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之内,有人轻咳两声,白缎上立即破开两处小口,那劲气从破口之处喷涌而出,犹如巨涛灌入岩石的穴口,激起的浪头势不可挡,黄霰、度垩两人哼也来不及哼一声,各自向后高高飞起,生死不知。

便在两人分开的同时,琴声忽地响起,却已不成任何调子,只似水银泻地般地一震,琴弦根根断裂,“铮铮铮”地六响,如六柄长剑在这劲气内迂回盘桓,搅得气势为之一变。

阿柯大步跨入这劲气唯一的间歇之中,没有一丝犹豫,短剑猛地直劈。

那白缎就中而破,跟着左右两边又各破一处,外面又各自破一处…瞬间功夫,白缎破出数十道口子,数十道劲气从中纷涌而出,如十几把利刃割在阿柯身上,震得他飞腾起来,全身暴出一层血雾,滚下台阶。

但这些劲气因各出自一处,切破了阿柯身体后弹回,相互碰撞,那声音喑哑破碎,再无浑厚圆润之形。

大殿里“匡”的一声,似乎是金属破裂之声,钟声就此终止。劲气也随着钟声的消失而迅速衰弱下去,终于只剩下徐徐微风。

那些绸缎们慢慢缩回殿内,而殿外的残枝败叶们,也纷纷打着旋落回地上。其中一些覆盖在度垩僵直的身上。

他瞪圆了眼,因全身气息岔乱,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心中只想:“输了吗…输了吗…师父…死了吗?”

过了良久良久,直到天地间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有人才重重叹息一声。

玄奘道:“没想到我佛慈悲,竟是没有离弃我…你究竟是谁?江湖中能一气刺出三十七剑的人,不少,但是像你这样当真能杀三十七人的,我还真是平生仅见。”

阿柯亦是无法动弹,只得嘿嘿笑道:“我…咳咳…我是我,我怎么知道我…我是谁?”

殿门前的白绸晃动,玄奘不急不缓地走出来,看着地上躺着的浑身鲜血的阿柯,道:“你是谁,你自己不知道。人心中若有疑惑,在外怀疑别人,其实疑心的是自己。你看不破这一切,则万事皆是枉然。”

阿柯道:“我不知道我自己?我疑心我自己?哈哈,哈哈哈…你真有读心之术吗,和尚?”

玄奘道:“读心之术我没有,读人之术却不难。我问你,明知绝无胜算,为什么还要出手?”

阿柯咬牙用力撑起一边身子,痛苦地道:“哎哟…你…你要杀了我们,与其白死,不…不如拼一下…”

玄奘怔怔地想了一阵,点头道:“你听出来了,很不错。你是杀手吧。佛祖慈悲,竟不绝我,佛祖慈悲,竟不绝我!”说着合十念佛。

只听殿里“铮”的一下,天绝老人重又弹起琴,只是翻来覆去就一个音,想是琴弦只剩一根了。

他用这唯一一根琴弦徐徐弹着,道:“大师,既如此,何不留下这小子,看看是否能完成老夫不能做到的事?”

玄奘道:“不错。不过这位小兄弟虽然心高气傲,却不易发作,想要他拼力而为,尚需一个引子。前辈,今日就此作罢,有些事就麻烦你向他解释了。贫僧先走一步,阿弥陀佛。”说着身形一晃,飘飘悠悠下了台阶,进了偏殿。

阿柯猛地一颤,嘶声叫道:“等…等等,你、你要做什么?”

天绝老人叹息一声,玄奘已抱着林芑云出来,道:“你这心结,我带走了。你若想解开,须得想办法解开我的结。我知道你很怨我,可惜在贫僧眼里,我外无人,心外无物,就是如此。”

阿柯眼中几欲瞪出血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跳起身,发疯地向玄奘冲去。

玄奘向他略施一礼,转身一纵,再纵,一眨眼功夫已掠过庙前的河谷,落入对岸密林之中。阿柯抛出去的剑也软软地落入河里。

阿柯使尽最后的力气叫道:“林芑云!”

