在板凳上,是要刮毛还是要割蛋,可全都随着人家的便了。”这么说也是给说俗了,可以说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却又想不出脱身之策。
那水蛇腰逮到机会,又得意地对我们说道:“佛爷先前大慈大悲,让你们自己下来,是盼着你们迷途知返、悬崖勒马,你们这几个傻鸟却不听,现在后悔也晚了。我劝你们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别再不识好歹,趁早下来给佛爷磕八百个响头,没准儿佛爷一开恩,还能给你们留个囫囵尸首……”
黄佛爷眯着眼,一言不发地听水蛇腰在那儿溜须拍马,看神色显得十分受用,那些话句句都说到他的心里去了。他那张满是横肉的大脸上,兀自带着没有擦掉的血迹,似笑非笑的模样看上去很是怪异。
我心说:“天下欺人之甚,莫过于此,要不是下边好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往上瞄着,我不敢探身出去,否则一铲子扔下去,足能削掉这水蛇腰半个脑袋!”又后悔之前为什么不用山镐去打黄佛爷,那一镐抡下去,凭他的脑壳再硬,也凿他个窟窿出来。却在此时,僵持的局势有了变化,只听黄佛爷其中一个手下叫道:“找到棺椁了,在这儿哪!”
原来群盗在大殿中到处搜寻,这地宫里蛛网落灰极多,要拨开来看下面有没有东西,四壁都是灰色的墓砖,阴郁冰冷,找到殿心发现灰网下有个凹洞,放着一具形状诡异的棺椁,抹去落灰,棺椁上的彩漆在火光下艳丽如新,以黑、红两色为主,嵌有精美的铜制饰物,看得群盗眼都直了。
3
我们四个人在殿顶望下去,同样能看到椁身彩绘鲜艳夺目,但这棺材里面装的究竟是谁?
放在凹洞里的棺材位于殿心,距离石梁正下方不远,黄佛爷让水蛇腰带几个盗匪持枪守住,他自率其余手下去看挖出来的棺椁。
墓道地宫规模虽大,却甚为粗糙,那棺椁彩绘精美、形状奇怪,但也不是镶金嵌玉那般奢侈。我很想知道墓主的身份,也明白身陷绝境,趁群盗开棺取宝,正可下去夺枪,或许还有机会逃出去,稍有迟疑,等这伙人忙活完了引爆炸药,那就一切都完了。
大烟碟儿看出我的念头,悄声说道:“先别轻举妄动,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狼多啊!”
我寻思总不能等着坐土飞机,等会儿让田慕青扔下山镐,引开盗匪的注意力,我和厚脸皮趁机跳下去,先扑倒他两个,最好能抢到一捆炸药。为难处是殿门紧闭,逃不出大殿,只有抓住黄佛爷要挟群盗,失手就是一死,不过黄佛爷等人将我们打死,他们将来也有死的一天,结果只怕比我们更惨。这世上人人会死,早死晚死,原本没有多大分别……脑子里接连转了几个念头,便在殿梁上俯身窥探,寻找可乘之机。
只见群盗七手八脚将凹洞中的灰土拨去,棺椁和底部的木制棺床完全露了出来。棺床近似基座,用于垫高棺椁,棺床的质地彩绘与棺椁浑然一体,它上下宽,中间窄,上边有圈雕镂的栏杆,栏杆柱头上坐着六个铜兽,下悬铜铃,托在上边的棺椁大逾常制,半弧形的棺盖高高隆起,高度齐人胸口,棺首有一小铜门。他们这些盗墓的不要棺椁,那东西再值钱也没法儿出手,各举灯烛火把围着棺椁看,每个人脸上都露出贪婪的神色。
刀疤脸问道:“佛爷,这是什么棺材?”
