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心中激荡的具体到底是什么,要让叶三郎说,他也说不清。就是想深深地吸气,还觉得血管发热。
叶碎金却看着城门,观察了片刻,对杨先生道:“什么公验都不检。”
公验是加盖了官府公章,用以证明身份的文书。官员上任的“告身”,驿卒的“符券”,民兵开拔用的“总历”。若是平民百姓,则是写着籍贯,证明你是良民的“过所”。
杨先生诧异:“都废了多少年了。”
叶碎金道:“也是。”
这是十八年前,世道还乱,土地留不住百姓。哪还有什么“公验”。
“倒提醒我了。”她道,“邓州的公验要捡起来。不能让人瞎胡跑。”
成年男子要缴税,还要服徭役,轻易不能离土而去。在公验体系还完备的时代,一个平民百姓若没有“过所”根本哪里都去不了。
是有效地将百姓与土地捆绑的工具。
杨先生道:“正是。”
一行人进了城。
杨先生来过了,且待了好些日子,跟着叶四叔都在京城吃胖了,不稀罕。但亲兵很多都是第一次到京城,看什么都稀罕。这趟回去,可有的吹牛了。
等以后含饴弄孙,都还可以跟孙子说:你爷爷我当年去过京城。
叶碎金嘱咐了亲兵们勿要与人冲撞,放了大家伙去逛京城。
杨先生老腰赶路受不了,要在客栈休息。她便只带着三郎去逛。
京城,既熟悉又陌生。
她看到了十几年后都还依然存在的铺子,也看到许多在未来的京城没见过的屋舍。
很多街道的石砖都看着陈旧,不像后来都重铺过,京城华丽繁荣。
她一路便带着叶三郎到了皇城之外。
仰起头,眯起眸子看了许久。
叶三郎喟叹:“这就是皇宫。”
他爹自从去过一趟京城,见过皇帝,人就飘了。竟然私底下悄悄跟他说:皇帝也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叶三郎可不觉得。
皇帝在普通人的心里,是遥远的,高高在上的。
叶三郎看着巍峨宫城,益发有这种感觉。
正感慨,听见叶碎金悠然长叹:“墙真高啊。”
叶三郎赞道:“是啊,真雄伟。不愧是天子居所,皇家重地。”
但叶碎金感慨的和他感慨的其实背道而驰。听他这样向往,叶碎金轻声道:“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叶三郎诧异看她:“这还不够好?”
叶碎金抬起马鞭摇指:“外面看着唬人,里面很没意思,前面还行,后面是极没意思的。空有尊贵,虚耗生命。”
“没意思极了。”她说。
第54章 皮厚
叶三郎理解了一下“前面”和“后面”的意思:“后宫吗?”
他眯眼望去。
作为一个“家”来说, 的确皇城的墙太高了。
其实这些年对女子的束缚要比从前大魏时期宽松多了。战乱年代,从来都是这样。
赵景文的大穆朝也是稳定了之后,才开始有文臣哔哔歪歪的, 一副誓死捍卫礼法的模样, 定要把叶碎金逼回后宫去。
当年她领兵打仗, 风餐露宿,夜浸冰河的时候,没见谁跳出来说女子不该领兵。
男人们一旦安稳了, 就开始找女人的事。
其实赵景文都没这么介意和她同殿议政。甚至后来她退回后宫,赵景文大事不决的时候, 依然会来找她商量, 听取她的意见。
因为他们夫妻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模式。
赵景文是个聪明的人不错,但最初的最初,都是叶碎金手把手地教他的。
他的内心深处,在最犹豫不决的时候, 总还是更愿意听听叶碎金的想法。
面对他,叶碎金肯定会为叶家、为段锦和他的人争取利益。但当面对文官这个群体的时候, 叶碎金和赵景文夫妻一体,有着共同的利益。
叶三郎的少年时代是长在这样一个对女子相对宽松的时期的。
从小, 他从妹叶碎金就能打遍叶家堡。
长大,他的亲妹妹十二娘也是想骑马就骑马,想出堡就出堡。
但他也知道, 在眼前朱红高墙里, 住在皇宫里面的“后面”区域的女人们, 大概是没有这种自由的。
他看了一眼叶碎金, 见她蹙眉凝视着那高墙, 不由失笑:“在你看来当然没意思了。住在那里面的女子, 可不是你和十二娘这般的。你们都习惯了自由自在。十二娘三天不出门,就要上房揭瓦了。”
叶碎金长长吐出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
“三兄,我这辈子,绝不会让自己被关进这样的高墙里。”她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叶三郎笑道:“谁敢把你关起来?谁能把你关起来?”
