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安家人,多谦和。”裘统领的感慨明显和胡参将的感慨不是一个感慨。
“你刚才听到他说了吧?是他们王爷让他过来的,王爷真好看!”胡参将啧啧出声。
“瞧你这话说的,那位早十来年前,就是出了名的好看,天下第一,能不好看?你这是废话。”
裘统领也有点儿偏离正事儿,不过他立刻就意识到了。
”别废话!他刚才说,王爷和那位王妃要到姚县吃中午饭?这算不算意外之事?应该不算吧?”
“当然不算,逢州过县,进城吃饭,谁家不是这样?”胡参将答的极快。
“嗯,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进了城,要是生出什么事儿来……”
裘统领是个腰粗心细的。
“那就是姚县县令的事儿了,关咱们什么事儿!”胡参将答的更快。
“极是!”裘统领再次长舒了口气。
“老裘,你说,咱们大帅到底是怎么想的?让咱们跟这一趟,那话说的,不明不白,那样子吧……啧,这议不议和的,你说,那个,啊哈?”
胡参将凑近裘统领嘀咕道。
“那不是明摆着的,人家那边说了,蜀地大军交到几位安将军手里,北上征战,这可没他祁大帅什么事儿,这人吧,哪个不先想自己?”
裘统领一脸干笑。
“那倒是。要是咱们都归到几位安将军手里,那咱们,是不是就是安家军了?”
胡参将眼珠往四下溜了一圈儿,绷着脸,眉毛却飞起来。
“我跟你说,这安家军不安家军的,都在私底下说呢,不过大家都觉得吧,人家安家军那威名是身经百战打出来的,咱们要想当这安家军,肯定没那么容易。
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怎么分,咱们蜀军小几十万呢,一共只有五位安将军,肯定不能都是亲领,到时候,不知道怎么挑人。”
“这都想哪儿去了?八字还没一撇呢!”裘统领也是眼珠先四下溜了一圈,压低声音训斥胡参将。
“哪儿没一撇,那不是,”胡参将用力抬着下巴往前面点,“撇进来了!”
“这事儿不能瞎说,要命的事儿。”裘统领声音压的更低。
“这不就咱俩私底下说几句。”胡参将嘿笑几声,不说话了。
……………………
午正前一刻,队伍赶到了姚县城门外。
谢泽和李苒带着安孝锐,霍文灿和王舲,以及桃浓等人,下了车马,往城里进去,周娥和李清宁留在城外,安排人埋灶做饭,进城采买。
跟在后面的裘统领和胡参将和周娥他们隔了一丈来远,也在城外埋灶做饭。
周师爷坐在靠近城门的小茶楼里,远远看到从城门下的阴影中走出来的谢泽和李苒,猛抽了口气,又长吐出来,站起来,从茶楼后门出去,急急往县衙回去。
他得在县衙守着,说不定王爷和那位王妃要到县衙看看呢,他得在县衙等着一问三不知。
李苒和谢泽并肩,从进了城门,就放慢脚步,边走边细细看着两边的铺子和人。
她看两边的铺子和人,两边的人都在直着眼睛看她身边的谢泽,看的忘了走路做事。
李苒看着泰然自若的谢泽,忍不住笑出来,谢泽低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不紧不慢的往前。
谢泽这一握,把李苒拉进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四下嗡嗡声起,中间不时夹杂着越众而出的尖嗓门。
“那就是公主娘娘吧?可真是贵气!”
“公主娘娘能不贵气?真正的贵人!”
“公主娘娘保佑!”
……
李苒听的想笑,却又有几分窘迫。
她真是头一回听到贵气这句夸奖,大约是跟谢泽在一起,也就能夸她贵气了。
可这公主娘娘是怎么叫出来的?她有个公主娘,可她哪是什么公主娘娘?
还有公主娘娘保佑是什么意思?!
谢泽侧头看了眼微蹙眉头有些窘迫的李苒,握了握她的手,低低笑道:“乡野之人,不可计较。”
“我知道。”李苒舒开眉头。
“哎,这蜀地之人,胆子真大,你看看这一个两个,笑成这样,还敢胡说八道。
在咱们京城,看到王爷可都是鸦雀无声,连气都屏着。
这蜀地民风彪悍!”
霍文灿凑近王舲,和她嘀咕道。
“你看看王爷,在京城,你见王爷笑过?”王舲忍不住白了眼霍文灿。
“嗯?”霍文灿忙往外一步,伸头看了眼,急忙再缩回去,低低喔了一声,看着王舲,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片刻,还是凑近王舲,低低道:“王爷真不容易。”
“嗯?”王舲眉梢扬起,“你这话什么意思?”
