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一晃间,听见杨先生在说:“……不能坐井观天,四邻八舍的情况不说都摸清,多少我们得知道点。如今,大人已是邓州之主。大家须得趁早明白,以后,和从前不一样了。”
叶碎金颔首:“杨先生说的对。咱们得知道那边怎么回事?这伙人走了还会不会再来?后面还有没有别人?”
叶四叔道:“正是。我们邓州现在可不能任人欺负。谁敢动我们,都得打回去。名号打响了,旁人便轻易不敢来欺了。”
叶三郎主动请缨:“六娘,我去吧。”
叶碎金嘴唇微翕。
上辈子,这是赵景文的机会。他的人生从这里走出去,越走越高。
可现在,赵景文在方城呢。
大约这就是命运吧,就在叶碎金准备开口同意叶三郎的自荐时,亲兵进来禀报:“赵郎君回来了。”
议事堂的所有槅扇都敞着,下午的阳光自右向左斜切入室。
空气中的尘埃明暗分割。
随着这一声禀报,时光似乎凝滞。
叶碎金抬起眼。
叶碎金一直知道,她和赵景文这纠缠了两辈子的婚姻终究得有个收场。
她一直都没想好要怎么去收场。
但现在,走到这里了,她做出了决定。
“让他过来一同议事。”她对亲兵说。
她转过头,对叶三郎道:“练兵的事更重要,三哥得留下。一股乱兵而已,让景文去。”
婚姻这个东西,得经历过的才知道。
它是个复杂得如同一团乱线球般的东西。绝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一等于三这么简单清晰明白好解的问题。
二十年夫妻,同床共枕。
也曾背靠背并肩作战生死相托,也曾一起走过艰难的时候,一起扛过失败的挫折。
后来各自有了利益立场,也曾经坐下来锱铢必较地讨价还价,寸步不让。
也彼此怨恨过,赌咒过,算计过。
但当他失去了孩子,会在她面前捂脸哭泣。
她也会递给他一杯热茶。
叶家的凋零错在于她而不是赵景文,是她带着他们走上了这条争鼎天下的路下不了船。
段锦也不是死在他手上,段锦死于政争。
做到皇后这个位置上,叶碎金已经不会把政争当作私人恩怨,情情爱爱也都是小事,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赵景文不是敌人或者仇人,赵景文与她,既有利益的争夺,也有利益的合作。
而且她必须得承认,赵景文是个有能耐的人。
上辈子身在其中,还有许多忿忿。正因重生了,回头去看,反而能看的更明白,输的也算服气。
赵景文上辈子终究还是让她做了皇后,始终尊她为原配正室。
这辈子,她也给他一个机会。
让他去。
他若是真龙,自能腾上九天。
只不过,叶家堡绝不会再做他抬轿的苦力,垫脚的石阶。
他若有本事,就凭着自己再坐上那至尊之位。
议事堂和书房如今规矩都严了,都须通禀获准后才能进入。
赵景文并无不快,反而觉得叶碎金就该这样立起规矩。他得到准许,匆匆走进去。
一踏入大堂,大家都看向他。
赵景文在叶碎金跟前给叶四叔上眼药的事,叶三郎早嘱咐过下人们不得告知叶四叔。
叶四叔并不知道赵景文一直致力于离间他们叔侄。他如今与叶碎金融洽,反而连带着看赵景文也顺眼起来。
何况如今叶碎金有了皇帝敕封的身份,作为她的夫婿,赵景文也跟着水涨船高。不管喜不喜欢他,都得给叶碎金个面子。
——大家可都知道,叶碎金是很喜欢这个赘婿的,吃穿用度上,从来都是将第一等的给他。更不许旁的人因为他的赘婿身份就轻慢他。
当然,没有人知道,眼前的叶碎金壳子里已经换了灵魂,早不是这个年轻的、和夫婿鸾凤和鸣的叶碎金了。
赵景文踏入大堂,便抱拳:“娘子,我回来了。诸位。”
叶四叔头一个跟他打招呼:“景文回来了,你可知道好消息了?”
赵景文笑道:“便是因为收到了好消息,大家伙都催我回来给娘子道喜。”
这实在是叶家堡的大喜事,众人都笑起来。
叶碎金也微微一笑。
赵景文过去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问:“我刚才听说穰县遇袭了?”
