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柯见他面露难色,心中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道:“怎么了?”

周纪宇道:“少主被他们逼着服了药,老夫这次北上,原本就是打算替少主要解药的。不过…上个月,这个组织突然遭到清洗,单是洛阳城内就死伤了数十人,据说领头的陈仲已被刺杀,他的弟弟陈束也身受重伤,目前下落不明…”

此刻,阿柯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快要彻底地停止跳动了。

第三章 妾心红烛意

“五湖楼”就在西湖边上,修得十分别致。

楼的西面尖尖的,仿佛船头,楼顶还有一支桅杆,楼三面全是翠竹,要登上二楼,才能远眺烟波浩渺的湖面,取的是“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的意思。

这里离市集稍远,看那楼前停着的各式马车、轿子,便知这是供有钱大爷们闲暇时享乐的闹中取静之所。

此时刚过了晌午,天际一片澄蓝,远山近水都显得格外清朗。

柴齐一个人缩在二楼最靠里的隔间中的一张椅子里,眯着眼,微张着嘴,乍看还以为是在打盹,可是,按在桌面上的左手,却在轻轻地敲击着。

隔壁房间里,有个稚嫩的声音正合着琵琶,唱着不知名的小曲。

唱歌的少女也许才刚出道不久,声音矜持而含蓄,再隔了道木墙,歌词便有些听不清了,不过大概也就是些“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之类的。

柴齐听这调子觉得十分熟悉,忍不住跟着哼哼两声。

忽听“砰”的一下,有人摔了酒杯,那唱歌的少女尖叫一声。跟着有人拖长了声音含混不清地道:“唱…唱…唱什么…屁!老子是来…”然后咕咚一声,似乎是不胜酒力,滚落下地。

立时有好几人喧闹起来,借着酒意拍桌子大闹,那少女大声叫道:“不要!我不喝…爹!”

店小二慌张的声音也很快地掺和进去:“各位爷,这小妞才来,不懂规矩,我们掌柜的回来了,一定给大爷一个交代…哎哟我的爷,这可打死我了!”

柴齐皱起眉头,推开房门走出去,正见到站在门外的小二被椅子打得发出惨叫,不住地弯腰告饶。

那少女哭闹着要出来,却被几个人给拉扯住。周围几间房的人都出来看,不料那房里出来个凶神恶煞的人,吼道:“看什么看?妈的!没见过我们雷老爷啊?”

多数人是没见过,不过还都听过雷震峰的名头,知道他是这里的地头老大之一,把持着好几十家妓院、当铺,人称“雷老虎”,不是寻常人惹得起的角。

周围人一听,纷纷走避,各自回房,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那人对那小二道:“滚一边去!雷老爷今儿心情好,要乐一乐!”小二苦着脸,却不敢说什么,便往楼梯退去。刚退到柴齐门口,柴齐一把抓住了他。

那小二惊得一震,柴齐将一块铜牌塞进他手里,笑道:“小二哥,麻烦你拿这东西,去给那雷老爷看看,就说我在这边等他。”

那小二双手乱摇道:“不行!不行!客倌,这雷老虎可惹不得!您这把年纪了,趟这浑水干什么呀?”

柴齐掏出了块碎银,塞到他衣领里,道:“不要怕,你拿去,他们自然理会得。”

那小二将信将疑,但是看在银子的分儿上,觉得即使再挨上一拳,也是赚了,便回头拱着身走到门前。那门未关严,可以看见里面桌子被掀得乱七八糟,那少女被一个汉子拦腰抱着,正在拼命挣扎,躲开递到嘴边的酒杯,而弹琵琶的老头则昏倒在地。

那小二正看得心惊,不知掌柜的回来该怎样解释,门忽地被人拉开,等他反应过来,脸上已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滚你妈的,雷老爷的事,你也敢来偷看?”

有人冲出房门,一脚踢在小二胸前,那小二痛得惨叫,忙不迭地将那铜牌递出来,叫道:“有…有人叫我…哎哟我的爷,踢死我了!”铜牌被踢到一边,也顾不上拣了。

那人正待一脚踢他下楼,忽地被人拉住。

那人扯了一下,骂道:“谁他妈…哦,老爷!”便慌忙住了嘴。

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走出房门,瞥了一眼那小二,待他看到那铜牌时,眼光霍地一跳,亲自弯腰拾起来,仔细看了看上面的铭文,脸上肌肉禁不住抽动了几下。

“人…在哪里?”

