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凝重,朝外面大堂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听穆奎山的声音道:“咦,哪里来的杀气?原来这店里还真是藏龙卧虎呢。那雅间里是哪位高人,可否出来一见?”
阿柯脸色一白,刚要回答,道亦僧拍拍他肩膀,哈哈一笑,自提了壶酒,一摇三晃地出了门,大声道:“他妈的,今天早上出门看到乌鸦乱叫,我当什麽稀罕事呢,原来是铁杖老怪穆老兄驾到,哈哈!久仰久仰,来,在下敬你一杯!”
穆奎山见道亦僧面生得紧,出门就乱攀关系,并不起身,道:“你是谁?哪个门里的?”
道亦僧大咧咧拖张椅子过来,在他对面坐了,打著酒嗝道:“老…老子无门无派,天不收、地不管的,哈哈,穷光蛋一个!
“不要看老子穿的道袍,剃的光头,老子首先声明,既非臭和尚,也不是贼道士,哈哈,哈哈!”
穆奎山一时摸不清他的底细,更隐隐觉得他虽然乖张,但这一坐却是毫无破绽,眼光不觉寒起来,一只手摸著铁杖,冷冷地道:“你认识我?”
道亦僧灌了一口酒,皱眉道:“妈的,你说这地方就出这种比老醋还酸的酒,人喝了还不得变酸?还是京城里的酒好…
“啊,哦,对,你问我话,我还…哈哈…你看我…你穆奎山的名头,谁人不知?”
他笑嘻嘻地把酒杯摆来摆去,道:“喂,穆老兄,原来你也在找这个阴阳铜鉴呀,嘿嘿。”
穆奎山仰著头,声音越发冰冷:“你说‘也’,那就表示你亦是同道中人?”
道亦僧指著穆奎山,吃吃地笑,道:“穆老兄,你真是比老狐狸还要警惕,呵呵,呵呵…我跟你说,打架我不行的,比不了,不过喝酒你就不行了。
“要不要来试一试?嗯?”
说著,自己动手拿了他面前的酒壶,倒起酒来。
穆奎山瞥了一眼旁边浑身白得发青的慕容荃,心中大是疑惑。
眼前这疯疯傻傻的秃子,说是慕容荃的帮手呢,不像,看慕容荃的样子,比自己还困惑。
要说他也为著阴阳铜鉴来呢,也不太像,要动手刚才就应该动了啊,为什麽偏偏等自己来了,杀人立了威,他才跑出来。
看眼神浑浑浊浊,不像厉害的角色,但是刚才的那股杀气却实在…
只听道亦僧道:“其实呢,阴阳铜鉴这玩意儿,真摆在我面前,我连碰都不碰它一下,不过见大家如此关切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出来凑凑热闹。
“穆老兄不会怪我多事吧?哈哈,我只看,什麽也不管,穆老兄要做什麽,请便啊请便!”
穆奎山沉默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碰都不碰,到底是真是假?”
道亦僧抬头看了他一眼。
穆奎山竟被那目光射得一惊,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铁杖。
但只一眼,道亦僧的眼重又浑浑噩噩起来,不知道看到哪里,手哆嗦著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叹道:“真的,为什麽呢?老子怕呀。
“你想想,司马南风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拥山自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听说抢来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十七八个老婆,个个也都漂亮得紧,这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
“却因为担个虚名,被你活做成光杆肉棒…
“你再看看这个什麽铁鹰教的教主,现在你要说声饶命的话,让他当孙子他都干…”
慕容荃差点脱口说出“干”字来,幸亏还算机警,话到了口边,马上又强行吞进肚子里。
眼角一瞥,却见帮众们个个伸长了脖子,一副哪怕是叫曾孙子,也都心甘情愿的模样。
道亦僧吐口口水,续道:“咳,别说他们这样的笨蛋了。这种笨蛋,死了也是活该…看什麽看?老子就是要说。
“穆老兄,你想啊,就是‘关中霸刀’段念那样的人,那样的武功,怎麽样?还不是给这玩意儿给活活阴死了。
“这种东西敢要吗?这…这根本是吃人血的招魂牌呀!