黄佛爷说道:“嗯……应当是乌木棺材。”
刀疤脸又道:“棺材形状好怪,还有个小门,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黄佛爷半道出家,见识并不高明,答不上来便装作没听见,吩咐群盗开棺时手脚轻些,可别损毁了里边的明器。
我在殿顶越看越觉得古怪,记得辽墓壁画中有契丹神女的千年噩梦,是山腹中有被铜链锁住的棺椁,周围有金俑侍立。我原以为那壁画噩梦中的棺椁,就在熊耳山古墓里,可这群盗匪从大殿里找到的棺椁,虽然也有彩绘,但一没铜链,二没金俑,棺椁的形制奇特,也跟我先前所想的完全不同。大殿下的棺椁为乌木质地,棺首有个小铜门,黄佛爷他们认不出,我却认得,这叫“乌木闷香椁”,棺首的铜门是用来让阴魂出去,仅在唐代至北宋年间有这样的棺椁,而且那棺床是双盆底带雕栏,瞧着就跟皇后娘娘的驾辇相似,所以我敢说棺中是具女尸。乌木并不算很贵重,中等偏上的材质,不像墓主的棺椁。正疑惑间,我感觉身边有人在发抖。我侧过头看了看,大烟碟儿和厚脸皮都抻着脖子瞪着眼向下张望,田慕青肩膀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怕着什么。
我心说:“她没见过棺中古尸,在这阴森幽暗的地宫大殿里,要揭开棺椁看一个千年前的死人,换了谁也是一样会怕。”便低声对田慕青说:“别怕,棺椁中也不过是具古尸,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时,殿中群盗已经凿开了椁盖。在黄佛爷的驱使下,几名盗匪一同动手,缓缓将厚重的椁盖抬到一旁,椁盖下还有内棺。
我们在殿梁上看不清内棺的样子,只听群盗一阵哗然,好像内棺上的纹饰图案,令盗匪们感到很是惊奇。
黄佛爷道:“让哑巴成子开棺取宝,其余的人谁也不许近前,伸哪只手剁哪只手。肏你们奶奶,有不服的尽管可以试试。”他又让刀疤脸带几个人盯住殿顶,“别只顾着看棺中宝物,让大烟碟儿那帮傻鸟溜掉!”
这伙人出来盗墓有个规矩,开棺取宝只允许一个人过手,也就是黄佛爷最信任的哑巴成子,不管掏出什么东西,都是一件件装进编织袋里,当场用麻绳封口,带出去再分赃,免得有人按捺不住贪心顺手牵羊。哑巴成子当即上前,撬开内棺的棺盖,群盗看到棺中的情形,又发出一阵惊呼。
4
地宫大殿中灯火通明,哑巴成子撬开棺盖,想不到内棺一开,里面让灯火一映,居然金光晃动,灿然生辉。群盗眼都看直了,口中连声惊呼。
我和大烟碟儿等人躲在殿顶,心中暗暗称奇,也使劲儿揉了揉眼定睛看去,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棺中仰卧着一具女尸,身着大红底镶蓝边的殓袍,颜色鲜艳如新,头一眼看见,简直像百货商店橱窗里摆的丝绸那么明艳,再看时就暗淡了一些。腰束一条玉带,腰带前端是两个鬼头,以金丝盘绕而成,嘴中各有一个玉环,扣在一起围在腰间。脸上是彩纹树皮面具,也嵌有蓝绿色料石当作饰物,但更为精致。女尸身上最显眼的东西,是头上有黄金打造的“鹿首步摇冠”,前端轮廓似牛,上边的形状如同盘曲多枝的树杈,主体是枝干般的两个角,每个角分别向上分出四个枝杈,八个枝杈上各悬一片金叶子,看上去像是变形的树枝,又像鹿角,佩戴之人每走一步,头上的黄金枝叶都会随着颤动,故名“鹿首步摇冠”。
没人真正见过“鹿首步摇冠”,包括早年间吃倒斗这碗饭的高手,但知道这件东西的人不少。相传当年汉宫里有这么个金冠,祭月时由女官佩戴,当年有这么句话——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祭月虽是女人的事,汉代往前却也是大祭。后来这黄金鹿首步摇冠因战乱而下落不明,想不到会在熊耳山古墓里出现,实在是件无价之宝,开不出价,说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只高不低。我寻思棺椁中的女尸是哪位皇后不成?但那乌木闷香椁有些迷信的说头,横死且有怨气的死人才放在这样的棺椁,邪气很重,否则用不到棺首小门,按礼制不该放帝后的尸身。我原以为见了棺中的尸骨,就能猜出墓主的身份,可仍是云里雾里。
大烟碟儿惊叹不已,低声说道:“西汉年间的鹿首步摇冠,那是皇宫里的东西,了不得啊!”
