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杖老头懒得跟他多说。他听这些马来的速度极快,联想到村头到此处蜿蜒狭窄的小路,策马的人马术不错,难道真是匪帮不成?他重出江湖才一个多月,却已惊动大大小小好几十个帮派注意,一路追杀,虽不能伤他,却也让他疲惫不堪。好不容易在此地一口气干掉两路人,以为至少可以休息一两天了,谁知又来这么一帮人,心中愤怒之余,也暗自心惊,深恐这般打下去,没被仇家杀死,自己倒先累死了。
正想着,马队转瞬之间已到了店门前,只听人声鼎沸,吵吵嚷嚷,都在叫:“那丫头呢?”、“老子一刀划了她,替三哥报仇!”、“冲进去呀,还等个屁!”数十人翻身落马,马靴踩在青石板上铿铿有声,和着无数刀剑枪戟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一起传进店里来。
陈束轻轻道:“阿真,你到后院去,看看有没有合围。若有必要,自己先冲出去找你大伯,知道么?”
小真急道:“一起走啊,爹!”
陈束轻轻摇头,眼睛半眯,凝神盯着阿柯,道:“阿柯好歹是我们组织内的人,知道那么多秘密,我岂能让他落于他人之手?况且来者身份不明,这一带究竟还有哪些势力,不正是我们此次要查访的么。这是危险,亦是机遇,万不可漏过,你别再说了,若不放心,就立即去找你大伯来吧。”
小真只得点点头,悄悄站起来往后走去。走出两步,突地回身跪下,凄然道:“爹!爹!你别杀他,女儿求你了!”
陈束略顿一顿,皱眉道:“大敌当前,还谈这些干什么?爹自有分寸,妳去吧。”
小真咬咬牙,磕了两个头道:“我…我相信爹不会杀的。爹也保重!”一转身去了。
第四章 无归
“听好!给老子四面围起来,一只耗子也不要让它溜了!”
“是!”
数十人齐声大喝,跟着一阵刀剑铿铛作响,两路人沿着令城老店老旧的围墙往后跑去。
这个时候,铁杖老头突然回头,不经意地向楼上望去,正迎上陈束热切的目光,后者先向他笑着点了点头,后又双手抱拳,微微摇头。
铁杖老头摸摸胡子,不知是否接纳陈束的请求,一时踌躇,干脆找了张椅子,正对着大门坐了下来。
阿柯明白这是来找那少女的,心中更是惊惶。刚才在屋中设计截杀那三人时,未料到窗外还有望风之人,他一剑刚挑破刺杀少女的那中年人时,外面风声忽起,待他赶到窗前,只见到一个黑影正迅速翻过马棚顶,闪身出店。只因要为这少女止血,竟耽搁了时间,也将自己暴露在陈束面前,此刻往哪里走都是龙潭虎穴,脑袋涨得豆大,偏偏一条见真章的主意也没有,一下子懵了。
霎时人潮涌动,一口气冲进三、四十号人来,个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般,都提着明晃晃的刀枪,有独眼的,有断臂的,也有一身黑毛的,更有一人头上顶着两个拳头大的肉瘤,如阎王殿前的牛头一般。总之,若是有人夜里忽然见到这么一帮人,只怕会吓得老大一跳。
当先一人却身高不足五尺,面色圆润,和颜悦色,身子滚圆,一只胖呼呼的手上勉强拿着只黄铜算盘,在这一群人中真是鹤立鸡群。
这伙人冲进来便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如突然闯进来一大群苍蝇。铁杖老头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陈束不觉一皱眉头,那份想要结交之心顿减,正要开口说话,那胖子忽地将算盘一举。
这一举像一把巨刃突然间挥去,将所有人的声音一刀切断一般,店内从极喧闹突然就寂静得可怕。看着那些五大三粗的大汉们个个如小媳妇般紧闭着嘴,有些甚至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店内四人心中都是又好笑又吃惊,惊讶这矮胖子的权威竟如此之大。
陈束与铁杖老头见他始终笑容可掬,均想:“此人面虽和善,定是阴毒之人。看那几个独眼缺臂的,说不定就是他的杰作。”
矮胖子先不紧不慢地环视一周,方一拱手,笑道:“在下麒麟山威服寨宋观,今日带弟兄们下山有事,不意惊扰诸位了,告饶,告饶。”
陈束拱手回礼,铁杖老头马马虎虎的一抱拳,刘志行此刻正自运功疗伤,况且也看不起这些山匪,并不回答。阿柯嘛,躲在屏风后,那是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的。
宋观道:“看此处尸首遍地,大概刚刚也有一场恶战。在下绝无卷入其中的意思,只是来寻一个人的。诸位若是信得过在下,且让在下在这里略搜一搜,除了在下欲找的人,其余事一概不管,就当今日没到过此地。各位看如何?”
