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看见了他幽幽发亮的眼睛,心中一颤,觉得这笑容好不熟悉亲切,却一时又想不到是谁,不觉呆了一下。
李洛背著手,在院子里走了两圈,沉声道:“你说完了?”
“是。”
“你知道的不少,就不怕我现在下令擒拿你麽?”
那人此刻已扶著黑衣人勉强站起来,闻言道:“我若不相信将军,就是欺将军不仁不义,将军若是想自欺,那我也没办法,左右是个死而已。”
李洛顿了一会儿,道:“你带他走吧。我生平只有一次对人心悦诚服,你虽不能令我如此,却也叫我口服。
“不过你不要弄错了,今日放你走,不是怕你的威胁,而是要让你知道,我李洛堂堂男儿,只知道为国尽忠,并不是听命某人。你拼死来救这个人,很有些胆量,不过若是他下次再犯,哼,就等著收尸吧。
“李奇,送这两人出去!”
等那两人在李奇等兵士监视下走出院门,铛铛跑到李洛身边,担心地上下打量,道:“李大哥,你伤到哪里没有?”
李洛道:“放心,没事。难道你大哥就如此不济?哈哈!”
话虽这样说,此时定下来,才真觉背上汗湿了一块。
刚才那人的杀气,确实是平生仅见,能将自己逼到险些失态的地步,那人的武功也算很了不得了…
想到他竟知道林芑云的真实身分,李洛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如果他真是劫走林芑云的贼人之一,那知道这件事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铛铛替李洛检查了一遍,方道:“他…他说姐姐在玄奘法师手里,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洛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至信为不信,至不信为信,牵扯谁不好,非要牵扯上法师?这也太不像是随口胡扯了…
“不管怎麽样,一丝一毫的线索,也不能放过。我即刻修书一封,寄回长安,若林芑云真在玄奘法师那里,自有人前去交涉。”
他看了铛铛一眼,微微一笑,摸摸她的头发,道:“法师是国家至关重要的人物,林芑云在他的手里,相信一定没事的。这里的事一完,我们也尽快赶回去罢。
“进去吧,外面风紧,你熬的蔘汤我还没喝呢。”
铛铛瞧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脸上飞红,扭捏地道:“你自己进去喝吧。我…我还有一点事没做完呢,我…先出去一下。”说著飞奔出院。
李洛目送她飞也似跑出院门,在院中静静立了片刻。他的目光先是温柔,接著就慢慢寒了起来。
“武约…”他轻轻的自言自语道:“这麽决断的手段…你已经闻到什麽异样了麽?”
阿柯与那黑衣人走出府门,李奇道:“奉将军之命,放尔等性命,即刻出城,不得逗留,违令者斩!”
阿柯对他一笑,道:“放心,我们又不是傻瓜。”说著,扶著黑衣人扬长而去。
李奇一怔,觉得此人容貌虽是猥琐不堪,心气却是极高。
他百思不解,看看二人走远了,忙安排两名兵士监视著,自己去向李洛覆命。
阿柯扶著黑衣人走了一阵,转过墙角,那黑衣人突然一颤,张口“哇”地吐出口鲜血,身子慢慢软倒。
阿柯吓了一大跳,忙将他放在地上,轻轻掀开他脸前的黑布,见他的脸虽是苍白,但仍旧豔丽,不可逼视,不是小真是谁?
阿柯摸了摸小真的脉搏,低声道:“你受的是内伤,不要出声,我背你出城去。”
刚要伏下身背她,却见她长长的眼睫毛一抖,流下泪水,慢慢滑落到玉一般的耳垂边。
阿柯惊道:“你怎麽了?很痛麽?”
小真摇摇头,柔声道:“没有。我见到你了,心中高兴啊,阿柯。”
阿柯更是吃惊,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你…你怎麽认得是我?”
小真勉强抬起一只手,摸著阿柯的脸,道:“我…我日夜想念的人,怎会不记得…咳咳咳…”
猛地又咳出口血,头一歪,昏死过去。
阿柯咬紧牙关,抱起小真,一路狂奔到客栈,朝掌柜劈头盖脸扔了几锭银子。掌柜的捂著脑袋,一叠声地催促小二拉出马车,阿柯将小真抱上车,打马就走。
他赶著车到城门时,城门早已关闭。
阿柯大喊开门,隔了半晌,才有一名守城官兵自高高的城楼上冒出个头,叫道:“什麽人?妈的,没看见城门已经关闭了吗?明日再走!”
阿柯跳上车篷,对著後面大喊:“李洛!李洛!王八蛋,你不是要赶我出城麽?出来开门!”
守城官兵们吓了一跳——竟然当众辱骂钦差?连忙一窝蜂往下赶,看看究竟是谁胆子这般大。
下到楼底,才发现不过是个愣头小子在叫嚣。
守城牙将适才正赌在兴头上,一副通吃的牌,却被阿柯搅了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妈的,钦差大老爷的名号是你叫的吗?深更半夜,无故出门,非奸即盗。左右,拿下,给老子狠狠地打!”
手下士兵发一声喊,纷纷抽出刀剑,迎头向阿柯劈去。忽听一声轻响,当先五个人同时一怔,跟著手一软,刀一起落地。
守城牙将怒道:“干什麽?”
