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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问他:“你没听到外头有小孩儿在哭?”

厚脸皮说:“没听到,只听到你们两个人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搅得我也睡不踏实。深山老林中怎会有小孩儿,你这不是说胡话吗?不是我说你,我看你有点儿紧张过头了。你可能自己都没发觉,你每天做噩梦出冷汗,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回头我给你找俩驴腰子,你还别嫌生,那玩意儿就得生着吃,切碎了拌大蒜,吃下去准管用。”

我吃了一惊,心中明白是让那个噩梦纠缠所致,萨满神女可能就是这么死的。此事我跟大烟碟儿和厚脸皮说过,可他们俩根本不信,我正想说我的事,屋外又传来小孩儿的哭叫声。这次距离更近了,听声音就在门前,那孩子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哭叫声甚是凄厉。

厚脸皮道:“你别说还真有孩子的哭声,谁家的小孩儿在山里走丢了?”

我说:“不对,咱们进了熊耳山一路走到草鞋岭,除却这荒弃多年的山馆,何曾见到人迹?”

厚脸皮说:“明明是孩子在哭叫,我得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对厚脸皮说:“你别开门,屋外指不定是什么东西在哭。咱们给它来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厚脸皮哪里肯听,说着话已拿起顶门的木棍。一阵寒风吹进屋来,我感觉身上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只见厚脸皮拽开门,探出头往外左看右看,残破的山馆前到处是秋草落叶,却哪里有人。他胆子再大,心里也不免发毛,说声“怪了”,正要关门,突然听乱草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6

我们听到那小孩儿一声声地啼哭,是由断墙下的蒿草中传出,月光虽然明亮,但长草掩映,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厚脸皮好管闲事,不顾我和大烟碟儿的阻拦,抬腿就要去看个究竟。

我发觉那哭叫声像是小孩儿受到惊吓,可又尖又怪。普通孩子的哭声有高有低,哭久了气息定然不继,蒿草深处的哭声却不一样,每一声都相同,似乎没有真情实感,只是在佯装作势,透着一股子诡异。

此刻见厚脸皮上前察看,我才想到土枪还压在背包下面,正打算转身拿来,那片蒿草中忽然沙沙作响,一个生有四肢躯体似蛇的东西,在乱草中爬了出来,长近一米,三角脑袋酷似扁铲,吐着殷红的长舌,嘶鸣声竟与小孩儿哭叫一模一样。我们三人让它吓了一跳,厚脸皮“啊”的一声叫道:“蛇舅母!”

山中俗传四脚蛇是“蛇舅母”,只因它与蛇长得相似,这称呼又有些拟人的意味。它也没有声带,不能发声。山里人大多在夜里听到过“蛇嘶”,那是蛇蜥身上发出的响动,并不出奇。但这蛇舅母发出的嘶鸣,竟像极了孩子的哭声,实所罕有。我心想深夜在荒山废屋附近,有蛇舅母装作小孩儿哭叫,吸引人出门察看,当真是如精似怪,再看那蛇舅母通体苍灰,两眼猩红,与寻常的四脚蛇截然不同,显然是身带剧毒,心中顿时一寒。

厚脸皮手里刚好握着顶门的木棍,眼看蛇舅母爬到近前张口吐芯,抡起木棍就打。谁知那蛇舅母快得惊人,他一棍落在空处。

我眼前一晃,就见月下有团灰雾闪过,直奔厚脸皮身侧,我忙拽着他往后躲闪。蛇舅母一口咬在了他手中的木棍上,毒涎流到木棍上,“哧哧”作响,这一口咬到人的话,只怕会让人在顷刻间全身乌黑横尸就地。厚脸皮吃惊之余,急忙放手扔掉木棍。大烟碟儿叫道:“快……快进屋!”他顾不得转身,身子往后一倒,翻着跟头逃了进去。我和厚脸皮边退边推门,想着那蛇舅母再厉害,关上门就进不来了。岂料不等厅门合拢,蛇舅母口中呵出一道黄烟,腥臭至极。我和厚脸皮见这情形不对,只得往后退让,退得虽快,没让那道黄烟般的雾气碰到,但鼻子里闻得一股死鱼般的腥气,鼻子不由自主地淌下鲜血,那鼻血流得用手堵也堵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慢得这么几秒钟,厅门没能关上,耳听凄厉的哭叫声响起,蛇舅母已在嘶鸣声中跟着追进屋来,月光下吐气成雾,看得人毛骨悚然。

事出突然,不等我从背包下拽出土枪,蛇舅母便爬进屋里,我们不住地后退,但这间大屋只有前门,退到摆放棺材的墙下就无路可走了。眼看蛇舅母口吐黄烟,越逼越近,大烟碟儿脸色如灰:“完了完了,看来今天是……过不去这道坎了!”我按着流血不止的鼻子对厚脸皮说:“二皮脸你刚才听我一句,咱们也不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厚脸皮道:“你又不是当头儿的,我凭什么听你的话?”他又对大烟碟儿说:“老大你瞧见没有,都死到临头了,这小子居然还惦记着抢班夺权!”大烟碟儿叹道:“唉,你们哥儿俩有什么个人恩怨,留到下辈子再说不行吗?”

