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都深深垂着头,没有一个敢接这话的。

  大将军段锦不仅是皇后的嫡系,甚至可以说是皇后一手抚养长大的。

  他本是路边一乞儿,险些冻饿而死,为少女时代的皇后所救,收留为仆。

  他一身出神入化的枪法,用兵遣将的兵法,皆是皇后所授。

  皇后闺名叶碎金。

  略去中间的几个伪朝,自前前朝兴创科举,问策取才,士庶之分逐渐消失,旧日的千年世家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不复从前。及至后来一代王朝走向没落之时,烽烟四起。各地势力交替更迭,崛起了大大小小许多新的地方豪强。

  叶碎金,邓州叶家堡大小姐,便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世人都知道,若无叶家军,世上未必能有大穆。

  因为大穆开国皇帝不是别人,正是叶家大小姐的夫婿。叶家军,是皇帝立身、起家、争雄的资本。

  叶家大小姐叶碎金自己虽是女儿身,却是一员能征善战的猛将,为着大穆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只当叶大小姐终于击败了旁的女子登上皇后之位时,世上已经再没有叶家军。

  传言,皇后曾抚着身上的翟衣对段将军叹道:“这一身衣裳,是用叶家堡换来的,我不知道值不值。”

  段将军道:“只要是穿在你的身上,对我来说,便没有不值一说。”

  世上虽已无叶家军,却还有大穆将星段锦。

  一日为仆,终身为仆,初心不曾变过。

  有他铁一样的忠诚在,皇后安坐中宫,任他宫闱深处再大的狂风暴雨也不怕。

  只这份皇帝都眼红的忠心,如今也随着他身死而消。

  段将军的遗骨运回京城,皇后坚持开棺与他见了一面——不亲眼看一看,她怎能相信这一回他竟回不来了。

  这一眼便是万年,皇后凝视许久,笑着流下眼泪:“你又打胜仗了。我就知道,你能打赢。”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总是令她骄傲的。

  说完,皇后一口血喷出,人便往棺上倒去。

  亏得皇帝手疾眼快,上前一步将皇后拦腰捞起,才没让她倒在棺上。

  否则,一国皇后倒在臣子身上,记在史书上岂不是个笑话。

  ……

  夜色沉沉垂下。

  高高的宫墙在地上投下厚重的影子。洒在宫道上的月华带着凉意。

  皇帝是个马上皇帝,便到如今也不曾松懈过。他在宫中不坐肩舆,长长的甬道里,便听见他与侍卫铿锵的脚步声。

  穿过一道门,便是皇后的寝宫。

  皇帝到了,先去偏殿。太医不敢离去,一直在这里等着皇帝。

  “梓潼如何了?”皇帝问。

  自那日皇后吐血,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皇后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不仅身上许多旧伤复发,更有油尽灯枯之势,这两日曾一度昏迷不醒,更是凶险。

  太医深深叩首,不敢抬头:“请陛下早做准备。”

  烛光里皇帝的影子静立许久,问:“就没有办法了吗?”

  太医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回话。

  人活一口气,皇后心口的那口气散了,她不想活了,便是扁鹊再世也救不了。

  只一个女人,天底下独一无二,金尊玉贵的,怎地就散了心口的那口气,觉得了无生趣?

  这话又不敢说,甚至一丝猜测的表情都不敢露,只怕帝王之怒,血流成河。

  皇帝,终究也是男人。

  皇后,终究是他的原配发妻。

  皇帝没有再问,让太医退下,他步入了皇后的寝宫。

  重重帷帐,宫娥一层层打起。

  他这皇后,从来不会主动出迎,每次见她,总像是他来觐见她。

  但皇帝从来没什么怨言,他习惯了。

  他走进最里面,看到了他的皇后。

  叶碎金面冲外面侧卧着。

  她的面庞是他从没见过的苍白憔悴,仿佛这些年停驻的时光一下子流尽了。

  昔日里骄傲艳丽如一团烧不尽的火,叶家大小姐如何成了这样。

  皇帝在床边坐下,痴痴看着她,忍不住伸出手去 ,用指背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皇后睁开眼,见是他,又闭上,缓缓地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

  皇帝的心都冷了。

  他终究是人,只要是人,终究是会积久生怨的。

  他嘿然一声,道:“段锦死了,你连夫妻都不愿与我再做,要下去找他是吗?”

