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乌静思手里却没有军队,所有的兽兵都被吴不赊调出山了,三万经过训练也有武器的追风军驻在追风城里,即便他们得信赶来,三百多里的路程,行军至少要两天,而吴军离双蛟口已不过五十里。吴军是从侧面穿过来的,所以下游的村镇巡哨没有发觉,到发觉时已经晚了。乌静思没有办法,只有紧急召集双蛟口周围在册的追风军,加上一部分壮健的乡兵,集中在南山坳,竭力挡一下,给追风军和山外的吴不赊争取一点点时间。

虽然成功鼓起了这十万追风军的斗志,但能不能挡住吴军的突击,乌静思心中半点儿把握也没有。

南山坳,地如其名,穿过这个山坳,便可看到繁华的双蛟口。坳口不宽,仅容双马并行通过,两侧是连绵的山包,都不是很高,不走坳口,不负重,这些山包很容易翻越,要拦住吴军,不但耍阻死坳口,还要在两侧的山包上布防。

十万追风军虽然没有武器,不过好歹训练过一段时间,而且军中将佐大部分出自昔日朔风国那八千战俘,都是些久经战火的老兵,熟悉战争,建立起的指挥体系相当严整,布置的防线也十分合理完善。

十万追风军,按编制有十名偏将,但追风军无战功,一直没有将军,只设了两名副将,张猛,周江。张猛统率守城的三万追风军,另外二十七万在册而不归建制的追风军由周江统率。乌静思征召追风军,军令便是由周江传下去的。这会儿,这十万追风军也是由周江统率。乌静思鼓动起人心,具体的指挥,便交给周江负责。

周江三十出头,个子不高,结实壮悍,为人沉毅少言,但头脑非常灵活,属于那种讷言敏行的人。牛八角就非常喜欢他。

周江把十万追风军分为二十个营,八个营四万人散在两翼,沿着两侧山包布成防线。十二个营六万人守在坳口,其中两个营一万人在坳口前列成方阵,正面拦截,剩余十个营五万人布在坳口两面山坡上。

周江知道,缺少武器的追风军绝不可能是吴军的对手,要想成功拦截住吴军,唯有勇气、决心,和不断往里投入的人命。他的打法是,正面拦截的方阵一旦崩溃,两侧的山包上就各投下一个营,利用山坡,借势狂冲,再一次堵住坳口,投入的两个营死光了,就再投入两个营,一直到十二个营死光了为止。

铁血军人,军人铁血。

乌静思虽然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提到“死光为止”四个字,心中仍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周江眼中却只是冰冷的光,带着一点点异样的闪烁,便如一柄森冷的剑,印出了一星血光。

吴军秘密偷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且也知道吴不赊的兽兵全在双余城外与赵军苦战,以为不会受到阻挡。他们突见前面坳口有军队拦路,着实吃了一惊,不过在看清追风军手中的装备后,立时就松了口气——木盾、竹枪,布衣、草帽,人是不少,列出的阵也像模像样,可一把刀也没有的军队,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做军队。

吴军主将钟山晚,是吴国军界的一颗新星,将门之后,年轻骄横,但家学渊博,深明军略,作战每不依常规,极爱冒险。吴军以十万轻兵疾进突袭,就是他的主意。看了前面追风阵的战阵,他哈哈狂笑:“吴妖国中无兵,以流民充兵,这也叫军队吗?不要犹豫,给我冲过去,进双蛟口吃中饭。”

南山坳整体如一个长脖子水葫芦,入了坳口,霍然开阔。颈部一段,却颇为狭窄,周江一个万人方阵堵在坳口,把坳口塞得严严实实,却在前面留下了长长一段脖子。钟山晚虽有十万大军,一次却无法投入太多兵力,不过他确信,面对兵器都不齐全的追风军,前军五千人一个冲锋,就可以冲破坳口。

吴军冲到八十步时,开始放箭,追风军没有刀枪,自然也不会有制式铁盾,列在最前面的是一片木板,大部分是门板,也有柜子门,有几扇柜门还涂着新鲜的红漆,估计是新娘子的嫁妆被拆来了,虽然看上去不伦不类,挡箭还行。吴军的箭雨并没有给追风军带来很大的损伤,箭镞打在木板上,只听到“叮叮当当”的脆响,痛叫声很少。