我背后倚住一口棺材,身处绝境,无法再退半步,却不甘心就此等死,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招呼那两人道:“咱们快推棺材!”厚脸皮道:“不错,推棺材压死蛇舅母!”三人当即推动身后的棺材。三口棺材放在屋里很多年了,屋顶漏风透雨,棺板早已腐朽,我们死中求活,使出全力掀翻棺材。可蛇舅母行动太快,转过压下来的棺材,眨眼间绕到了墙根儿,对着厚脸皮张口就咬。我们却因推力过猛,顺势跟着翻倒的棺材往前扑去。蛇舅母爬行如飞,它一口落空,竟不掉头,围着这口棺材转了一圈,又到了我们对面,双方当中仍隔着那口棺材。它昂首直立,作势要吐黄烟。我们只好再次推动棺材,不过棺材风吹雨淋的年头儿太久,棺板皆已腐朽,早已受不住力,一揭之下,只听“咔嚓”一声,棺盖裂成几块。我揭起一大块棺材盖,想也不想,对着那蛇舅母狠狠掷去。蛇舅母一缩身闪开棺盖,倏然间爬上了棺材,对着我们发出小孩儿哭叫般的蛇嘶声。此刻它近在咫尺,不论它吐出黄烟还是张口咬来,我们皆已无从躲避。

谁知蛇舅母爬上棺材,刚要吐出雾气,突然一声长嘶,掉转过头,一阵风似的出了屋,顷刻间不知去向了,它所吐出的黄烟随即散尽。

我和厚脸皮、大烟碟儿三个人,在原地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拢,想不明白那蛇舅母怎么突然逃走。

我心想:棺盖破裂,蛇舅母定是见到了棺材中的死人,不知何故竟吓得飞似的逃离。棺材里装的人死去多年,又有什么可怕,怎么能吓退几乎成了精的蛇舅母?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地往棺材里看了一眼。

7

我记起在独石口看过一出野台子戏,叫作“张天师除蛇妖”。那蛇妖生有四脚,在夜里发出女子的叫声,将夜宿古庙的书生引到山中吃掉。恰好张天师路过此山,见有蛇妖吃人,当即取了量天尺前往除妖。蛇妖长有十丈,让宝尺量一下便缩一尺,终于道行丧尽,被张天师降服,封到一个刻有符咒的铁盒里埋于地下。多年后被耕地的农夫刨了出来,又惹出一场横祸。也许此类民间传说中有关蛇妖的原形,就来自我们在草鞋岭遇到的蛇舅母,说其是蛇妖也不为过,可它为何会被棺材中的死人吓走?一瞬间,脑中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也没说话,他们可能和我想的一样,三个人几乎同时往棺材里看。这时天上又有乌云经过,挡住了月光,屋里黑灯瞎火,看不到棺材中的死尸。

四下里一片沉寂,我连自己和身边两个人的心跳声都能听见,眼前却漆黑一团,能看到或许还好,越是看不到想得越多,悬着的心也就放不下。我更担心蛇舅母去而复回,愣了一会儿,摸出火柴点上一根,到前边推上门。原本那根棍子扔在了外边,我当下另找一根木棍顶门。据说蛇舅母昼伏夜出,天亮后便不用再怕它出来伤人了。这时那两个人也拿到了手电筒,屋中一有光亮,心里便觉得安稳了许多。

大烟碟儿见我和厚脸皮的鼻子还在滴血,后怕不已,说道:“据说山里的蛇舅母夜晚在屋顶交配,如若有人不知,恰从屋下走过,刚好被它的精液滴落在身上,转眼间那人的毛发皮肉都得化为血水。山民们畏之如虎。我看咱遇上的这条蛇舅母也不得了,闻到它吐出的毒都能让人鼻中淌血,好在它突然逃掉了,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啊!”

厚脸皮说:“那玩意儿好像是见了棺材里的死人,被吓跑的?”

大烟碟儿说:“蛇舅母又看不到东西,又怎能见到棺材里的死人?但它的确是在咱们揭开棺盖之后,嗅到情况不对,随即受惊而逃,那破棺材里有什么东西居然如此厉害?”

厚脸皮说:“蛇舅母看不到却能嗅得到?”

大烟碟儿说:“当然了,你没瞧见它鼻前有两个窟窿吗?”

厚脸皮说:“可它也长了眼啊,也该看得到才是。”

当初我跟索妮儿在山里找金脉时,曾听她说过,蛇舅母与蛇相似,能凭舌头嗅到气味。我一边取出背包下的土枪,一边将此事说与大烟碟儿和厚脸皮得知,又说:“现在棺材盖板既然被揭开了,不妨看看里边有什么东西,能将蛇舅母吓退,必然有些古怪。”

厚脸皮说:“对,没准儿有宝啊,蛇妖盗宝的传说在民间流传已久,咱是听说过没见过,今天可要开一开眼了……”他说到这儿,似乎觉得无法自圆其说,只好住口,举起手电筒,当先往棺材里照去。

我也握了顶上膛的土枪,走到近前去看个究竟。大烟碟儿虽然不敢离得太近,但他同样好奇,躲在我身后探头探脑地看,又不忘提醒说:“你们俩可别把血滴到棺材里!”

