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地处通衢,商旅众多,世道又不太平,保镖业便十分兴旺。一座城里,居然有七家镖局,其中以张武威的武威镖局最大。张武威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揽去了三分之一的生意,还觉得不够,想创一个七星联镖,七家镖局联手,同进同退,共同抬价。这本来是件好事,其它五家镖局也差不多都同意了,惟有王虎山坚决不同意。王虎山觉得张武威为人不地道,做事不择手段,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合作。王虎山坚决不同意加入,其它五家镖局也就犹犹豫豫,这让张武威很恼火,曾放言要对付虎山镖局,加上这两次遭遇山贼都比较奇怪,所以猜测是张武威搞的鬼。

说到做生意,吴不赊是成精八百年的老怪,明白前因后果,他立即肯定,铁定是张武威弄的鬼。两次山贼劫镖,只是小教训,这次才是真正的绝户计,只盼王虎山能请来几个高手帮镖。

傍黑时分,王虎山才回来。王小玉迎上去道:“爹,怎么样?”

王虎山黑着一张脸,摇摇头。

“没碰到人?”王小玉不死心,“擎天剑文叔我昨天还看见了啊!双刀吕大胖子好像是要娶第八房小妾,应该也在家啊!”

“都在家。”王虎山嘿嘿一笑,“不过有的卧床三日了,说是只剩了一口气;有的喝醉酒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哈哈哈。”说到后来,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脸上却是一脸悲愤之色。

“他们都给张武威收买了。”王小玉明白了,一张脸胀得通红,“怎么能这样呢?姓文的上次请爹爹帮忙,爹还替他挨了一刀,姓吕的……”

“不要说了。”王虎山低喝。

“都是一群不讲义气的王八蛋!”盖一仑怒骂。

“那现在怎么办?”王小玉叫道,“要不舍着退一成的镖银,退了镖。”

“难道白赔一千两银子?”盖一仑瞪着眼问。

“那你说怎么办?”王小玉也瞪着他,“这明摆着就是个陷阱,姓张的就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盖一仑呼呼喘气,拳头捏得格格响,却是毫无办法。王小玉看着王虎山道:“爹!”

“别说我们拿不出一千银子来退镖,就算拿得出,退了镖,虎山镖局的牌子也砸了。”王虎山眼中射出锐光,“明日起镖。”

“起镖?”王小玉惊呼一声,盖一仑和边上的镖师也全都吃惊地看着王虎山。明摆着这是个陷阱,张武威肯定安排了人手在前路劫镖,怎么还能眼睁睁往里面跳呢?

“起镖!”王虎山重复一句,眼光坚凝如山,“大家都到厅里来,我有话说。”

吴不赊远远地站在月洞门口,所有的话都听在耳里,他也有些吃惊,看着王虎山迈步进厅,生满白发的头微微昂着,腰板如标枪般挺得笔直,吴不赊突然就明白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可以叫我死,但休想让我屈服。

虎山镖局不算大,镖师、趟子手全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个人,所有人都给叫进厅中,王虎山给每个镖师发了三倍的薪酬,一抱拳,道:“从今夜起,虎山镖局就没有了,没有诸位相帮,虎山镖局也走不到今天,我这里多谢了。”

王虎山的意思很明白,这趟镖是个陷阱,他要面对着陷阱跳下去,但不会拖累其他人,虎山镖局从今夜起没有了,账也和大家结清了,他王虎山的事,从此和别人无关。无论生,还是死。

众镖师激情汹涌,一个镖师道:“总镖头……”

王虎山猛地举手,拦住他的话头,缓缓看向众镖师,道:“大家要还看得起我王虎山,那就什么都不要说。”

话说到这份上,众镖师还能说什么,黯然而退,随即纷纷离开。

在与王虎山相遇之前,吴不赊从来不知道义气是个什么东西,他眼里只有利益,心里只装着一把算盘,任何事,都一定要先到算盘上拨一下,有赚才做,亏本不干。但这会儿,看着一众镖师纷纷离去,他却忍不住暗骂:“都是些没义气的王八蛋。”

吴不赊更恨自己,顺逆两气一天斗两次,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两股气的力量都在变粗增强,虽然他的身体吃了苦头,两股气却在战争中日渐强大。果然是苦练不如实战啊,如果两气不相斗,别说二气合一,只要任一股气能顺利运转,他至少也能挤进三流高手之列。别说三流不是高手,三流玄功比二流武功还要管用得多,起码能御风而行。

“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躺在床上,吴不赊暗暗发狠。子时到,阳气发动,他一咬牙,运起追风诀,强力助功。在他运功催动下,顺行的气奋力上攻,但逆行的气却也是死战不退。吴不赊不信那个邪,强忍着痛,不顾一切地催功猛冲,猛地一下大震,一个身子直弹起来,口喷鲜血,昏了过去。

悠悠醒转后,全身瘫痪欲死,肚中情形也是一样,仍是顺逆对峙,互不相让。吴不赊彻底死了心,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

给院中响动惊醒时,他睁开眼,天已经亮了,身上有了点儿力气。吴不赊爬起来,到外进院子里一看,盖一仑已把五口大箱子装在了一辆大车上,王小玉也换了劲装,在一边帮着绑绳子,显然也要跟去。镖若失,十万两银子,无论如何都是赔不起的,生不如死,那就父女夫妻死做一堆。