  皇后的声音冷冷钝钝:“都是皇帝了,能不能出息点。”

  皇帝道:“我不曾对不起你。我让你做了皇后。”

  皇后哂笑:“我让你做了皇帝。”

  皇帝哑然,许久,他道:“段锦真的是战死的。”

  皇后撑起了身体。

  她接近油尽灯枯,这一撑,拼尽了仅剩的一点力气,颤巍巍地。皇帝忙扶住她转过身来。

  烛光中,皇后一双眸子幽黑似渊,盯着皇帝。

  皇帝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皇后喘息几下,倒匀了气息,问:“阿锦……的乌甲是我亲手所赐,你告诉我,什么样的重弓,能穿透那样的宝甲?”

  重甲在战场上几近无敌。便背上插了几百只羽箭,看起来如刺猬一般,着甲之人其实都不会受伤。

  段锦的心口为利箭穿透,显然是在未着甲之时。

  战场上,又怎么会不着甲,只能是身在大穆军营之中。

  皇帝说:“他们说是胡人的刺客。”

  皇后冷笑。

  皇帝说:“我……我不曾授意。”

  皇后冷笑。

  皇帝终于受不了:“我是皇帝,我是天子。段锦是我的臣子,他效忠于我。我如何会自毁长城。”

  皇后清醒地道:“你不必授意,自是有人能读懂你的心思。”

  她说:“就像他们揣摩你的心思……让大皇子自尽。”

  皇帝脸色大变。

  “我没有!”他嘴唇发抖,“我没有!是睿儿自己想不开,是裴家余孽蛊惑他,让朕的儿子与朕离心!”

  “裴家……余孽?”皇后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事,“真想、想让裴莲活过来亲耳听听,她赔上父亲、弟弟的性命,赔上了整个裴家军给你,最后便只得你一句‘裴家余孽’?”

  她笑到喘不上气:“这世上如果有一个女人比我更蠢,除了裴莲没有别人了。”

  “她还不如我。”

  “她……她是真的爱你。”

  她笑得太厉害,连吐了两口血。

  苍白的唇上染了血,陡然艳丽了起来。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叶家堡大小姐。

  皇帝呆了半晌,问:“那你呢?”

  皇后觉得可笑:“你猜?”

  皇帝忍无可忍:“叶碎金!我是你的夫君!”

  皇后觉得更可笑了。

  “当了几年皇帝,脑袋便失忆了?”皇后笑得咬牙切齿,“赵狗儿!你这低贱的赘婿!”

  “我!才是你的妻主!”

  皇帝的脸色铁青。

  赵狗儿这个名字如今哪还有人敢提?

  如今世上只有大穆开国皇帝赵景文。

  他卑贱狼狈的过去早已经深埋,世间万人都要敬仰他。

  只除了她。

  她永远,永永远远,都是俯视他。

  “我不信。”他说,“你若不爱我,当年为什么择我为婿?”

  他的人吹嘘帝后伉俪情深,都吹皇帝龙潜于野,吹当年皇后慧眼识英。

  成为叶家大小姐的夫婿,的确是赵景文这一生命运的转折点。

  “当年?”叶碎金陷入了回忆,想了片刻,才想起来,“哦,当年。”

  “什么慧眼识英,不过是往脸上贴金罢了,也显得我不是那么难看。”

  “当年我挑中你,不过是矬子里面拔将军,瞧你长得好看罢了。”

  “赵狗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打擂第一天你便已在擂台下观看了。你站在人群里,以为我看不到你?以为我记不住你?我都看到了。”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她吐着血,笑着揭穿了皇帝的老底,“一个乞丐。”

  皇帝退后了一步,刹那为过去的记忆裹挟。

  乞丐赵狗儿在擂台下呆呆地仰视那一身孝服赛雪,人却激烈胜火的叶家堡大小姐。

  叶大小姐若门当户对地正经招亲,他是不敢妄想的。

  可她打擂招亲啊!她打擂招亲!