厚脸皮说道:“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便宜黄佛爷那伙人了,本该是咱们哥儿仨的。”
大烟碟儿说:“唉……好似采花蜂酿蜜,甜头到底被人收。这叫命里无时莫强求呀!”
水蛇腰说道:“大烟碟儿你个傻鸟,真识货啊!这叫什么鹿首步摇冠,睁大了你的狗眼好好瞧着吧,你们几个胡同串子这辈子能见到这等宝物,一会儿死了也不冤了。”
厚脸皮破口大骂,我却不愿意理会水蛇腰这走狗,高声对黄佛爷说道:“佛爷,你只是个卖油炸鬼儿的出身,我看你福薄量浅,斗大的字你识不了一筐,掏两座没主儿的土坟也就罢了。鹿首步摇冠是从西汉传下来的无价之宝,你命里担得住吗?不怕不得好死?”
黄佛爷说:“甭想吓唬爷爷,爷爷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耍什么王八蛋的没见过?要是迷信那个还能混得到现在?”
我说:“你别嘴上硬撑,摆架子绷块儿充好汉谁不会,真有胆子你怎么不自己去那女尸身上取宝?”
黄佛爷不再理会我的危言耸听,说道:“哑巴成子,你快把那鹿首步摇冠给我摘下来。记住了,手底下一定要轻,千万别碰坏了!”
哑巴成子为人木讷,天上打雷他也不为所动,只对黄佛爷的话有反应;听得吩咐,当即挽了挽袖子,伸手去摘那女尸头上的鹿首步摇冠。他可能也知道这是黄金打造的宝物,那许多黄金不足为贵,值钱就值在此物绝无仅有,几千年来仅有这么一件,不敢有所怠慢,轻手轻脚地去摘。一摘才发现,那树皮面具与鹿首冠饰扣在一处,想拿头顶的鹿冠,必须先把绘有彩色纹饰的面具摘掉才行。看得出这哑巴成子也是盗墓取宝的老手了,身法步法扎实,一点儿都不怕。他打量了一下棺中女尸,看明白树皮面具是怎么戴上的,三下两下摘下来,也不知看见了什么,吓得他往后缩了半步。
先前揭开椁盖、棺盖,群盗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两次,第一次是看到棺盖上的图案,第二次是见了棺中金光熠熠的鹿首步摇冠,此时摘掉树皮面具,群盗见了女尸的脸,这一瞬间,大殿里竟是鸦雀无声,除了守在殿梁下的几个人,其余盗匪一个个错愕无比,都是张大了嘴,好半天也合不上。
5
虽然大殿中灯火照耀如昼,但我从高处往下看,却看不清女尸的脸,心说:“这些盗匪全都是敢杀人的亡命徒,也做过掏坟掘墓的勾当,棺椁中那女尸的脸得是什么样子,才能把他们给吓得当场呆住?”我看看身边的大烟碟儿等人,他们三个也是一脸的迷惑。
这时,地宫大殿里刮起一阵阴风,灯烛忽明忽暗,棺中女尸突然揪住了哑巴成子的手腕,也不知是疼还是怕,抑或两者兼有,他舌头被割,声带尚在,“嗷呜”一声惊叫,急忙用脚一踹棺椁,借力向后抽身。那女尸却不放手,脸上已呈现腐坏之状,跟着他从棺椁中起身而出,口中发出怪叫声,凄厉至极。
我们躲在殿顶听到,也不由得面如土色、心惊肉跳,赶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可那怪叫声仍是钻进耳中,让人全身战栗。大烟碟儿惊得手足无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却忘了身在殿梁之上,险些掉落下去,多亏厚脸皮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揪住。