紧挨霍文灿的安孝锐咯的笑了一声,见霍文灿瞪向他,忙摆手道:“我什么也没听见!没听见你说王爷不容易!”
“你这句不容易说错了。”桃浓在王舲侧后,瞥了眼霍文灿,笑着接话,“他那是高兴了想笑,可不是为了……他们才笑。”
桃浓含糊了讨好两个字,不过从安孝锐几个也都听懂了。
王舲一边笑一边点头,“桃浓姐姐说得对。”
霍文灿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
安孝锐摸出把折扇,哗的抖开,一边笑一边摇。
“去问问,这姚县最好的酒肆是哪家?”谢泽往四下看了看,吩咐石南。
石南一声是应出来,没等他转过身,旁边已经七嘴八舌扬声答上了:
“福来楼!”
“俺们姚县的福来楼!头把交椅!”
“就在前面!”
“俺们福来楼富贵得很!有三层楼呢!”
“那谁,赶紧去福来楼说一声,贵人来去吃饭了!快让他们迎出来!”
……
七嘴八舌的闲人,除了热情无比的答话介绍,还一溜小跑,在前面带上路了。
石南忙示意诸小厮护卫,不动声色的往前面散开,以防挤踏,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好在福来楼离得真不远,在这条县城主街沸腾起来之前,谢泽和李苒进了福来楼的欢门。
福来楼的掌柜已经战战兢兢迎了出来。
走在最前的小厮一脚踏上台阶,掌柜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把小厮吓了一跳,急忙往旁边闪开。
谢泽和李苒刚刚迈进福来楼门槛,外面嘈杂声中,响起个高昂的声音:“请让让,都请让一让,让我家老爷子过去,麻烦让一让,请让一让!”
“公主娘娘在哪里?哪位是公主娘娘?”
一个老迈的声音夹杂在其中。
谢泽顿住步,看着看向他的李苒,推着李苒转过身,站到门槛外。
安孝锐和霍文灿走在后面,还没上台阶,听到喊声,安孝锐忙示意霍文灿,两人一左一右,警惕着四周。
桃浓刚要迈进门槛,见谢泽和李苒转身,急忙转身出来,几步下了台阶,往外站了几步,等着看动静。
王舲紧跟在李苒侧后,以备着李苒有不明白的地方,好及时提点。
那个高昂的声音前面,五六个孔武的健仆挤开一条路,一个三十来岁,十分敦实的中年人,扶着个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老者,从健仆挤出那条空隙里,急切的挪到福来楼欢门下。
“您就是公主娘娘吧?”老者看起来有些老眼昏花,冲着谢泽和李苒跪了下去。
桃浓将头侧过去一些,瞄了瞄,她觉得老者是冲着谢泽跪下去的。
“不敢当,快扶起来。”李苒忙曲膝还了半礼。
“没想到,仁宗皇上还有后人,老天有眼哪!”老者磕了一个头,没抬起来,往前伏在地上,竟嚎啕大哭起来。
“小民给王妃、王爷磕头。”扶着老者过来的中年人跪在老者侧后,连磕了几个头。
“这是你祖父?”谢泽指着老者问道,见中年人点头,忙示意,“快扶你祖父起来。”
“是,翁翁这是高兴。”
中年人应了一声,往前膝行半步,扶着痛哭不已的老者,仰头看着李苒道:
“这二十来年,每到先皇祭日,翁翁都哭的死去活来,说俺们一家,全赖先皇仁慈才得以存活,可先皇却血脉断绝。
从听说王妃那天起,翁翁就要当面给王妃磕个头,打算着要去京城,可翁翁七十多来的人了,身体又不好,没想到王妃竟然到了姚县。”
中年人说着,眼泪下来了。
“你们一家当时在荣安城?”李苒问了句,示意桃浓,“扶老人家起来。”
桃浓先拿起老者扔在旁边的拐杖,塞到老者手里,一边扶他,一边笑道:“荣安城被围那阵子,我在兴荣关,老丈起来说话。”
中年人忙站起来,扶着老者。
“回娘娘……”
“是王妃。”中年人忙纠正了句。
“搁我心里,就是公主娘娘,当时是在荣安城。小老儿是做香料生意的,那一年,带着两个儿子,带着十几驮香花粉,被困在了东小城里。唉!”
老者一声长叹。
“真要打起来,东小城那些大点地方,哪能有活人?
当时,东小城里困了一两百号人,也没有刀枪,一人给了根棍子,小老儿当时……小老儿父子三人,都在东小城,要是都死了,家里就只有妇人和孩子,哪有活路?