寒风起。
叶碎金的心却很热。
对,不存在这样的人。
很想对雄伟宫城大神喊——
是的!这辈子没人能把我叶碎金再关起来!
我不会再做劳什子皇后!
我不会再被困在后宫里!
在旁人看来,京城之行就是叶碎金的一次心血来潮。
她带着叶三郎去尝了许多京城的特产,让他见识了京城风物。虽然现在的京城在她眼里,颇有些破败模样,但也比邓州繁华得多了。
而且运气很好,他们还见到了皇帝出行。
皇帝亲卫军身上都是锃亮的铁甲。
叶三郎的眼睛都看直了。
上一次晋帝赐了邓州二十副铁甲,他们都直呼皇帝豪阔,一出手就是二十副铁甲。哪知道今日亲见了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天家气派——长长四列亲卫军,俱都是高头健马,锃亮铠甲。
整整齐齐!
叶三郎长这么大,头一回一次看到这么多铁甲,根本移不开眼睛。
一直到回程路上,他都还对那些铠甲念念不忘,一提起来,满眼都是羡慕神色。
叶碎金笑道:“别急,我们迟早会有的。”
邓州已经招募了一些工匠,有了军匠营。之前更是为了赶制兵器,几乎把整个邓州的铁匠都临时征调了。各县县库库存的武器和铁也被她全部收缴。
这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所有新兵都配备属于自己的武器。
但甲胄,只能是下一步了。
所有这些,都得一步步解决。叶碎金即便是重生的,也没法一口就吃成个胖子。
他们回到了慈丘,已经是十月下旬。
四郎打包票道:“附近但凡还有一个小毛贼,取我项上人头给你们当球踢!”
因唐北堡改造,需要很多劳力。四郎吃过俘虏劳力的甜头,便带着弟弟们将慈丘、上马都扫荡得干干净净。
管你什么小贼,但凡撞在了叶家军手里,就别想跑了。
也不杀,也不打,就是捆起来带回去做苦力去。
另受了唐家族人那事的影响,叶四郎如今开窍了,这些人若有家人的,也允许赎买。毕竟修整那么大一个坞堡呢,一砖一石都需要花钱。
叶四郎和他亲爹叶五叔父子俩忽然就理解叶四叔了。也天天扒拉算盘算账,一文钱恨不得掰开成两半花。
还常兴叹:养兵,真花钱啊!
二人问起此次去见关将军的事如何了。
杨先生捋须微笑:“准备准备,收了比阳吧。”
顿时所有人都摩拳擦掌。
十郎更是嘿嘿嘿:“我和九哥都过去溜达好几趟了,只没有六姐的命令,不敢妄动。”
要先打哪伙人,后打哪伙人,他们都已经看好了。
如今北边的边界和关将军已经划好了,就可以放心的吞下唐州。
叶碎金既回来了,便把唐北堡交给杨先生和叶五叔,她带着兄弟们整兵南下,往比阳挺进。
只是杨先生送这些昂扬少年们离开了坞堡,望着长长队伍远去,却驻望良久。
叶五叔:“先生?”
杨先生回神,才转身和他一起往回走。
叶五叔问:“怎了?”
杨先生摆手:“没事。”
杨先生回来太好了。叶五叔可真是被修坞堡的事整得头大,有杨先生在,他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全心放在防务上。
事情实在太多了,叶五叔忍不住掰着手指头跟杨先生一件件叨叨起来。
杨先生耐心听着,只偶抬起眼看了叶五叔一眼。
似乎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从他到唐北堡,陪着叶碎金去了关将军驻地,又到京城,这往返多日,直到叶碎金再次整兵出发……
她一句都没有问过赵景文。
的确现在大家都太忙,尤其郎君们都沉浸在打地盘的兴奋中。
但旁的人想不起来赵景文也就罢了,叶碎金和赵景文可是夫妻。
这不是“别人”。
杨先生捻捻胡须,摇摇头,把这个事先放下了。
到底对他来说,赵景文也不过是“别人”。姓叶的人才是他的主公。
比阳是个大城,从前邓、唐二州刺史的治所在这里。城高墙厚,大户多,自兵乱之后,大户们出钱出力,互助自保,又发动百姓,把城防掌起来了。
和上马一样,虽打不了仗,但若有事,也能关门自保。
且和周边各股势力都多多少少有些联系甚至供奉。
随着周围势力一股一股地消失不见,比阳城的人开始不安起来。
十几家大户聚集在一起商议这个事。
领头的那家姓李,自称祖上乃是陇西李氏,在比阳家大业大,各家都要看他家脸色。
如今他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正向各家通报。
“是邓州的叶家。”李家家主告诉诸人,“他家仿佛向新朝廷投诚了。”
北边晋国新立,但是晋帝忙着清理伪梁余孽,手还没有伸到唐州。众家都在观望。
若是新朝廷的大军来了,他们自然也得俯首帖耳。可如今,不是新朝廷的大军还没来呢嘛,邓州的邻居先来了。
那要怎么办呢?众人都看向李老爷。
“不要慌。”李老爷道,“邓州的叶家也不是才冒出来的,这几年我也听说过他家,没什么稀奇。听说三年前换了个新家主,大约是年轻人终于坐稳了,这是想向外扩张了。”
他捋着胡须笑道:“年轻人啊,真是有锐气。”
“但他邓州叶家,终究也不是山匪流寇,也是要脸的人家。既然要脸,就能说话。不怕。”他道。
李老爷不慌,大家就不慌,都点头称是。
李老爷掸掸袖子:“一动不如一静,等他家上门再说吧。”
差不多的时间,叶碎金正在和俘虏谈话:“所以,现在比阳主事的是这位李家老爷?”