  赵狗儿看了两天,看明白了叶大小姐的功夫有多厉害,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做梦。

  如果万一呢?

  赵狗儿半夜爬进别人家院子,偷了身整齐衣裳,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把身上的泥垢搓干净。第二天,清清爽爽的一个俊俏青年上了台。

  只会三脚猫把式的赵狗儿当然两下子就被叶大小姐打趴下。毕竟那时候他还未得赵大小姐亲传的叶家枪法。

  就在他趴在擂台上觉得梦醒的时候,叶大小姐把他拎了起来:“行了,就你了。”

  台下一片哗然。

  先前打擂输了的男人们当然不干。

  叶大小姐理直气壮:“我是打擂招亲,我没说一定要能打赢我的。”

  “我是招婿,我不是招拳师!”

  “他生得好看!”

  是了,根本没有什么慧眼识英。

  叶大小姐挑中了他,不过是因为他生得好看。

  因为她以女儿身继承叶家堡,需要坐产招夫。

  因为她要找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能力觊觎侵吞叶家堡的男人。

  她还要这个男人得看得顺眼,毕竟是要作枕边人。

  一切都是因为他符合了她所有的需要。

  只是当时的叶大小姐也想不到,从这天开始,这个男人用叶家堡成就了他自己的一生。

第2章 处置

  皇帝带着狼狈离去。

  叶碎金望着他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却扯不出笑来。

  刚才的对话已经耗尽她的余力。

  她颓然躺下,任生命力慢慢流失。

  朦胧中,又看见了段锦。

  三十许的男人,军功赫赫,位高权重,却伏下身去,额头碰触她鞋尖的珍珠。

  “主人,阿锦要出战了。”

  “此去,未必能归,主人要保重。”

  “吴氏已有身孕,我若回不来,请主人处置吧。”

  ……

  ……

  等等,他说什么?

  他说“处置”?

  她当时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心。

  她要在朝堂上为他争粮草,争军备,争太多东西。

  在这许多事情中,吴氏一个没有名分身份地位的女子实在微不足道。她一心只念着他的安危,忽略了什么?

  叶碎金陡然醒了过来,不知道睡了多久,还是昏过去多久,一身冷汗。

  一开口,声音嘶哑:“来人!来人!”

  宫人快步上前:“娘娘?”

  叶碎金问:“吴氏何在?”

  天下姓吴的妇人很多,外命妇姓吴的也不少。但皇后直接唤作“吴氏”不加指代的,只有一个吴氏。

  “段夫人吗?”宫人回道,“她在将军府。”

  叶碎金抬眼:“什么段夫人?”

  吴氏什么时候成了段夫人?谁许她做段夫人的?

  段锦从来都没给过她名分。

  “是陛下恩封的。”宫人道,“在将军大葬之后……”

  叶碎金喘不上气来,脑子也跟着变慢了,喘了两息,才消化了信息。

  是了,赵景文惯会做这种表面功夫收拢人心的。这很是他的风格。

  “我要见吴氏!”她咬牙道。

  宫人吃惊:“现在?”

  已经是半夜,宫城已落锁。

  皇后……已经没有能力打开那道锁了。

  叶碎金脑子渐渐清醒。

  “去,跟赵景文说,我要见吴氏最后一面。”她说。

  吴氏如今算是段锦的未亡人,她这么说,想来皇帝不会拒绝,会特旨开宫城。

  毕竟他还有一个与皇后伉俪情深的名声,要写进史书里。

  宫人领命去了。

  叶碎金积攒了半天力气,强撑着起来:“来人……给我准备……”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最后的一点时间,一点力气,要把阿锦交待的事完成才行。

  吴氏被带到中宫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好了。

  她一进门就被按住。

  满心来见皇后最后一面的吴氏骇然失色:“娘娘?”

  皇后坐在鸾座上,墨瞳如渊,盯着这个年轻女人的脸。

  宫人们熟悉吴氏,所以并不惊讶。但若一个从没见过她的人同时见到她与皇后,必会大吃一惊——吴氏的面孔,竟和皇后生得有八九分像!

