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芑云在他手臂上使劲一掐,咬牙道:“你这个混蛋!”

“哎哟…啊!我要冻死了,等我换了衣服再问好不好!”阿柯痛的跳起脚叫。

林芑云顺手一拧,拧着阿柯耳朵,压低了声音道:“别出声!跟我来!”拉着他一路出了院子。此刻人已稀少,两人默不作声,顺着黑暗走,不多时便来到阿柯住的小院。两人正要进去,忽听欧阳不平的声音自里面传出来,正在问一个小厮:“见到住这屋的少年了吗?”

那小厮答道:“好像去内院逛了…”

林芑云急忙死死拉住正往里窜的阿柯,低声道:“别让他发觉了,跟我来。”径自带他到自己房间,一把推进屋,自己也跟着进去,转身关了门,低声道:“快把衣服换了!”

阿柯冷的牙齿咯咯作响,赶紧钻进帐里,三下两下脱去湿衣,突然惨叫一声。林芑云道:“怎么?”

“我…我没有衣服了。”

林芑云一跺脚,随即想到阿柯这几个月奔波逃亡,落到连换的衣服都没有,心中又是一酸,想了一下,道:“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推门而出。

不到片刻,林芑云又喘着粗气踢门进来,反手掩门,奔到帐前,叫道:“衣服来了!”

阿柯一下冲出来,又惊又喜,道:“哪里来的?呵呵!”也不跟林芑云多说,抢过她怀中抱着的一堆衣服,又冲进去换。

他刚才冲出来时,上身精赤,下身穿了没有可就不知道了。林芑云猝不及防,骇的心差点从嗓子口跳出来,还来不及说话,阿柯已欢天喜地进去换衣。她掩着狂跳的心,加之奔跑之后腿脚酸软,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今晚发生之事太怪,又太快,她到现在还未回过神来,听见阿柯在里面问了几遍“哪里来的衣服啊?”

她勉强回了一句:“李洛的…”

“哗啦”一响,有人拉开帘子,缓步走出。灯火跳动,照着他一身淡色锦缎长袍隐然生辉,一张小脸略显苍白,头发一丝儿不乱地梳在脑后。他稳稳地在屋中一站,剎那间,一股风卷云动的气势扑面而来。林芑云眼前一亮,几乎要脱口喊出“雪月明”三个字,幸好那人猛地打个喷嚏,狼狈不堪地又抹又擦,她才认出,来者乃洗了脸、梳了头、换了衣服的阿柯是也。

阿柯左右找不到手绢,便偷偷背过身去,伸袖子抹了鼻子,一转身,见林芑云呆呆地看着他,神情古怪,忙上下打量打量自己——并无一处不对呀,便小心问道:“怎么?哪…哪里不对吗?”

林芑云摇摇头,低声道:“没有…我看花了眼,以为是另一个人…”

阿柯才懒的管林芑云把自己认成什么人了,扯着袖子左顾右盼,道:“嗯…肩宽了一点,袖子也长了些。不过这料子摸着好舒服。是李洛的吗?明日洗了还他。哎呀!”想起重要的事,赶紧跑回床边,自己衣服里摸了几摸,证实那几十两银子没掉水里,才松一口气。

林芑云向他招手,道:“过来。”

阿柯隔着张红木方桌坐了,大剌剌地道:“怎么?”

林芑云道:“我跟你谈正经的,坐我旁边来。”

阿柯只好老老实实搬到她身边,小心地问:“怎、怎么?”

林芑云看着他的眼睛道:“尹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送她回家呀。”

林芑云皱眉道:“就这样?”

“不这样还能怎样?我、我答应了她的。哎,你不知道,带着这丫头,要逃命别提多难了。”摸摸肚子,一副沧桑岁月熬过来的模样。

林芑云踌躇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未开口脸先飞红一片,含糊地道:“你…你看了…你替她包了伤…难道就这么不负责的走了?”

“什么?”阿柯一头雾水:“包了伤要负什么责?”

林芑云头几乎埋到胸前,连耳根都似烧起来一般,声音低的不能再低:“你…你看了人家的…身体,难道不该负责么?”

阿柯恍然大悟,打个哈哈道:“啊,看了身体就要负责啊,那我还看了…”突然脑中灵光闪动,生生吞下下面的“小真”两个字,脸色霎时惨白。林芑云也猛地抬起头来,剑眉一挑。“还看了谁的?”