但玄奘飞速陷入林中,再不回头。

他的身影消失了良久,还听得到朗朗念经之声传来,说的是:“释曰。灭者。无常性故名灭。发起名生。断生死故名断。择灭涅盘常时性故名常…”

第四章 故人从来半凋零

阿柯挣扎着爬进大殿,殿内一片狼藉,几乎所有的地板都被掀起,支离破碎地堆在墙角。

顶上的横梁也断了好几根,巨大的木墩落下来,砸垮了一面墙。那些绸缎碎裂成条状,风吹起来,仿佛无数条招魂的白幡上下飞舞。

只有屋中间两块一丈见方的地方,还保持着完整,一个是铜钟的位置,不过现在钟已经破了,散成几块,歪在地上,另一处则是天绝老人弹琴之所。

天绝老人仍端坐在几前,那断得只剩一根琴弦的琴,搁在他盘起的腿上。

他的紫金冠不知哪里去了,白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他却浑若无觉,一根枯黄的手指慢慢地、不厌其烦地拨着那根琴弦,“铮铮铮,铮铮铮”,好像在用焦尾一类的古琴弹曲一般专注。

阿柯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奋力向他爬去,叫道:“前辈!前辈帮帮我!”

天绝老人慢悠悠地道:“帮你?帮你什么呢?”

阿柯道:“他…他要带走林芑云干什么?我…咳咳…我该怎样才能救人?你告诉我啊!”

天绝老人道:“你要怎样才能救她…你要怎样才能救她呢?嘿嘿…嘿嘿…原来你真的想要救她…”

阿柯适才见林芑云被掳走,狂怒异常,更兼忧心、失望,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心只想找天绝老人问个法子。

此刻爬了一阵,又见到屋内的残状,渐渐镇定下来,听天绝老人语调怪诞,禁不住起了疑心,道:“你…你怎么了,前辈?”

天绝老人道:“我?我很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从未有过之好啊!”

阿柯迟疑地道:“那人已经走了,玄奘走了,前辈!刚才最后那一阵琴音,你不是割破了他的内息么?怎…怎么也算赢了。”

“赢了…”天绝老人笑一笑:“赢了么?原来这就算赢了。”说着伸手拂开脸前的碎发。

阿柯见到他的脸,大大吃了一惊,险些脱口叫出来。

只见天绝老人双眼紧闭,两行血从眼帘下流出,直流到寸长的胡须上,弄得原本苍白的胡须一片斑驳。

他那原本红润的脸,此刻白得铁青,皱纹与突出的青筋盘根错节,印堂上一片灰暗,乍看上去,还以为是一张冬日里僵死的人的脸。

阿柯颤声道:“前辈…你没事吧?”

天绝老人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道:“你看得到我的脸…我的脸怎么样了?”

阿柯道:“脸?啊…对…还好…跟平常差不多吧,就、就是有点白。”

天绝老人笑道:“你真有意思…”话未说完,猛地一咳,咳出大口乌黑的血,溅在膝上的琴身上。

他也不去管血是否顺着脖子流了下去,只慢慢用手抚摩着琴身,道:“琴在人在,琴亡人亡。如今琴只剩着一根弦,人呢?嘿嘿,嘿嘿!”

说着身子一硬,往后翻倒。

天很快就黑了。

阿柯一个人扶着树干站在院子里,望着玄奘与林芑云离去的西方。

在那里,山顶之上,最后一抹如血的云霞慢慢地变长、变薄、消散着。

阿柯用力盯着它,可是它还是很快融入青黑的天幕里。再等一阵,连那一层淡淡的青色也消失不见。整个天全黑了下来。

阿柯看得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到此刻才叹息一声,身子一动,觉得全身僵硬,那些被劲气划破的伤口一阵抽痛,忍不住嘶嘶地吸气,便想坐下休息一会儿。

刚要弯腰,忽听身后度垩道:“阿柯兄弟,师尊请你进来说话。”

阿柯转身要走,不料转得急了,扯到腰间一处伤口,痛得一趔趄,险些跌倒。度垩纵身上前,扶着他的手臂,慢慢引他向偏殿走去。

阿柯苦笑道:“麻烦度大哥了…”

度垩正色道:“阿柯兄弟,你于我师门有大恩,这麻烦两个字,在下愧不敢当。本来应让阿柯兄弟多休息一下,只是…只是师尊伤势严重,必须在今夜子时前闭关养伤,有些话赶着要跟兄弟交代。”

一边说着,两人进入殿中。

天绝老人盘膝坐在蒲团上,黄霰正在他身后替他运功疗伤,已是一脸大汗。

天绝门四名辈分稍低的弟子则分侍在黄霰左右,一人一掌抵在他手少阳、手少阴及督脉等处,替他守住玄关。

天绝老人仍紧闭着眼,听到脚步声,问道:“度垩,人来了?”