俘虏身上还扎着绷带,被教训得低眉顺眼地回答:“正是。我们的钱粮都是他给的。也是他叫我们一直在比阳周边行动。”
待俘虏押下去,三郎几个都蹙眉。
三郎问:“这李家听起来也是比阳有头脸的人物,为何要与这些宵小勾结?”
“养寇自然是为了自重。”叶碎金见得多,玩味一笑,“你猜,比阳这些年有没有人在收税?”
众人顿时被点醒。
三郎颔首:“原来如此。”
盘问过几股人的头目了,都或多或少地与这个李家接触过。
四郎道:“这李老爷,狡猾得紧。”
李家资助这些人,又挑拨这些人,使这些年比阳一带一直呈现出多股势力并存的形势。哪一方也做不到势力大到吞并比阳。
叶碎金嗤笑:“平衡玩得挺好。”
且还心狠手辣,做过一些骇人听闻的事,也叫叶碎金给刑讯逼供出来了。
三郎握住了腰后刀柄,虽什么都没说,一双虎目却凛凛含威,隐隐有了杀意。
自南阳之后,他对“地头蛇”三个字理解得太深刻了。
叶碎金两指伸出压住了他的手腕,微笑:“三兄别急,有你动刀的时候。”
三郎握刀的手松了松,又紧了紧,点了点头。
比阳诸家再一次齐聚一堂。
这一次是因为比阳李家,收到了邓州叶氏下给比阳的文书。
落款是——
【邓、唐二州刺史,使持节,都督二州,叶碎金。】
这是叶碎金自己亲自执笔写的。
她写的时候三郎就在旁边看着,他看到叶碎金写的,眼神有点一言难尽。
她连唐州刺史印都做好了。晋帝可只给了她邓州的金印,她什么时候把唐州的(伪)印也做出来了?
叶碎金吹干字迹,瞧了他一眼。
“三兄,做人别太老实。”她说。
“是,皇帝只让我都督邓州。那又怎么了?”
“我现在把唐州写进去。比阳诸人,还能拿着这个去质问皇帝到底有没有把唐州也给我不成?邓州、唐州都不大,给我一个还是给我两个对皇帝也没什么区别。”
“真的,三兄。”叶碎金真诚地说,“脸皮厚点不吃亏。”
第55章 入城
扯虎皮, 拉大旗。
为什么人们喜欢这么做,因为这么做真的好办事。
面对比阳,叶碎金打出了“大晋”的名号, 果然比阳不敢相抗, 开了城门相迎。
据之前的俘虏交待, 比阳城十几家大户凑凑,能凑出个一千人来。
不管这个“一千”是虚数还是实数,反正不是上马小县城的那四个老岳父能比的。
但数字是数字, 实力是实力。
一千家丁和一千兵丁,是两回事。
在叶碎金从多个俘虏口中套取比阳情况的同时, 比阳也派了人去窥视叶家军, 报回来的情况让比阳诸家心里明白,虽然人数上看起来差不多,但……
所以叶碎金打出大晋名号,比阳城老老实实地开门了。
以李老爷为首的一群老爷们亲自出城迎接“兼领邓、唐二州”的叶节度使。
虽然知道这位是个女子, 可真见到戎装下艳丽的美貌,还是有些老男人互相使眼色。
老男人就是恶心在这里, 轻视年轻也轻视女子。很不巧,叶碎金不仅年轻还是女子。
不仅如此, 她还美貌。
又年轻、又美貌的女子,可以说,把老男人们所有轻视的元素占齐了。
三郎和段锦都在叶碎金身侧, 对这些目光的感受最直观, 眼神都冷了起来。
他二人都能感受到, 叶碎金当然感受得更强烈。
这些人的目光与关将军又不同。
关将军看她目光有热度, 但那是男人的本能, 并不带恶意, 甚至后来有些欣赏。
但眼前这些老家伙的目光里,太多盘算和恶意了。
这算什么。朝堂上文人词锋尖利,才是杀人不见血。
叶碎金勒马抬起手。
随着她这一下抬手,士卒队伍由暂停而肃立。
长矛顿地,刀盾摩擦。长龙似的队伍不像方阵,不可能在同一时间整齐划一。所以这声音是带着节奏感的次第响起,仿佛山谷回声。
绵延,又悚然。
个别老男人陡然被惊到,肩膀都抖了抖,下意识地往同伴身后藏了藏,眼神躲闪。
人的心里若有鬼,便会直接反映在行为动作和眼神上。
众人等着叶碎金下马与他们厮见,不料叶碎金只是勒住马,根本就没打算下马。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诸人:“哪个是李家?”