是皇上……
小老儿这一大家子,小老儿今年七十三了,有福有寿,都是先皇的恩赐。
老天有眼,我再给娘娘磕个头!”
老者说着又要往下跪。
“老人家磕的头够多了。”桃浓忙架住老者,“这是仁宗皇帝的仁慈,也是老人家自己的福份,就冲老人家这份知恩感恩,您就是个有大福份的。”
“别说小老儿一家,就是整个荣安城,就是这天下,要不是先皇仁慈,得多死多少人?得多乱多少年?说不定,这姚县,这会儿早就没了,杀没了,烧没了!
这样的大恩,不牢记在心里,不想着念着,那还是个人嘛?
离地三尺有神灵,这神灵,就在这里,在人心窝子里!
是个人,就得知恩,感恩!”
老者激动起来,手里的拐杖不停的敲打着地面,冲桃浓吼起来。
“是是是,老人家教训的极是,大家伙儿都受教了,老人家放心,咱们都是人,都知恩感恩。”
桃浓连说带笑。
李苒听的心里微动,下意识的看向谢泽,谢泽似有似无的摇了摇头。
李苒从谢泽手里抽出手,下了台阶,和老者笑道:“老人家以后多保重自己,您和家人过的富足安乐,天下人都过得富足安乐,是仁宗皇上最愿意看到,最喜欢看到的事,也才不枉费了仁宗皇上一片仁心。”
“石南,去拿一对福寿绵延小金锞子,给老人家祈福祈寿。再去一趟县衙,请高县令协助,姚县七十以上老人,每人给银五两,酒两瓶,六十以上老人,每人给银二两,酒两瓶。”
谢泽紧接着吩咐道。
石南脆声应是。
老者又要磕头,却被桃浓架住,中年人示意健仆扶着老者,自己扑倒在地,冲李苒和谢泽连磕了几个头。
看热闹的人群一片喧嚣,你喊我叫的议论着谁家有六十的老人,哪家又有七十的老人,五两银子呢!就是二两,那也不得了,够一大家子吃用一两年呢!
看着老者扶着孙子,颤颤巍巍走了,李苒暗暗舒了口气,和谢泽再次迈进门槛。
姚县毕竟是个小县,福来楼上的雅间,也就三四间,这会儿楼上已经没有其实人,只坐了谢泽和李苒他们这些人。
李苒坐下,听着外面的喧嚣,看着谢泽,微微蹙眉道:“真是太巧了。”
“这应该是杨国公的手笔。”谢泽推开窗户,看了眼热闹的街道。
李苒眉梢扬起。
谢泽收回目光,看着李苒扬起的眉梢,笑道:“杨国公最擅长的,就是操纵人心。
皇上的性子,大而化之,人心这件事上,常常想不到,在杨国公投身到皇上身边之前,皇上在民间的口碑,听说很不怎么样。
宁氏能得天下,杨国公居功甚伟,这是娘娘的话。
杨国公这个人,极擅长操纵人心,也深谙人心,天下粗定之后,杨国公就再也没做过操纵人心的事,我也是头一回见识他的手段。”
顿了顿,谢泽接着道:
“杨国公已经到了荆湖南路,指挥调度,咱们这一趟,朝廷是倾尽了全力。”
李苒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这一句倾尽全力,让她有一丝透不过气的感觉。
☆、第191章 说与你知
未正前后,谢泽和李苒吃好饭,从福来楼出来,在一片热闹欢呼感谢声中,安步当车出了县城,上马赶路。
石南赶上来,和谢泽低低禀报:
“回王爷,高县令没在县衙,说是不知道王爷和王妃要经过姚县,一早上出城巡查农事去了,只有那位周师爷守在县衙,除了说了高县令的行踪,其余,一问三不知。
咱们派送银酒的事,周师爷态度谦恭,却翻来覆去就一句:等他们高县令回来,他立刻禀报高县令。”
“嗯。”谢泽凝神听了,示意石南知道了。
李苒的马紧挨着谢泽的马,石南的禀报,她也听的一清二楚。
看着石南掉转马头撤到后面,李苒看向谢泽。
“你看呢?”谢泽迎着李苒的目光笑问道。
“这是避出去了。”
“嗯。蜀地一直打着前梁的旗号,就是年号,也是沿用仁宗皇帝的天成至今。
可前梁已经没有了,仁宗皇帝的诏书天下无人不知。
蜀地的官员和士子,在忠这个字上,就有些尴尬,这一件,极利于咱们这一趟。”
谢泽说到最后,微笑起来。
“就算没有这份尴尬,对于多数官吏和士子来说,象高县令和周师爷今天的举动,也是人之常情,因为这个,忠烈之人,才会有一章忠烈传。”
李苒的话里透着几分隐隐的感慨。
“别想太多,你有几分倦色,到车上睡一会儿?”谢泽仔细看着李苒的脸色道。
“嗯。”李苒应了。