度垩道:“是。”

阿柯也道:“前辈。”

天绝老人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好了,你们先退下吧。我有些话要跟他讲讲。”

黄霰道:“师父,让弟子再替你…”

天绝老人虚弱地挥了挥手。

度垩道:“大师兄,我们先出来吧,师父早点交代,也好早点入关。”

黄霰听了这话,忙起身与几名弟子匆忙赶出去。

天绝老人待度垩关上房门,向阿柯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坐吧。我说不大声,怕你…听不明白。”

阿柯忙坐到他身前的蒲团上。

天绝老人手摸索着找阿柯,一面道:“你伤到哪里了?内伤严不严重?”

阿柯道:“没有多大关系,就是些皮外伤,刚才度师兄已经给我包扎了…内伤嘛也不要紧,咳咳…反正,反正我也习惯了。”

天绝老人收回了手,道:“我的眼睛已被劲气刺瞎了。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撑到几时…咳咳…”

他叹了口气,一时并没有说什么。

阿柯坐着,脑袋悄悄地东看西看,一留神,见刚才黄霰跟那几名天绝门人坐的地方,摆着九只铜火盆,正包着炭火,知道这是一种功力消耗过大时培元保本的法子,心中暗道:“看来天绝老人受伤非轻。

“那度师兄说什么?闭关修炼…闭关…那,那谁帮我救林芑云去?哎…就算天绝老人没受伤又怎样,还是奈何不了玄奘法师。还有什么其他办法没有?玄奘法师…简直不是人。那又是什么东西?”

正在胡思乱想时,忽听天绝老人道:“三十多年前,我认识了一个人,是个西域胡人。这么多年来,我几乎已经忘了他的名字,没想到今天却突然记起来了。他叫做百由金。”

阿柯身上伤口敷了天绝门的药膏,此刻有些麻麻痒痒的,正歪坐着强忍,听天绝老人没由来说起陈年往事,不觉一怔,忽然听到“百由金”三个字,身子猛地剧颤,脸色霎时苍白,下意识地一下把腰身挺得笔直,不敢乱动分毫。

只听天绝老人续道:“这个人…了不起,很了不起。我平生所见高人之中,除了玄奘法师、鬼手大侠之外,就数他了。

“可是说起来,他一个师父也未曾拜,一招半式武功也未曾学过。哎,这样说恐怕许多人都不相信…当年前隋炀帝进伐高丽时,他只不过是一名伍长。炀帝征高丽失败回朝,一口气贬了数十位将领,只有他一个人连升四级。

“为什么呢?咳咳…因为…咳咳咳…他凭一己之力,带回了三百八十一颗头颅,装了整整两车。其中还有高丽七名千户长、三十六名百户长。

“高丽一向臣服我中原,千户长已经算得是国中大将了,却被他一次就截杀三名…他手下两名兵士也跟着升迁。

“其实没有什么别的功劳,只是整场大战都跟在百由金身后,替他更换砍缺了的刀剑。咳咳咳…”

阿柯在蒲团上挪挪屁股,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天绝老人咳了一阵,续道:“我记得…我与他相识多年,但是一直没有跟他真正切磋过。因为…因为若真与他相斗,是没办法分出输赢的。除非杀了他,否则就是他杀死你。

“这是真正杀人的功夫,真正…杀者的心。他不会武功,一点也不会…咳咳…武功拿来做什么呢?好看么?好玩么?对他来说,不能杀人的事物,一点用也没有,没有啊…

“他是个真正值得托付的人,值得信任的人…别看他是胡人,没念过什么书,从小就在战场上滚爬,可是做人的道理,他懂,都懂…他是个死心眼啊。”

天绝老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觉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摸几上的茶杯。

阿柯忙将茶杯递过去。

天绝老人接在手中,很是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送到嘴边喝了,他抹一把嘴,苦笑道:“我自小曾经发过毒誓,这一生绝不靠任何人。没想到也有这样的一天…这是命,半点不由人。天命绝之,汝之奈何呀…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阿柯道:“你说…武功对他来讲,一点用也没有。”

天绝老人道:“不错。他是个真正的天才。我敬佩他的本事,毋宁说敬佩他的才华。他可以将旁人眼里简简单单的一招,演化为匪夷所思的杀着,而别人向他进攻的任何招数,也会立即被他识破,不仅就势化解,还可借力打力,变成更致命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