我和厚脸皮各自按住鼻子,仰起头控了片刻,刚才失血不少,脑子里有些发晕,又脱掉沾满血迹的衣服,然后大着胆子,将手电筒的光束照过去,只见朽烂的棺材中有张绿色的怪脸,更比一般人的脸长了将近一半,我感到头皮子发麻:“棺材里的死尸是人吗?”

8

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两人也是一脸骇异,没想到棺材中的脸会呈深绿色,这张脸不仅长,而且面目模糊诡异,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人。干尸却也有两手两脚,身上黑乎乎的。我们用手电筒对着棺材里照了半天,看出死人脸上是狰狞的树皮面具,由于年头儿太久,枯皱扭曲的面具已同干尸合而为一,再也揭不开了。

厚脸皮道:“棺材里死人的样子虽说不怎么好看,也不过就这样了,怎能将蛇舅母吓退?”

大烟碟儿道:“说不定这位老爷是有些道行的!”

我说:“人死如灯灭,哪儿还有什么道行?我看是它脸上的面具吓跑了蛇舅母。”

大烟碟儿说:“干尸脸上是面具?看起来更像……枯树皮。”

我说:“树皮做的面具,上边嵌有石黄,那是蛇舅母最怕的雄黄。”

大烟碟儿恍然道:“原来是雄黄,咱们进山盗墓也该随身带一些,再遇上蛇就不怕了。”

我们能够看得出来,停放在山馆里的死尸,多半不是死后直接放进棺材,很可能是在山中老坟里挖出来的古尸。因为棺板裂开时,谁都没发觉积郁多年的尸气。可说到这脸上有树皮面具的死尸是什么人,又为何放到草鞋岭下荒废多年的大屋中,那便猜想不透了。

不过我忽然想起在那趟拥挤的火车上,听麻驴说新中国成立前某年大旱,草鞋岭黄巢洞的水枯了,以往进不去的地方,那时就能进去了,有山民在洞里发现了僵尸。那洞里有水的时候,从没进去过人,估计是发大水时,让仙墩湖底暗涌带进了洞中,不知沉在水底多少年了。山民们担心是旱魃,不敢埋在土里,先装在棺材里,停上几年再掩埋。当时麻驴一说,我一听,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草鞋岭棺材里的这三具死尸,也许是那时山民们在洞里找到的僵尸,在湖底积年累月,所以树皮面具变成了深绿色。

据说这种脸上有树皮面具的僵尸,在湖底为数不少,可能都是给那座地宫陵寝陪葬的人。仙墩湖中的古墓,是处覆斗形山陵,只要见到山头,便可断定地宫深浅。秦陵、汉陵的地宫周围都有车马兵俑坑,然而埋下这么多戴树皮面具的活人殉葬,天底下绝无仅有。以往盗挖山陵,都要出动成千上万的人力,牛牵马拽地一块块拖出塞住甬道的巨石,再凿穿几重墓门,之后才能打开地宫取宝。民国之后炸药用得多了,可这么大的活儿,绝非三五个人能做得来,即便有入地寻龙的眼力,想挖进熊耳山古墓也是难于登天。我意识到我们三个半吊子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正应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那句话,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到黄河不死心,只要那古墓没在水下,也未必没有得手的机会。至于用玉棺金俑陪葬的墓主是哪位帝王或诸侯,到现在仍没半点儿头绪。我寻思等明天进入黄巢洞之后,或许会瞧出些端倪。当晚动手将棺材遮住,三个人提心吊胆地在山馆中捱到天亮。

这一夜,我把《阴阳宝笈》中所载的盗墓之法,结合瞎老义的口头传授,逐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天刚破晓,我们从树皮面具上抠下几块雄黄,带在身上防蛇,又在山馆后头刨了个土坑,将棺材中的三具干尸入土掩埋,随即动身出发。参照地图中的方位,我们在草鞋岭下寻到一个山洞,山洞的洞口甚是窄小,看来并不起眼儿,位置也不好找,往里走可就深了去了。

草鞋岭因地形得名,陡峭险恶,插翅难上,岭子里却都是洞窟。几十年前,黄巢洞里面还有水,形成了“洞洞相通,洞中有洞,洞中有山,山中有河”的奇特地貌。虽然在当地有“上河通天,下河入地”的说法,却因水深进不去人,自古以来与世隔绝,如今却已变为旱洞,说明仙墩湖的水位也不深。从黄巢洞穿过草鞋岭可以抵达仙墩湖。我分给厚脸皮一支土枪,以防遇到野兽,三个人收拾齐整,点了火把走进洞去。初时那长廊般的山洞狭窄蜿蜒,举步维艰,眼前所见,尽是形态各异的奇岩怪石。民间传说中鱼神变成的老头儿救过黄巢,当年它就住在这个洞里,结果让人开膛刮鳞,死得好惨。洞穴深处似有呜咽之声,听来如泣如诉,也难怪山民们称此地为“鱼哭洞”。

9

大烟碟儿举着火把,边走边嘀咕:“黄巢洞这么深,里面真住着妖怪神仙也不出奇。”

我说:“当地传说中山洞里曾有鱼神,原本是神仙窟,不会有鬼怪。”

厚脸皮说:“你这话不对,神仙应该在天上,大鱼变的老头儿住在山洞里,充其量是山妖土鬼。”

我说:“谁告诉你洞里住的全是山妖土鬼?道家修炼向来在洞府之中,离了山洞还能算洞府?”

