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锦忍不住勾起嘴角。
叶碎金撑着头没有动。可随着段锦这一笑, 她也笑了。
她抬起了手, 伸向他:“阿锦……”
段锦怔住,屏住呼吸,不敢动。
但期待。
可她的指尖在几乎就要碰触到他时停住了。
叶碎金的眼睛里现出迷茫。
“阿锦?”她唤着,仿佛不太确定。
段锦不明白,应道:“主人?”
叶碎金的手收了回来。
“是阿锦啊。”她说。
似有似无,似自言自语,又仿佛叹息。
不然呢?不是他,还能是谁?
段锦垂下眼,禀报:“杨先生到了。”
她放下撑头的手肘,眼神变得清明,很显然醒过神来了。
这次,真的醒了。
“太好了。”她道,“快请先生进来。再把蒋引蚨唤来。”
“再通知大家,待会碰个头。”
段锦领命出去,请杨先生进去。
他又转身唤了人,让他们分去各处通知诸人。
所有人的行动都很麻利,得了指示,转身便去了。段锦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看天。
昨日刮了大风,今天阳光特别好。
段锦站在书房庭院的阳光里,想着刚才书房里的情形。
心头有不解的迷惑。
杨先生进来了。
他是从唐北堡过来的。比阳城新得,太多事了,叶碎金不能让自己陷入这些事务里。把他召过来,让叶五叔驻守唐北堡。
反正也近。驿道已经通畅,消息传递都方便。人过去也很快。
得了比阳城,虽然早在计划之内,真实现,杨先生还是高兴得紧。
很快蒋引蚨就来了——他做事的地方,离书房也是很近的。
蒋引蚨如今是对比阳城各方面数据最了解的人了。杨先生拉着他便问了许多问题,他都能给出清晰、翔实的情况。特别对杨先生的胃口。
不一刻,五郎等人也前后脚到了。
“四叔呢?”叶碎金问。
段锦进来:“没找到四老爷。”
叶碎金看向五郎。五郎道:“我去找。真是,瞎跑哪去了。”
叶四叔十分偏爱黑色的马。
他养的黑马里最心爱的一匹叫作旋风,如今骑到比阳的就是这一匹。
此时,他正语重心长地跟旋风碎碎叨。
“这是咱俩第一次亮相,你可得提气点。”
“可不能战鼓一响,把你吓着,把我摔下来。”
“咱不能让小崽子们看笑话是吧。好歹咱们是长辈,不能还不如一群小辈。”
“不过话说回来,小崽子们的确比咱们经得多。这怪谁呢,咱们做长辈的,事务缠身,自然不能像他们那么自在是吧,拔脚就能跟六娘走是吧。”
“咱……”
“爹!”身后传来喊声,打断了他,“你干嘛呢?害我好找!”
“咳。”叶四叔忙直起腰来,胡乱地捋两把旋风的鬃毛,“我看看旋风,别在这边水土不服。”
“啥水土不服,它不是京城都去过了吗?”五郎摸不着头脑,“唐州邓州的水是通着的,搁唐州咋会水土不服?”
叶四叔恼火地道:“找我干嘛?”
五郎:“哦,六姐找你呢。杨先生到了。”
“不早说。”叶四叔给了五郎脑壳一下子,一拨衣摆,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五郎捂着脑壳:“???”
书房里,杨先生、蒋引蚨都在,正在对接比阳诸事。
叶碎金在看舆图,见叶四叔进来,她招呼他:“叔,来看。”
叶四叔凑过去,伸着脑袋一起看。
叶碎金指给他看:“……我们穿平氏,奔湖阳。堵水、比水、醴水都要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漕运必须抓在手里。”
叶四叔一直点头:“嗯嗯!”