“唉,可叹世人无知,有钱的非要找罪受,有命的呢,就非要找死乐乐…啊,穆老兄,我可没说你。喝酒喝酒!”
穆奎山右手不动声色地按在桌子边缘,内力一吐,“砰”的一声巨响,楠木桌子猛地爆裂开来,炸得碎屑乱射。
铁鹰教帮众正瞪圆了眼睛听,猝不及防,顿时间,便数人全身被木屑插中,放声惨叫。
慕容荃正对“有钱的非要找罪受,有命的就非要找死乐乐”,大发“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感慨,这声响震得他心中一跳,以为穆奎山动手要了结自己了,暴喝一声,长剑出手,霎时挑出十七八朵剑花。
这乃是他的成名绝技“百无禁忌”中,最为犀利狠辣的一招,一剑刺出,便如十几个人同时出手一般,杀伤力极大。
却听身前几名帮众惨叫连连,这一剑果然名不虚传,一口气挑翻了四人。
待这四人各自血花四溅地翻滚在地,慕容荃才发现穆奎山与那胖秃子两人,好好地端坐著,浑然无事。
他们两人身前地上一片碎屑也没有,好像桌子根本没曾放在他们面前一样。
慕容荃固然又惊又怒,穆奎山心中也是颇为震惊。
要知,他刚才为阻止道亦僧继续胡说下去、扰乱自己的心,那一下使了八成功力,原以为震不死他,也要让他身受重伤,乖乖闭嘴。
却没想到,这秃子竟毫不客气地反推回来,不仅没吃半点亏,反倒将自己手臂震得麻木。
穆奎山一瞬间,已知道此人的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刚要变色而起,却见道亦僧右手乱晃,口中叫道:“哎哟,妈的,震死你爷爷了…啊,穆老兄,我不是说你…他妈的,这一下怕是震碎老骨头了!
“刚才是怎麽回事,怎麽桌子说炸就炸?咳咳…害老子惊飞了一口酒。这酒虽然酸了点,总也比醋好啊…”
他双手乱摇,煞有其事地叫痛,一面胡言乱语。
穆奎山怔了怔,明白到他这其实是在给自己下台阶,不愿继续比斗下去。
穆奎山暗忖自己也并不见得就能拿下他,况且旁边还有个慕容荃,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真动起手来,说不定吃亏的反而是自己。
站起来冷哼一声,道:“阁下真是高人不露相,敢问尊姓大名。”
道亦僧道:“我…嘿嘿,说出来不要吓著你。江湖上的朋友曾送我一个名号,叫做‘飞来飞去医死人不偿命’,所谓天下三大名医之首,道亦僧是也。”
阿柯听到这话,心中一颤。
他想起当日林芑云骗道亦僧时的情景,不觉有些痴了。
慕容荃跳起老高,叫道:“啊,在下听说过!天下三大名医之首,哈哈,哈哈,原来是你老人家!
“听说武功之高,远在当年之鬼手大侠、今日之天绝老人之上,行侠仗义,那是更不须说了…”
道亦僧眉头一皱,道:“你拍马屁可以,不过不要把鬼手大侠搬出来瞎说,那是老子最敬重的人!”
慕容荃忙道:“是,是!”
铁鹰教被木屑和他们教主弄得血肉模糊的教众们,本来觉得待在道亦僧与穆奎山身边不安全,在教主身边更不安全,正你拉我、我推你的往厨房爬,听到天下三大名医的名头,纷纷回头大叫:“神医救我!”
“神医啊,小的全身都是洞啊!”
“神医啊,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
穆奎山怒道:“谁他妈再叫,老子活剥了他的皮,挂在外面当酒幡!”
此话一出,桌椅一阵乱响,铁鹰教教众们拼命往里面爬,全身是窟窿的人爬得最快,再无一人多说一个字。
穆奎山眯著双小眼,在道亦僧身上瞄来瞄去,实在想不出有个什麽“天下三大名医”,更想不起道亦僧这个名字。
握著铁杖的手,暗暗运力,他口中说道:“今日之事,阁下是硬要在骨头上啃一口咯?”