那小二忍着痛,向柴齐待的房间一指。此时房间里几个人都冲了出来,其中一人道:“老大,是谁他妈的欠揍找麻烦?那间房?老子去抽…”

雷震峰回过身来,就用那铜牌重重地拍在那人脸上,“啪”的一声闷响,那人一声不吭,两眼翻白,如同喝醉了酒般踉跄后退,终于被一张椅子绊住,仰天而倒,再也不动。

其余人正在磨拳擦掌,见此情形全都吓白了脸——连内功都使出来,可见是要那人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要出口,看来老大也是给逼急了。

雷震峰沉声道:“送这两人出去,客气点,多给些银子,给…给个五十两吧。

“妈的,老子以后要是听说你们黑了钱,就把你们一个个剥了皮,扔到湖里去喂鱼!这个小二哥也给几两。你们都走,我…我去会会老朋友。”

一个手下道:“老大,我们在店外面守着…”

雷震峰手一阵乱挥,“滚,都给老子滚!”

众人见老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哪里还敢多嘴,抬了那老头跟口吐白沫的兄弟,扶着少女,一溜烟往楼下跑去。

雷震峰在柴齐门前定了定神,整顿了半天衣冠,方推门进去,笑道:“哎哟,柴老爷子…几时回来的?让小的们都不知道,没伺候好,罪过,罪过!”

柴齐放下茶杯,拈了颗青豆放在嘴里嚼着,一面含糊地笑道:“老了…也就是进城来凑凑热闹…你们如今也都混出名堂来了,还要我们这些老家伙干什么?”

雷震峰殷勤地替他斟上茶,在对面坐了,道:“老爷子,这是哪里话?当初如果不是你罩着我们兄弟,这会子我们恐怕早就被发配到酒泉郡吃沙喝风去了,哪有今日?

“呵呵,看你身体…还挺硬朗,这就是福分!”

柴齐道:“你们几个兄弟,当初我最看重的就是你。没想到几年不见,也神气起来,连唱小曲儿的裙子,也要去掀掀了。”

雷震峰满面羞愧,不住道:“都是几个不争气的手下…一时灌了几壶烧酒,脑子也糊涂了,我才转身去趟消腹宫,他们就搞起乱来…

“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们,妈的,给老子丢人!呵呵…老爷子喝茶…我已经给那姑娘几十两银子,送出去了,你放心,你叫我们做规矩人,我们不敢乱来!”

柴齐嗯了一声,道:“还晓得规矩就好…你们做皮肉生意也好,放高利也好,贩私货也好…只要不在这扬州乱来,任你赚到天上去呢,我也管不了,只不过要是乱来,惹得扬州百姓指着我老柴的鼻子骂娘,那大伙儿就不好看了,是不是?”

雷震峰一个劲地点头,又一迭声地叫了几个精致小菜上来,道:“喝两口?这五湖楼别的没有,二十年的若春倒还是道地…哦,老爷子戒了?戒了好,戒了好,哈哈…

“老爷子有三、四年没走动了吧,这次出山,是不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柴齐瞥他两眼,咧嘴一笑,满脸的皱纹堆在一起好不吓人。他一面品着小吃,一面慢慢地道:“你堂口多,路子也多…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门派有大买卖的?”

雷震峰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道:“没有!这几个月风平浪静,连个争码头的热闹都没有。这是实话,我都还纳闷了——难不成扬州城一夜之间,都成了良民了?”

柴齐无所谓地道:“没就没吧…嗯,好吃,这酱菜道地…这一、两个月来,有没有其他什么路子的人进来?可能不是很嚣张,而是默默无闻的那种。”

雷震峰楞了一下,眼睛转了两圈,道:“柴老爷子今日果然是有事…这个…您老别说,还真有。东边靠近湖边,那儿不是有座大宅子吗?您还记得不,以前是绸缎老张的,叫做‘蕉庄’,不过现在都换种桃花了。后来他儿子败了家,不知道卖给谁了,反正一直都空着,就在上个月,来了一群人,住了进去。

“我听手下的说,那群人好像挺阔绰,非老字号店铺不进,随便买啥都是大手笔…不过很少跟人交往,连家奴、婢女都是从别的地方带来的。听说扬州城好几个商家亲自登门拜访,全都吃了闭门羹。妈的,老子就看不惯,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吗?我看吶…”

雷震峰凑近了柴齐,低声道:“多半是犯了事的大家子弟,躲在里面,准错不了。”

柴齐眼睛眨了一下,道:“你别乱讲,小心他们家大势大。”

雷震峰一脸祖坟被挖的愤慨状,叫道:“我雷老虎怕他…”

正嚷嚷着,楼梯上@@@上来了两人,直接走进房间。

雷震峰一见,忙道:“周捕头、刘捕头!哎哟,今儿是怎么了,多年不出山的柴老爷子来这里,你们两个大忙人也来了,哈哈哈哈,那可该兄弟我做做东了!”