叶碎金察觉有异,抬眼看他。
叶四叔努力挺起胸膛,不大自在地左看右看。
叶碎金收回视线。
先觉得好笑,紧跟着又心酸。
记忆中的叔叔已是一员干练勇猛的老将。
他比起她,辈分长,年纪大,人生经验更丰富。所以一直给了她很大的压力。
可原来起步之时,便是叔叔也一样会紧张。
叶碎金假装自己没发现,继续道:“这样,新野和湖阳连接起来,我想着以后在这里立个县。”
新野在南阳治下,十八年后那里是县,现在却还只是镇。
现在与后来,太多太多的不同了。
而当时,从未曾察觉。
以前,从叶家堡去内乡县、穰县、南阳县,都算是出远门了。小孩子们一有机会,都争着去。若不带哪个去,必哭得哇哇的。
现在,她指着舆图随随便便说“立个县”。
可她实实在在地夺了比阳这样的大城,占了唐州半个州,还敢跟皇帝要官做。
叶四叔实觉得自己已经有点麻木了。
不管叶碎金说什么,他反正点头“嗯嗯”就是了。
耳朵动动,又听见那边几案旁,杨先生和蒋引蚨已经兴致勃勃地在讨论起疏通河道的事了。
聊到细处,蒋引蚨甚至还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算盘,噼里啪啦地开始算起所需的徭役人工了。
杨先生也在掐手指,心里算着,嘴上还碎碎念着。
“还要疏河道啊?”叶四叔问。
在过去,都是官老爷向他们征徭役,疏河道。
如今,他们成了征别人徭役的人了。
叶碎金却叹了一声。
她是整个叶家军的核心,她一叹,连蒋引蚨拨算盘珠的手都停下了,一屋子的人都看她。
“人不够使。”叶碎金烦恼,“哪哪都缺人。”
大家都笑了。
他们虽不知道叶碎金是这一年的夏日里从十八年后重生回来的,但确实是这一年的夏日,叶碎金开始带着他们走出了叶家堡。
到现在,好像经历了很多天翻地覆的事,可掐着手指一算,咦,竟才只过了五个月吗?
叶四叔尤其感到迷惑:“才五个月?我没弄错?”
他真的感觉好像离叶碎金说“拿下邓州”已经过了好几年似的。
所以就是,走得太快了,可用的人才跟不上。一般人,还真没有这种烦恼。
杨先生都忍不住笑了。
“莫急。”杨先生道,“一地只要安稳,人口自会增长。”
邓州能聚集这么多的流民,便是因为邓州比周边更安稳。百姓自然而然地被吸引来了。
人口多了,其中自然有人才。
“三兄回家前我嘱咐了他,在邓州各县贴出告示,招引有能之人。也不知道能招揽多少人。比阳这边,也张贴告示吧,空缺的位置太多了。”叶碎金叹道。
又说:“你们若有能荐的人,尽管荐来。老蒋,你也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已经在节度使大人面前混成“老蒋”了。
蒋引蚨十分开心,精神抖擞地应了,又犹疑:“小人认识的,多是行商之人。”
“商人怎么了,商人比文人好多了。”叶碎金道。
打天下的时候她跟很多商人打过交道。商人重信,行动力强,接地气。只要利益谈好,用起来十分地趁手。
后来坐天下,不得不跟文人打交道。
读书人里不要脸的真多。叶碎金烦死他们了。
她道:“我喜欢商人,有合用的,你尽管荐来。”
蒋引蚨爽利地应了。
比阳果然也贴出告示,招揽人才。
凡通律法、数术、农事、河渠的都要。会武艺的要,通刑侦缉拿的要。
过去这几年,比阳城没个正经官府,巡逻打更防火之类的有诸家主持,倒还能维持。但百姓纠纷、冲突之事就无人管了。都是百姓之间自行调和解决。
刑案,完全是空白状态。
招聘人才的告示里,连仵作都要。
行政上,比阳城是叶碎金的治所。她自然总揽二州军政民生。如今身边佐官尚无外人,都是从叶家堡带出来的人。
刺史之下,比阳设了县。其实原就有,只这几年空着没人。
现在重立起来,从县令到县丞、县尉、衙役都空着。再往下细分,管理诸市交易的市署、平准署这些倒是一直有人,可以前都被李家柯家人把持着,现在全清空了。
且常规县城治安能靠县尉和衙役,比阳这种大城不行,得有专门维持治安的。
现在是叶家军在维持,但叶家军的士卒不能被捆在这些事上。
巡街使、武侯铺都得重新建起来。
各里坊的坊正倒是都有,可大多是凭着与各家大户的关系坐上的,百姓许多怨声,势必得撸了换人。
还有宵禁,就跟公验一样,在过去这些年都废了。