“啊…没有…我是说,我还…看了其他人的伤口…”

林芑云慢慢转着左腕上的玉镯,直看到阿柯眼睛里去,半晌无言。阿柯背上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脸上兀自作镇静状,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

林芑云突然道:“你就想将尹姑娘送回家去?”

阿柯见她不追问,大喜道:“是啊,呵呵。”

林芑云道:“看你笑的这么奸诈…你说不负责就行了么?人家姑娘家怎么想你知道吗?”

阿柯歪着想了想,大是头痛,道:“不会吧?那…那我该怎么办?”

林芑云轻轻地笑,道:“这么一个娇小玲珑的可人儿,你舍得吗?”

阿柯再迟钝,也知道林芑云在挖苦自己,苦着脸道:“喂,这个时候还笑我,太不够朋友了吧。快帮我想想法子呀。”

林芑云忽地目光灼灼,道:“你当我是朋友?”

阿柯连连拱手,道:“是啊?要不我叫你大爷行不行?”

林芑云似乎对阿柯哀求自己很是受用,便不再耍他,凑到他耳边道:“明日一早,你就动身离开这里。”

阿柯道:“为什么?这里不是…很安全吗?刚刚才死里逃生,这会儿心里还跳的慌呢。打死我也不走的。”他在山野中熬了这么久,突然一步跨进富丽堂皇的州府大院,睡着软软的床,吃着山珍海味,且再不用提心吊胆的防备,哪里还舍得走?

林芑云道:“哪里安全?李洛只不过听了…答应了我的话,十日之内不对你动手。但十日之期一过,就难说得很了。你若不趁现在离开,到时候可就后悔莫及了——你打得过李洛吗?”

“打…打不过…”

“谅你也没那本事。”林芑云小鼻子里用力哼出一声:“就他那一手弓,十个你也一起射穿了。乘这几日我还压得住他,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面对这种公然诬蔑,阿柯纵使胆子再小脾气再好,也忍不住道:“那…那也未必…”却说的有气无力。林芑云不去管他,侧耳听听四周确实无人,几乎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沿江而下去荆州。道大师三日前已动身到那里去,你若找到了他,可保一时安全。”

阿柯觉得一股股热气喷到耳朵里,痒得受不了,却不敢稍动。林芑云拍拍他肩头,又道:“你与道大师在江南等着,我与当当妹妹自会脱身来寻你们的。”

“哦…哦?”

“至于尹姑娘,她父亲不是要回利州来寻她?她跟我住在这道府大院里,你就说,自己是朝廷命犯,非逃命不可,这不就乘机抽身走了?”

阿柯一拍大腿,抓住林芑云的手,哆嗦了半天,蹦出个“中!”

林芑云满脸通红,幸好灯火昏暗,也看不出来,她便装作不知,任他握着。只听阿柯道:“你的手好凉,你、你又生病了吗?”伸手过来,熟练地摸到她额头处。林芑云浑身一机伶,正要开口,忽听院子外当当的声音道:“那好,明天我们再去那个临渠寺玩吧!”

第三章 故人西来

林芑云猛地往前一冲,站起身来,又急又羞,低声叫道:“当、当当妹妹回来了,一定会到我房中来的,怎、怎么办?”

她这一跳,险些撞上阿柯脑袋上的包,阿柯也是吓了一大跳,随即道:“当当妹妹?好啊,大家一起叙叙旧也好…”

林芑云满脸通红,急道:“不可以!怎…怎么能让她见到你在我这里?”

那日与道亦僧等人相遇后,大伙结伴上洛阳,每日晚饭之后,林芑云、阿柯、丁丁、当当等同龄人总是聚在一起玩乐游戏,或是听道亦僧海阔天空的神吹。这些事阿柯常常想起,觉得再自然不过。谁知今日林芑云却如此惊慌,他不解地道:“为什么不可…哎哟!”已被林芑云扯住耳朵,拉到衣柜前,低声道:“快,你快进去!”

阿柯浑不自在,但见林芑云急的跺脚,只得硬着头皮挤进去。衣柜里本已装了不少衣物,好在他瘦小,倒也勉强挤进。林芑云道:“千万别出声!”“匡啷”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几乎同时,房门亦被推开了,当当一步跳进来,叫道:“阿柯!”