吴军放了两轮箭,呐喊着发起了冲锋,吴军训练有素,冲锋时跑得极快。百步以内到接阵,是敌军箭雨遮盖的范围,跑得越慢,挨的箭就越多,跑得快,才能最大程度地躲避箭雨。箭雨并没有落下。敌军不但没有刀枪,也没有弓箭,一些脑子灵光的吴军士兵首先明白过来,兴奋得大叫:“冲啊!冲垮他们。”

吴军好比嫖客看见了妓院,跑得更欢了,追风军果然没有一支箭射出来,最前面的吴军距追风军的门板盾墙已只有十步,就在这时,奇异的破风声突地响起,这种破风声绝不是箭,只要略有经验的士兵就可以拿全副身家性命和任何人打赌。

吴军士兵惊异地抬头。确实不是箭,这世上不可能有这么长这么大的箭,而是竹矛,长约丈许的竹矛,粗如儿臂,密密麻麻,带着奇异的呼啸,遮盖了半片天空。

这是周江能找到的、威力最大的武器。惨呼声冲天而起,冲在最前面的百余名吴军尽数被竹矛覆盖,有的透胸而入,当场死亡,更多的却是被穿透肩臂、大腿,甚或是钉穿了脚掌,一时死不了,恐惧和疼痛却让他们惨呼不绝。

吴军没想到追风军还隐伏有这么一手绝招,攻势重重顿了一下,仿如洪水撞上了堤坝,但后阵催战的鼓声很快打消了这种迟疑,浪头复又涌起。吴军不顾一切,冒着如雨的竹矛往前冲,在付出数百人伤亡的代价下,终于与追风军前阵撞在了一起。

吴军手中锋利的钢刀三两下就劈开了门板,门板后的追风军却并不后退,有的身边有木枪,有的腰间有菜刀,也有少部分手中什么也没有,却就那么空着手扑上来,抱住吴军士兵的腰,掐他们的脖子,咬他们的耳朵。这是一群疯子,这种疯狂的打法让吴军的攻势再顿了一下。但吴军此次来偷袭的,都是百战精锐,吓是吓不住的,稍一愣神,手中刀剑便毫不留情地砍了下去。

追风军的方阵每五百人一列,几乎是一个照面,最前面的五百人就倒下三百多,飞溅的血,霎时就染红了坳口略带黑色的土地。然而后面的追风军并没有被吓住,更没有人后退,成排的竹矛、木枪疯狂地往前刺。这些人,明打明就是些新兵蛋子,紧张的手、苍白的脸、愤怒中带着畏怯的眼神,所有这些,都说明他们从来没有打过仗,更没有杀过人,但他们却不肯往后退,手中的竹矛、木枪没有什么招式,甚至没有什么准头,就是不停地往前刺。边刺,一些人口中还在不断地念叨。耳朵灵光些的吴军在多听得两遍后,终于听了个大概:“为了俺娘。”

“想欺负俺媳妇,俺跟你拼了。”

“想抢我的牛,我捅死你。”

乱七八糟的话,非常搞笑,但那些通红的眼睛却让吴军士兵笑不出来。

这些追风军,他们不是战士,他们只是儿子、丈夫、兄弟,和一个个贫寒的小家的主人。他们未曾经过战士应有的训练,甚至没有战士手中应有的刀枪,但为了家人,为了身后的家园,他们却像最英勇的战士一样勇往直前,拼死战斗。

追风军的杀伤力并不强,他们手中的竹矛、木枪本就不甚锋利,而且他们杀敌的技巧也太差,倒下一个吴军士兵,至少有五到七个追风军士兵先行倒下。但吴军的攻势突然就停滞了,仿佛一柄砍卷了刃的钢刀,再不复先前的锋锐。

坳口的僵持让钟山晚莫名其妙。他站在一个山包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战场的全貌。追风阵的方阵已凹进去老大一块,有些地方,追风军的防线已经非常薄弱。在钟山晚眼里,那样的防线,就是一张纸,吴军只要努一把力,一个急冲,就能轻易把它撕裂,可吴军就是冲不过去。