全要捡起来。
比阳成全盘洗牌,大量空缺的位置都需要人,征辟才能之士的告示贴出来,全城轰动。
这些年一直过着任人欺压、忍气吞声的日子,忽然之间,这座城爆发出了极大的生命力。
叶大人在刑场上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百姓对她有着空前的信任和信心。许多读书人看到告示,思索之后,放下了书本,来到刺史府自荐。
“瞧,我就说了。”
杨先生捋着一把脏胡子开心地道。
“良禽择木而栖,从来如此。”
第63章 扛着
大家伙是眼看着比阳城的官署和衙门重新充实了起来。
连街上的裁缝都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因各处新入职的人都要裁官衣。量真不小。
巡街使、武侯铺重立起来, 比阳城又开始实行前魏的宵禁制度。
良民自然听从禁令。
原本就是,正经人谁夜里在街上走动。
但终究宵禁荒废太久,一些无赖游侠儿还适应不来, 屡屡犯夜。承前魏律法, 犯夜之人被无情杖杀, 一下子城里的治安就好起来了。
和前些日子在青衫军的高压之下的那种好不一样,宵禁之后,是一种让人心安的太平之感。
有些老人颇为怀念:“从前就是这样子的。你们小, 不记得了。那时候唐州有刺史,邓州有节度使, 宣化军好几万人……唉, 后来都没了。皇帝都换了。对了,现在皇帝是哪一家?”
主街上传来马蹄声和脚步声,虽不急,但整齐。很响, 显然是很多人。
百姓都涌到街上去看。
看到了节度使大人一身戎装,虽是女子, 悍利之感犹胜过一众年轻小将。
青衫军一如往常,令行禁止, 整齐划一,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长长的队伍在百姓的目送下出南城门。
许多人嗡嗡议论,互相询问:“叶大人这是做什么去啊?”
“还能做什么, 自然是去收服其他地方。”
“可知道先去哪里?我舅家在桐柏, 那边可乱, 要是先收那边就好了。”
“嗬, 这是我说了能算的吗?”
百姓的想法当然左右不了叶碎金, 她有她的计划和安排。
“咱们动作得快。”她说, “城里这些破事,耽误太多时日了。再慢,就没法回家过年了。婶婶们必要背地里骂我的。”
身边顿时一片咳嗽之声。
叶四叔提缰上前,也咳了一声,轻声责备:“别胡说,你婶婶们怎会背地骂你。”
叶碎金扑哧一笑,道:“反正得动作快。打通湖阳和新野,小年之前,咱回叶家堡过年。”
这些时日她人虽困在了比阳城,可斥候都撒出去了。唐州境内余下地方都已经摸清楚了。
第一日宿在了野外,第二日叶碎金道:“这一趟出来,就别想着安稳了,要急行军,尽量打野战。”
之前主一个练兵,仗着人多势大欺负人,稳稳地。
在叶碎金看来,都是教小孩,都不算真正的打仗。
“云飞,来,再给他们说说。”她招呼周俊华。
周俊华已经习惯了,也不再客气,直通通地告诉郎君们:“在外头,没那么多准备的时间。真遇上,从斥候回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这时候,阵也摆不开,纯硬拼。”
“切记一句老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七郎。”叶碎金点名。
七郎立刻绷紧了身体:“要机动应变!”
“九郎。”叶碎金点了下一个。
九郎也绷紧身体:“要当机立断,不可犹豫。”
叶碎金点点头,又看向十郎:“你呢?”
十郎的短处又和哥哥们的不大一样,他挠头嘿笑:“不能跑得太欢,让队伍跟不上我。”
段锦都忍俊不禁,捣了十郎一拳。十郎给他挤眉弄眼。
叶四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得承认这些小崽子都比他更有经验。
又瞅见叶碎金似是看了他一眼,他也绷紧了身体。
叶碎金讲完了前方的情况,分派人马,把周俊华分配给了叶四叔。
待大家都去整队,她唤住了周俊华,悄悄道:“我叔叔是第一次,你多看着他些。”
好嘛,教完了小的,还要带老的。老子是来给你家做老妈子的吗?