王虎山在一边吸着一杆大烟锅,刀背在背上。转头看见吴不赊,他走过来,道:“吴小哥起来了啊?这些日子照顾不周,实在不好意思。”他脸上还带着几分歉意的笑,吴不赊看着他的脸,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装好车,王虎山冲吴不赊一抱拳,喝声“起镖”,王小玉打开院门,却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

院门外站着一群人,都是昨夜离开的镖师和趟子手,个个装束齐整,手执武器。王虎山跨上一步,叫道:“你们——”

“总镖头,借你一句话。”最前面年纪最大的镖师一抱拳,“你若还看得起我们,那就什么话都不要说。”

看着一众镖师坚定的眼神,王虎山嘴唇颤抖,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老镖师接过盖一仑手中的镖旗,高喝一声:“起镖!”众镖师齐声助威,镖车吱吱呀呀推了出去,忽听得一声叫:“等等我。”

只见陆小四从街角飞步而来,到近前一把抢过老镖师手中的镖旗:“这可是我的活。”王虎山变了脸色,喝道:“小四,你是家中独子,还有老母要奉养,绝对不能去。”

“总镖头,你看这里。”陆小四指着额头上一个包,“这是我娘打的。昨夜我送银子回去,娘知道了原委,当头就给了我这一棍子。娘说,人无仁义,猪狗不如,这么多年来,总镖头一直关照我们,我没什么本事,总镖头却始终留着我,让我能养家糊口,现在虎山镖局暂时有了困难,我若做缩头乌龟,娘说了,她会亲手打死我。”说到这里,脸突地一红,“而且我有后了,我媳妇昨夜跟我说,她有了身孕,总镖头昨夜又多给了那么多银子,我再也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有种了啊,那就好1”老镖师暴喝一声,“把招子放亮了,前头趟路。”

“好咧!”陆小四脆应一声,当先便行。镖队启动,慢慢远去。吴不赊站了好久,没力气了,又在门槛上坐下来。他手足稀软,心里却像烧开的水,不停地翻滚。小时候读私塾,先生说过一句话: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独往也。吴不赊嗤之以鼻,顺口一改:利之所在,虽千万人,吾独抢也。把先生气得胡子翘到了头顶上。这么多年来,吴不赊一直这么想,也一直这么做,他人生的信条就是无利不起早。但这会儿,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颠倒了。

这世间的每个人,心里一定都有一把算盘,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把所有的东西换成珠子放到算盘上,去随着利益得失而拨动。在有些人心里,正义,热血,良心,这些东西不能买卖。也许这样的人很少,但他们,却是这世间的脊梁。

当黑暗笼罩一切,当厄运横来,就是这铁一样的脊梁,挺立于天地间,光芒万丈,指引着人类最后一丝良心的回归。

吴不赊心里,有一股热血在翻腾着,他只想跳起来,只想仰天狂啸,只想做点什么,但那该死的顺逆二气却死死地缠住了他,让他什么也不能做。

午时,顺逆二气又发作了一次,恨极了的吴不赊只想找把刀,一刀把自己剖开,把那两股气像揪泥鳅一样揪出来,斩成千万段。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真的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去死?吴不赊平日自负智计,但这会儿绞尽脑汁,却想不出半点儿办法。

他无意识地拿出《追风谱》,胡乱往下翻,忽然看到一段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生天地间,阴阳二气而已,阴阳平衡,人身之常,然时分四季,天有寒暑,人身阴阳亦因时消长,此时当行补泄之法,以合天地之理……

这段话后面,是补阴泄阳的各种方法,其中有一法,是以金针强行压制阴气或阳气,使过强的一气不动,以补足另一气。

看到这个法子,吴不赊眼前一亮。顺为阳,逆为阴,他体内顺逆二气,其实就是阴阳二气,二气争锋,所以他动弹不得。但如果压制其中一气呢?想到这里,他一颗心怦怦狂跳,忙取出银针,依照谱中所说的穴位封住膻中穴,再运起追风诀,阳气顺行,下会阴上命门。阳气一动,阴气立动,冲到膻中穴处被封住了,冲不上去,阳气却一口气冲上来,过百汇,一泄而下,到膻中穴处一阻,便往六阳经中钻过,出左手,肩上背下,最后从右腿钻回来。但到腹中时,阳气被阴气所阻,过不去了,只能在左手右脚之间来回窜动。

阳气一能动,追风诀立即就能用了,吴不赊直跳起来,却斜斜一栽。他这才发现,自己成了偏瘫,左手右脚中的气流轰隆隆运转,充盈着无边的力道,但右手左脚却和两气僵持时一样,全无力气。

偏瘫没关系,只要追风诀能用。吴不赊试着摄了一下风,一股风急掠而来,只是有些往左偏。得,风也成偏瘫了,他也不管,偏瘫的风总比无风好。不过有个烦人的地方,就是追风步不能用,成了单脚跳。他御风而起,一只脚在半空中乱跳,像个跳大神的神棍,左手使追风剑也不习惯,但再不习惯,哪怕是乱刺,灌注了玄功的剑招也不是一般人招架得住的。

吴不赊现在等于是半个人,但这是拥有玄功道术的半个人,再不是先前的半死人。半死人只能看着王虎山一行人等死,拥有玄功道术的半个人却能大大助他们一臂之力。如果张武威找来劫道的人只是普通山贼的话,半个人都不用,半只手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