迅速地想融入进话题中。
叶碎金颔首:“正说这个事呢。已经定了,既然你回来了,便由你带人去看看。”
她将事情简明扼要地告诉了赵景文,道:“第一个,去看看穰县受损的情况。第二个,能追则追,追到了该砍就砍。第三个……”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赵景文。
上辈子邓州此刻没有眼前这么安稳,她才刚刚剿灭了杜金忠,正在拾掇南阳和方城的烂摊子。
赵景文去了,该办的办了,可以说,他做事的确很漂亮。
她对他的要求也就是驱逐乱兵,维持住穰县的治安,但他自作主张地往更远处去了。
这一去……
“第三个,”她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均州还是襄州乱了。”
赵景文没想到一回来就给他派差事。
他这次回来其实是冲着练兵来的。
他看得十分明白,什么县令、刺史、节度使,都得是手里有兵的说了算。
天底下兵最多的那个人,就能当皇帝。
就是这个理。
他巴巴地赶回来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合适的位子。有些事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叶家子弟太多,叶碎金近来不太能听得进他的话,反而跟叶家人亲近,对族中兄弟的提携之意太明显。他怕不在她身边,以后没有好位置了。
哪知道一回来叶碎金就要把他派到外面去。
赵景文内心里是不太情愿的,眼前,练兵才是大事。
但叶碎金看着他的那双眸子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充满期许。她许久都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了。
这世上,没有比不让叶碎金失望对他更重要的事了。
赵景文当即一口答应:“好。”
叶碎金点点头,特意告诉他:“我给你一旅人,你带项达和叶满仓去。”
上辈子,她给他挤出三百人,四个将领。这辈子统统砍半,一百兵,两员将,随他折腾去。
项达和叶满仓,是最早追随了他的人,也是对他最死心塌地的人。
项达也就罢了,叶满仓是赐姓世仆。后来在京城,不管宫中还是路上相遇,段锦从来都不带看叶满仓一眼的。
当然那时候叶满仓也已经不姓叶,改回自家本姓了。
这辈子还让他们两个跟着赵景文去,谁要是愿意跟赵景文一路跟到底,谁就去吧。
既注定无缘,也不必强求。
但一旅是一百人。上辈子,她在人手紧张的情况下,仍然硬给赵景文挤出了三百人。
这辈子不会了。
一百人,随他去,爱去多远去多远。
给他这一百人,许他去,她和他两辈子夫妻便恩义两绝,互不相欠了。
赵景文碰巧回来,碰巧赶上穰县之事,于是叶碎金指派了他去处理这个事。
这件事的任命看起来自然而然,没有人多想,包括赵景文自己。
只有叶三郎多看了他一眼。
待议事堂散去,四周无人的时候,叶三郎在游廊下同父亲讲:“六娘那个任命名单里,没有赵景文。”
“咦?没有他吗?”叶四叔诧异道,“我瞅着大家的名字都有的。你看漏了吧,怎会没有他?”
叶三郎很肯定地说:“没看漏,我特地看了两遍,就是没有他。”
“怪。漏了谁也不该漏了他。”叶四叔摸了摸后脑,忽然道,“碎金是不是特意避嫌啊?”
要是性别颠倒的话,赵景文就是“夫人”。
哪个大官也不能给“夫人”封职位。
似乎说得过去。
但叶三郎道:“阿锦都有个校尉的职衔,不差他一个。”
叶四叔不在乎:“管那么多干嘛,人家夫妻间的事别瞎管。你叔叔、兄弟们都有职司,碎金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我瞧着没问题。”
先前因为叶敬仪被委任为南阳县令而微有非议的长辈们这下也都满意了。
“尤其是你。你同辈兄弟几个,他们都是校尉,唯有你是游击将军,和叔叔们平起平坐,可知碎金心里明白。”叶四叔摆摆手,“不需你多言。”
叶三郎点点头,不再纠缠于此事。
叶四叔道:“走,带你看看新兵去!”