李家老爷是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子,上前客气行礼:“大人,下官李崇。”
叶碎金打量他两眼:“何官何职?”
李老爷揖手:“朝散郎。”
这是文散官的官秩,一听就知道是买的——前魏末年的时候,皇帝穷疯了,给钱就封官。无俸无禄,只有个名。
叶碎金嘴角扯扯:“前朝的斜封官,本朝不认。”
李老爷这些年在比阳是跺跺脚全城都要震一震的人物,不料遭到叶碎金如此轻慢,众人脸上都露出忿忿神色。
但叶碎金说的又没错。
他这散秩还是前魏末年买的,新朝不承认也是理直气壮的。
李老爷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急躁。
他本人倒是涵养很好,神色如常地道:“大人说的是,前朝已是过往,不必再究。我等开城迎接大人,正是为了归顺新朝,报效陛下。日月昭昭,此心可表。”
叶碎金这才表示满意,扬扬下巴:“你年纪看着不小了,上车吧。带路。”
她一个年轻女子如此张狂,诸位老爷都脸色阴沉。
可她张口就把前朝的散秩都否认了,则他们当中当年买过官身的,现在在她眼里统统都是白身草民。
以身份来讲,似乎又没什么问题,实在叫人恼火又发不出来。
李老爷却没急着登车。他看了一眼叶家军长长的队伍,给旁人使了个眼色。
一个中年人上前劝阻:“大人,大人部曲甚众,若都入城,怕城中百姓不安呐。”
叶碎金瞟他一眼:“怎么讲?”
那人道:“不如请将军们扎营城外,大人带着亲卫入城可好?”
李老爷道:“我等,已在城内备下酒宴为大人接风。”
叶碎金眯起眼看他们。
说实话无论是城外迎接的排场还是城里准备的酒宴,他们礼数都算是周到,态度也算是恭敬了,寻常人到这一步也就顺坡下驴,给个面子了。
可叶碎金却眯起眼,俯身看他们。
都是一群老奸巨猾快成精的家伙了,这一刻被这年轻女子俯身凝神,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感。
许多人都移开了视线,竟不敢对视。
“那不行。”叶碎金似笑非笑,“我不带够人,叫人摆了鸿门宴怎么办?”
城外一片寂静。
没人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忽然噗噗几声,却是十郎没憋住笑。
比阳众人的脸上都写着尴尬。
因鸿门宴不是没想过,只还没到那一步。一般都该是大家先坐下讨价还价,看看大饼怎么分。分不均了才……
不不,重点是……这种话,怎能说出来?邓州这女人,怎地疯疯癫癫!
所有人都僵硬的时候,叶碎金笑起来:“玩笑罢了。李家的,上车吧,去刺史府。”
什么“李家的”,这不是叫已婚妇人的叫法吗?听起来那么别扭。
可叶碎金前世是皇后,区区几个草民在她眼里,真不配让她称一声“X老爷”。
眼看着她一带马缰,一行人彪悍地轰隆隆进了城。比阳诸家又气又恼又没办法,纷纷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追赶去了。
果然牝鸡司晨,行事乖张!
唉。
叶碎金从俘虏那里知晓,比阳城里昔日的刺史府保存还算完整。
这府邸也是前衙后府的结构。比阳诸家有大事商议时,便聚集于此。因此一直使人打扫修缮着。
叶碎金先前下了文书给比阳,便告诉了他们自己不日将入主比阳城,勒令他们将刺史府收拾出来。
诸家倒也照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