周、刘二人跟他招呼一声,对柴齐道:“柴老爷子,都查过了。”

柴齐道:“别急,坐嘛!今日难得震峰请客,我听说这里的嫩苏花鲤不错,还没尝过呢。”

雷震峰一拍脑门,叫道:“老爷子开了口,那是小雷子的荣幸!”他跑到楼梯,一迭声地叫小二送上好酒、好菜,嫩苏花鲤一定要请“迭翠楼”的汪师傅亲自来一趟,多少钱不是问题…

周捕头道:“我跟刘兄刚才会了会城中几个堂口掌舵的,确实如老爷子猜想的那样,他们没有动,也不知道是谁动的。”

柴齐道:“扬州城这些地头蛇,我大致还是知道的,料他们加起来也没那能耐,也没胆量敢打大内一品侍卫的主意,这事可麻烦了。”

刘捕头道:“既然排除了本地帮派的嫌疑,单从外来的势力去找应该更容易了,老爷子怎么说麻烦了呢?”

柴齐叹道:“你们想过没有,那女子本身的身分就是一个大问题。除了皇亲国戚,什么人有如此排场,要李洛李大人亲自陪同?一旦在我们扬州出的事,救回来还好,要是救不回来,天庭之怒,可不是我们这些人扛得了的…

“再者,这伙人明明知道她身旁有这样严密的戒备,还敢下手,这可是公然与朝廷作对的胆量…来头都不小啊!这是个烈火坑,哪处都烧手。我六十几岁的人了,倒无所谓,我只怕兄弟们…”

眼见雷震峰转回来,柴齐闭口不说了,周、刘二捕头心中凛然,也不开口。

雷震峰道:“哈哈,老爷子是不知道,说到这嫩苏花鲤,在五湖楼中原本就算是第一等,客人点了,现成到湖里捞一尾花鲤上来,那个鲜,哎哟…可惜老师傅上个年关时去了,如今轮到‘迭翠楼’的汪师傅,那手艺也是…

“噫,怎么了,周捕头、刘捕头,怎么都白着一张脸?哈,我知道了,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你们俩搞不定,要来请教柴老爷子!哈哈,休要瞒我!”他边说边给诸位添酒。

柴齐见他洋洋得意,笑道:“震峰,几年不见,可长进了不少,还真被你说中了,不然,我也不会一大早巴巴的跑来,在这里等你呀!”

雷震峰一愣,道:“什么?等我?”

柴齐道:“是啊!你雷老虎这两年也算扬州城最大的龙头了,我不找你帮忙,还找谁去?”说着掏出了一张信函,慢慢地放在桌上。

“这…这是什么东西?”雷震峰这个时候才像是走进了圈套中的狐狸一样,惊得跳了起来,指着那信函颤声问道。

“光光”两声,周、刘二人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抽刀在手,恶狠狠地盯着雷震峰。

雷震峰的汗一下子湿了后背。

“这是府尹晋大人亲手写的免罪令,三年之内,你雷震峰只要不闹出人命来,扬州城任你逍遥。”柴齐阴沉沉地道:“要杀人,这一次够你杀的。”

林芑云正坐在偏厅里吃着晚饭,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仿佛许多人进了底楼。

她好奇地趴在扶手上,从楼梯间向下看去,只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在招呼仆人们把底楼客厅的桌椅推到一边,然后搬了一张床进来。

林芑云心中纳闷:“难道又有人要住进来?这院子恁大,还需要另外整理房间?”

见拂柳正上楼梯来,忙道:“拂柳妹子,是谁要搬进来吗?”

拂柳道:“是,小姐。少主人从今日开始住在楼下。”

林芑云一时张大了嘴合不拢,继而满脸飞红,道:“他…他干嘛住到我楼下来?”

拂柳道:“奴婢不知。”

林芑云慌了神,饭也不吃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啊,你们尹小姐呢?她住哪里?”

拂柳道:“尹小姐与尹老爷住在柳林苑里,小姐要去找她吗?”

林芑云猛抓一阵头发,道:“不是!我在想…他这是想干什么?阿柯呢?他…他在楼下?”

拂柳道:“不在。听说少主人现下在前厅里,小姐要遣人去问一声吗?”

林芑云呆了一阵,叹了口气,道:“不必了,我…我想到花园里走走。不用陪了,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拂柳道:“是。天色晚了,小姐要掌灯吗?”林芑云并不回答,已@@@下楼去了。

拂柳怔了一下,还是提了盏灯,远远地跟在林芑云后面。

只见林芑云一个人在前面东摇西晃,不知道在想什么为难的事,不时隐约听到她恼火地道:“死阿柯…”而且边说还边乱扯周围的花草。

拂柳从未见过如此匪气的小姐,心中惴惴不安,不敢被她发现了,连灯也不敢点上。

渐渐地暮色四合,周围一片昏暗,连小路也辨不分明,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艳艳的桃林。拂柳见林芑云越走越快,眼下就要进入桃林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