周俊华毕恭毕敬:“卑职晓得,大人放心。”
行军提了速度,不到半日,斥候来报:“前方五里。”
叶碎金道:“五郎、七郎,两翼包抄。四叔、十郎,跟我冲锋。九郎殿后。”
叶四叔握住了枪,感觉手心微汗,忙在裤子上蹭了蹭。
叶碎金也握住了枪,回头看了一眼:“叔,护住我侧翼。”
叶四叔忙握紧枪,点头。又不放心:“小十能行吗?”
十郎被气得哇哇叫:“四伯!你看不起我!”
他亲爹如今都不敢轻看他!
叶碎金轻笑出声,告诉叶四叔:“这是我未来的先锋将军,四叔,莫欺年少。”
十郎拍着马鞍道:“六姐说的对!”
众人都笑起来。
旗帜起,军令发。
所有人动起来。
马蹄踏雷,愈来愈疾。
若自高空俯瞰,会看到队伍分成了三支,宛如三叉戟,锋利地向前方猛刺。
这股势力亦已经听说邓州叶家在扫荡唐州。但叶家据了比阳城之后便停下来了。
他们盘踞在此也好几年了,怎会轻易离开。终究还是心存侥幸,想着叶家拿下那么大的一座城,应该暂时会休养生息,消化一下。
不想来得快得出乎意料。
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叶四叔不仅是第一次正式出战,也是第一次和叶碎金并肩而战。
敌人愈来愈近!已经能看清身形!
侄女和侄儿猛然提速,一并提速的还有段锦。
双方的马匹如闪电交错。
叶四叔眼睁睁看着侄女的银枪扎透来将的心口,她竟不收枪!
那杆长达一丈一的九曲枪,像箭矢离弦再不能回头一样,穿透了敌人的身体,透体而过!
交错就这一瞬,下一瞬,叶碎金已经在那人背心处握住了枪柄。
她一声暴喝!一丈一的长枪穿透血肉之躯,从敌人的背后抽出,整根染成了红色,在她手中如血龙游动,直逼第二人的喉间!
叶四叔一直知道侄女厉害。
但他不知道叶碎金厉害成这样。
双方先锋交错的这一瞬,他便被叶碎金的勇武震撼。
叶家女儿!
强美如斯!
似是祖先的血脉觉醒,紧张与不安都刹那消散,心底陡然生出万丈豪气。
他也是叶家儿郎。他还是长辈。
叶四叔暴喝一声,长□□出,来人只觉身下忽然一空,战马飞窜了出去,身体腾空,竟被从马上挑起。
长枪横甩,尸体生生将一敌兵砸下了马,惨遭践踏。
叶碎金激战中瞥了一眼。
黑马银枪,暴烈如雷。
脱胎换骨。
这是叶崇叶丰堂。
邓州叶家军的叶丰堂。
她熟悉的四叔归位了。
好消息不断地送到比阳城。年前的这一个月,平氏、湖阳都被扫荡了。唐州邓州基本贯通。
杨先生十分明白,新占之城,百姓归心最重要。
每有捷报,必公开告示,让百姓同喜。
比阳城焕发出了新的生机。便是从前大户遗留下的商铺,掌柜们也都看清了形势,一扫之前盘算或颓唐,卖力地干起了本职。
叶大人说了,将来会有人来接手,那就得好好表现。等新东家来了才能保住职位。
新的市署和平准署建立了起来,都是新面孔。
市场变得规矩、有序了起来。无人敢再欺行霸市。百姓来往,都感觉舒心。
第一场雪落下来了,城里银装素裹,大地洁净一片。
连刑场都看起来那么干净。
百姓盼着叶大人能在比阳过年,可惜从衙门里打听到的消息,叶大人回邓州过年去了。
毕竟邓州叶家堡才是她的根。过年,谁不得回家啊。
“那明年是不是就该在这边过年了?”许多人打听。
毕竟比阳是治所嘛。今年也是太匆忙了,明年,叶大人的家人肯定要迁过来的是吧?
赶在小年之前回到了叶家堡,十郎问:“姐,下个年是不是就在比阳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