谢泽抬手示意众人,跳下马,伸手接下李苒,将她送上车,上了马,示意众人接着赶路。
夕阳还有一人来高时,队伍到了八里集。
八里集是个极小的镇子,只有一条街,嗓门亮一点的,可以站在街这头,和街那头的人聊天。
小街尽头倒是有一家大车店,可惜太小了。
安孝锐请了谢泽示下,干脆绕过八里集,在八里集外的一片空旷野地上安营歇息。
小镇离栎城已经足够远,太平了十几年,小孩子已经完全不知道战乱是什么,对着谢泽这么一队从上到下、从人到衣都十分好看的队伍,只有惊奇的惊喜,却没有丝毫的害怕。
镇子上的小孩子呼朋唤友,跟着队伍一直看到队伍停下来安置营地。
桃浓拿出在姚县买的几包蜜三角,捧着过去,指挥着那群大大小小、几乎个个脏的泥人儿一般的小孩子排好队,数着数儿,一人发了四只蜜三角。
小孩子们双手捧着蜜三角,欢呼跳跃着,往家里奔跑。
桃浓扔了果盒子,拍了拍手,双手叉腰看着欢呼奔跑的小孩子们,愉快无比。
“我还想,你买这些没法吃的东西做什么,原来是给小孩子准备的,桃浓姐姐真细心。”
被桃浓叫来帮她捧果盒子的青茄一脸赞叹。
“真是有钱人家出身。”桃浓看起来心情极好。“这蜜三角可是正宗好东西,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有一回,遇到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给了我两只蜜三角,那蜜三角比这个大,一个有这么大。”桃浓伸手比划着,“一口咬开,里头全是蜜,又香又甜,是真好吃!”
“那您怎么没留几个蜜三角自己吃?从买回来到现在,您一个也没吃!”青茄挑眉问道。
“年纪大了,吃不动了,就跟给我蜜三角的那位老太太说的那样:这种蜜甜的东西,小孩子家最爱吃,上了年纪,就克化不动了。”
桃浓学着老太太的口气。
“桃浓姐姐上什么年纪?您离倚老卖老还远得很呢。”
青茄被桃浓说的笑起来。
李苒看起来有些累了,吃了饭没多大会儿,就进帐篷歇下了。
小小的帐篷里,谢泽在帘子另一边安静的处理公文,在外面或远或近的虫鸣风声,篝火偶尔发出的响亮的噼啪声中,李苒甚至能听到谢泽写字时,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从她看到整个朝廷都被搅动,看着那份忙碌,那份期待,一路往上,她心头的压力一天比一天沉重。
她背负过的东西极多,唯独没有过这样的期待,这种份量的期待,让她越来越惶恐不安,她要是做不到,他们,这天下人,该有多失望?
她不值得这样的期待。
“没睡着?怎么了?”谢泽在李苒身后躺下,伸手揽过她。
“在想你今天那句话,朝廷倾尽了全力。”李苒往后挪了挪,挤进谢泽怀里,心里仿佛轻松了些。
“这样的事,朝廷如果不是倾尽全力去做,那宁氏也就不配享有这天下,现在,只怕还是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谢泽微微抬头,看了眼李苒。
“嗯,要是最后,还是打起来了,该多失望。”李苒闭着眼睛,最后一句说的十分含糊。
“世上事未做之前,哪一件是能有十成十的把握的?都不过是尽人力,听天命而已。
咱们这一趟,更是七成在天,三成人事。这七成的天时,看的是皇上和太子的运道,也不是咱们的。
你别想太多。”
“嗯。”李苒低低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因为我从来没被别人这样寄以厚望,还有,象今天在姚县,那位老者的磕拜,还有之前,洪家拿满门性命救我,甚至,还有桃浓。
不是我该得到的。”
“甚至还有我?”谢泽脸颊蹭在李苒滑软的头发上。
“没有你,你是为了我,他们是因为血脉。”李苒抓住谢泽的手,抚在自己脸上。
“人……不光是人,世间生灵能到这个世间,都要有父有母,有了血脉这两个字,才有了从古至今的流传,从今往后的流传,也一样是血脉两个字。
因为血脉,和因为你,没有分别。”谢泽轻轻扳动李苒,让她面对自己。
李苒转个身,却没看谢泽,把头埋在谢泽胸前,含糊问道:“你相信轮回么?”