阿柯心中狂跳,几乎本能地便要回答,却听林芑云惊异地道:“什么?阿柯?没在这里啊。”

衣柜上沿镂空雕了些行云图案,透进烛光。阿柯踮起脚,刚好可以看到当当脑袋后的用金线系着的两个发髻在柜子前一甩一甩的,听她自言自语地道:“咦?怎么不在?”

林芑云笑骂道:“臭丫头,想来吓我?哎,还找,要不要开柜子看看?”说着便伸手来拉柜子的门。

当当笑道:“林姐姐真是的,阿柯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也不找他来聚聚。我还赶着回来听他讲故事呢。”说着在椅子上坐了。

林芑云一笑,拉开没有掩藏阿柯身体的那一扇门,却小心地用身体挡着,取了件衣服出来披上,极低极低地道:“别动。”方关上门。

只听当当道:“啊,林姐姐,你都没去东市玩玩,可有意思了。”

林芑云道:“这么小的城,有什么好玩的?洛阳那么大,什么东西买不到。”

当当颇不以为然地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有些土特地产,哪里是洛阳那样的大城见得到的?哼,不到河中一试,怎知水深水浅?”

林芑云道:“你呀,越来越像道大师了,活脱一个小大师。我不惯去那些地方,人又多又杂,还有些龌龊的事,不见也罢。”

当当叹道:“哎,你始终是贵门出身的人,比不得我们这些孤儿,在市集上游荡惯了的。”

林芑云忙道:“别这么说,我…我不是那意思,只是…”

当当的脑袋晃来晃去,仰头望着天棚,道:“这也没什么错。爹爹说,一个人总有自己的出身,也就总有自己的生活习惯,那是自小形成的模子,怎么也改不了的。不过呢,大有大的好处,小也有小的好处。在一个方面坚持了,就很难能体会得到另一面的乐子了。所以有的人孝廉入朝,封王拜相,有的人退居山林,与野兽为邻——可也未必分的出谁好谁差。林姐姐每日只品茶看书,自得其乐。我呢,一天不出去晃荡晃荡,或是种种花啊草的,就过不得,都是一个道理。”

林芑云慢慢咀嚼着她这几句话,一时神往,道:“是吗?原来还有这许多道理…”

当当道:“那是。”喝了两口茶,跳起来道:“啊,不跟妳聊了,我找阿柯大哥去了。他这次定有不少新鲜故事说给我听!”

林芑云脱口道:“阿柯不在他房里…”突然一惊,想要掩嘴已然不及。当当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诡秘地看着她,笑道:“咦,你怎知阿柯大哥不在房里?”

林芑云只觉耳根后面烫的几乎要把头发烧起来。她本也是大剌剌的一个人,与当当几个月相伴下来,同食共寝,早已亲如姐妹。但要命的是自阿柯走后,她思念阿柯的小动作统统被当当看在眼里,不时拿来笑话她。刚才在溪边,阿柯突然说出的那句话,让她的小心脏到现在还扑通乱跳,是以一听到当当的声音,立时吓的六神无主,鬼使神差的将阿柯推到衣柜里,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怕当当进来撞见。这一下心神恍惚间说漏了嘴,饶是她聪明绝顶,也是呆了。

正在此时,突听房顶上“嗑”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瓦上行走。林芑云就算不发呆也绝听不到,但当当与阿柯的耳朵同时一竖,凝神听去。

林芑云想:“当当妹妹如此诚心以待,我又怎能以如此行径对之?况且本无什么事,这样子偷偷摸摸做什么?”便开口道;“其实…”

当当突然一纵,扑到林芑云身前,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别说话,有人!”

林芑云一呆,猛听窗外欧阳不平长笑道:“阁下好身手,夜半入府,竟然潜伏了半个多时辰。”跟着“叮叮”两声轻响,屋顶上又是一阵轻微但急促的脚步声。欧阳不平喝道:“大家小心,点子暗器厉害。”

东面单信的声音传来:“哪里走!”接着是长剑破空之声,有人哼了一声,似乎在单信那边讨不到好,又疾步向西面窜去。欧阳不平坐镇院中,道:“王兄,抄他后路。南面是树林,天黑林密,可别让他混进去了。”

当当伸手在窗上戳了一个洞,向外打量,低声道:“欧阳先生怎么这么说,如此明显的圈套,人家会上当吗?”

