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洛心中一寒,知道这双坚毅的眼睛后面,是颗无人可以阻拦的野心。
他低着头道:“娘娘对小臣的恩德,小臣不敢或忘。”
武约叹了口气,摸着橘树的叶子,很久都没有说话。
李洛不敢看她,过了半晌,壮着胆子道:“这里夜寒露重,娘娘不如移驾到房中…”
武约道:“不必了。我今夜来找你,原不过就想叙叙旧而已。
“李洛,难道你我之间,真的就只能谈这些…这些废话不成?”说到后面,语气里头一次有些落寞。
李洛知道她定是因自己出首告状之事而来。
他本已铁了心,要做就做到底,给武约看看,但一来积威之下不敢妄言,二来武约都不开口,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得道:“是,娘娘见谅。小臣…小臣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
武约道:“你我也算相识多年的老友,我自问遍览群臣,识穷天下,有的时候却怎么也看不懂你…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李洛,真正的想法…那日你上书之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李洛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来了!”当下拱手道:“是。娘娘今日不来,小臣也会找机会跟娘娘说的。
“林芑云落到玄奘手里之事,小臣已经在给娘娘的信中说得很明白。
“当时小臣想的是借娘娘之势要回林芑云,但没想到,皇上对林芑云…咳…隆宠有加,亲自过问,而玄奘也立即将林芑云送归皇上。小臣当时想——”
他引着武约向园中一处石桌石凳走去,一面道:“小臣想,关于娘娘要林芑云相助之事,本无可厚非,然而若由林芑云自己说出来,反倒显得娘娘不够…小臣大胆——似乎不够光明磊落…”
武约回头看他一眼,李洛忙道:“小臣冒犯了,请娘娘处罚。”
武约看着他,笑盈盈地坐了,把玩着腰带上系的玉蝉,道:“李洛啊,你真的长大了,对我也会耍心计了,很好,很好。”
李洛忙道:“小臣怎会对娘娘耍心计…”
武约手一挥,截断他的话,道:“这有什么,我又没说不好。好,好得很。
“你平日就是太老实了一点。在朝为官,太老实只会被人欺负,我再有能耐,也不能永远维护着你,是不是?如今能耍点心机,可算成熟了不少。那份奏折,不巧得很,我也看了…”
说到这里,她眼往李洛身上一瞥,眼神仿佛在说:不就是呈给皇上的密折么?我想看还不是就看了?
李洛脑门上又暴出层层细汗。
他写奏折时确实有与武约划开界线的想法,但没想到武约真的手眼通天,看得到皇上的密折,更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亲自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只听武约继续不碱不淡地道:“几个月不见,你的文笔长进了不少啊。嗯…你写‘林氏芑云长于草莽之间,然见识非凡,心智甚高,小节虽有疏漏,难得于大节处明辨是非’,这考语可不得了啊。
“你写‘武氏欲收之于私幕之中,其行不可取,其意不可知,其心不可测’,很好,很好。李淳风和长孙无忌要是早日见到你这篇奏折,只怕作梦都要笑醒。
“你又写‘臣屡泽其恩,目受其蔽,虽无主导之心,亦有参与之实。每每梦醒,念及君恩,思之愈惧…’啧啧,写得多好!唉,看来姐姐以前是太小窥了你呀。”说着忍不住伸手拍了两下掌。
李洛一咬牙,单膝跪下,颤声道:“娘娘,请听小臣一言!”
武约瞪牢了他,斩钉截铁地道:“你不要说!我大概也猜得到你要说什么。我今日来,并不是想要问你什么的,我只是来道个谢。”
李洛诧异地道:“道谢?”
一阵风吹来,吹得园中的树呼啦啦地响,便有无数树叶飘落,窸窸窣窣洒在两人身旁。
武约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伸手理理吹散的头发,道:“你上的书,上得很好啊。多承你情了。皇上原先放心不下我,因为怕我跟朝中大臣交游过深,怕我私藏门客…
“哈哈,你跟我交游过深,朝中的人都知道,只是谁也不说出来。如今你突然上书,把此事放到太阳底下晒,那可多好?”