陈束道:“未知宋兄所寻何人,不妨说来听听,或者我们见过也未可知。”
宋观道:“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上有伤,还有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同伙。这两人阴险狡诈,一刻之前,在此店二楼一间房内,袭杀我山寨三位兄弟。这是我另一位侥幸逃回来的兄弟所报,千真万确。”
阿柯自屏风后偷偷露出半边脸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哀求陈束放他一马。陈束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这个嘛…少女我未曾见到,少年倒是有一位…”
阿柯耳朵里嗡地一响,心道:“完了完了!”却听陈束接着说:“不过他是我门下弟子,一向管束有加,似乎不像是阁下口中说的那种阴险之人。不如我叫他出来与你见见?阿柯,出来!”
阿柯心中一跳,陈束这话,竟仍承认他是门下弟子,那岂不是公然袒护?可是要他这模样出来见人,却也着实冒险。阿柯迅速四下打量一番,见旁边一堆破门板下似有一个人,拖出来一看,见他锦衣华冠,当下更不迟疑,扒下那人外套,胡乱裹在身上。正套着,那人突然睁开眼,吃力地道:“老…老子是伦…家…你敢抢老子…”
阿柯自己小命正在可有可无之中,那管他伦家马家,老实不客气操起一根凳子腿,一记闷棒下去,那人顿时没了声息。他抹一把脸,故作轻松地道:“是,二…二师伯。”走出屏风。
宋观道:“是否此人?”
有一手下越众而出,大声道:“回三当家,正是此人!”
宋观却并不忙动,向陈束拱手道:“敢问阁下是?”
陈束也一笑拱手:“散尽浮云月华见,遍闻馨香风自清:在下清月楼陈束。”
铁杖老头十年未出山,听这名头耳生得紧。
宋观却是一凛,道:“清月楼陈二当家?”
陈束道:“不敢,正是在下。”
宋观呆了一呆,脸上神色颇不自在,似乎未料到在这山村野店竟遇到这般角色,但自己刚才挑明了要拿他门人好看,话已出口,不由踌躇起来。
陈束笑道:“麒麟山威服寨的威名好大,在下在洛阳城中即已得闻。这次南下,本欲特意上山拜访贵寨司马寨主,不想在这山野小店竟遇上宋三当家,实在是有缘哪。在下有一言,不知宋当家肯听否?”
宋观道:“陈二当家请赐教。”
陈束道:“不敢言赐教二字。我大哥听闻司马寨主的名头,一手‘龙飞手’端地厉害,这个…宋三当家的一手‘千珠盘’也独步武林,使得威服寨这一两年间风起水涌,已隐然成为永安郡内数一数二的大帮,特有结识之心。说老实话,我们清月楼对这边的黑崖寨、牛鼻山两派颇有些隔阂,也很想借重贵山的力量。以司马寨主之能,要做这一带之霸,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宋观眼睛一翻,心念如电。清月楼虽说现身江湖还不到五年,但据称内中高手如云,更有极大的官府势力背景,行事也颇为诡秘,亦正亦邪,大有通吃黑白两道之势。若是能与清月楼接上关系,自然对山寨有利,况且这话明摆着要去除那两家对头,让自己做一方霸主,这买卖实在有些划算…只是那丫头…也是山寨的心腹大患,不拿住她也不甘心…
他咳嗽两声,主意已定,当下笑道:“能得清月楼赏识,鄙寨何幸之有?这位小兄弟既是贵楼门下,鄙寨上下自然会对他以礼相待,只是那位姑娘…恕在下直言,此人屡次伤我山寨兄弟,这个…”
陈束接口道:“那位姑娘么,呵呵,敝门上下也无人识得,阿柯与她也只是凑巧在一起而已——是不是阿柯?还不带威服寨的兄弟进去找那姑娘?”