林芑云此刻终于冷静下来,也趴在窗台上看,道:“林中没有人,欧阳先生就是怕他乘机逃走,干脆施之以弱,让他心中怀疑不敢过去。李洛呢?怎么没见人影?他平日里倒是吹的厉害,关键时候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当当道:“林姐姐,你老是对李大哥有成见。刚才前院抓了十多个前来探风的贼人,李大哥赶着照应去了。”

林芑云道:“轻易就被官兵抓住的毛贼,想来也厉害不到哪里去,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也知道这叫调虎离山之计。哎,只叹某些人哪,老是不长进…”

当当知道她一日不挑李洛的毛病就不安心,也不介意,嘿嘿一笑。

那人果然纵身向北而去。他轻身功夫不在三大侍卫之下,武功似乎也不弱,且还有在夜里暗中难以察觉的暗器,王杰与单信两人一时也不敢过分靠近,只一前一后把守屋顶。四周吆喝声大作,护院官兵正迅速围过来。

欧阳不平运功到左手,刚才被暗器击中的地方又酸又软,怎也使不上力。他心中暗惊,凑到灯下细看,却见是一枚细小的银针,伤口处略显黑色,显然浸了毒物。他提剑在手,纵声喝道:“阁下究竟是谁?用此毒针伤人,恐非英雄好汉所为。”王杰与单信听他出言警告,也各自暗抄一把暗器在手。

那人嘿嘿冷笑,道:“对付官府走狗,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中了老夫的毒,休想活过明日!”他环视一下,见门口越来越多的兵士涌进,心中暗喜,只待等着人再多一点,便杀入阵中,大可乘乱溜走。

忽听一个稚嫩但毫不含糊的少女声音传来:“欧阳先生,快遣散士兵,在外院守护。命弓箭手准备,只射墙头之人。另遣五十名弓箭手守住树林,一百骑在林外待命。马房内其余马匹尽数取走。叫下人掌长竹灯来,照着屋顶。”

这一声呼喊出来,欧阳不平一楞,随即连声吩咐手下火速照办。屋顶上那人一惊,没想到府中竟有如此人物,临危不乱,这一招招的使下去,几乎断了自己所有后路。虽然他也知道所谓“弓箭手五十名、骑手一百”等等皆是吓唬人的,仓促间哪里有这么多人准备,但此地毕竟是州府大院,再拖得一刻,只怕比这还多的人都会赶来。他怒哼一声,提气径往墙上纵去。

王杰大喝一声,挺剑上前疾刺。那人使一柄短剑,与他斗在一起。欧阳不平在下面看的真切,那人剑法走的阴柔一派,指东打西,神出鬼没,在这暗夜里实是占尽便宜。王杰与他斗了十来合,渐落下风,但他军人出身,最是强悍,如钉子般立着,任凭那人如何急攻,竟是一步也不退。

单信叫道:“看鞭!”在腰上一抽,一条长约两丈的鞭破空而出,直取那人后背。他的鞭子乃牛筋混杂金线编成,末端还嵌有数枚钢针,舞起来赫赫有声,加上他浸淫三十几年的无上外家硬功,端的气势惊人。

那人左手反手一抄,又从背后掏出一柄短剑,顺势一勾一带,接下这一鞭。那鞭梢击在屋顶,顿时砸破数块青石瓦,碎片四射。

这一下变做两人合围之态。王杰对付他擅长使剑的右手,主守;单信则凭着长鞭威力主攻。那人一手一剑,应付两方,居然仍是不落下风,只是因为顾及下面持剑而立的欧阳不平,不肯不顾一切的痛下杀手,是以一时间三人斗了个旗鼓相当。

欧阳不平眼角一瞥,见到林芑云与当当两人胆大妄为的推开窗子,正看得聚精会神,忙道:“林姑娘,此地危险,还是暂避一下的好。这贼子暗器有毒,伤着姑娘了可不得了。”

林芑云悠闲地端茶就口,当当笑道:“使毒?他算是遇上死对头了。欧阳先生放心,待会姐姐就为你解。”

那人突然大笑道:“呵呵呵呵,好一个眼睛长过顶的丫头,不知道我这‘日分阴阳散’的厉害。好,让你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