“不知道,有时候觉得要是有轮回就好了,有时候,觉得还是没有好,人死如灯灭。”
谢泽神情黯然。
要是有魂灵,阿润在哪儿?他怎么样了?
“魂灵是有的,轮回,应该也有。”
“嗯?”谢泽一个怔神。
李苒的话,过于肯定了。
“我就是魂灵。”李苒抬头看向谢泽。
谢泽愕然,却反应极快,“你这话?你是活生生的人!”
“是,肉身不是我的肉身。”李苒看着谢泽。
“什么时候?你被接进京城那一天?在善县?”谢泽惊愕的浑身僵直。
“那天夜里,是有人去杀人?”李苒反问了句。
谢泽直直瞪着李苒,片刻,慢慢吐出一口气,“那之前呢?你游荡了很多年?你……”
“没有,我死了,再睁眼时,一片黑暗,我以为到了阴间,后来不是,只是比较黑的黑夜。”
“当时是不是吓坏了?”谢泽小心的抚在李苒脸上。
“没。”李苒露出丝丝笑意,“后来也没害怕过。”
“你说不是你该得到的,是因为这个?”
“嗯,我一直很愧疚,象是,一切,都是偷了别人的。”李苒声音低落。
“陶忠,”
谢泽的话顿了顿,看向看着他的李苒,李苒点头,示意她知道陶忠是谁。
“陶忠给长安侯报了信之后,就转到了我手里,两天后就死了,这两天里,我问过他不少话。
他说你……”
谢泽顿了顿,改口道:
“他说起那位姑娘,有怜惜,也有厌恶。
他说那位姑娘挑齐了父母的弱点,没有乐平公主的灵气,却比乐平公主更加怯懦。
他在桌子上放着利刃,在桌子上放过砒霜,在屋里悬过绳子,那位姑娘生而无趣,满腔向死之意,却拿不起刀,端不起碗,看着绳子,却不敢挪步。
那位姑娘被人闷死,必定没有死透,最后一口活气还在,你才能来到这个世间,要是你,必定能缓过来。
那位姑娘,她必定没有了向生之意,才会在还有口活气时,就离魂而走。
大约,被人闷死,对她来说,是帮了她一个极大的忙,让她终于解脱出去。
周娥是不是常和你说打仗的事儿,有一件事,她说的很对,不管是往前冲,还是受了伤,什么也别想,只想一个活字,越是想活的人,用尽全力,只想着一个活字的人,就能活下来。
你刚到长安侯府,衣食不周,那个时候,你肯定没想过死,只想着一个活字,你敢闯出府,肆无忌惮走在大街上。
后来,你被劫到荆湖南路,那份向生之意,让人仰视。
我头一回看到你,从你身上看不到一丝怯懦,我当时以为,你心计极深,你虽然不知道是谁拘禁了你,可你必定知道你被人拘禁,当时是故作怯懦,以轻慢拘禁你的人,求得机会。
后来。”
谢泽顿了顿,“后来,我就没再想过这件事。
现在看,就算那位姑娘当时没死,是她到了京城,那这会儿,她也应该早就死了。
不是你偷了她的肉体人生,你到现在,咱们在一起,像你刚才说的,是因为你,不是因为别的。”
李苒凝神听着谢泽的话,想着那三间空空的屋子里,桌子上那把长大的出奇,锋利的出奇的刀。
想着干干净净的床铺和衣服。人在死透时,全身肌肉松驰,是不可能那样干干净净的。
谢泽不是安慰她,那位姑娘在能离魂时,就全无留恋的走了。
“我刚遇到白虎的时候,也不记得第几天了,白虎腿上的伤口生了蛆,我和它都是好几天没吃到东西了,我饿的挑了蛆往嘴里送,白虎饿的趴在我怀里,连叫都不会叫了。
快死的时候,有个穿着打扮像是画里的神仙一样的女子,喂我吃肉糜,也喂白虎吃,又给白虎冲洗伤口。
那位神仙一样的姐姐陪了我和白虎整整两天,早晨太阳出来的时候,那位姐姐看起来很高兴,说:好了,能活下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这么些年,一想起这件事,我总觉得象是一场梦。现在看,我是真遇到神仙了。”
“嗯。”李苒听的心痛无比。
“阿苒,”好一会儿,谢泽下巴抵着李苒的头顶,低低道:“人死了,都是立刻坠入轮回,不会游荡在外?”
“我觉得是。”李苒抬头看了眼谢泽。
她知道他是在问阿润。
“嗯。佛说三千大千世界,真是这样?”
李苒从谢泽的声调中,隐隐觉出了丝丝轻松之意。
“嗯,三千大千世界,过去未来,各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