大烟碟儿道:“是有这么一说。别的不提,位列仙班之首的鸿钧老祖洞府紫宵宫便在东北谢家崴子。前两年我出去收东西,到过那地方,是辽宁的一座大山。鸿钧老祖将那个山洞当作他的宫殿,这也是有个起因。据说啊,鸿钧老祖是个大曲蟮修炼得道,土里生土里长,离不开地洞,也不想离开地洞,万一遇到劫数,躲在地洞里才能逃生。”

厚脸皮问道:“土里生土里长的曲蟮……那又是什么?”

大烟碟儿道:“咱把话说白了,鸿钧老祖是条大蚯蚓,躲过天地开辟的劫数,后来得成大道。”

厚脸皮道:“要这么看,大蚯蚓变成的鸿钧老祖,不也是个修炼成精的老怪?”

我说:“其实是仙是怪,是得道还是成精,全看人们怎么说了,不现原形是神仙,现了原形便是妖魔鬼怪。”

大烟碟儿道:“说的也是,神仙鬼怪皆由人心所生。但黄巢洞的暗河枯竭多年,深处却好像有呜咽之声?是鱼在哭?”

黄巢洞又名鱼哭洞,相传洞中鱼神让人吃了,在洞外都能听见它的子孙在哭。大烟碟儿想到昨天半夜之事,兀自心有余悸。我和厚脸皮均以为那是风声,草鞋岭下的山洞太深了,有风声并不奇怪。说话间,那狭窄蜿蜒的廊道转为开阔,我发觉头顶有些轻微的响动,当即停下脚步,举起火把往高处看。火光照不了太高,洞顶仍是一片漆黑。我们睁大了眼,竭力想看清高处有什么东西,但见漆黑的洞穴顶壁上,忽然出现了无数双阴森惨绿的眼,呜咽声如同连山潮涌。

一怔之下,我们三人已看出洞壁上密密麻麻的眼,是成千上万只倒悬着的蝙蝠,急忙抱着头俯身趴下。此时栖息在洞中的大群蝙蝠,也已受到惊动,尖啸着逃出洞去,火把都被它们扑灭了。黄巢洞中的蝙蝠都是白色,不过手掌大小,但是数量太多,声势惊人。我们闭着眼抱头伏在地上,谁也不敢稍动。过了许久,洞穴中的蝙蝠才尽数飞出。我和厚脸皮拽起大烟碟儿,重新点燃火把,一看周围,发现置身于笋柱如林的溶洞大厅,地面尚有半尺深的积水,清澈见底,半透明的鱼在其中游弋。

我想黄巢洞鱼哭的传说,或许和蝙蝠在洞穴里发出的响动有关,好在这些蝙蝠并不伤人。

厚脸皮道:“进山这几天,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不如捉洞中肥鱼来吃,还能省下些干粮。”

大烟碟儿说:“当地山民都不吃这些鱼,因为湖底有僵尸,鱼是吃死人长大的。”

厚脸皮说:“全是山里人的迷信传说,有多少僵尸能让鱼吃这么些年?”

我说:“仙墩湖里的鱼吃不吃死人也不好说,山洞里的鱼却是常年不见天日,否则不会变得透明。这地方又没别的东西,它们准是吃掉进水里的死蝙蝠和夜明砂生长,你要想吃尽管去吃,我们却没这等口福。”

厚脸皮听我这么一说,觉得很是恶心,立时打消了吃鱼的念头,又找借口道:“你们别当真,我也就是说说,勤俭节约是应该的,却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执行。”

黄巢洞中一条地下河串起的几处地下湖,廊道长达几公里,连接着几个或大或小的洞穴大厅,其中一两处还有积水,有时走到高处,会无意间看到一些天狗吃月的古老岩画,内容残缺不全、形态诡异,甚至还有些恐怖,让人对这幽杳深暗的万年古洞望而却步。

第十三章 潜山鬼话

1

壁画中的天狗吃月、戴着树皮面具的干尸、仙墩湖下的古墓、玉棺中被抽肠的死人,对于那座山陵,我仅有这些模糊不清的认识。如果能够进入地宫,我相信会有惊人的发现。一路穿过草鞋岭旱洞,顺利得有些出人预料,山洞到处有,一个洞一个样,然而在倒斗高手看来,不论山里的洞穴如何千奇百怪,总不外乎十八种格局,按风水形势合称“山中十八孔”,各有各的走法。我早听瞎爷说过,也在二老道的《阴阳宝笈》中看到过,要走出黄巢洞并不费力。过午时分,抵达草鞋岭南侧,三面都是肋生双翅也飞不上去的险峰,在这群山环绕之下,三四百公顷的湖面开阔平静,岸边全是芦苇荡子,远处有薄雾,望过去白茫茫的一片。当年这仙墩湖的水位,要比现在高得多,那时湖水一直通到岭下的鱼哭洞。鱼哭洞也未必真有鱼神,那种传说全无根据。古代人晚上吃饱饭没事干,除了生孩子,就剩下胡思乱想讲故事了。不过熊耳山真是中原龙脉上的一处宝穴,如今退水之处多已变为湿地,野雁、野鸭出没其中。

大烟碟儿做高瞻远瞩状眺望水面:“仙墩湖下的古墓准在那边,我都望到地宫中的宝气了!”