此时殿中群盗大乱,纷纷叫道:“诈尸了!”混乱当中,有的盗匪抱头逃窜,也有悍勇胆大的盗匪,端起枪来就打,结果没打中女尸,一枪轰在哑巴成子身上。哑巴成子本已半死,后背又挨了一枪,登时了账。
群盗当中真有几个不怕死的,其中一个麻子脸握着双管猎枪,直接对准了女尸的头部。黄佛爷见状,惊道:“别打坏了鹿首步摇冠!”急忙用手推开枪管,但那麻子脸已经搂下扳机,两发枪弹都打出去了,只是枪管被推得偏离了目标,两枪全轰在了成捆的炸药雷管上。黄佛爷本是让哑巴成子准备将梁柱炸塌,还没来得及往殿柱上绑,就在地上放着,崩山用的土制炸药极其危险,没有任何安全保护,本身就不稳定,不碰它也有可能自己炸了,枪弹打上那儿还有个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群盗被炸得支离破碎。
霎时间大殿中血肉横飞,柱倒梁歪,碎砖乱石不住地崩塌坠落,我们四个人躲在殿梁上侥幸逃过一劫,但也让爆炸气浪冲撞得几乎窒息。我们感觉地宫随时要塌,再不走便被活埋在其中了,匆忙顺着绳子从殿顶溜下。在呛人的烟尘中,我们看到大殿地面被炸出一个大窟窿,深处似乎有条洞道,殿门关闭多时,也已被倒下的石柱挡住,四下里天摇地动,乱石崩塌,众人慌不择路,无暇去想大殿下怎么会有个山洞,跨过地上炸碎的盗匪死尸,径直跳下去,厚脸皮百忙之中还不忘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条猎枪,倒拖着跳进洞里。我们耳听土石崩落之声不绝,又担心头上有鹿首步摇冠的尸怪追上来,忙着往前逃,头也顾不上回。
厚脸皮打开手电筒在头里开道,他后面是田慕青,再后边是大烟碟儿,由我殿后,四个人在漆黑的洞窟中向前跑了几步,发现大殿下面也是一个规模相似的墓室,一堆堆的尸骨散落在地,毛发犹存。下层的大殿之后另有一段墓道,两壁凿有灯孔。跑到墓道口,我忽觉头上大片碎石泥土不断掉落,似乎这一段墓道受震动波及,也要发生崩塌,立即扯住大烟碟儿退后躲闪;田慕青和厚脸皮也发觉情况不对,两人赶紧往前逃,几乎是就在同时,残砖碎石带着泥土落下来,正好将我们四个人堵在了洞道两端,再慢上半步便被活埋在土石下边了,对面大声说话这边还能隐约听见。大烟碟儿拿着手电筒照亮,我取出铲子正要掏土,这时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慌里慌张、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那人没有手电筒和火把,跑到我面前我才看出是水蛇腰。这家伙也真是命大,没在大殿中被炸死。我见水蛇腰身上挎着双管猎枪,趁他立足未稳,一把揪住枪带,把猎枪从他身上扯了下来,随即抡起铲子,要往他脑袋上打。
水蛇腰惊魂未定,此时才看见我和大烟碟儿,吓得脸色大变,忙道:“别……别动手……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我揪住水蛇腰说:“你也算是人?”