比起别的,这才是重事。叶三郎垫上一步跟上。
叶家堡原有在编部曲一千二百壮丁,相当于一个折冲府。这一个月陆续招人,如今已经扩充到二千七百壮丁,新增了一千五百人。
兵力上来讲,翻倍了。
叶三郎骑着马跟着叶四叔去了新兵营。
一望之下,倒抽口凉气。
地窝子虽矮,却整整齐齐,一排排,一列列。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新丁们刚训练完收了队,在造饭。
“灶”是个地坑,就挖在地窝子营房门口左侧,每一间皆如此。
连炊烟都是成行成列的。
不管什么,一旦成建制,有规模,又整齐,就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
第33章 校尉
“这里面做了一个烟道, 冬日里可以烧火取暖,整个屋里都暖,跟地龙、火炕一个意思。”叶四叔马鞭指着地窝子说。
叶三郎在马上极目望去, 有点不敢信:“去方城前, 才刚开始挖……”
如今竟然这样大的规模了。
叶四叔嘿嘿一笑:“有人力, 自然就快。原是先来的给后来的盖,后面人越来越多,盖得快, 再后面的人到的时候,已经盖齐了。如今都没住满。”
父子俩下了马, 走在军营间。
各处营房前都飘了饭香。
青壮汉子们刚下了操, 有些套了无袖的两裆,有些直接打赤膊,地窝子旁边找地方一蹲,呼噜噜地吃得香!
黝黑的脊背上有汗水晒干的痕迹。
“瞅瞅, 刚来的时候一个个可瘦!一脸菜色。”叶四叔感慨,“再瞅瞅现在。”
许多人肉眼可见地壮实了起来。
能吃饱, 高强度训练,自然人就壮实。
叶三郎穿过军营, 看到已经有人吃完了饭食,去打水。
邓州有四条河,水源充足, 水渠引水、打井都不难。叶碎金从一开始就是先使人打井, 找到了水源才划定了兵营的最终位置。
男人们一桶一桶的水提起来往身上浇, 洗去汗臭味。一天的训练之后, 因为能吃饱, 甚至还有余力笑闹。
这么多精壮的男人聚集在一起, 饭香混着汗臭弥漫在空气里。
又有水汽洗刷。
叶三郎行走在其间,能感受到力量。
叶家堡的力量。
“爹。”他站住,对叶四叔道,“六娘比旁的人都更适合掌家,咱们好好地跟着六娘吧。”
叶四叔把手一抄,哼哼:“用你说。”
叶三郎在夕阳里笑了。
段锦用了晚饭,从缸里舀了盆水,就在院子里擦洗起来。
少年曾经瘦削的身体,也一天天地变得更加结实起来。
同院的伙伴刚吃完饭回来看到他,意外:“阿锦,今天怎地这样早?”
这段时日以来,段锦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今天却竟然比他们很早。
段锦嗯了一声:“今天没什么事。”
有人注意到他情绪不高,怪道:“怎么了?谁惹你了?”
段锦说:“没人。”
别人又道:“我们可都知道了,你都是校尉了!怎地不高兴,还拉着个马脸?”
段锦啐他:“你才马脸!你是驴脸!”
伙伴们哈哈大笑。
段锦擦干身体,套上衣衫。
伙伴们过去把他围在中间,跟他拉关系:“……听说要选亲兵,吃穿用度皆不一样。咱们这样的关系,你可不能忘了,定要把我们弄进去。”
段锦气他:“那你得好好练功,功夫太孬可不行。”
那人梗着脖子:“我功夫要孬,这院子里没人敢说功夫好!”
大家又笑,动手动脚,互相贱招。
闹够了,还是有人羡慕:“阿锦,你以后可和我们不一样了。”
他们依然是部曲家丁,住正房的人也有担任小头目的,但终究还是家仆的身份。而段锦,他已经是陪戎校尉。
他是官身了!
段锦道:“校尉又怎么了?我便是做到将军,也照样是主人的小厮!”
众人轰笑:“嚯!已经想当将军了!”
段锦回屋拿了钱出来:“去去去,拿去沽酒,我请客。别来烦我。”
大家嬉笑着去了。
段锦踏进自己房中,反手带上了门,向后一靠,靠在了门板上。
的确是不一样了。
他其实是能够清晰感受到的。
同个院子里一起住了那么久,如今大家想的还只是想进亲兵营,想要更好些的待遇,想当管事。
而他现在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是练兵,是统筹,是赋税,是邓州的布防计划,是粮、铁、兵、甲。
叶碎金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
无人的时候便教他,有人的时候便让他自己听自己看。
她什么都教他,文也教武也教。
她甚至将叶家回马枪最后的两式都教了他。除了他,再没有旁人学了。
可若让他自己说,他其实只想做时刻在她身边听唤的小厮,做为她牵马的仆从,做护卫她安全的兵士。
真的,这样就够了。
就想一辈子都做她的人。
可她似乎不许他满足于做一个跑腿办事的小厮或者牵马杀人的兵士,她对他似乎有着很高的期望。那她究竟想让他成为什么样子呢?