我说:“先别提那个了,咱们疏忽了一件顶要紧的事儿,怎么进仙墩湖?”

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一听全傻眼了,居然没想到仙墩四面是水,不借助载具无法渡过湖面。直接游过去也不大可能,一来要携带镐铲、绳索、干粮、电灯、睡囊,背包里的分量不轻,到水里便会沉底;二来听说湖底下有僵尸,那是许多脸上有树皮面具的死人.我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直接下去。三个人合计了一番,决定从湖边的枪马山下过去,先绕至鸡鸣荡,听说常有山民在那片芦苇荡中掏野鸭蛋,或许能找到渡水的木筏或槽船。

出门带的干粮有限,路上多耽搁一天,挖盗洞的时间便少一天,订下计划,立刻找路绕行。当年仙墩湖水涨之时,可能真是无路可走,水位下降之后,与枪马山接壤的湖泊边缘,形成了百余米宽的芦苇丛。我们经过山下的湿地往南走,落日之前来到鸡鸣荡。那一带芦苇更是茂密,波光荡漾,野雁鸣叫,阵阵秋风吹过,芦絮像飞雪一般漫天飘舞,景色宛如风景油画。可是我在来此之前,听到过许多仙墩湖有古墓僵尸的传说,总觉得平静的湖面下,蕴藏着无穷的诡秘。

鸡鸣荡仅有一条算不上路的路,两旁尽是泥沼,我们运气不错,沿路进去,不久便在荡子里找到三条槽船,其中两条朽烂渗水,其余一条还算完好。所谓槽船,是在合抱粗的圆木上掏出空槽,坐得下两三个人,借助木桨,可以用来渡水。

大烟碟儿见暮霭苍茫,说道:“不如在荡子里好好歇一晚,明天一早就去挖仙墩湖下的古墓。”

我们也是走不动了,在芦苇丛里找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来,啃几块干面饼子充饥。

厚脸皮抱怨这饼子硬得能把牙崩了,说:“野味里最好吃的是獭,我前两年开车跑长途,也是吃不上喝不上,如果能在沙土窝子里捉到几只旱獭,那可解馋了。旱獭那家伙胖墩墩、肉乎乎的,架火上一烤‘吱吱’冒油啊!”

大烟碟儿好像也吃过獭,赞同地说道:“嗯……味道和果子狸有几分相似,不过吃獭讲究时令,惊蛰以后獭的两腋之下发臭,那时是不能吃的。”

我说:“你们俩怎么什么玩意儿都吃?獭这东西,手脚长得和人一样,烤熟了岂不像是烤人?再说旱獭很机警,一个洞有好几个出口,不容易逮。”

厚脸皮说:“一听你这话就是个外行。旱獭专吃草根,被它啃过的地方寸草不生,你吃它等于除害。而且獭洞一般是两个出口,你只要找准两个出口的位置,用烟倒呛一个洞口,再拎了棍棒守住另外一个洞口,一逮一个准儿。有狗的话更简单,那都不用你自己动手。下次有机会到西北,我让你们俩吃够了旱獭。今天只好先啃干面饼子了。对了,咱们为何不打两只野鸭子尝尝?”

我和大烟碟儿经他提醒,都觉得这主意不错,真该打打牙祭了,当即扔下硬邦邦的干粮,蹑手蹑脚地在鸡鸣荡里四处找,却是鸭毛雁翎也没寻得半根。忽见前边的一片芦苇轻轻晃动,显然有东西在动,我摸过去悄悄拨开芦苇往里看,顿时吃了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2

我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伏低了身子,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又打个手势,让厚脸皮和大烟碟儿也趴下。原来那片芦苇后头,站着十几个人,带头的矮胖矮胖的一个肉墩子,四十来岁,五短身材,脑袋比常人大出两号,大嘴岔子,小眯缝眼,不管到什么时候,脸上也是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单看这身量,如同庙里弥勒佛的塑像活了一般。

我和大烟碟儿都认识此人,他本名叫黄三,大伙儿管他叫黄佛爷,鬼市上的一霸,年轻时不过是个卖油炸鬼儿的小贩,近几年在山里挖坟掘墓发了横财。久闻黄佛爷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全靠心狠手黑,跟他混的也都是些亡命徒,求财不求义。他当初经常来求瞎爷指点哪儿有古墓,瞎爷不待见他,接连吃了几次闭门羹,也就很少再上门了。我几乎从没和他打过交道。

我想不到会在鸡鸣荡里遇上黄佛爷,那两人跟在我身后,也见到了芦苇丛后的情形,惊诧之余,谁都不敢出声。黄佛爷和他的手下,大多带着土铳猎枪,或长或短,其中几个人身后的背包里塞满了土制炸药。当地山民有打雁、打野鸭子的传统,只要肯出钱,想找几条猎枪土铳不难,那些炸药大概也是从附近黑矿上高价购得,胆子未免太大了。

我心想:早听说黄佛爷是武装盗墓团伙的头子,果然不假,这是要用炸药去炸熊耳山古墓?