她突然放松了身体,不再如平时一样正襟危坐,反而双手抱在胸前,仰头看天,一只脚在地上轻轻点着。
李洛已经十几年不见她这样子轻松,着实吓了一大跳。
只听武约道:“好了,现在皇上可知道我的底细了。原来私藏的也只是女子而已,原来结交的人也可如此轻易的背离——原来武约也没多大本事嘛,哈哈,哈哈!”
她笑了两声,忽地弯下腰,凑近了李洛,低声道:“我不怕跟你明说,皇上本来准备就在洛阳拿我开刀…
“密旨早已拟好,准备接旨的就是长孙无忌跟楮遂良二人。没想到你此时突然上书,打乱了全盘的计画,呵呵,呵呵!”
李洛没想到她与皇上的关系已经到了图穷匕现的地步,背上一阵阵发寒,道:“这…这是真的?”
武约妩媚一笑,眼眸如丝,低声道:“怎么不是真的,难道姐姐还会骗你么?”
她越凑越近,鼻尖几乎就抵上了李洛的鼻尖。
李洛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汗如雨下,心中一片迷乱,偏偏不敢动分毫。
李洛忽地脸上一冷,武约的手摸了上来,轻柔地抚摩着,继续道:“你的脸真是烫啊,你心里在怕什么呢?
“嘿嘿,我却不那么怕了,因为有乖弟弟的上书,姐姐我已不再是皇上最关心的人。你猜…你猜他现在在想什么?嘿嘿,谅你也猜不到…”
李洛拼命忍着脸上被武约摸到的地方又酸又痒的感觉,道:“我…我猜…猜不到…”
武约道:“真是小笨蛋…皇上忙着提防他的儿子们呀。再要出个什么张洛、王洛…更好,大家一起叛变原主,闹起内讧来。那些个没有被背叛的人,现在只怕在看我的笑事吧?
“没有关系,慢慢地看,现在架在火上烤的,可不再是我,是他们自己了,嘿嘿,哈哈!
“皇上为什么突然贬了李世绩李大将军?你不用这么看我,我知道你还猜不到…长孙无忌上奏说现在是‘天下承平’。这个老狐狸,一辈子算计别人,却一点不长进!皇上一天不…”
说到这里,武约眼光闪了一下,硬生生吞下一个字。
这个字吞得好不勉强,武约双眉紧敛,半天才续道:“…天下就一天不会安定。你只瞧着朝堂上一团和气,暗地里谁不在憋着气使劲?
“嘿嘿,看准了未来的主上船,将来就是保主之功臣…
“皇上老是老,可一点不糟呢,看准了这局面,由得他们去争。这种情况下他还是要保李世绩,可见李世绩在他心中,可比哪位大臣都来得重要。嗯…想想也是啊,手里有兵权的人,始终是稳定大宝的关键…”
李洛可从未想过朝廷竟会是这样的局面,皇上那天真的…了,难道就真会天下大乱?
他听得眼神发直,可是武约说的话,一定没有错的…
武约声音越发轻柔,好像说的不是朝中大事,而是在跟小情人说贴心话一般:“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宠信林丫头?嘿嘿,这就更精彩了!因为他知道,林丫头没有皇家背景,在你上奏之后,更显得来路干净。
“他这么一宠,林丫头可就得把命卖给皇上了。把这个饵甩出去,他才好慢慢地钓自己的儿子们呀…”
李洛心下越听越惊,他原以为自己上奏,可以还林芑云一个清白,好让她不再参与到皇室纷争里去,没想到自己越是表露,她越是深深陷进政治陷阱中不可自拔!
他因军功,得到皇帝的赏识,得以弃武从政,年纪轻轻就升迁高位,政治上可谓春风得意,其实一直背地里受到武约的操纵指挥。
等到一朝不再听命于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两眼一抹黑,所作所为,根本就跳不出这些当权者的手掌,翻过来翻过去,压在最下面的都是自己这样的小人物…
想到这里,他全身冰凉,连手脚都麻木起来。
武约顿了一会儿,见他不言语,道:“我说过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真正的想法…你在想什么呢?”