段锦不懂。
他抓了抓头发,感到无端的烦躁。
也并非无端,他心里其实很明白——是赵景文回来了这件事,让他感到烦躁。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
他只是叶碎金的小厮,赵景文才是叶碎金的夫婿。他有什么立场去嫉妒赵景文?
可他就是嫉妒。
这嫉妒以前还能深藏,甚至可以欺骗自己不存在。
可一天天地,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叶碎金和他之间那无法言传只能意会的亲昵,就越来越妒恨赵景文。
刚才,伙伴们笑他想做将军。
想做将军算是什么野心吗?他的主人都已经是邓州之主了,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终会成为将军。
只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事罢了。
若说野心……
他每日每夜,强烈到身体要爆炸的那些对她的肖想,才真正叫作野心。
叶碎金洗漱出来,看到桌上摆着许多东西,都是叶四叔带回来的,皇帝赏赐的。
都是好东西。四叔说的没错,这一趟非但没亏,还赚了。
丫鬟们笑嘻嘻拥着她过去:“主人快来看。”
身边的丫鬟都不是眼皮子浅的人,依然会赞叹。毕竟是来自京城,皇帝所赐,都非凡品。
“主人你看这个。”丫头拿着一块貂皮吹了口气,皮毛上吹出了一个漩涡,“真好。”
这等品级的貂皮中原少见。叶碎金接过来摸了摸便知道:“这是北疆胡域过来的。”
手感真的是好,这个皇帝她未曾与之照面过,看着是个出手大方的人。
毕竟是连燕云十六州都能送出去的人。
叶碎金道:“正好,给阿锦做一件貂皮披风。”
她说完,原本热闹的房中忽然一静。
叶碎金诧异抬眼,却见丫鬟们都面色怪异地看着她。
她陡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从前在宫里有什么好东西,她都是先想着把最好的给段锦。
一时竟忘记了那是上辈子的事,如今段锦的身份还摆在那儿呢,也不怪丫鬟们愕然。
“算了,他还小。”叶碎金笑着把貂皮递还给丫鬟,“去,给四叔送去。”
丫鬟笑着接过,抱着去了,房中的气氛又恢复了轻松。
叶碎金扒拉了扒拉。
她做了许多年皇后,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能入她眼的东西不多。
直到扒拉出一柄刀。
看着普通,普通的鱼皮鞘,也没有镶金嵌玉。但真正的武人其实都不喜欢在兵器上搞太多花哨。
叶碎金仓啷抽出来,便觉得寒意扑面。
“好刀。”她细看,赞道。
取了根头发吹过去,发丝遇到刀刃便断了,真真的吹毛可断。
“去,给阿锦送过去。”
身边的大丫鬟接过去,笑嘻嘻:“我去。”
她和阿锦年岁差不多,一起长大的,非常熟稔。
如今身边的这些丫鬟,到后来早就嫁人了。叶碎金记不清她嫁得是谁了,只记得嫁得好像还不错。
大约今年就该嫁了吧。
同岁的段锦,却一直不娶,至死未娶。
大丫鬟抱着刀去了段锦住的院子。
院中的小伙子见着她,个个殷勤得不得了。大丫鬟笑吟吟点头,径直去拍了段锦的门:“作什么这么早就关门睡觉?快起来,主人有赏赐给你。”
“主人”二字果真灵验,话音才落,段锦就开了门:“谁睡了,读书呢!”
丫鬟啧了声,踏进房中。
段锦忙推开了窗,又敞着门,才道:“快给我看看。”
丫鬟把刀递给他:“喏。这可是四老爷从京城带过来的,皇帝赏赐的。”
皇帝算什么,重点是叶碎金把皇帝赏的东西又赏给了他。
段锦眉开眼笑地接过来。
丫鬟见他还没铺床,炕桌上果的确有书,便坐到炕上翻了翻:“真在读书啊?”
段锦抽出刀:“是兵书,别乱动。”
兵书是贵重的东西,在叶家也是典藏之物,只有叶家人才能摸得到。丫鬟晓得事,忙缩手。
看了一眼段锦,却怔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