只听那伙人当中一个水蛇腰汉子说道:“已经有了古墓的地图,还用得着向导带路吗?”

另一个刀疤脸汉子说:“咱们手里哪儿有地图?湖上随时会出现大雾,没个当地人引路可不稳妥。”

水蛇腰“嘿嘿”一笑,说道:“你是有所不知,有个叫大烟碟儿的傻鸟,拿着几百年前传下的阴阳枕,四处找能人掏里边的古墓地图,想拿出地图又不想把枕头搞坏,以为好事全成他的了?这件事让咱们的佛爷听说了,要蒙那个傻鸟还不跟玩儿似的,佛爷吩咐我取地图的时候顺手留下一张影底。大烟碟儿那傻鸟是做梦也想不到。”

刀疤脸听完挑起大拇指,狠拍黄佛爷的马屁:“高,实在是高,兄弟是心服口服外带佩服。”

黄佛爷哼了一声,说道:“大烟碟儿傻鸟一个,他也不问问自己是什么出身,凭他这种傻鸟怎么挖得开熊耳山古墓?”

我和厚脸皮听那伙人一口一个“傻鸟”地说着,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见大烟碟儿脸上白一阵儿青一阵儿,又是惭愧又是愤恨,恨不得一头扎进土里,心中早将黄佛爷的祖宗八代都骂遍了,那也不敢出声,他清楚撞到这伙人手中得不了好。

天色已黑,我们躲在鸡鸣荡芦苇丛中不敢动,只听黄佛爷说道:“咱们手中是明朝末年前留下的地图了,也不知到如今有多大变化,暂时先留着这两人带路。”

这时我听到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求告道:“你们放过俺吧,俺家远在老界岭,从来没进过仙墩湖呀,最多只到过这鸡鸣荡。今天是这姑娘让我带她来画水鸟,你们抬抬手放俺回去吧,俺家里有老有小……”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的竟是麻驴,还有在火车上遇到的年轻姑娘。听麻驴这话的意思,那姑娘好像喜欢绘画,她听我和麻驴说到了仙墩湖,因此在下了火车之后,找到麻驴当向导,来鸡鸣荡写生,不成想撞在黄佛爷手里。

黄佛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叫麻驴,你这长相还真对得起这个名字,可你怎么不早说你没进过仙墩湖?”说着话突然拽出折叠铲,一铲背拍在麻驴脸上,麻驴“哎呀”一声翻倒在地,口鼻里全是鲜血,身子不住地扭动,却再也叫不出声了。黄佛爷又抡起铲子,朝着麻驴的脑袋狠狠拍了几下,杀完人面不改色,告诉一众手下:“早说过让你们找当地人带路,偏他妈找来这么个没用的傻鸟,赶紧在荡子里挖个坑,把人给我埋了。”他手下那些喽啰都不敢顶撞他,听了吩咐,忙不迭地在芦苇荡湿地上挖坑。水蛇腰问道:“佛爷,还有个妞儿,怎么处置?”黄佛爷看出他的心思,说:“道上的人都迷信,财色不可兼得,可别在女人身上耽误了正事儿,等到挖开熊耳山古墓,取出陪葬的金俑,想玩什么样的娘儿们不行?”水蛇腰色眯眯地说:“这妞儿美得跟朵花似的,埋了可惜了,我真是舍不得下手,但听佛爷的准没错,咱的事儿都让她看到了,留下便是祸根……”

我仅仅听说过黄佛爷心狠手黑,做事不留余地,哪想得到他说杀人就杀人,下手又快又狠,事先全无半点儿征兆,要不是我们躲在一旁看到,又有谁会知道这芦苇荡子里发生过什么?有心去救麻驴也已不及,听这伙人接下来还要活埋那个姑娘,我心中发狠血气上涌,用胳膊肘轻轻一撞厚脸皮,对他使个眼色。厚脸皮心领神会,我们两人各握两把泥土,一声不响地窜出芦苇丛,二话不说对着那伙人劈面撒出。那伙人毫无防备,多数人让泥沙迷了眼,其余的几个也都蒙了,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折叠铲,一铲拍到黄佛爷的大肉脑袋上,打得他头破血流,抱头捂眼连声惨叫。厚脸皮则对准水蛇腰小腹使劲儿踹了一脚。水蛇腰口吐鲜血,哀号声中倒地不起。我们俩趁乱拽起那姑娘,返身往回跑,同时招呼大烟碟儿快逃。

我边跑边对大烟碟儿说:“我替你报了仇,那一铲子没拍死黄佛爷就算便宜他了。”

大烟碟儿刚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喉头却似被哽住了,只挤出两个字:“牛逼!”