此言一出,阿柯浑身一震,刘志行也诧异地看过来,似乎不相信陈束竟为了江湖利益,毫不犹豫地出卖一位少女给山贼土匪。
宋观哈哈一笑,道:“如此,敝寨上下,恭迎陈二当家大驾了!来呀,给我搜!”
阿柯跨前一步,双手乱挥,叫道:“等等!等等!等一下!”不理众人不解的眼光,径直走到铁杖老头前,道:“帮、帮忙行不行?”
“老夫从不做善事。”
数名威服寨人已提着钢刀,跨步走来。
“那…那咱们谁也不欠谁,做笔买卖如何?”
“金银珠宝,老夫拿着只当玩儿。”
“我有一个秘密。”阿柯简单的说。
“说。”铁杖老头也不想废话。
四个人已走过身边。
阿柯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四个字:“阴阳铜鉴”。
铁杖老头慢慢瞥了他一眼,摸摸胡子,问道:“我要怎么信你?”
“命。”阿柯无所谓的一摆头:“开不开玩笑都只有一条命。”
铁杖老头眼中寒光一跳。他沉吟一下,又道:“你在怕什么?”
“我怕杀人。”
“嘿嘿嘿,”铁杖老头笑道:“我从来只听说怕人杀的。”
阿柯叹一口气,低声道:“杀人可不好玩。这个时候杀人更无法交代,况且,我、我既杀不了他,也不能杀他——”说着嘴角往上一翘——那上面,陈束正摇着清凉扇,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怎么说?”铁杖老头不知不觉已站起身来,虽然尽力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不过目光如炬,任谁都看得出里面几乎伸出爪子来。
“今日我若能救那少女脱身,明年六月六日之前,必定送上——贵府是…”
“老夫流浪之人,居无定所。那一天之前,我自会来找你,料你也逃不到天边去。”
阿柯“啪”地一拍手,指着铁杖老头,道:“爽快!”脚尖一挑,一柄霜雪墨剑已擎在手中,转过身,对着陈束深深一躬。
陈束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阿柯这神情太熟悉了,就像他每次要…
他手突然地一伸,张口叫道:“阿柯…”
话犹未尽,眼前一花,铁杖老头已腾身而起,越过一名威服寨人头顶,一手虚抓,内力所到之处,那人脑袋像颗西瓜般“砰”地爆裂开来。
铁杖老头哈哈大笑,喝道:“这是赠送的,不另付帐!”话音未完,已冲到陈束面前,笑道:“呵呵,我俩亲近亲近!”
陈束反手一勾,卸掉戳来的一杖,急道:“穆前辈,此刻不是你我说话的时候,且待我…”便欲跳下楼去。
铁杖老头笑道:“待你怎样?你不跟老子说话,就是看老子不起,老子还非找定你了!”说话声中,铁杖横扫,击他上盘,陈束无暇多说,只得往后退去,同时扇子急点,切他脉门。
铁杖老头道:“好一招‘鬼拂手’,原来是无极门南宗高手!”打点精神,左勾右切,一套“嗜魔杖法”舞得呼呼作响,劲力激荡。
陈束心中又惊又怒,想不到这老头说出手就出手,一上来就是搏命打法,当下再不敢迟疑,倾力抵御,一时你来我往,斗了个旗鼓相当。
同一时间,阿柯笑骂一声:“老冬瓜,还不是怕货拿不到手。”抬步向前走。
第一步,他长剑闪电般挑出,刺穿三个正欲奔过他身边的壮汉喉咙。三人哼也不哼,立时向前扑倒。
第二步,横切,两人喉头中招,顺势一划,两人胸口中招,一人在长声惨叫中扑地,另一人甚是刚硬,跌落之时仍向阿柯砍出一刀。阿柯腰身一挺,长剑一带,那柄刀斜着飞出,正劈中对面抢上来的一人脑门,立时毙命。
再一步,他侧身避开身后劈来的两刀,刺中三人咽喉,贴着第四人横切的大刀,一剑划过鼻梁,那人双目立瞎,惨叫声中大刀乱挥,劈翻两个自己兄弟,后被另一个兄弟一刀砍翻在地。
宋观喝道:“退!”