其中一人翻过手一看,只见腕口处老长一道口子。
他兀自不信,转头看看,其馀四人也正发著呆相互打量,手腕处都是血流如注。呆了一下,五个人同声惨叫,往後没命地跑开。
守城牙将喝道:“怎麽?妈的,给老子好看的是不是?老子一个人就拿了你小子了!”口中叫著,却跟著众人一道後退。
忽听马蹄得得,两名玄甲骑士自黑暗的街道里冲出,正向城门而来。
守城牙将认得其中一人是李洛手下的千户长,顿时大喜,叫道:“妈的,有你小子受的。千户大人,你们要追的人在这里!”
那两骑马冲到车後,却同时人立而起,随即停下。
那千户长手持一块铜牌,大声道:“奉李将军令,遣此人出城,即刻开门!”
守城牙将呆了一下,慌忙应道:“是!是是!开门开门,妈的全都跑下来干什麽?还不给老子回去开门!”
随著一阵铰链之声,沉重的城门被推开了。
城楼上的灯火照在官道上,白白得像死蛇的腹皮,只是延伸不了多远,便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阿柯看看城门,回头对那千户长道:“回去告诉你们将军,如果他不是为某人尽忠,就请他想想,别人也不是!”
说完,马鞭一抽,打得山响。
马儿长嘶一声,拉著车出了城门,一路颠簸而去,不多久就隐入暗中不见。
守城牙将骂骂咧咧吩咐手下关门时,向那两位骑士赔笑道:“这麽晚还劳烦两位爷出来,这他妈的家伙真是…”
话没说完,那千户长用马鞭指著他道:“城门,报上你的名字!”
守城牙将牙都笑歪了,一叠声地道:“小人吴图袭,谢大人提携!”
那千户长却冷冷地道:“吴图袭,你好大的狗胆,看管重要门禁,竟敢在此高卧大睡!”
吴图袭脸色惨白,叫道:“大、大人…”
那千户长马鞭虚挥一下,喝道:“大什麽人?你作你的梦,怎麽会梦到本官?可别他娘的张口乱讲梦话,把有的没的讲给别人听!”说著,两人同时拉马回头,一路绝尘而去。
待他俩转过街角,守城牙将才拍拍头上的灰,呸了一口道:“妈的,好稀罕麽?你们俩还不是在梦里头跑腿?”
爹爹,是你麽?
小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著坐在书桌前的那个宽大的背影。
阳光自窗口照进来,映得整间书房一片金黄——外面的云霞,一定非常耀眼。
阿柯,也一定在山上那棵树下,傻呆呆地等著自己吧。
小真想著,走到那人身後,道:“爹呀,你在做什麽?”
那人嗯了一声,权做回答。
小真探头从他宽宽的肩头看过去,却见他正用笔在一张纸上写著什麽。
她不禁好奇心大盛,扶著他的背,问道:“爹呀,你在写什麽?”
那人仍旧嗯一声作答。
小真摸著他的背,觉得他写得很慢,很用力,每一笔都似与人比斗一般,全身绷紧了,只有手顺著笔意移动,沉稳,可是拖沓。
小真凝神看他写的字,可是怎麽也看不分明,有时依稀是一个“武”字,有时又像写的“好”字,有时墨又彷佛变成了红色,蜿蜒曲折,好似一道红色的疤痕…
小真看了一阵,心里害怕,可是不愿说出来,便悄悄退到门边,道:“爹呀,我出去一会儿。”
那人还是只嗯了一声,并没有如平时一样说:“你又去跟那小子玩麽?可要小心,那小子疯起来可不得了。别去见他的伯伯,切记!”之类的话。
小真不耐烦起来,抱著门摇来摇去,道:“那我出去咯,爹?”
眼见窗外霞光满天,惦记著今日要给阿柯看自己新打的黄金脚环,心中实在焦急,就要偷偷溜出去。
正在这时,那人长叹了一声,道:“小真啊,爹…爹真是错了。”
“啊?”
小真回头看看爹,道:“什麽啊?”
那人的头埋在案桌上,疲惫地摇著,道:“爹…想错了,全想错了。”
小真小心地走到那人身旁,不敢轻易开口。
只听那人道:“小真,你走吧,愈远愈好…爹,还有你大伯,真是糊涂。”
小真道:“爹呀,你让我到哪里去?爹,你怎麽不一起去?”
那人道:“爹去不了了。爹要陪你伯伯一起走…小真,只剩下你一个人,爹真的很心痛…但是不要紧,你很坚强,一直都是。
“爹常常在想,也许离开爹,你才会成为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吧?”
小真听了他的话,没来由的觉得心口愈收愈紧,紧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死死地抓住那人衣袖,颤声道:“爹,你说什麽,我不明白啊?”
那人道:“爹一直以为,报效一个如此坚忍果敢的人,是值得庆幸的事。爹一直以为,为她下死力,出生入死,将来一定有好的报应。
“爹还以为,成为她的心腹,就可高枕无忧…没想到…没有想到啊…她杀起人来,第一刀,就是我们这些死心塌地的人。
“心腹…哈哈,哈哈!没有错,我们才是她的心腹之患呀!”
那人说著,赫然回过头来。
小真乍见到他的容貌,吓得纵声尖叫,猛地一挣扎,顿时觉得从背到肩一阵剧痛,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只听一人惊喜地道:“啊,你醒了!”
小真睁开双眼,才发现那痛并非梦境,而是真的疼痛难忍。
有人快步走到身旁,道:“小真,小真!是我,阿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