大烟碟儿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傻鸟一肚子阴损主意,坏得冒泡,比黄佛爷可恨多了,该往死了揍。”
没等我动手,水蛇腰两腿一软,“咕咚”一下跪到了地上,求饶道:“二位爷爷,你们都是我亲爷爷,饶孙子一命吧!”
大烟碟儿骂道:“谁他妈是你爷爷,别来拍我们的马屁,我们可不吃你这套。”
水蛇腰一脸委屈地说:“爷爷哎,我也是五尺多高一腔热血的汉子,真不是逮谁管谁叫爷爷,真挑人哪……”
我抡着铲子要打,可半道突然停下,因为我想起群盗揭开树皮面具时,所有人都露出惊诧的神色,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让水蛇腰说实话,问道:“当时看到了什么怪事儿?乌木闷香椁中女尸的脸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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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蛇腰声称自己毫不知情,揭开椁盖时,看到内棺彩绘鲜艳、纹饰精美,这让群盗发出一阵惊叹;而打开内棺看到那金光灿然的鹿首步摇冠,树皮面具绘着彩纹,形似山魈,不禁又是同声惊呼;在取掉女尸脸上的树皮面具之时,水蛇腰正带着几名盗匪,守在殿梁下方,实不知那些人为什么一见棺中女尸的脸,便全部愣在了当场,每个人脸上都显出惊诧错愕的神情,等到他想看的时候就出事了。他说:“多半是棺椁盖合得严紧,千百年后,那死人仍是栩栩如生,可能像那女尸身上的殓袍一样,眼瞅着呈现出朽坏之状。”
我觉得水蛇腰没必要隐瞒此事,这臭贼狗仗人势,在几分钟之前,他还跟着黄佛爷将我们逼得走投无路,以为我们这几条命全捏在了他手心里,谁曾想形势急转直下,此刻又落在了我们手中,他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一口一个“爷爷”,什么好听说什么,我估计连厚脸皮听到也会觉得肉麻。
我在水蛇腰身上搜了一遍,找出十几发弹药和半包香烟、一盒火柴,背包里有些国外的压缩口粮,连同双管猎枪都交给大烟碟儿,又翻出几张钱钞,加起来没二十块钱。我斥道:“瞧你穿的也是人模狗样的,怎么身上就这么点儿钱?”
水蛇腰苦着脸说:“黄佛爷那个傻鸟太鸡贼,每次得了钱,大头都是他拿走了,我们只不过跟着混个吃喝。小的我也是穷啊!您二位爷爷仁义英明,是活佛在世,大人不记小人过呀……”
大烟碟儿抽出支烟点上,侧头对我说道:“兄弟,你知道哥哥又想起什么来了吗?我想起老圣人曰过一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我说:“好像在哪儿听过,那是说有小人憋着坏害咱们,咱们却贱得难受,还上赶着拿热脸去贴小人的凉屁股,可是等有恩人真正对咱们好,难道咱们要用贴过小人屁股的脸,去跟恩人脸对脸?问题是除了咱这张脸,别的地方更拿不出手了。”
大烟碟儿说:“是这么个意思,所以老圣人又曰了——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我说:“屁股对屁股,脸对脸,是不是?”
大烟碟儿说:“没错,话糙理不糙。”
我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咱们也该跟他屁股对屁股!”说完,我一只手揪住水蛇腰,另一只手举起了铲子。
我不可能跟黄佛爷一样拿人命不当人命,顶多是吓唬吓唬他,水蛇腰却以为我真要对他下手,居然吓尿了裤子。
我只好把手松开,水蛇腰如获大赦,慌忙往后退,他退了几步,突然站住不动了,好像发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哆哆嗦嗦地要转头往后看。
我和大烟碟儿用手电筒照着水蛇腰,忽见金光晃动,竟是那头上有鹿首步摇冠的女尸,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水蛇腰身后,从后伸出爪子般的手指,从他后心戳了进去。水蛇腰睁着眼,两腿蹬了几下,当场气绝身亡,到死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