3

此时已听到身后的黄佛爷等人在叫骂声中追赶而来,四个人不敢稍有停留,在月下的芦苇丛中一路飞奔,也顾不上衣服被挂破了口子,一直跑到放置槽船的地方。鸡鸣荡只有一条路,我们只好推动槽船下水。我想起土枪落在芦苇荡中了,也没法儿回去拿,拼命用铲子划水,将槽船驶向湖心。

黄佛爷带领手下刚到鸡鸣荡,暂时没有槽船可以下水,也不熟悉路径方向。我们将槽船划出几百米,借着夜雾的掩护,已然脱险,放慢了划水的速度,按着罗盘指出的方位不停地往北行驶。几百公顷的湖面开阔有雾,要找一个土墩子,怕也不太容易。

大烟碟儿见那姑娘脸色很白,认为她是吓坏了,说道:“没事儿了妹妹,你见了我们哥儿仨,算是见着亲人了。黄佛爷那个傻鸟再怎么狠,还不是让我兄弟一铲子拍在地上了,都不用我出手。我要出了手,往后江湖上就没他黄佛爷这号人物了。别看你哥哥我身子板单薄,秤砣虽小压千斤,功夫在这儿呢,那什么……该怎么称呼你?”

那姑娘一双大眼,像霜夜的星星一样亮,脸上还带着泪痕,轻声说道:“我姓田,叫田慕青。”

大烟碟儿说:“你叫我碟儿哥就行,这俩都是我兄弟,皮战斗和白胜利。你是怎么遇上黄佛爷那个傻鸟的?”

田慕青简单说了经过,和我想到的几乎一样,她是美院的实习老师,在火车上无意间听麻驴说了些仙墩湖的事,也想来看看,下车之后跟麻驴打听路,要到湖边拍些照片带回去做素材。麻驴打算挣点儿外快,答应给田慕青当带路的,但得先回家交代些事,结果耽搁到今天才来,否则也不会遇到黄佛爷那伙人。田慕青说到连累麻驴死在鸡鸣荡,又是一阵伤心。

我说:“原本怪不得你,要不是我在火车上问麻驴仙墩湖的事情,你也不会听到,那就不会让他带你来了。”

大烟碟儿道:“说到底这都是命。黄佛爷那个傻鸟也真是活腻了,说杀人就杀人,当他妈这是什么年头儿?”他刚被黄佛爷那伙人叫了许多遍傻鸟,心里有气,此时他也是一口一个傻鸟地骂着,只恐亏本。

厚脸皮不认识黄佛爷,问我:“那伙人是什么来路?拿人命不当人命,是豫西的趟将不成?”

我说:“黄佛爷是胡同串子出身,祖宗八辈全是卖油炸鬼儿的,他自己也卖过。有一年拿刀捅了人,被发配到大西北劳改了八年。在劳改农场他认识了一个绰号叫哑巴成子的惯犯,听说那个人是个哑巴,很会使炸药。他们两人被释放之后,聚起一伙要钱不要命的手下,专做掏坟掘墓的勾当……”

说话间,大雾越来越浓,天上的月光照不下来,水面上静得出奇,偶有尺许长的青鳞大鱼跃出换气,发出一些声响。

厚脸皮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照明,四下里都是雾茫茫的,没有罗盘可分不出东西南北。

想必是草鞋岭、枪马山、鸡笼山三道屏障挡住了水汽,使湖面上的云雾持久不散。

我对大烟碟儿说:“要想让仙墩湖上的大雾散开,除非是下场大雨……”话刚说到一半,便听到后面的雾中有人说话。我侧耳一听,竟是黄佛爷手下的武装盗墓团伙,他们不知怎么在鸡鸣荡找到槽船渡水,居然这么快就跟了上来。

我问田慕青:“黄佛爷手下总共有多少人?”

田慕青说:“加上他,总共十七个人。”

厚脸皮说:“土枪都落在芦苇荡子里了,如果空着两手让那伙人追上,可要变成活靶子了!”

我说:“好在有雾,十米之外不会被发现,咱们只管划水,谁也别出声,离黄佛爷越远越好。”

大烟碟儿道:“正……正该如此,鸡蛋不能碰石头!”

田慕青跟着帮手,四个人再也不发一言,低着头用铲子和木桨拨水,谁划累了便歇一阵儿,却始终甩不掉黄佛爷那伙人。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不知已在雾中行出多远,突然撞到一个坟丘形的土墩,没想到湖面上有这么大的雾,居然也找得到这个土墩子,看来时运一到,瞎猫都能撞上死耗子。”

4

关于仙墩湖下的古冢,相关传说数不胜数,有人说是古墓,有人说是古冢,还有人说那是个山陵。同样是埋死人的地方,却大为不同,帝王为陵,王侯显贵为墓,普通人是坟。只能肯定是熊耳山里第一大的墓穴,封土堆高大无比,据说里面廊道纵横,地宫规模奇大,却不知埋的是何等人物,因此说是陵的也有,说是墓的也有。但这座古墓下面是处潜山,千百年前发生过剧烈沉降,古墓沉到了水下,每当大旱之年,覆斗形的封土堆会在湖面上露出一部分,民间称其为仙墩,湖就叫仙墩湖,面积根据春秋泛涨存在变化,大约三四百公顷,实在是不小。半夜时分,四下里尽是雾蒙蒙的,能见度仅有十米左右,能遇到这个土墩子的机会非常渺茫,它却偏偏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暗觉此事蹊跷,但大烟碟儿和厚脸皮已拿着手电筒,爬到土墩子上查看。

田慕青忽然问道:“你们不也是来找熊耳山古墓?”