数十人无论正在交战的、正准备交战的、正在逃的一听此令,立时毫不犹豫往后急退。阿柯赶着又劈翻两人方停住脚,心中暗叹,后悔刚才不多等一刻,否则此刻那些后退的人自己也可顺便收拾了。
宋观怒道:“陈二当家,这是何意?”抬头一看,却见陈束正与铁杖老头斗得正紧,心中顿时明白姓陈的也被这小子卖了,当下冷冷道:“小子,你今日是硬要强出头了?”
阿柯舔舔嘴唇,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可、可不可以现在和解,大家一拍两散,各走各道?”
宋观勃然大怒,一张肥脸涨得通红,狂喝道:“你他妈耍我!”呼地一纵,身已在空中,正对着阿柯,黄铜算盘夹着凛冽的劲气直劈而下,正是他的成名绝技“千珠碎金”。
阿柯侧身,长剑直指宋观喉头要害。“砰”地一声巨响,他身旁的青石地板被宋观巨大的劲气激得破碎开来,石屑四散,他自己肩头亦波的一声,衣裳迸裂,和着血肉飞溅。
可是阿柯不避!长剑仍直直地指向宋观喉头,这一剑速度本快,再加上宋观下坠之势,几乎眨眼间就已递到跟前。宋观说什么也料不到阿柯竟然如此死顶,而且也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剑会自这劲力中心刺来。那一剎那,他突然省悟,原来这就是自己这一招唯一的破绽——只要有人不要命的强攻!而自己混迹江湖数十年,竟也会中了这小子的激将之法!
噗哧——
随着清脆至极的一声响,长剑干净俐落地刺入宋观喉头,自颈后穿出,将他挑在剑尖。
当剩下的数十人同样如潮水般拼命往外涌时,阿柯正将剑从那具肥肥胖胖的尸体里往外抽。“真重。”他只是这么简单的想。有那么一刻,他完全沉浸在杀与被杀的狂暴、寂静世界里,杀手的冷血让他陶醉于慢慢自尸首里抽剑所带来的那份充实快感,以致根本没有听见身后有人用几乎比那些逃命的人还要惊慌诧异的声音低声吼道:“霜…霜雪无归!”
陈束叫道:“住手,别打!别打了,人都走了!”
铁杖老头嘿嘿一笑,铁杖一横,逼开陈束快捷隐蔽的一击,双足一点,轻飘飘如无躯之魂般向后掠去。“咚”的一声,铁杖插入一根顶横梁中,他就那么靠一只手抓着铁杖悬在半空,笑道:“你这家伙不地道,喊着别打了,还来一手阴的。亏得老子干的架比你见的女人还多,否则,嘿嘿嘿,今日就着了道儿了。”
陈束老脸微红,一闪即逝,怒道:“都是你自己,不论青红皂白上来就拼命,坏我大事。你自己看——”扇子往下一指,道:“霜雪四剑中的刘志行也被阿柯那小子带走了,你高兴了?”
铁杖老头道:“咦,这倒奇了,你不是刚才还又是感动又是自愧不如,还有什么不能眼见江湖义士命在不测,迫不得已出手惊扰我老前辈么?现下居然为我叫屈,好笑啊好笑。不过我老前辈现在心情好了,做次好人放他走,你管得着吗?”
陈束一整衣裳,已恢复适才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对铁杖老头的冷嘲热讽毫不介怀,摇摇扇子,问道:“阿柯那小子跟你谈了什么,居然请得动你出手相助?”
铁杖老头仰天大笑,道:“这可不能告诉你咯!总之大大的好,大大的妙,哈哈哈哈!这小子不错啊,老夫还曾以为他不济事,哪知道杀起人还真有一套,哈哈!老夫越看他越顺眼,比你这伪君子顺眼多了。对不住得很,搅了你的大好事!老夫去也!”双手一扯,“咯咧”一声脆响,那根粗壮的圆木从中而断,向下坠落,带得一大段房顶坍塌,无数瓦石碎片飞散而下。尘土飞扬中,铁杖老头已借力向上,穿透屋顶而出。
陈束急道:“前辈!留下一叙!”双足一顿,亦顶着铺天盖地的烟尘从破洞中穿出。他站在屋顶四面一望,朦胧的月光下,只见到一溜黑影向南飞快掠去,轻快如烟,只眨眼工夫已转过一棵大树灌丛,消失不见了。
陈束暗暗心惊,知道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除非大哥来,否则想要留下他还真的难办,当下顿足不前,一时踌躇起来。