道亦僧哈哈大笑,道:“啃,怎麽啃?喂,这个什麽铁鹰教的,你他妈是牛还是羊啊,被人啃来啃去…”
穆奎山心中大怒,心道:“你功力再高,老子就不信空手赢得了我手中铁杖!”深深吸一口气,就要全力击出。
突然间,穆奎山感到刚才那股惊人的杀气,再度扑面而来,然而不是来自眼前这个口中胡言乱语的道亦僧,而是雅间之内。
他眸子急速收缩,後退一步,心道:“这秃驴有恃无恐,原来里面还有高人!”
忽听门外有人大声道:“啃?还啃个屁!如今这姓慕容的还有什麽可以啃的,屁股吗?哪位老兄有如此嗜好,在下可不敢恭维。”
众人同时回头,向门口看去。
慕容荃今日被人践踏得猪狗不如,早已脸青面黑,可是也著实不敢做什麽,眼睁睁看著一个头戴斗笠的长竹竿,走了进来。
说来者是竹竿,其实也不十分贴切,因为他身子、手脚虽然又细又长,斗笠下的那颗脑袋,却是又白又胖,诡异之极。
让人觉得,除非是天公做媒,才能如此把一个极胖的脑袋,硬安在一个瘦长的身子上。
外面风雨仍大,但他除了斗笠往下淌水外,身上竟不怎麽湿,脚上连泥都很少,想来定是以“水上飘”一类的绝顶轻功,行走来的。
慕容荃认得此人,听他话虽说得实在难听,但似乎是为自己开脱来著,忙拱手道:“原来是‘顺风耳’江东江大侠!失敬失敬!”
道亦僧讶然道:“原来你就是江湖上号称‘万事包打听,无事不可说’的‘顺风耳’江东?”
江东怒道:“你奶奶的才是包打听!老子耳朵虽长,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一个字也听不到,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屁也放不出来!
“老子只听说过一刀、三剑、三毒、五怪,你这什麽‘天下三大名医’,可从来没听说过,可以跟你拿命赌,十成十是杜撰的。”
道亦僧呵呵一笑,道:“兄弟,台面上喊什麽呢,下来一起找地方喝个酒,聊一聊。”
江东神色不变,道:“那你得请我。”
他转头对穆奎山道:“穆老爷子,你如今找慕容荃,纯粹是找晦气——阴阳铜鉴在他手上,老子下辈子都跟著他姓。”
慕容荃叫道:“是啊,就是啊…妈的,老子是晦气吗?”
穆奎山冷冷地道:“江东,这话怎麽说?”
江东一屁股坐下,甩了斗笠,道:“直娘贼,好大的雨,冷得老子…喂,慕容荃,老子马上要救你的命了,一点酒水都没有吗?”
慕容荃忙端了酒壶,亲自送上来,因听到“救命”两个字,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江、江大侠请,有什麽话赶紧著说,若能还在下一个清白,我慕容荃肝脑涂地,永报大恩!”
江东喝了口酒,出了两口寒气,恼道:“这是什麽酸酒,简直要人老命…穆老爷子,我已经打听好了,阴阳铜鉴确实不在他身上。
“你看他那模样,像能拿到阴阳铜鉴的人吗?”
慕容荃性命当头,把今日的羞辱统统强行压下,老著脸笑道:“江大侠这句话中听,是大实话!”
穆奎山顿了一刻方道:“真在辩机那里?”
江东道:“不错。这个辩机手握阴阳铜鉴,生怕别人不相信,拿到少林寺给方丈智得长老查看。
“智得长老又邀请华山青枫道长、与‘海湖帮’帮主陈锁南一同鉴定,认为确实是阴阳铜鉴,这才公诸於世。”
穆奎山重新坐下,神色凝重,半天方道:“他这是什麽意思?”
道亦僧笑道:“穆老兄,你怎麽这都不明白?
“辩机这麽做,一来麽是找几个高人鉴定,那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拿的可是如假包换的真品。
“二来麽,什麽智得长老,什麽青枫道长,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有他们在辩机身边帮他坐镇,还有谁敢明抢去?
“这小子打的好算盘呐。”
穆奎山道:“那老夫就更不明白了,他得了阴阳铜鉴,又已经证实,却为何要公诸於众?在少林寺拿给江湖上这麽多人看,他是什麽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