我心想:田慕青在火车上,曾听我和麻驴说起这座古墓,却未必知道我们是来盗墓取宝的,不过听她说话有条有理,也是个心明眼亮的人,我们的勾当一定瞒不住她,尽早把话说明白了为好。我就对她说:“熊耳山古墓擅动龙脉,致使黄河夺淮,淹死军民无数,我们来此盗墓,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再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实不忍心看到那些奇珍异宝,埋在古墓中与泥尘同朽。不像黄佛爷,他们那伙人与悍匪无异,我们可是盗亦有道,如同当年的摸金校尉一样。摸金校尉你听说过没有,那是咱穷人的队伍。”

田慕青坐在我对面,彼此呼吸可闻,茫茫大雾中,我根本看不见她的样子,又如远在天边,她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听我说话。

我刚要问她,大烟碟儿和厚脸皮已探路回来,又听到黄佛爷那伙人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

大烟碟儿心中发慌,压低声说道:“真他妈邪门儿,起这等大雾还能找过来?”

我告诉大烟碟儿:“以前听说过黄佛爷手下有个喽啰是狗鼻子,那鼻子比狗还灵,你在他面前站一会儿,他就能在好几里地之外找出你。真是这样的话,跑到哪儿也别想甩开那伙人。”

大烟碟儿吃惊地说:“那可麻烦了,好在这土墩子大了去了,咱们先上去找地方躲一躲。”

我心知情况凶险已极,黄佛爷那伙人不会让我们活着逃走,听大烟碟儿说那土墩子很大,却不免奇怪,但形势紧迫,不容再想。

我们见土墩子上有窟窿,里面积满了泥土,便将槽船推进去,随即登上土坡。

大烟碟用手电筒照向前边,说道:“你瞧瞧,土墩子是不是太大了?”

我定睛一看,前方起起伏伏,也有几个大小相似的土墩子,远处的雾中应该还有更多。在熊耳山古墓的传说中,当中有一座大坟,周围是累累丘冢,我们见到的这几个土墩,似乎就是那些坟头,但用山镐往下刨,尺许深的泥土覆着一层布纹古瓦,又好像都是房屋。

很多年前,也许有一个村子下陷为湖,近些年水位下降之后,才使村中房舍的屋顶露出来,望过去如同一个个坟头。或许那些带有树皮面具的死人,正是湖陷时淹死的村民。

大烟碟儿用力拽着我的胳膊说:“兄弟别看了,黄佛爷那傻鸟追上来了,快走快走!”

我正看得入神,忙说:“哥哥你别使那么大劲儿生拉硬拽行不行,我这也是爹娘生养的,拽掉了可配不到原装的了……”当即加快脚步,跟着大烟碟儿等人,在高低起伏的屋顶上继续往前走。地势缓缓上升,行到百步之外,村中的道路已在湖面之上,不过道路、房屋都让泥土掩盖,仅有轮廓,看来与荒坟古冢并无两样。走到村子中间,一座大土山出现在面前,大得不见尽头,上边全在云雾里,看不到有多高,感觉像土筑的城垣,可能土层下是石头,外边有封土,又在水下淤积了许多泥沙,显得像个大土堆,熊耳山古墓指的正是这里。

土山南端有一部分凹了进去,手电筒的光束穿过雾气,刚好照到洞顶端,高五六米,我们用山镐和铲子刮了几下,土层中是两扇厚重的石门,嵌有锈蚀的铜环,阴刻的图案依然可辨。

黄佛爷等人随时都会追到,我们清楚没机会挖开熊耳山古墓了,可惜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看两眼便想走。

厚脸皮却不甘心,上前使劲儿推那墓门,没想到一推之下,地宫大门竟缓缓向内移动了寸许,尘土“哧哧”落下。

我和大烟碟儿面面相觑,均是说不出的诧异;厚脸皮看着自己的手,也惊得呆住了。

我脑中冒出一个念头:“地宫石门下多半有滑槽,要不然来多少人也别想推得动,那么这就是处群葬型古墓,有多个棺椁分先后放进地宫,在彻底封闭前沉到了仙墩湖下。”

我们四个人合力上前再推,墓门轰然洞开,并没有太重的晦气,我用手电筒往里照了一照,地宫大门下是道凹槽,磨损痕迹极重,好像开合过很多次,已逾两千年,仍可推动自如,但只能从外侧推开,在里面无法推动,地宫里阴森漆黑,半点儿声息也没有。

惊愕之余,我突然发觉黄佛爷等人的脚步声已到了几十步开外。那些悍匪带着枪支和炸药,让他们撞见就是个死。众人迫于无奈,只好先躲进地宫,推拢石门,又将一支山镐的镐头卡在凹槽中,从内侧顶死了地宫石门。即便黄佛爷命其手下使用炸药破坏石门,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

田慕青说:“古墓没有活路,黄佛爷那伙人总能进来,咱们却出不去了。”

我说:“我们能挖进来盗墓取宝,当然也能挖出去,况且墓道很深,又有活气,空间应该很大,没准儿是在山腹里,不至于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