追风军的抛矛手一直在不停地抛射,持续不断地给吴军造成死伤,但钟山晚绝不认为这个是吴军冲不动的原因,两军纠缠,即便把追风军换成精锐的吴军,杀伤力也不会太大,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又看了一会儿,钟山晚再无法忍受,下令鸣金。

“撤下来,撤下来!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撞了鬼。”他一直是骄傲而冷静的,这种大发雷霆的时候并不多见,传令的亲兵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吴军一开始冲锋,乌静思的心便悬到了嗓子眼儿,他虽然相信追风军会为了家人、家园而战,但实力悬殊太大了,木枪怎么抵得过钢刀,新兵怎么斗得过老兵?他生怕吴军一个冲锋,追风军就会彻底崩溃。但他害怕的情形并没有出现,追凤军的抛矛手首先给吴军造成了杀伤,随后接战,追风军也没有后退,更没有崩溃。是的,追风军成片倒下,但更多的追风军士兵拥了上去,最后,吴军竟然鸣金退兵了。

战斗的过程其实并不长,在乌静思眼里,却仿佛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

“敌军退兵了!好样的,你们是好样的!”乌静思欢喜狂叫,全身颤抖,眼眶里闪着泪花。

周江却不像他那么激动,他知道,吴军的第二次冲锋马上就会来,立刻下令:“第一、第二营退入坳口休整,伤兵和尸体全部带回去。剥下吴军的战甲和刀枪,尸体丢在路上,吴军要想再战,就踩着他们自己人的尸体冲上来吧。”

乌静思激动的情绪终于略微平息,道:“这样是不是太不人道了?”

周江冷然摇头:“活着才有人道,死人没有人道。”

乌静思哑然,平日辩论,文人出口成章,但在铁血的战场,文人却辩不过铁血的军人。

血战余生的追风军从坳口退了出去,战场清空,把吴军的尸体丢在路前。两边坡上早已热血沸腾的追风军第三营、第四营即刻冲了下来,再一次布成了方阵。

战果也飞快报了上来,这一战,追风军死亡将近两千人,伤残或重伤不能再战者也有差不多两千,还能一战者,六千出头,但大都身上有伤。

吴军也丢下了一千多具尸体和一些重伤者。双方战损比约是四比一,这个战果,乌静思听得心痛,周江却认为非常不错。

“杀过一次人,受过一次伤,就是老兵,这六千人如果不死,有了刀枪后,他们就是追风军未来最坚实的底子。”

“我一定会请大王给他们配备刀枪的,只要撑过这一仗,一定!”乌静思咬着牙齿,仿佛在发誓。

这会儿,钟山晚也终于弄清了吴军攻势不利的原因。百战精锐的吴军,面对竹矛、木枪的追风军,竟然产生了敬畏的情绪,杀了一个又一个,追风军的悍不畏死,竟然让他们手软了。

“把校尉以上的将佐全都杀了,悬首示众!”钟山晚气急败坏,“你们的刀发软,我的刀却绝不会发软。”

虽然气急,钟山晚却没有马上发起攻击,因为吴军的尸体塞住了进攻的道路,尤其是一些重伤未死的,还在尸体堆里不停地哀号。如果让吴军踩着他们的身体往前冲,必然大大挫伤士兵的情绪。虽然明明看到追风军在换防,山坡上冲下来的追风军还有些乱哄哄的,若是冲得快,不等他们列好阵,说不定就可以冲过去。钟山晚还是咬牙忍住了这种诱惑,先让人清空了进攻的道路,这才重新发起进攻,但这会儿追风军早已列好了阵势,严阵以待了。

“对面的妖兵,就是一帮流民,他们没受过训练,甚至连刀枪都没有,而你们呢?你们是吴军精锐,如果连这帮流民都打不过,你们还有脸活着吗?”钟山晚锐利的眼神扫视着五千精兵,猛地挥手,“我会亲自为你们擂鼓,但绝不会下令鸣金,或者冲过去,或者战死,你们只有这两个选择。给我冲!”

“冲啊!”吴军发起了决死的冲锋;钟山晚亲自擂鼓,更让他们狂热的情绪上升到了顶峰。

坳口布阵的第三营、第四营先前在坡上观战,第一营、第二营与吴军的血战,让他们吸取到了宝贵的经验,也更激起了他们誓死保卫家园的斗志。第一营、第二营能打退吴军,他们为什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