李洛脑中一片空白,也可以说一片混乱,种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绕来绕去,该哭的,该笑的,哭笑不得的…
他看着武约的脸,觉得那脸都模糊起来,仿佛从不相识的一个陌生人的脸。
他神魂颠倒地开了口,说出来的是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几个字:“收手吧…”
“啪”的一声,武约干净俐落地煽了李洛一记耳光。
李洛动也不动一下,只是头垂得更低。脸上迅速火烫起来。
但是武约也没有说什么。
隔了一会儿,她伸出双手,仿佛抱一个婴儿一般捧起李洛的头,轻轻道:“李洛,你疼不疼?”
李洛使劲摇摇头。
武约道:“可是姐姐心疼…这天下,就只有你一人能对我说这话…就只有你一个人肯对我说这话了。
“可是…可是事到如今,再说这话,不是太可笑了一点么?”
额头上一暖,武约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李洛浑浑噩噩,任由武约从自己的额头慢慢吻到鼻子、脸颊…他心中酸甜苦辣,千般滋味,然而没有一句话说得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武约放开了他。
她身子重又坐得笔直,理了理衣裳,声音也重又变得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道:“你今日所为,也不算背叛我。你只说了林芑云的事,没有说出其他的事,可见你也不想一朝功败垂成。
“很好,好得很。你的心思,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想要自由,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根本没有自由的!
“这个天底下除了皇上,谁都没有自由的。你,我,不过都是别人手里的棋,想走到哪儿,由不得自己的,除非有一天,自己做了那棋手…”
她站起身来,道:“你想要的自由,我把我的那份还给你就是。从今天起,你为我做的那些事一笔勾销,与我武约从此再无任何瓜葛,将来无论我生也好,死也罢,你也不必掉一滴眼泪。不过我很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想要。”
说着转身就走,再不看李洛一眼。
傍晚时分,一艘乌篷船摇近了江夏郡城边的一个码头,却没有靠岸,离着十来丈就下了锚。
不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船上灯也没掌一盏,从岸上望过去,完全看不出那江上还停着船。
“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阿柯从厚厚的帘子后监视码头已经老半天了,回过头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小真在黑暗中静静地摇摇头,后来醒悟到阿柯看不见自己,便压低了声音道:“不知道,还是没听见更声。你别这么大声说话啊,虽然记号说是在码头上,可也不知道是否会乘船过来。”
阿柯听了,小心地爬近小真,道:“这倒是个问题。我…我想起来了,我们这船没点灯,黑灯瞎活,要是别的船撞上来怎么办?”
小真道:“不会。你以为我像你那么笨吗?下锚的时候我专门看准了位置的。我们的船在码头的上游,再上面有几块大礁石。
“下游来的船会先靠码头,上游来的船则须绕过礁石,也等于绕过了我们,知道吗?”
阿柯道:“嗯,好!呵呵。”
他坐在小真身旁。
小真似乎不耐他身子传来的热,轻轻挪动身子,偏得离他远些,道:“阿柯,你说…”却不说下去了。
阿柯等了半天,问道:“什么?”
小真道:“没有…我只是想问,你觉得这究竟是圈套多一些,还是真有组织的人?”
阿柯道:“这个啊,我想想看…我想八成是圈套。”
小真道:“为什么这么肯定?”
阿柯道:“你想啊,组织被灭,即使有残余的人,恐怕也像我们俩一样,藏还来不及呢,还能如此招摇?这一定是下手的人故意留的记号,好让躲起来的人心存侥幸,自己出来送死。”
小真喃喃地道:“是吗…可是做为圈套,不也太招摇了些么?”
阿柯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比如我俩,明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是冒险来了?因为我跟你想的都是一样,如果真是陷阱,那就有机会为伯伯他们报仇了。
“对方一定是想到了这点,才故意做得这么招摇,这么露骨,好把真正忠于组织的人引出来。这个就叫做…嗯…叫做…咳咳…是吧?”
水波荡漾,无有休止,小船也跟着晃悠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