  活脱脱便是皇后年轻时候的模样。

  吴氏本也因此出名。

  只宫人们更加熟悉皇后,所以看得出来,在相似之外,这个女人眉眼间并没有皇后的气势。

  像的终究只是皮相。

  但这也已经很恶心了。

  因为她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乐女。

  她是皇帝乐滋滋地带到皇后面前的:“你瞧瞧,我发现了个什么?”

  皇后当时便被恶心到了。

  因为吴氏身份低微,注定了只能当男人的玩物。不管是哪个男人,玩弄起吴氏来,都简直如同在玩弄皇后。

  朝中她对头不少,这些男人纵然明面上不会表现出来,暗地里未必没有起过这种龌龊心思。

  男人这种东西是这样的。

  当他们无法用别的方式打败一个女人的时候,就更意淫想通过进入和占有的方式来宣告自己获胜。

  这种胜利仿佛有无限的快乐。

  当时叶碎金就很想一巴掌抽到皇帝脸上去,抽烂他那张带着恶意的笑脸。

  其实当时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赐死吴氏。

  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小乐女又何其无辜,到底是一条命。

  最后,是乐滋滋瞧热闹的皇帝给出了解决方式。

  “赐给阿锦吧。”他说,“阿锦年纪不小了,还不肯娶妻,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吧。”

  皇帝的嘴角带着嘲讽和恶意,几乎是在明目张胆指责她和段锦“不清楚”了。

  朝野间的确是有一些关于她和阿锦的流言,说的跟那么回事似的。

  叶碎金身正不怕影斜,从来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强权之下,那些流言也只敢在阴影中暗暗流传,若去计较,反倒真像有了什么似的。

  皇帝的提议也很恶心,但叶碎金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即便是把吴氏放在身边,深宫中想要一个宫人消失,也并不是难事。何况宫中还有皇帝。

  若皇帝幸了她,更恶心。

  在几种恶心中,叶碎金只能选择最轻的那一种。

  “让阿锦自己决定。”她说,“他若愿意收他,就给他。”

  段锦不婚不娶,至今没有家室。叶碎金自然是希望他能有妻有妾,开枝散叶的。但她也不想强迫他。

  只是她没想到,段锦进宫来,看见了吴氏就停住了脚步凝视。

  他的唇角甚至有温柔的笑意。

  他的目光也温柔,还带着怀念。

  当叶碎金说要把吴氏赏给他时,他便欣然接受了,没有一丝不情愿。

  后来,便有了大将军段锦盛宠吴氏的说法。

  叶碎金把他叫到眼前:“你若真喜欢她,我认她作个义妹、义女,给她个出身,正经的做个夫妻也好。”

  段锦却说:“她不配。”

  叶碎金道:“那也做个正经的妾,要万一有孩子呢,好歹给个名分。”

  孩子的母亲总是需要名分的,要不然难看的是孩子。好歹给个妾的名分,也胜过生母是个女伎。

  段锦却说:“主人别管我了。”

  明明是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在她面前却仿佛永远都是叶家堡那个给她牵马擎旗的少年。

  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叶家堡的人早就散了,或者死了,或者就变成了皇帝的人,唯独他的身上却仿佛烙下了“叶家堡”三个字,永远洗不掉、剥不离。

  昔日的家将旧部早就改口,唤她作“娘娘”。

  只有他,始终唤她“主人”——

  “我不改口。”

  “大家都不再管主人叫主人了。但对阿锦来说,主人永远是主人。”

  “我不改。”

  记忆陡然散去,眼前是吴氏惊恐却强作镇定的面孔。

  叶碎金伸出手去,宫人忙搀扶。她扶着宫人的手,一步步走到了吴氏的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肖似她的女人。

  “段麟……是谁的孩子?”

  段锦出征时她刚有孕,段锦出征两年,那孩子已经周岁。

  爱屋自然会及乌,叶碎金亲自赐名段麟——段锦的麟儿。

  吴氏挣扎的动作猛地滞住。

  “是、自然是、是将军的孩子啊。”她哭起来,梨花带雨,“我和麟儿,是将军留在世间唯一的念想了。”

  不愧是乐女,唱念做打俱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